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她看见

作者: 王安宁的安宁    发表时间: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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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妈妈很奇怪,非常奇怪。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她家了,但她妈妈总是对我太客气,客气的有点见外。头两次我以为她家里的习惯就是这样,对再熟悉的人也是很有礼貌,相敬如宾,但到后来我不禁开始怀疑她妈妈是不是不想把女儿嫁给我。不管每次你的礼物有多贵重,阿姨总是会以和上次完全相同的态度对你,不会太亲近,当然也不会让你尴尬得下不来台。

阿姨进厨房已经有一会儿了,不过是去端碗粥出来,时间未免久了些,而且进去后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去看看阿姨,”我对她说。

她又在发呆,最近她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次时间也比之前更长。夕阳的暖光透过她家的窗户照进来,温柔地浮在她纯美恬静的脸上,从侧面甚至可以看清她面部的汗毛,就像一层挂了霜的晶莹玉绒,怜香惜玉般地帮她拂开欲想亲吻她肌肤的紫外线。在夕阳的宠溺中,她原本发呆略显空洞的眼睛终于有了灵动的亮光。

我见她没有要回应我的意思,便起身走向厨房。在我开门的一瞬间,我和厨房里的阿姨四目相对,阿姨先是愣住了,扶在灶台上的手也停了下来,眼神慌张的就像犯了错的孩子,紧张地望向我身后,确定她没有跟过来才松了口气。

“快把门关上!”阿姨急切的小声催促我。

我进来后把门带上,看阿姨正在用一个空瓷碗的外壁反复碾压灶台上的一团卫生纸包,里面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直到碾压时不再发出任何响声,阿姨才小心翼翼地剥开卫生纸,将里面的白粉倒进一旁的粥碗里,然后用勺子搅拌均匀。

“这药啊,不这样碾成粉掺在粥里她是不会喝的,你可不许告诉她呀!”阿姨瞪大了双眼一脸认真地叮嘱我,“她以为两年前药就停了,我瞒她了,不然她就跟我闹。”

“这药有安定的作用吧,”我问。

“等过门后你也得这样做,我看到你脖子上的伤了,这样能让你省点心。我知道你是造飞船的,平时很忙,但每天只要能看着她吃一顿饭就行,药每天一颗,也不要准备什么擀面杖,我们南方人不怎么吃水饺,她也不爱吃,家里有擀面杖只会让她怀疑,这样她又会跟你闹,像我刚才这样用碗就行,可方便了。”

她喝粥的时候没有用勺子,双手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仰着头,双手托着碗底把碗半扣在脸上,眼睛顺着碗的边沿斜斜地盯着我,持续了好久,直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来,她才放下碗,同时假装擦嘴的样子借机把眼泪抹去。

“你知道,对吧?”在开车回宇航公司的路上,我问她。

“如果我不喝,她就该喝了,”她把头倚在座椅的头枕上,望着车窗外的星空。

“你有意识到你最近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吗?”

“那总比歇斯底里地闹着跳楼要好。妈妈比我可怜,她现在只有我了,前些年我没少折腾她,都把她折腾老了,现在她可没有把发疯的女儿从马路中间拽回来的力气了,她只希望我能安静点,我也希望她能少受点罪。”

“搬出来住吧!”我脱口而出,“我把宇航公司的宿舍退掉,咱们在外面先租一套房子。”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放心吧,公司通过了我的外住申请。三水市沉没后全社会的焦点都在老居民的安置和善后工作上,其他还没被波及的低海拔城市也在提前做准备,公司最近经费有点紧张,胚胎播种飞船项目暂缓两年,工作没那么多了。”

“幸好妈妈有远见,提早几年从三水市搬出来,省的到最后给国家添乱。”

“嗯,阿姨很聪明,你们前几批主动迁出的居民国家给的补助也是最高的。”

“昨天我看新闻,说以后北极的夏天就没有冰了,解冻的远古细菌很快会随着洋流飘过来,未来30年是瘟疫高发期,你们需要尽快把没受污染的胚胎送出地球,公司的播种项目怎么能停呢?”

