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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第二届读客科幻文学奖)

作者:    发表时间:202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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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场战争不可避免,

请把我们的儿子送到前线来,

别告诉他家里会有人等他,

如果不把敌人赶出去,他就没有家可回了!”

 

 

723 清晨 伏尔加河东畔

 

估计贝科夫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死讯会比这封信提前一天送到家里。怎么能让阿廖沙也去前线呢?他还没到服兵役的年龄。

叶莲娜坐在床尾的梳妆台前,手里掐着丈夫寄回来的信,沉思着,直到嘴里叼着的香烟的烟灰摔碎在信纸上,她才回过神来。丈夫的字还是那样潦草,叶莲娜曾嘲笑过他的字,就像是一个画工拙劣的学徒在练习用排线画枯草,但儿子说,爸爸的字更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阿廖沙肯定会问信是谁寄来的,不能让他看到这封信。叶莲娜把信叠起来塞进梳妆台的抽屉里。梳妆台离床尾只有不到一个小腿的宽度,每次叶莲娜想照镜子时都要先抬腿迈进来,狭窄的距离更不可能站直身体,需要坐在床尾才能照镜子,要吸一下肚子才能拉开抽屉。结婚16年,她已经习惯了这间小房子,习惯了这个梳妆台,习惯了经常没有温度的另外半张床。

该去看看阿廖沙的爷爷了,阿廖沙一个人肯定没办法帮爷爷接尿。那个嗜酒如命的老头现在正躺在离她和丈夫的房子不远的那间仓房里。他俩结婚时只盖了这两间屋子,阿廖沙12岁之后就被丈夫赶到仓房里去睡了,她和丈夫原本计划等儿子成年后把仓房装修一下,未来可以做他的婚房。她现在很庆幸在结婚时没让丈夫把两间房子盖得太近。

去年莫斯科突围成功后,老头跟随儿子的部队回到了斯大林格勒,在路上被地雷炸断了双腿,来到儿子的家里后整日酗酒,没有一天不骂骂咧咧的,反正他也没事做,说什么“我在1917年就在东线和德国佬打过仗,那时候都没像现在这么费劲儿,你们的这些怂兵蛋子竟然让德国佬在自家地里埋雷。”丈夫一直没敢告诉他的是,炸断他双腿的那块地雷是丈夫所在的部队埋的。

叶莲娜把抽剩了一半的烟按灭在梳妆台上的花盆里,里面还插着两根前几天同样没抽完的烟,她总是忘记这两根而点燃一根新的。

她突然愣住了,盯着镜子前的这盆花,自从上次丈夫走后叶莲娜就没再照顾过它,这盆只剩下叶子的花后来加上尼古丁的刺激已经快死了,叶子卷曲,向下耷拉着,只有根茎是坚挺着的。但是,镜子里的它却明显比镜子外的它要健康一些,叶子是展开的,镜子里的花盆中也没有一根抽剩下的烟,叶莲娜猛地抬起头想看看镜子中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镜子里没有人,镜子里除了没有自己,仿佛十分忠实地倒映着房间里的一切。看来是自己出现幻觉了,这反倒让她有些庆幸,丈夫的死讯没能让她掉一滴眼泪,但却还是在压迫着她的神经,现在出现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在这之前她还在担心自己太过压抑情绪,此刻暴露出来一些,不管是什么反应都好,今天的她就像是一个快被吹爆的气球,只要稍稍泄点气,就能轻松不少。

“是爸爸寄来的吗?”叶莲娜的思绪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阿廖沙拽了回来,她看向镜子里房间的门口,阿廖沙站立的位置,镜子中也没有阿廖沙。

“不是,”叶莲娜没有多做解释,从梳妆台和床中间抽出双腿,站起身来,利索地用套在手腕上的松紧头绳束住了散落的头发,“走,给你爷爷接尿去。”

“已经解完了,也帮他洗了脸,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能照顾他。”叶莲娜这16年来还习惯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逐渐长大也逐渐叛逆的儿子。“那就拎上一个干净的桶跟我去挤牛奶!”

牛圈被丈夫修建在了仓房的后面,他们只有三头奶牛,再多的话叶莲娜和儿子就照顾不过来了。他们在挤牛奶时听见仓房里爷爷在说话,但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爷爷最近的话很多,”阿廖沙说。

“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那是在身边有人的时候,可是最近他经常自言自语,特别是在我睡下之后。”

“他都说些什么?”

