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递员
快递员是这个时代最受尊敬的职业。他们拿着巨额工资，以光速来往于各个星区，付出的代价便是以单次几年甚至几百年的速度在时间长河中作单向航行……22059号第15次来到位于银河系第一悬臂的EMS集团员工休息站补充给养。与他记忆中那个通常是五光十色，全息影像交相辉映的大型综合体不同，如今的休息站显得破败黯淡而陈旧，从外侧看近四成功能区已经废弃多时，原先常常在停泊区外排成长龙的快递艇车队也无影无踪。对此，22059号并不是非常关心。大概是此时的EMS财政状况不佳吧。停泊区的窗口显示着当前的日期，22059在从快递艇下来时顺便看了一眼，发现年份一栏依旧是四位数就没再注意。他默默穿过形态各异的快递艇，头也不回地步入休闲区，享受为期几个小时的漫长假期。休闲区的宽阔过道集中了休息站几乎所有的人。穿过各种花里胡哨的场所，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22059号又找回了他刚当快递员时的那种感觉。常常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潮，大部分都身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制服，脸上的表情也是出奇的一致——对一切毫不关心的漠然。间或有人与他视线相交，当那些眼睛略微下移，扫到他衣服上的铭牌时，就会露出些许——讶异？崇敬？还是怜悯？不出所料，酒吧舞厅等场所被挤在了休闲区最边缘，毕竟同属被淘汰已久的娱乐方式，只是偶尔会有人出于怀旧或尝鲜的目的前来体验。酒馆里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大都颓然地独自缩在角落中，不时会有醉鬼发出大笑或啼哭。酒保一脸郁闷地坐在吧台上，把玩着手中各式各样的空酒瓶（其中有几个闪着诡谲的光）。22059号上前道：“来杯劲头大的。”他嗯了一声放下酒杯，开始在积灰的柜台中翻找。22059号趁机打量了他，发现他也穿了一身快递员制服而不是酒保服装，嘴角稀疏的胡子昭示着稚气未脱的脸颊。小伙子抬起头，发现有一个愿与自己交谈的人，精神一振，骄傲地抬起胸前快递制服的铭牌。似乎是九位数的编号。“我是个新手，入行不久赚了点小钱，不知接下来如何打算，就想着先在这里找份活干干，再想想以后的计划。”又是一个菜鸟，22059想。干快递这一行的一般分为两类，一是想要赚笔快钱然后赶快脱身的投机者，二是走投无路、无依无靠，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找不到自己归宿的可怜人。前者占绝大多数。EMS自新历启用以来的几千年中员工编号已经发到了九位数，其中大部分也都是短期员工。想到这里，22059号自然而然地问出了那个行内人见面必问的问题：“多少年了？”“五十年。”小伙子回答的声音十分爽朗。确实，在这行中，五十年只能算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数字，不过小伙子说这话时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和悲伤，于是22059号决定不再深究这个问题。顺理成章地，他们开始攀谈，用22059自己账户购买的几瓶陈年佳酿更是让这种谈话容易了许多。再者，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22059号也很少遇见如此健谈的人了。小伙子先是被22059号铭牌上闪耀的五个黄铜数字所震撼，而后就一脸兴奋地向他追问过往的有趣经历。有一次，当他身处一个偏远星系时。一位临近星系前来作亲善访问的皇帝忽然驾崩。随行的大臣手足无措，一方面与当地官员连夜紧急商谈，一方面暗中花大钱雇他暗中送加急快件到两光年外的帝国首都，将皇帝的纸质密诏寄送给他的继承人。22059号当即以一个专业EMS快递员的素养履行了任务，（以他自己的参照系）于第二天早晨就到达了目的地。那位皇帝的继承人在悲伤之余勃然大怒，因为此时对方星系甚至还没有将皇帝逝世的电文发送给他。他当即断定对方星系图谋不轨，或是犯下大不敬行为（或是单纯看它不爽），立刻带领一支舰队去讨伐对方。不过显然这个糊涂的皇子在这两年间并不得民心，因为他自己的帝国政府很快宣布新继承人非法，与对方星系合作共同清理了这支舰队。还有一次，中心星区的银河系民主联邦委托他送一个核聚变反应堆到联邦的一个边缘属地，意图拯救其如雪崩般下滑的科技水平。为此，财大气粗的联邦还特地租给他一艘运输舰来完成任务。然而，当他跨越一百多年的光阴降落到联邦指定的目的地时（理论上是那个星球的首都），他见到了一个巨大的中世纪城镇，甚至连原本他应当降落的中央广场也已经变成了一片金黄色的麦田。不过，订单既然已经发出，就一定要完成。他依旧将那个巨大的反应堆放置到了那片麦田中。不久就有一群农民发现了它，并由于它源源不断放出的热量而将它视作神迹。不管怎样，至少将反应堆放在那里应该有助于当地农业生产吧。虽然当22059号回去复命时那群联邦官员在二百多年后的继任者脸都变紫了，但他们还是按照协定将巨额运费付给了他。连续几个故事让小伙子听得如痴如醉，随着一杯又一杯，两人的脸也越来越红。“对了，游历了这么些年，现在的世界怎么样了？”打着酒嗝，小伙子问道。“说实话，以我的感觉是一天不如一天。我刚成为快递员，就是新历刚启用那会儿，各个星区间的往来非常密切，常常有人拖家带口穿越几百光年移居到不同星球的。那时，也能隐隐约约感到整个人类世界是联成一体的，大家携起手来，共同发展。”“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开始疏远起来。毕竟实在是太远了。试想一下古人写在石板上给后人的留言，就能体会到回复距离自己几百光年的地点发来的信息这件事情有多么荒谬。”