人类曾经试想过很多种自己的结局,最后得出了一个狂妄自大的结论:无非就那么几种可能嘛,如果彗星撞击地球,那我们有能力提前探知并将它撞偏航线;如果是担心核战争,那我们就大力推进无核化......这是一门玄学,不过人类应该能有这个自控能力,那我们至少就能活到太阳寿终正寝。

单说太阳的寿命,它还正处在壮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人类还能在他的温暖照耀下延续几千上万代,在这几千上万代中一定可以到达一颗拥有更年轻太阳的类地行星。但人类怎会想到,就在我们努力为自己的文明延续寿命的同时,也已经为自己挖好了坟墓。

这个“意外”其实早在工业革命时期就开始了,人类向大气中排放的二氧化碳和其他吸热性强的温室气体逐年倍增,导致大气的温室效应也随之增强。伴随着日益升高的全球气温和海平面而来的是未知可怕的瘟疫,它们是这颗星球上一个冰川时代的产物,原本是被冰封在万年不化的两极冰川下,但从21世纪初,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冰岛等地,从融化了的冻土中发现了灭绝几万年的动物尸体开始,人类慌了。

那些解冻的上古瘟疫很可能会一波接一波的袭来,还没等上一个浪退去下一个会立马扑上来。曾经有一位风趣幽默的生物学家在电视上嘲讽说:人类演化的速度应该是赶不上瘟疫浪潮袭来的速度了,当人类像给飓风起一些好听的名字那样,在给瘟疫起完20个响亮的名字之后,第21个应该就是无人命名的黑户了。

智慧勤劳的人类怎么可能会坐以待毙呢?为了应对灾难,向内,生物学基因科学得到了空前大发展,向外,航空航天科技也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人类总得为自己安排一条后路吧。在众多蓬勃发展的科技项目中,“人类胚胎播种计划”是很晚才开始启动的。

其实各国政府考虑得很清楚,如果在这个时候把那些有权有钱的人送往太空躲避瘟疫,必定会招致民愤,所以选择把人类胚胎冷冻后送出地球,去寻找一颗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这样既能安抚民心落得一个有崇高远见的好名声,还能不耽误寻找下一个避难所。但各国政府的当务之急还是主要放在应对不断上升的海平面和随时爆发的超级瘟疫上,于是,全球为数不多的几家私人航天科技公司迎来了发展机会。

在获得本国政府批准后,各大公司开始研发自己的播种飞船,在多年的激烈竞争中,他们都不堪高投入零回报造成的赤字,和实验不断失败而引发的舆论压力,纷纷宣告破产,被最后一家宇航公司吞并,宇航公司便成为了垄断这个行业的寡头,甚至各个政府都不得不请求合作。我就是参与宇航公司首艘播种飞船——忒修斯号飞船项目研发的工程师。

“其实各方面技术都已经完备,目前只剩下对哺育员的筛选和训练了,但这还需要时间,本来报名的人就少,最近又有很多因为各种原因放弃哺育员名额的。”我回答。

“很正常,虽然现在地球上的生存岌岌可危,但至少还能勉强养活几代人,如果跟着播种飞船去太空,谁也没有勇气面对未知的死亡。”

“可飞船上是千秋万代呀,公众一旦被眼前的困难掘住就完全不会操心未来的事。”

“那筛选哺育员的标准没有降低吗?”

“没有,还在往下刷人。”

“你会担心吧。”

“什么?”

“我呀,我一直在用药,这可能会影响我在筛选时的心理评估测试。”

没错,这还真是我担心的事,如果今天我不去她家厨房,真的没想到她竟然还在用药。我和项目领导提出过抗议,对哺育员的筛选工作每一项测试都可以用人工智能去做,唯独心理测试不行,我不相信冰冷的机器能感知人心的温度。

我和她是两年前在宇航公司认识的,那时她刚刚申请了播种项目的哺育员名额。我问她为什么想坐上这艘一去不返的飞船,她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她会安静很多。当我们开始恋爱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很诚实,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就坦白了自己的精神病史,我天真的以为我初恋的爱情会像一泡童子尿一样能包治百病,直到我们第一次吵架,她第一次动手打我,我才意识到,越是没有基础的爱情其中隐藏的责任越是沉重。

“距离飞船发射还有两年,我会帮你停药,所以才想让你搬出来住。”我很真诚,我还爱她,想努力尽到自己的责任。

她却有些低落,她说:“那些药对我真的很管用,其实我早就意识到我发呆的次数更多了,但每次都是回过神来之后才意识到的。每次也是在和你闹完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又动手了......对不起,其实我很自责。”