“说别让德国佬在顿河东边埋地雷,别让我们在自己家里被敌人的雷子炸断双腿之类的话。”

“还是这些话,他喝完酒经常这样说。”

“可是今天早上他说,昨晚爸爸回来了。”

叶莲娜干活的手突然停住了,但也只是愣了一下就继续干活:“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阿廖沙说,“爸爸正在顿河西边打仗,抽不开身的。”叶莲娜没有说什么。

“我想去前线,”阿廖沙的这句话让叶莲娜颤抖了一下,但她极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让儿子看出来。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到年龄。”

“可是你看现在这种局势谁还卡年龄啊?我听说卡拉奇那边和斯大林格勒城里能拉动栓的男性都给发了枪,往东边撤退的都是像爷爷这样行动不便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德国佬的两个集团军打算在卡拉奇会师后强渡顿河,紧接着就是咱们这里了,他们想要石油,想要工厂。”阿廖沙越说越激动。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叶莲娜还是故作淡定忙着手中的活。

“是那个从卡拉奇撤回来的女孩说的。”

 

 

723 夜晚 顿河西畔 德第六集团军临时作战指挥部

 

汉斯上校坐在落满石灰的沙发上,一名医务官正在借助昏黄的灯光为他处理骨折的左臂。临时指挥部被安置在了一个废弃的五层小楼里的底层,东面的墙体几乎被完全炸开,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被顿河方向的炮火映得很亮,那是汉斯的部队在奋力向东推进着。

“如果让保卢斯元帅知道我这条手臂是怎么受伤的,他会小看我的。”汉斯右手端着一个高脚杯,盯着他面前的这位年轻人。

“说说吧,车是怎么翻的?”

年轻人紧张地保持着标准的军姿,但脑袋却是耷拉着的,不敢直视上校的眼睛。

“对,对不起上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非常抱歉让您受伤。”年轻人唯唯诺诺的说,音量小的似乎是有意想把自己藏进远方的炮火声中。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几天都是你在给我开车,难道我没有善待你吗?今天中午在行进过程中你猛踩油门,我还以为你会解释说是你的腿抽筋了!”上校责问的声音越来越大,让年轻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往前来!”上校大声怒斥道:“我他妈的听不见你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上校!”年轻人一边急忙道歉一边用力点头跺脚。

“别再道歉了!”上校说,“说说你当时猛踩油门的原因。”

“我......”年轻人偷偷抬了抬眼皮,想看看上校的反应。

“直接说,别像个娘们儿一样!”上校不耐烦地催促他。

“我看见了苏军,”年轻人回答。

“嗯,我也看见了,今天从凌晨开始我们就追着他们跑,怎么,你想开着那辆敞篷吉普车带着我冲到他的队伍前面拦截他们?”

“不是,不是的上校,我是在汽车的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的,他们在追着我们跑。”

“后视镜?当时车后面是咱们师的坦克,哪儿来的苏军?”

“我也觉得我眼花了,但我真的看到了,他们当时就在我们的车后面跑,于是我本能地猛踩油门,直到我为了避开前面的战友,车轮卡进泥沟里翻了车,咱俩摔下来,当我回头时才发现后面确实是我们自己的部队。”

上校盯着年轻人,挥手让包扎完手臂的军医离开,喝完了酒杯里的葡萄酒。问年轻人:“你是去年从莫斯科退下来的吧。”

“是的上校,”年轻人回答完才反应过来,上校可能话里有话,于是急忙解释说:“不是的,我是说,我确实是从莫斯科退下来的,但是,我不会因为打过败仗就失去战斗的意志,更不会因为打过败仗就失去对元首的信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谁他妈的告诉你那是场败仗?我们还没打完呢!莫斯科打不进去不代表斯大林格勒就打不进去!”上校面目狰狞地指责着年轻人,去年在这个国家打的每一场仗都让他刻骨铭心。等稍稍冷静后上校接着说:“我是想问,你去年在莫斯科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年轻人回答:“去年我没开车,开的是坦克,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上校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把酒杯压在地图上,背对着年轻人接着问:“这辆车是你前几天开的那辆吗?”

“不是,之前的那辆打不着火了,今天开的这辆是在前天那个雨夜里从苏军手里缴来的。”

“哦。”上校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换一辆我们自己的车吧,一会儿转移还由你开车载我。”年轻人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激动地握起了拳头,僵硬地连连向上校鞠躬:“谢谢您上校。”

“去准备吧,10分钟后出发。”

“是!”年轻人回应的很干脆,转身要走,突然又转回来,说:“哦,对了上校,还有一件事。”

上校依旧背对着他看着桌子上的地图:“什么?”

“当时,后视镜里下着雨,天是黑的,但我们翻车的时候是中午,天是晴的。”年轻人说。

“我知道了,去准备吧。”

年轻人走后,上校的视线从桌子上抬起来,他也没有真的在看地图,他抬起头看向桌子对面那位一直都在的联络官。汉斯上校问:“和去年一样?”

“一样,”联络官回答,“听说今天中午空军那边也出事了。”

“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向保卢斯元帅汇报这件事,”汉斯上校说,“恐怕比起嘲笑这条胳膊,他更会嘲笑我的智商。”

“目前没有影响战况,再等等吧。”联络官很想安慰他。

“还没有影响?我是个左撇子,现在连枪都开不了了,才上任一个月就成这样,还是因为一场解释不清的交通事故,太他妈丢人了!”