“之后，中央星区的几个最先进的世界最先发现技术的进步越来越缓慢，最终几乎所有的先进世界都发现自己的科技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这并不是因为什么上层文明的技术封锁，而是受制于这个宇宙的法则。除非能打破这个宇宙获得一些微观与宏观世界之外的东西，不然再进行什么研发都是白搭。”“他们去试了，试了好几百年，在逼疯了无数科学家后，他们放弃了。同时，随着拓荒者数量的减少，许多未开发完成的星球的发展水平开始倒退，人们开始不思进取，封闭自己的世界不与外界来往，只求能平安度过自己的一生。人类文明在宇宙中开始了缓慢而难以阻挡的衰退。”“几千年来，我见过了无数世界，其中不乏选择上传全体人类意识至云端的高技术文明，更不缺已经退化到原始人的野蛮部落。总的来说，世界在越来越小，虽然大部分人并不关心。人们已经忘记自己的根、自己的本了。我想如今很少有几个人能说出人类起源于母星地球吧……”他没有提到，地球其实就是他的出生地，虽然几千年来没再返过几次乡，但也是他难以忘怀的地方。小伙子却突然咬紧了牙关，低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揭我的伤疤了，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我也是地球人。”22059茫然地看着他，一脸迷惑：“你在说什么？”酒精使他的面容因激动而扭曲起来：“你他妈的不可能不知道，新历2862年，一艘该死的大型星舰在太阳系附近作战时由于导航系统失灵，以超高速撞上了该死的地球！”22059隐隐感到,什么人好像在很远的地方冲他讲话，震颤席卷了他的全身，如同一波又一波巨浪轰击脆弱的海岸线，无力阻挡，只得被动接受。看着他的模样，小伙子平息了怒火，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真不知道？”22059号颤抖着点了点头，吐出了几个字。“我也是地球来的啊……”“没想到你我竟是同乡……这也不能怪你，你这些年在各个星区奔波，大概没怎么与人交流，加上现在信息比以前闭塞许多……”“我是那场灾难的亲历者之一。那种场景我没法形容，你只要将数亿年前那颗导致恐龙灭绝的小行星坠落的景象代入其中就行了。数以亿计的人死在了那场灾难中，剩余的人因为灾后遮天蔽日的烟尘而不得不逃离母星。”“我和我的家人在匆忙中乘上了一艘难民船，最终来到了离这里几光年的一个星球，那时我们身上身无分文……”“我夸下海口，对我的家人宣称我能用五年赚到一百万银河标准元。他们信了，怀着担忧与期望送我出去闯荡。”“后来，我发现，放眼全银河能在五年内赚到一百万银河标准元的行业只有两个，一是抢劫，二是快递员。于是我开始了我的送货历程。”“可是当完成第一次送货任务时，我就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而我只从这一单中赚到了十万标准元。我想过回去，但自尊心拒绝了我的这个请求。那时，我就隐约意识到，我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我开始了第二单……第三单……第四单……现在我赚到了一百万元，可该死的五十年过去了！我的大多亲人已经离世，只剩下一个八十多岁的哥哥尚且健在。我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啊……”22059号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人哭了。他只能笨拙地用手臂环住小伙子的肩膀，努力抚慰他的情绪。最终，小伙子停止了哭泣。他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我不打算离开这个时代了，就在十光年以内的范围了此残生吧。但是你不一样！请你答应我，在有生之年，争取回一次地球，并再一次见到它有人居住的样子。毕竟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啊……”22059号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点头。小伙子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趴在吧台上沉沉睡去。22059号注视他良久。而后，他收拾好吧台上的一切，悄悄离开了酒吧。小伙子，你我只是时间长河中的过客，但我会珍惜这段缘分。你的话我记住了。窗外风声咆哮，但屋内甚是宁静。只有窗台上的一个收音机正在喋喋不休。“各位听众，这里是地球联合电台，我是今天的主持人，在万禧年的开头向您问好。”“今天首先给大家带来一个坏消息。很遗憾地得知，在不久前，泛银河系人类共同体组织的最后一个创始国、同时也是我们已知的最后一个高技术世界——双子星宣布该星全部人类已经完成数字化，双子星也顺理成章地退出该组织并加入数字人类公约组织。与此同时，以该星为总部的EMS国际快递集团也正式宣布解散，终止一切在现实世界的业务。”“不要灰心，我们还有一个好消息。地球联合政府昨日宣布，位于近地轨道的业火航天中心被重新启用，首批恢复的航线有地球——火星航线，地球——月球航线，地球——欧罗巴航线及地球——谷神星航线。这意味着中断多年的太阳系交通航线开始被重建。”嘈杂的静电声打断了主持人的声音。一束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进了窗台，将收音机照的熠熠生辉。收音机上那个被钉子钉牢，镌刻着“22059”的黄铜铭牌尤为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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