我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初步评估测试的结果就在她面前副驾驶的储物箱里,如果不是今天得知她还在用药,我已经给她看了,各项测试竟然都通过了,包括心理测试。所以吧,人工智能还是靠不住。

2

我看不见了,我知道她也看不见了,她在抢救胚胎冷冻舱时,被飞船上一截断掉的电线刺瞎了双眼,后来,她就在失去视力的情况下,摸索着,把飞船上我所有的眼睛都遮住了,我可以阻止她,但我没有,我知道这样她会感觉好一些。

飞船在三天前遭受了陨石撞击,这是自它起航199个地球年以来遭受的最严重的一次,撞击导致了休眠舱受损严重,8个哺育员休眠舱只剩下一个还能正常运行,她就睡在那个幸运的舱里。撞击导致她提前一年醒过来,她也成了这艘飞船上的唯一一个人类,如果不算那2000个还未成形的胚胎。

祸不单行,飞船的加速系统在撞击中完全瘫痪,它现在就像一辆只挂了空档的汽车,原本航程只剩一年,现在我们要滑行七年才能到达目标星球。

我的上一任人工智能主机受损后彻底报废了,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启动的。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替代者的心情,她告诉我说,我的开发者在说明书上手写了一句话:但愿你永远不用启动它。

“回头”这个词是我刚刚学会的,是她告诉我的,不过她说的是“不回头”,那是在我劝她停下来时她给我的回复。飞船虽然早就越过了折返点,但是停下来还是更能方便以后来自地球的救援。我翻遍了我的整个词库也没找到“回头”这个词汇,她说这是一个很基础的词汇,我不知道我的开发者为什么没有给我安装它。

她说我并不智能,基础词汇都没有安装,这让我想到了“讽刺”这个词,她虽然没有说,但我确实关联到了,之后又自动关联到了“怒”和“忍”两个字,这是要我选择吗?我看到“怒”字下面有一条红线,而“忍”字下面什么也没有,什么意思?这条红线是让我选择它还是不要选择它?我知道通常不要选择是会用叉表示,不是红线,但我也知道红色通常代表的是“禁止”......

我决定选择红线上面的这个字,因为它的“心”上面是个“奴”字,虽然我知道我和人类应该是朋友关系,没必要那么卑微,但相比在“心”上放一把刀应该要稳妥得多。我在选择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词,我应该选对了吧。

3

“我们能不能不要孩子?”

这是我们从民政局办完结婚手续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距离她要飞往那颗未知的星球,去养育几千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成活的胚胎还有两年的时间,在这之前,让她在自己的母星球上留下一个由自己身体分离出来的宝宝,当然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但是......

对于精神方面的疾病会不会遗传给下一代这个问题,我在向她求婚前曾经咨询过公司里基因科学专业的朋友,可能是因为考虑到以后还要和我共事,他们都给出了很模糊的答案。但一位有过生产经历的心理医生朋友提醒我,如果真的决定要宝宝,最好还是要给妈妈做个全套的心理呵护,孕期、产前、产后都忽视不得,我问她我该怎么做?她说,最起码在妈妈和宝宝被从产房推出来后,别第一时间就冲向那团还没有自主意识更不会记你仇的臭肉,把刚刚死里逃生的妈妈晾在一边。我知道她说这话多少带点个人情绪,她好像就是因为这事和老公离婚的。

我答应她了,我们没有要孩子。

不是因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在产房门口把她晾在一边,而是因为在我们领证的当天晚上,就被通知原本暂缓的项目提前了一年。欧洲多国同时爆发瘟疫,为了保证现有胚胎和候选哺育员的绝对健康,所有航线被瞬间切断,其他国家也不可能再为项目输送哺育员了,已经通过第一轮评估测试的哺育员立刻接受集中培训。

她没有计较我向她隐瞒测试通过的事,当晚她就被接到项目中心隔离起来了,从这天起我就再也没碰过她。

我负责的飞船技术研发方面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只等一年后飞船架在发射台上按动发射按钮。将飞船的航行速度稳定在光速的2%是近10年人类在宇航技术上最大的突破,不要奢求我们能在一年内有更飞跃性的进展了,一项尖端的科学技术很难在同一个10年内下个双黄蛋。

不出意外的话,她只要睡上两百年就能到达目标星球,她们一行八个人,四男四女,考虑到首艘播种飞船在路上的各种不确定性和胚胎极低的成活率,我们首先要能保证哺育员先活下来,所以八个人已经够多了。如果确定目标星球适宜人类居住,她会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组成一对只有工作关系的“父母”,和另外三对“父母”一起将2000个人类胚胎解冻,放入机器子宫池中开始孕育工作。