“所以更不能汇报了,先看看空军那边怎么说吧,他们如果出事的话会比咱们更严重,而且不用他们主动汇报,元帅就能知道。”联络官说。

汉斯觉得也只能这样了,毕竟自己的人都是从莫斯科战役上退下来的,现在等于是戴罪立功,如果要暴露问题也得是别人先暴露问题,“希望不要再出事了,听说军需部又没给咱们准备冬装,快点打进去吧,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如果再拖下去的话,今年冬天我们可又要穿着女装大衣戴着女士皮手套拉栓子了!”

 

 

724 凌晨 伏尔加河东畔

 

天微微亮,西边的炮火声还在继续,但因为距离还比较远只是嗡嗡作响,连成一片就像是远方天上的闷雷,叶莲娜坐在牛圈的木栏上望着闷雷传来的方向。丈夫走之前重新加固了牛圈,估计这三头牛不费点力气是很难逃出来的,但为了保险,叶莲娜还是把它们栓在了牛圈中央的粗树上,毕竟丈夫不在家,如果牛跑出来她和儿子是很难把它们再赶回去的。

当叶莲娜点着一根新的香烟后,才又想起梳妆台上的花盆里还有三根没抽完的。那盆花,她又想到了那面照不出人像的镜子,这让她不禁把披在肩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他来了,佩图霍夫,他来自炮火声传来的方向。

佩图霍夫在穿过他身后的那片树林之前,要先划船渡过伏尔加河,应该是在最窄的那个渡口乘的船,在乘船之前还要先穿过整个斯大林格勒城区,再之前应该还需要开60多公里路程的汽车,从顿河港口出发,再之前呢?那就要看佩图霍夫所在的部队退到了哪里,他在带回丈夫信件的那个凌晨,说他们的部队还在坚守卡拉奇。自从丈夫去了前线,像这样的路程佩图霍夫会每天走一个来回,有时候是两天,用一支烟的时间和自己讲述完前线丈夫的情况后就会马上返回去。前线战况很焦灼,叶莲娜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是丈夫所在部队的军医,参军前在报社工作,也是叶莲娜和丈夫共同的朋友。

他穿的不是军装,而是一身宽大脏兮兮的西服,头戴一顶礼帽,这更显得他矮小肿胖,这是他参军前的形象,实在不像是一个军人,也许这也正是他能频繁来往于后方和前线的原因之一。

佩图霍夫走近了,叶莲娜用自己嘴里的烟点着一根新的递给他,和前几次一样。他叼着烟,也坐在了牛圈的木栏上,和叶莲娜坐在了同一根木头上,这让叶莲娜很惊讶,丈夫加固后的木栏竟然能承受住他们两个人的重量。

他们俩看着远方佩图霍夫刚刚穿过的那片树林,树梢上的天空不时闪现着亮光,并伴随着嗡嗡的炮火声,昨天还看不到那些亮光,这证明战线又往这边缩近了。两个人抽着烟,谁也没有说话。

丈夫已经死了,佩图霍夫也不会再带回来能让叶莲娜在意的消息了。但他今天还是回来了。

“卡拉奇守住了吗?”叶莲娜当然知道答案,不过是想打破沉默。

“没有,那天我回去后,德军的两个集团军就已经在卡拉奇会师并占领了那里,后来顿河的所有港口也都被占了。”

“还有多久会打到斯大林格勒?”

“不知道,在我这次回来前听说,德军的一个原本开向高加索地区的坦克集团军突然调转方向,向斯大林格勒赶来,但好像被我们的51集团军拦住了 。”

叶莲娜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各自把嘴里的烟抽完。

“阿廖沙还好吗?”佩图霍夫问。

“还好,”叶莲娜跳下木栏,转身要走,佩图霍夫也跟着下来。“他还不知道那封信?”佩图霍夫问,叶莲娜想回屋去了,没有回头:“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

“他早晚要知道的,不如早点告诉他,以免将来他埋怨你隐瞒这件事。”佩图霍夫只是想劝说她,可叶莲娜突然转过身来,愤怒地走到佩图霍夫面前,抓起他的衣领,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面对面站立着,叶莲娜感觉自己比这个男人高出半头,甚至觉得自己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叶莲娜恶狠狠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要干什么?谁也别想带走我的儿子!”佩图霍夫被眼前的这个女人吓得呆住了,他以前虽然从没见叶莲娜笑过,但也从没见过她的面部狰狞扭曲到这种程度,竟然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莲娜放开佩图霍夫的衣领,面部肌肉也恢复了平静,把滑到臂弯处的披肩重新拉回到肩上,转身离开了。佩图霍夫情绪依旧无法平静,面对着叶莲娜的背影,小声地说:“我回来是因为你。”叶莲娜听到了,但没有回头。