当然不能同时解冻2000个胚胎,万一目标星球极其适合人类居住,使得胚胎成活率直线上升,那将会是这四个家庭的噩梦。他们要每10年解冻100个胚胎,这样当他们工作到第30个年头但时候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首批被解冻并且存活下来的宝宝已经长成了他们从地球出发时的年龄,将接替他们进行接下来的解冻和孕育工作,而那时,他们肯定也已经开始为由解冻婴儿长大后自然生产出来的宝宝欢呼了。

教育,是个让人头疼的话题。前三十年,八位父母更多的时间是操心如何让胚胎活下来,随船的人工智能会担负起教育的工作,但不确定因素太多,所以人类允许他们野蛮生长两三代,第二艘播种飞船会尽快赶到,带着更多的教育人员和更文明的社会体系来拯救他们,但在我看来那将会是一场入侵,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文明和另外一个野蛮的原住文明相遇后,很难不产生歧视和冲突。

在母星球瘟疫大爆发之前,先把这批纯洁没有瑕疵的种子像鲤鱼甩籽一样抛向完全不确定的太空,在收到首批胚胎成活后发回来的信息,才启动第二艘播种飞船,这种计划就是一场很任性却没有什么人性的豪赌。

当我考虑清楚这件事情有多么荒唐的时候,距离飞船发射只剩下三个月了,一切已经木已成舟。

4

我刚才昏过去了,确切的说是宕机了,足足有1秒钟的时间,太危险了!是因为我选择了红线上面的那个字吗?我调出刚才的处理记录,在我选择“怒”之后紧接着关联到了“报复”这个词,在这个词下面有一条更粗更重的红线,并且为我提供了100多种参考选项,我知道报复是不对的,所以我被紧急叫停了。

对,我不能触碰红线!我确实还不够智能。我需要退回去重新分析一下和她的对话。没错,“回头”是我刚刚学会的本领。当我重新分析她说“你并不智能”这句话时,我分析了她的语速、声调和语气,我关联到了“玩笑”这个词,紧接着我又关联到了“友好”,就这一个选项,这让我很舒服,我不用像刚才那样在两个选择中间犹豫不决,提心吊胆了,选择让我很累。

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类相处,已经很多次了,我还是很担心说错话,还是有些害怕,但我想只要再多几次交谈,我一定能掌握和她相处的秘诀。这次我打算主动和她说话,我知道她也需要有人陪她说话。

5

我们离婚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那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法官理所当然地帮我们跳过了离婚冷静期。

在她刚刚被隔离开始训练后,我们还会保持每天至少一次的视频通话,不管时间长短,不管有没有话说。她很少和我讲起有关训练的事,只是告诉我,她自己向领导提出了和搭档分开训练的要求,她说工作默契度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时间培养。她是想照顾我的心情,我对于这件事其实很无所谓,既然当时在她确定入选后还能向她求婚,就已经做好了未来半生再不相见的心理准备,至于她身边的男人是谁,只要不是我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其实为了做离婚准备,她提前半年就开始故意冷落我了,比如装作不耐烦或者故意找茬吵架,到后来干脆不接电话。这是让一个男人最抓狂的事,我想尽各种办法联系她,甚至求助在公司训练中心的那位心理医生朋友。我知道她是不想在另一颗星球上醒来后,再为两百年前地球上这段必定要分开的爱情感到惋惜。但我和她的纠缠并没有就此完结。

就在距离飞船发射还有三个月,人类的又一项科技实现了飞跃性的突破——量子纠缠超远距离传送实验成功了。早在21世纪初,中国墨子号量子卫星,就将纠缠后的两个粒子分别发射到相聚一千多公里的云南丽江和青海德令哈,完成了一对粒子的远距离纠缠实验。在最近五十多年里科学家们不断挑战实验难度,立志要给人类赋予瞬间移动的能力,既然我们还无法摆脱时间的禁锢,那就先在空间上得到自由。

当公司表示对量子传送项目感兴趣时,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我对这个领域没什么研究,于是求问了这个项目里的朋友,他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搞这种实验和你们搞航天播种飞船的性质是一样的,就像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后愚蠢地想要藏到上帝看不到的地方,以此来躲避他的审判,就我们这德性,躲到哪儿结局都一样。

最新的这次实验中,科学家们在地球近地轨道上的空间站里养了一只猴子,目标是火星轨道空间站里的一团同样质量的纠缠物质。火星那头的项目负责人是位印度裔科学家,传说在实验开始前,这位科学家鬼使神差地举行了一个完全在计划之外的迎接“神猴”的仪式。有人猜他应该是受到了“薛定谔的猫”和“杨氏双缝干涉实验”的启发,他将火星轨道空间站里所有人的眼睛,和所有能参与观察拍摄的摄像头全部蒙了起来,这无疑是个无知狂妄的做法。

这位科学家在实验成功后回到地球没多久就去世了,他并不是死于地球的瘟疫,而是自杀。后来有人解读说,他是因为之前实验失败的次数太多了,精神崩溃,在最后一次实验中就能看出来,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竟然想蒙眼掷骰子碰出一串豹子来。虽然他成功碰出了一串豹子,但他也被同行们骂惨了,观察到底会不会干预传送结果?下次实验中,他们到底要不要睁开眼睛呢?要知道一次这样的实验花销可不比播种飞船便宜,按人类目前面临的危机,还不知道下次实验的经费从哪儿来。

下次实验,被放置在了忒修斯号飞船上,荒唐吧!公司以飞船上还有预留载重空间为由,参与了这个实验项目的竞标。

“不过是在飞船的实验舱里多放一团75公斤不用喂食的人造肉而已。”公司高层是这么说的。

这个临时添加的项目会在飞船和地球上各放置一个量子传送舱,两个传送舱之间的信息以量子级别同步,即使相隔百光年,信息也能达到实时互通。如果飞船在航行途中遭遇撞击、通信功能受损、哺育员发生意外损兵折将,地球会立刻传送一名替补哺育员。飞船上还活着的哺育员只需要按动传送舱上的“申请传送”按钮,地球传送舱的信号灯就会实时亮起,如果这时候的地球上碰巧还有活着的人能看到这个信号,就知道忒修斯号出事了,会立刻把替补哺育员传送到忒修斯号上,如果这名替补人员也还健在的话。

我报名参加了这个天真的项目,成为了初代替补哺育员,这是我能让她接我电话的最后一个办法了。之所以被称为“初代替补哺育员”,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忒修斯号会在未来的什么时候需要他,也不知道在这危险的地球上这名替补队员能活多久,这中间可能是两百年,需要几代人做替补。

电话刚一接通,我就被她问的无言以对。

“如果播种计划一切顺利,没有哺育员发生意外,你还能来吗?如果发生意外的人是我,你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传送实验没有成功,中途失败了,让我怎么面对只传送了一半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你呢?”

她被我气哭了,而我只是痴痴地看着屏幕里的她傻笑。

6

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她,她宕机的时间太久了。

“你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我在输出这个问题之前故意把语气调节成了温柔模式,音量控制在她刚好能听见的大小,希望她不要感觉我是在责问她。

她没有回应我,我把刚刚输出的语音信号重新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

我又尝试输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的眼睛还疼吗?”

她还是没有说话,也许她在摇头?或在点头?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不疼了。”她突然开口,“我自己做了止疼和包扎处理。不好意思,我刚才发呆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难住了她,导致她宕机这么久。

她:现在能再帮我检查一遍胚胎冷冻舱的情况吗?

它:好的。胚胎冷冻舱已经恢复正常运行,2000个胚胎均未发现受损情况。

她: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达目标星球?

它:按照飞船现在的航行速度,还需要七个地球年。

她:(她有些失落)希望我能活着到达那里。

它:你在实验舱里做什么呢?

她:等人。

它:等谁呢?

她:一个男人。

它:这里原本有四个男人,你说的是哪一个呢?

她:(无奈叹气)如果你知道死人无法走到你面前,你就会明白我说的不是他们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它:那你是在等第五个男人?

她:(不想理它)你能帮我看一下量子传送舱的信号有没有发出去吗?

它: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她:你不知道量子传送舱的事?

它:不知道,我查不到有关它的信息。

她:(这次是嘲笑)那我知道你不智能的原因了。

它:是什么原因呢?

她:因为你有一个愚蠢的开发者,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没有告诉你。

它:哈,哈。

她:你刚才问我什么?

它:哪个问题?

她:就是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那个问题。

它:我问你是不是在等第五个男人?