她在回屋的途中看见了阿廖沙,他从自己和丈夫的房子后面走出来。叶莲娜知道儿子和自己一样,刚刚会见了一位异性,应该就是他口中的那位卡拉奇女孩。儿子差不多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但对叶莲娜来说现在交异性朋友还是太早,但是,就这样吧,只要他没被人带走,还在自己身边就好。阿廖沙回了仓房,叶莲娜也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原本想上床再睡一会儿,可看到梳妆台上的花盆后,就又抬腿坐到了梳妆台前。镜子里还是没有人,和她想得一样。她看着花盆里三根抽剩下的烟,镜子里也还是没有它们的倒影,叶莲娜拿起一根点燃了放在嘴里,看着镜子里倒映着的这间屋子。

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只有微弱的光线,但叶莲娜还是能从镜子里看出今天和昨天的差别。比如,镜子里床上躺着的那两个人。

叶莲娜没有回头,她当然知道自己身后的床是空的。她继续抽着烟,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两个人,她知道他们是谁。这时,睡在里侧的那个人缓缓坐起身来,小心翼翼的翻越睡在床外侧那人的身体,下了床,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没有吵醒对方。他慢慢的走到床尾,抬腿坐进了梳妆台。

那是丈夫,叶莲娜知道还睡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镜子中,丈夫就坐在叶莲娜现在的位置上。叶莲娜看着镜子,就像自己正在和丈夫面对面坐着,虽然很诡异,但比起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现在的局面反倒让她有了些安全感。丈夫看着镜子里躺在床上的叶莲娜,她竟然第一次看到丈夫的眼里有泪光。

丈夫打开梳妆台的抽屉,拿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叶莲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也打开抽屉,拿出丈夫拖佩图霍夫带回来的那封信,展开,放在镜子前。

丈夫开始书写:


叶莲娜没有想到这封信是丈夫在家里写的,他或许在走之前就猜到了自己可能的结局,也在离开前就有了让儿子去往前线的想法。叶莲娜看着镜子里的丈夫,眼神中生出了埋怨。

镜子里,丈夫穿好军装,收拾好背包,把叠好的信塞进包里,在熟睡的叶莲娜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床上的自己睡得很深。丈夫走出了屋,叶莲娜急忙扔下手中的烟跟着跑了出去,她知道丈夫要去哪里,仓房里也有一面镜子。

叶莲娜跑到仓房门口,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阿廖沙又睡着了,一旁的爷爷也还睡着。在爷孙俩的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小块儿梳洗用的镜子,只有两个巴掌大小。叶莲娜站在镜子前,果然,里面没有自己,里面倒映着躺在床上的爷孙俩,但叶莲娜知道那不是现在的倒影。她猜对了,丈夫出现了,镜子里他还穿着军装,背着刚才的那个背包,不同的是手里还拎着一个汽油桶。

丈夫走到阿廖沙和爷爷的床前,蹲下身。叶莲娜看不到镜子里的丈夫在做什么,想踮起脚变换角度,后来索性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找好角度对准丈夫所在的位置。镜子中,丈夫蹲着把汽油桶塞进了床底,叶莲娜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丈夫站起身来,看了看床上的儿子和父亲,转身走出了屋,叶莲娜扭动着镜子的角度,一直看着丈夫推门离开屋子。

“他回来了?”叶莲娜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镜子没拿稳摔碎在了地上。阿廖沙的爷爷醒了,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阿廖沙也被吵醒了,看看面前的母亲,再看看爷爷,急忙用毯子盖住爷爷露在外面截肢到膝盖的双腿,把床上靠墙的那一垛被子搬到爷爷身后,扶爷爷靠住,动作十分熟练,爷爷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靠在被子上,叶莲娜也分不清这老头是没有睡醒还是仍然醉在昨晚的酒中。

阿廖沙下床去给爷爷拿尿桶。叶莲娜蹲下清理摔碎的镜子。

阿廖沙帮爷爷接完尿后。叶莲娜把一盆水端到床上,帮爷爷洗脸,这是丈夫走后,母子俩每天早上必做的事,爷爷从开始的拒绝逐渐变得顺从。

“佩图霍夫说了些什么?”阿廖沙问,叶莲娜从儿子的语气中听出了儿子的情绪。

“没说什么,”应对儿子叛逆的举动她往往都是不予理睬,阿廖沙也听得出母亲在敷衍自己,手里拧毛巾的力度明显加重了,没好气的推给母亲,叶莲娜只管接过来为爷爷擦脸。

“我想去前线!”阿廖沙又提出了这个要求,和昨天的语气一样坚定,叶莲娜的回应却比昨天更加决绝:“不行,去了你就回不来了!”