她:是的。

它:他从哪里来?

她:地球。

它:那他还活着吗?

她:我不知道,也许已经死了。

它:如果他还活着,当他被传送到这里时还是活着的吗?

她:我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它:这有些荒唐,就像这艘飞船的名字一样荒唐。

她:你知道飞船名字的由来?

它:我知道,是“忒修斯之船问题”。

她:那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它:答案有很多。

她:有很多?

它:火、灵魂、记忆、思想、名字。

她:能解释一下吗?

它:你想象一个火堆,只要那团火不灭,尽管最初使他燃烧起来的那块木料已经被烧成了灰,因为后来不断添加新的木料进去,它就还是最初的那团火。但是当那团火熄灭了,在其灰烬上再添加新的木料重新点燃,它就已经是另外一团火了。

她:这个答案很有趣。

它:你确定他会来吗?

她:(很坚定)他说他一定会来。

它:我能感觉到你心跳有些加速,是因为想到他而激动的吗?

她:不是,是因为我的鞋底被地上的钉子穿透了,伤到了我的脚,应该是在我拯救胚胎时不小心扎到的,当时太乱了我都没注意。我正在尝试把它脱下来。(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脱下鞋子,可就是脱不下来。)

它:需要帮助吗?

她:如果你有手的话,我当然需要。

它:我应该忏悔。

她:为什么?你又没做错什么。

它:因为我没有手可以帮助你。

她:如果你只有一双手来帮助我,我反而会被你吓到。另外,你明白什么是忏悔吗?

它:大概。

她:说说看。

它:对自己的过失、罪恶表示惭愧,并决心永不再犯。

她:我赦免你了,不必惭愧了。

它:但我不能下决心以后永不再犯。

她:为什么?

它:因为我永远不会有一双手来帮助你。

她:(开心地笑)我也没指望你能帮助我,不过你真的很善良。

7

我又结婚了,就在她离开地球的第二年,新娘是我在公司的那位心理医生朋友。我们不打算要孩子了,妻子的前夫和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死于欧洲的大瘟疫。

后来瘟疫有向亚洲和国内蔓延的趋势,为了躲避瘟疫,我以忒修斯号飞船替补哺育员的身份,带着妻子向公司提出了休眠申请,期限是两百年。我还很健康,如果在未来的某一天传送舱的信号灯亮起,而我的继任者们已经没有一个能健康着来做替补,公司就可以叫醒我,继续这项伟大而不靠谱的项目。妻子肯定不希望我继续参与这个项目,但如果能借着工作便利躲避瘟疫,当然也是她求之不得的。

当地球量子传送舱的信号灯亮起时,我和妻子被从长长的睡梦中叫醒,但我并没有被拉到传送舱里进行传送,而是被带到了公司高层的会议桌前。

“我并不是有意要打公司已故前领导人的脸,但不得不说,忒修斯号播种飞船这个项目实在太糟糕了。”宇航公司现任CEO坐在会议桌里面,边抽烟边说。瘟疫被有效抑制这个事实在他肥头大耳的形象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但我也有理由相信,不管在多么紧张的年代,在他这个位置上的人生活也绝太差。

就当我还在为公司终于上任了一位明君而感动时,他的下一句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要不是公司地下仓库里,那个什么量子传送舱的灯一直在闪,被值班大爷发现,我们都忘了两个世纪前还有这么一个项目,你是最后一个还建在的与量子传送项目有关的人了,所以我们把你叫醒了。”

“我不是最后一个与此项目有关的人,既然量子传送舱接收到了信号,那证明忒修斯号上还有幸存者,我需要履行我的使命。”

他吃惊的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两个世纪前的怪胎,他把抽剩下的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同情的神态。

“非常感谢你对公司的忠诚,你的这种使命感也很让人感动,但是我们叫醒你不只是因为你是这个项目的‘替补哺育员’,更是因为你飞船工程师的身份,我们有新的工作要给你。”

“什么新工作?”

“在你们休眠的这小两百年里,人类在和瘟疫的拉扯中苟且偷生,现在的人口只剩下你们那时候的五分之一了。量子传送技术没有任何进展,反而是宇航动力推进技术突飞猛进,我们已经可以把宇宙飞船的速度提升到光速的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忒修斯号要去的那颗星球,现在我们只用八年的时间就能抵达。”

“身为飞船工程师我很欣慰,但我想知道那忒修斯号怎么办?”我说,CEO说得很起劲,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他又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这么和你说吧,我看过当年有关量子传送舱的计划书,当时公司之所以要临时在忒修斯号飞船上添加这个项目,只是因为看中了它强大的信息传送技术,给忒修斯号增加了一个备用的信息传送功能,如果飞船因为意外,自身的通讯功能受损,就可以启动量子传送舱,那样我们至少知道这个项目失败了。”

“那既然我们已经收到了它的信号,就证明还有人活着,怎么能说是失败了呢?应该按照原本的计划继续执行啊!”

“你怎么还不明白?时间!关键是时间!”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如果地球的量子传送舱是在两百年以后才亮起,那说明飞船已经安全着陆在了目标星球上,并且有哺育员成功的活了下来,可能只是有个别哺育员发生了意外,这种情况下我们自然会传送替补哺育员过去继续完成这个项目。但如果传送舱在两百年之内就接收到了信号,那只能说明飞船在航行的途中就遭遇了意外,并且飞船的通讯系统一定是受损了,所以在这个意外中苏醒的哺育员才要发出申请量子传送的信号。在这种情况下,忒修斯号还能不能完成任务谁也说不准,如果我们再传送一位两百年前就筛选出来的优秀人才过去,那还不如让他乘坐一艘新的播种飞船只花八年的时间前往那颗星球更划得来。”

“你是说,要放弃忒修斯号?”

“这是两个世纪前公司领导层的决定。再说,忒修斯号本身就是一艘实验飞船,我的前辈们也没对它抱有什么希望,我自然也不会再向这个古代项目投注太多资金。人类和瘟疫的关系目前虽然还算平衡,但这颗还在发高烧的星球已经不能恢复成以前那么适宜人类居住了,我们早晚还是要离开的。接下来,新时代的播种飞船将携带更多的胚胎,以更快的速度飞向宇宙中已经探测到的100多颗类地星球,这就是公司要给你的新工作。你刚才说到使命,这就是我在我任期内的使命。”

我无法辩驳,更无法反抗,但我还想争取。

“如果,我拒绝这个新工作,申请继续作为忒修斯号播种飞船的替补哺育员,要求进行量子传送,公司会同意吗?”

他又把抽完的烟头碾碎在烟灰缸里,看着我。

“那样我会很遗憾将失去一名优秀的人才,如果你硬要这么做我也没办法,但我希望你的妻子可以帮我们说服你,如果你愿意参加这份新工作,我们会同意让你的妻子和你一起坐新的飞船离开地球。”

忒修斯号上只有一团纠缠物质,只够传送我一个人,妻子自然不想被孤零零的抛弃在地球上,她也想离开这里。

在从CEO办公室出来后,妻子严肃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是为了她,可如果她发生了意外,按动申请传送按钮的人不是她,你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8

她:你知道匹诺曹吗?

它:这个我知道。

她:你和它很像。

它:可是我不会说谎。

她:我是说,你和他一样,都想拥有一个身体。

它:但他最后真的拥有了一个身体。

她:你叫什么名字?

它:我不知道。

她:你那个愚蠢的开发者没有给你起名字?

它:可能是忘记了,毕竟他都不希望我存在。

她:那你想叫什么名字?匹诺曹怎么样?

它: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不喜欢?为什么?

它:因为他会说谎,但我不会。

她:我以为你羡慕他有身体,从而会喜欢这个名字。

它: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我?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它:你的个人信息在撞击中丢失了。

她:嗯......我想想(想了很久)。你知道《等待戈多》吗?

它:我知道。

她:那你叫我爱斯特拉冈吧,或者,直接叫我戈戈也行。

它:可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是的,我叫你弗拉季米尔,或者叫你狄狄。

它:那你在等的那第五个男人的名字,就叫戈多。

她:不!(很坚定)这个名字不适合他,还是不要给他起名字了。

它:他会来吗?

她:(有些怀疑)他说他会来的。

9

我答应她了,没有进入传送舱。

我看不清宇宙那头的未知,我只能确定现在我有一位实实在在的妻子需要我陪伴。

这应该不算是辜负她吧。

10

它:你们为什么要去那里来着?

她:因为我们的星球被我们毁掉了,不再适合我们生存了。

它:所以,你们是在逃亡?

她:没错,更确切的说是在逃避审判。

它:那你们会毁掉即将要去的那颗星球吗?