“佩图霍夫可以为什么我不行?没你想得那么糟糕,崔可夫的集团军牵制住了德军的坦克师,现在的前线每天只有一个战士牺牲,我们快胜利了,我们很快就要反击了。”

“这些也是那个卡拉奇女孩告诉你的?”叶莲娜把毛巾扔回到脸盆里,盯着儿子问。

“我要去前线和爸爸会师,一起把德国佬赶出国境线,再带着爸爸一起回来!”

“你不能去!”

“为什么?因为年龄吗?我比我的同龄人都高半头,没人看得出来。”

“那也不行,现在我和爷爷比你爸爸更需要你”

“你不是不想让我去前线,你是不想让爸爸回来!”阿廖沙说话开始变得阴阳怪气,叶莲娜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说,但面对儿子莫名的挑衅她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你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佩图霍夫那点事,他为什么没天都能跑回来见你?为什么他能从前线抽身?这不仅说明了前线已经没有那么多伤员了,这还说明他是一个不守军纪的懦夫,说明他对你情有独钟!”阿廖沙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怒视着母亲。

叶莲娜终于忍无可忍,也站起身来,一巴掌摔在了儿子的脸上,阿廖沙感觉这“啪”的一声是从天上传来的,震耳欲聋,半边脸火辣辣的好长时间没有知觉。

阿廖沙呆呆地看着母亲,叶莲娜也怒视着顶撞自己的儿子。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将两人的目光拉向了坐在床上的爷爷,爷爷把脸盆打翻在了地上。三个人就这样僵持在仓房里。

阿廖沙捂着被打的半边脸转身跑出了仓房,叶莲娜没有去追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脸盆和毛巾,背对着阿廖沙的爷爷一动不动,她想也许爷爷会为自己的孙子出气,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也会夺门而出,一阵委屈逐渐从心里涌上来,但她还是决定忍住了。

“你知道地雷埋多深吗?”爷爷突然发问,叶莲娜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他,回答说:“十公分。”

“那德军的飞弹能炸多深呢?”

“不知道,”这不着边际的问话让叶莲娜确定他昨晚的酒还没有醒。

“1.5米,”爷爷说,“那你得帮我挖一个1.6米深的坑。”

“挖坑做什么?”

“把我埋了吧,阿廖沙不在,你一个人照顾不了我的。”爷爷回答,“带着我你也跑不远,但我警告你,别把我这把老骨头留给那些德国佬,不然我现在就打死你。”他说着抽出床里侧的那把长筒枪横在腿上,那是老头从1917年的东线战场上带回来的唯一一件物品,但没人知道它还能不能响。

 

 

724 下午 顿河西畔 德军后方空军指挥部

 

“你为什么跳伞?”坐在审讯桌后面的军官问。他头顶上探视灯的强光照得卡尔睁不开眼睛,更辨认不出对方的军衔,但从声音和体型来看,卡尔猜测对面这个人的年龄很大了,至少有50岁。

卡尔已经差不多24小时不吃不喝了,他很疲乏,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他是戴着头套进来的,根据黑暗潮湿的环境和血腥发霉的气味,他推断这应该是指挥部的某个地下审讯室。

“再问你一遍,7月23日中午的任务中,你问什么跳伞?”军官再次问话。卡尔眯着眼睛看着强光中军官微胖的剪影,有气无力地回答:“因为我的尾翼被击中了。”

军官没有作声,用笔作着记录,卡尔这才意识到他没有带记录员,整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军官抬起头说:“当时的机头朝向?”

“东北方向,和地面部队的方向一致。”

“那当时你们是在进攻,不是返航,是谁攻击了你的尾翼呢?自己人吗?”军官的问话越发严厉。卡尔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件事的确没办法解释。军官也直接了当地抛出了自己的疑问:“地面调度部门说,当时你的飞机并没有中弹。”

“我也是在跳伞之后才发现的,”卡尔说。

“那是误判喽?”

“我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不确定是不是误判?还是不确定当时有没有中弹?”

“不知道。”

“卡尔中士,请你认真回答。”军官威胁道。

“我很认真,只是......能不能先给我一口水喝?”

军官站起身,拉开身后铁门上的通风口,对外面说:“推进来吧。”门外的士兵应了一声,随后打开铁门,没有阳光照进来,这也证实了卡尔认为这是地下室的猜想。士兵推着一个带轱辘的铁架子进来,那是一辆小餐车,卡尔只在上校的屋里见过这种车。上面摆满的东西都被白布盖住了,只有一瓶葡萄酒袒露在外。

“给他倒一杯。”军官指挥那名士兵,士兵照着吩咐将酒杯交在卡尔手上,卡尔一饮而尽,士兵接过空酒杯放回餐车上后,转身离开了,同时带上了门。卡尔多希望士兵在离开前能掀开餐车上的白布,他已经闻到了肉罐头和鸡肉的香味儿,夹杂在地下室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挑战着他的心理防线,他甚至确定鸡肉还是热的,肉罐头也加热过。

其实卡尔也没有故意在心里设防,他说的是事实。

“你是怎么发现尾翼中弹的?”军官打断了卡尔对美食的幻想。卡尔回答:“从后视镜里发现的。”军官愣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低头作记录。

“你在之前参加过的任务中,有过中弹的经验吗?”