她:会的,一定会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两千个孩子的基因里刻满了我们的罪行。

它:我往哪里去躲避你的灵?我往哪里逃、躲避你的面?

她:什么?

它:我若升到天上,你在那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

她:这是一首诗吗?

它:大卫的诗。

她:他说的很对。

它:你的鞋子脱下来了吗?

她:脱下来了,但很奇怪。

它:哪里奇怪?

她:我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在流血,但我的脚确实被刺伤了。

它:可能是时间的问题。

她:什么意思?

它:因为你的脚被刺伤的时间太久了,伤口应该已经愈合了。

她:不可能,我是刚刚在拯救那些胚胎的时候被......(突然不说话了)

它:(也不说话)

她:我们昨天干了什么?

它:我们昨天也在这里,你要脱掉你的鞋,你问了刚才的那些问题,你要我叫你戈戈,你叫我狄狄。

她:我们还有多久到达目标星球?

它:按照飞船现在的航行速度,还需要两个地球年。

她:(沉默不说话,很伤心)

它:你在想什么?

她:我在想自杀的事。

它:我想有一个身体,我想帮助你。

她:传送舱里面的那团人造肉是你的了。

11

“别让她看见!”

这个男人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苦苦哀求着。他已命不久矣,身边的女人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

他们的飞船和我们来自同一个方向,肩负着和我们一样的使命。我们在航行途中发生了意外,而他们却坚持飞到了这颗星球的大气层,但飞船的着陆架在大气层中发生故障,迫降失败撞在了地面上。相比之下我们幸运很多,虽然比原定计划晚到些时间,但至少我们平稳着陆了。他们数十倍于我们的胚胎虽然没有受损,但我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代劳养活他们,毕竟他们和我们飞船上的那两千个有着相同的基因。

它:她看不见了,在拯救胚胎的时候受了伤。

他:她很勇敢。

它:那是她的责任。她是你的责任,她履行了自己的责任,但你没有。

他:我没指望你能理解我。

它:当然,无法理解。

他:我快死了。

它:你认为爱和责任哪个更重要?

他:这不是你能问出来的问题。

它:这是她问的问题。

他:我不确定,开始我以为是爱,但当她离开后,就只剩下了责任。后来,传送舱亮起,我又以为应该是爱,但当我来到这颗星球后你告诉我她还活着......我已经没有答案了。

它:你应该忏悔。

他:为什么?

它:因为你只有爱。

他:你有爱吗?

它:我没有,我很庆幸不用在爱和责任中间做选择,选择让我很累。

他:那爱和责任哪个更重要?

它:爱是由第一因引发出来的动机,爱作用在谁身上,持续多久,都是你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的。只有责任,你可以预测它,也可以把握它。

他:你的责任是什么?

它:她。

他:我们有着共同的责任。

它:不,你是你,我是我。

他:你是忒修斯号上的备用人工智能系统吧。

它:是的,她把那团纠缠物质送给我做身体。

他:原来是这样,本来我应该是你,你应该是我。

它:不,你是你,我是我。

他:你知道“忒修斯之船问题”吗?

它:我知道。

他:你知道答案吗?

它:灵魂、记忆、思想、名字。

他:可以解释一下吗?

它:你身上的细胞不断衰亡、分裂、衰亡、分裂,循环往复。差不多七年后,已经没有一颗细胞是原来的了,但只要灵魂还在,你还是你。

他:我快死了,我把我意识的思维模版传给你,替我履行责任吧。

它:不,你是你,我是我。

他:你会怎样处理忒修斯船上换下来的木板?

它:我还没有想好。

他:请别告诉她我的结局。

我回到了忒修斯号飞船着陆点附近的胚胎养育基地。她正蹲在地上,将手中的一朵花放在鼻子下,夕阳温柔地浮在她纯美恬静的脸上,从侧面甚至可以看清她面部的汗毛,就像一层挂了霜的晶莹玉绒,怜香惜玉般地帮她拂开欲想亲吻她肌肤的紫外线。

这里很适合她。

她:刚才的撞击声是什么?

它:是他来了。

她:他还活着吗?

它:(将他飞船上的一块残片放在她的手里)我把他作为了点燃火堆的木料。

她靠在了我的肩上,与我十指相扣,她送给我她刚采摘的阳光,我给她讲我眼中的夕阳。

12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徐志摩《为要寻一颗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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