“有过,就在几天前,开的还是这架Bf109,那是一个雨夜。”

“那次中弹的位置是哪里?”

“也是尾翼,哦,好像是同一个位置。”卡尔若有所思的说,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那上次中弹后你有跳伞吗?”

“当然没有,不然怎么能保留住这架飞机再次执行任务呢?好在受伤不太严重,我开回了军营,第二天就修好了。”卡尔回答完这句话立刻就后悔了。

“那这次中弹后你为什么选择跳伞?”军官果然用这个问题反问他。

“因为我想,同一个位置中过两次弹,应该没有挽救的可能了。”其实卡尔自己也不记得当时是不是这么想的。

“你有看到敌机吗?”

“在哪里?在后视镜里吗?”

“所有方位。”

“没有。”

“那当时你在座舱里有中弹的震动感吗?”军官紧追着卡尔逼问。

卡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低下头:“没有。”

军官继续作着记录,这次写了很久。写完后合上了本子,把笔放下。起身关掉身后的探视灯,拉了一下墙壁上的灯绳,整间审讯室被顶部的灯管照亮。卡尔大概看清了军官的样子,年龄在60岁上下,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大。他有意去看对方军装上能证明军衔的特征,但因为眼睛被探视灯的强光照了太久,看不清军装上的细节。

军官把餐车推到卡尔面前,撤下那块白布,说:“吃吧卡尔。”

卡尔疑惑地瞪大了眼睛抬头看着军官,他怀疑这可能是送行饭,所以不敢动手。

军官靠坐在审讯桌上,点燃了一支烟:“快吃吧,我敢肯定你后半辈子不会吃到比这更美味的晚餐了。”

听到军官这样说,卡尔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扯下餐车上的鸡腿啃了起来。

“卡尔·柏林,你在参军前是一位钢琴师,对吧。”

“是的长官,”卡尔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回答。

“我在电台里经常听你演奏,我记得你好像是博斯纳钢琴公司聘用的钢琴师吧,我还去过博斯纳音乐厅听过你的现场演奏。”军官说。卡尔的嘴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低下头,眼泪掉了下来。

“战争结束后,你还会去弹琴吗?”军官问。

“应该不会了,”卡尔回答。

“为什么?”

“父亲说我更适合开飞机,和他一样。”

“你父亲也是飞行员?”

“是的,1916年他在东线战场的上空开的是福克M5L战斗机。”

“我记得那款战斗机,有着一对木质的双翼。”

“没错,博斯纳钢琴公司在那几年暂停了所有钢琴生产线,协助空军生产福克战机的机翼。”

“是吗?那看来你和帝国的空军早有渊源。”

“可以这么说吧。”

“1916年我也在东线战场,不过我那时候是在陆军,没准儿我和你父亲还打过同一场仗呢。”军官说。

“有可能,不过他在那几年受了伤,没能再上天。”

“嗯,是一位帝国的英雄。”紧接着长官突然话锋一转:“但我不同意他对你的评价。”卡尔只顾啃噬着手中的鸡肉,并没有意识到长官这句话的深意。“在和你见面之前,我去见了另一位飞行员,是在后方的医院里,他的名字叫霍克,你们认识。”

“是的,我们一起战斗过,也一起参加了23日那天中午的任务。”卡尔说:“他怎么样了?受伤了吗?”

“伤得还不轻,和你父亲一样,不能再上天了,”

“太可惜了。”

“那天你跳伞后,他和你的其他战友配合陆军出色地完成了轰炸任务,但在返航时被尾随的苏军战机击中了尾翼,据他说,当时他并没有在后视镜中看到敌机,所以没能及时作出正确的判断,导致他错过了最佳跳伞时机。他坚持把战机开回了后方军营,当战友们把他从座舱里拽出来时,他全身已经有80%的面积重度烧伤了,甚至有的部位的飞行服和皮肤烧熔在了一起,没办法扯下来。”

军官在说这些话时没有留给自己吸烟的间隙,直到把霍克的情况说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后意味深长地说:“他也是一位帝国的英雄。”

卡尔知道军官说这话的目的,软软地放下了手中的肉罐头,嘴里还没嚼完的食物也不敢再动了,轻声地问:“他会获得一枚铁十字勋章,对吗?”

“元首会亲自为他颁发。”

“您刚才说,不同意我父亲对我的评价,指的是?”

“我认为你不适合做飞行员,回家吧孩子,回到你的电台,回到你的音乐厅去。”

“如果没有霍克和我作对比呢?”

“那你同样不符合我的标准。”

“您让我怎样面对我的父亲?”卡尔说,长官没有再说什么,将抽完的烟按灭在审讯桌上的烟灰缸里。

“您是凯塞林元帅吧,”卡尔认清了他肩章上的图案,那是他只在空军宣传册上介绍军衔的那一页见过的图案,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竟然能让这位组建帝国空军的元帅来审问一个小小的中士。

“回去告诉你的父亲,我会去看你的演出。”他说完后,转身离开了。

 

 

725 凌晨 伏尔加河东畔

 

阿廖沙不见了,叶莲娜没有去找他,她知道儿子去了哪里,因为丈夫的信也不见了。

叶莲娜坐在牛圈的木栏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树林,今天的炮火声更清晰了,树梢上天空中的闪光也更亮了。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尽快见到佩图霍夫,希望他能带回来儿子的消息。

但直到她的脚下已经积攒了五六根烟头,还是不见佩图霍夫的身影。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那天自己的行为确实吓到了他。面对他胆怯的表白自己却给予了他最伤自尊的回应,但这也难怪,谁让他表白的太不是时候。

“家里需要男人帮忙照顾阿廖沙的爷爷。”佩图霍夫说这也是丈夫的遗言。叶莲娜当然不爱他,所以当阿廖沙用这件事来顶撞自己时,她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但是现在,家里的确需要一个男人。

他还是回来了,叶莲娜看见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是佩图霍夫没错,但这次他穿的是军装,医务兵的军装,一身染满鲜血的军装,左臂上套着同样被染红的白袖箍,已经分辨不出上面的红十字标志了。

佩图霍夫朝着叶莲娜的方向走来,但这次走得有些犹豫。在离叶莲娜还有很远的距离时站住了,一动也不动,望着这边。那身军装让他显得稍微挺拔了一些。

叶莲娜从木栏上下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和那个凌晨一样,佩图霍夫远远地站着,摘下帽子,放在腰间。浑圆的脑袋中央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梳向左边的发丝,被一阵凉风像翻书一样吹到了另一边,那些发丝本来就不属于那个位置。

叶莲娜从此极度厌恶佩图霍夫的这个动作,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往自己和丈夫的房子走去。

之后,她只记得佩图霍夫追了过来,搀扶着她进了房间,照顾自己躺在床上,但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叶莲娜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坐在床边很久。之后又去了仓房问候阿廖沙的爷爷。再之后就走了。

叶莲娜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是被外面的雷声吓醒的,当她确定那的确是雷声而不是炮火声之后,才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头,把并拢的膝盖抱在胸前,面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里面还是没有自己,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了,似乎也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模样。

叶莲娜想抽烟,但最后的几根在今天凌晨等佩图霍夫的时候抽完了,她想起来花盆里应该还有两根抽剩下的,于是挪到床尾去拿烟。

镜子里有张纸?叶莲娜把头凑了过去,确定那正是丈夫的信,现在的它正静静地躺在镜子里的梳妆台上,而镜子外什么也没有,叶莲娜又看向镜子里的那盆花,叶子是卷曲耷拉着的,花盆里插着两根抽剩下的烟,和镜子外一模一样。叶莲娜从花盆里拿出其中的半支,点燃后放在嘴里,她想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看着镜子中房间门口的位置,等候着。当一口烟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吐出来时,叶莲娜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于是换另一只手拿烟,但她发现根本控制不住颤抖。

烟抽完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来越响,完全掩盖了远处的炮火声,而镜子里的门外是晴天,她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有动静了,叶莲娜看到镜子中的门外有一个身影闪过,是阿廖沙,他气冲冲地跑进这间屋子,四处张望了一下,最后目光锁定了梳妆台上的这封信,他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信。叶莲娜颤抖着身体看着镜子中儿子哭着读完了这封信,她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把信放回抽屉。儿子把信叠起来塞进了上衣口袋里,转身跑出了屋,叶莲娜想抓住儿子,但挥向身后的手却抓了个空,叶莲娜跟着镜子里的儿子冲到门外,可门外哪里有儿子啊,外面只有把整个世界都刷成了苍白色的暴雨和闪电,她开始不管不顾地向外面跑,先是跑到仓房后面的牛圈旁,沿着佩图霍夫回来的那条路跑进了树林,她分不清在树林上方不断亮起的是闪电还是炮火,只管向前跑,她被泥泞的道路滑倒,她被树枝绊倒,她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继续跑,她并不知道阿廖沙能不能跑这么快,她甚至不确定阿廖沙是不是从这条路跑的。

她跑出了树林,横亘在她面前的是宽宽的伏尔加河,她找到了最窄的那个渡口。对面的斯大林格勒城区已经炮火纷飞,炮火声和雷声交相呼应响彻天际,城中的大火染红了河对岸的天空,从天上泻下来的大雨并没有浇灭这大火的迹象,反而让它越烧越旺,叶莲娜知道。那火中一定有从对岸的工厂里泄漏出来的汽油。但河面上并没有倒映出对岸城中的大火,大雨把伏尔加河的河面拍打得像沸汤了一般。叶莲娜用手掌遮在额头上想遮住打在脸上的雨水,努力地分辨着河中可能出现的倒影,但河面上太乱了根本看不清。终于,她还是看到了,她好像看到了一只船的影子下入河中,但现在的水面之上不可能有船只,她仿佛还看见河中的船影之上还有一个人影,就在这沸腾着的伏尔加河上划向对岸。

当叶莲娜回到家里时,爷爷已经死了,他把那支长筒枪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回到自己和丈夫的屋子里,坐在了床尾的镜子前,她终于看到了自己,那个好久不见的叶莲娜,金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丈夫在结婚前经常赞美她,说她的眼睛就像天使的眼睛,说她不应该叫叶莲娜,应该叫安吉丽娜,但结婚后她就很少听见丈夫这么说了。

她擦干脸上的雨水,也许还有泪水,拿起花盆里最后的半支烟,点燃后含在嘴里。

雨停了,叶莲娜走出房间,拿起靠在墙边的铁锹,选在两个房子中间的一个位置挖了起来,虽然刚刚下过雨,土质松软,但叶莲娜想到要挖1.6米,还是很难再挖下去了。这时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先是走到仓房后面的牛圈里,解开那三头奶牛的绳子,把它们赶出牛圈,任凭它们走向哪里,然后进了仓房。

当她再出来时,手里拿着爷爷的那支枪,和丈夫塞到床底下的那个汽油桶,油桶已经空了。

当仓房里的火彻底着起来后,那个女孩出现了。她有着一头金色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她很漂亮,和自己一样。但年龄看上去比阿廖沙大很多,不知道儿子会为什么叫她女孩。

等她走到叶莲娜身旁,仓房的火光打在两个人的身上,叶莲娜问:“你就是那个卡拉奇女孩?”

“我只是和他说我去过那里,”女孩回答。

“是你告诉他,军队给在卡拉奇和斯大林格勒的男性都发了枪?”

“是的,但我告诉他的是,这件事会发生在今年9月份。”

“是你告诉他,现在的前线每天只有一名苏联士兵牺牲?”

“我和他说的是根据后来的统计,在这场战争中每个苏联士兵几乎活不过一天。”

“你到底是谁?”叶莲娜想证实自己的猜想。

“从我金色的头发和跟您一样蓝色的眼镜,您应该能猜到吧。”女孩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维克多利娅,”

“真好,是胜利的意思,”叶莲娜说,“是贝科夫诺娃?”叶莲娜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

“不,是维克多利娅·佩图霍夫娜,我是您和佩图霍夫的后人,”女孩回答说。叶莲娜想,她也只能是佩图霍夫的后人。“我们最后守住了斯大林格勒?”叶莲娜接着问。

“守住了,但男人们大部分都没有回来。”

“还是有回来的,”叶莲娜看着维克多利娅,维克多利娅知道她指的是佩图霍夫。

“你来做什么?”叶莲娜又问。

“来帮您,您在未来的日子很不幸福,倒也不是因为佩图霍夫,他对您很好,您是因为太思念前夫贝科夫了,终日郁郁寡欢。就在我出生的当天,您跳进了伏尔加河。在我的故事里,阿廖沙爷爷没有去参加斯大林格勒战役,他活了很久。在我12岁生日的时候,阿廖沙爷爷来看我,虽然在您去世之后他很少来佩图霍夫的家,但那次他给我带来了您的日记作为生日礼物,其中还有他父亲写给您的那封信。”

“他过的好吗?”

“您去世后他很伤心,后半生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所以我想帮助他,也想帮您再次见到贝科夫。”

“看来镜子是你搞得鬼,你不该回来,”叶莲娜说。

“的确,当我发现阿廖沙看到了那封信,跑出门后再也没回来,才意识到这个故事和我的故事不一样了。”

“对你来说不一样了,但对我来说都一样,”叶莲娜说。远方的炮火声越来越近了,但她们还能听清对方的声音。维克多利娅提高了些音量,说:“德军的炮弹很快就要打过来了,您现在应该向东边安全的地方转移,只要撤到兹纳缅斯克就好,佩图霍夫会在明年的秋天去那里找到您。”

“我不走了孩子,现在这个家不再需要男人了,但这个国家还需要士兵。”叶莲娜说。

“您要做什么?”维克多利娅惊恐地抓住叶莲娜的手腕。

“去找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谢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但那不是我的故事,你真的不应该回来。”维克多利娅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消失了。

叶莲娜看着燃烧着的仓房,利索地用手腕上的弹簧绳束住了散落的头发,拿起地上阿廖沙爷爷的那支枪,义无反顾地走向已经开始燃烧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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