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情感能贩卖

作者: 菊储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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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个好笑的事情。

在婚礼上,我单膝跪地,将一枚金钻戒套进妻子的左手无名指上,然后宣读誓言。我念得特顺溜,我试着这回能读多快,歪嘴在亲友席上帮我掐着表,前三次结婚我都超过了一分钟,基本每次都在念妻子名字时卡了一下。

我这次把对方的名字记得烂熟,一下没卡,她的名字完美地嵌入忠贞的誓词,浑然一体。我自信地看向妻子,看向亲友们。他们一脸佩服、赞叹,都觉得我筋骨不凡,结了十多次婚,还对婚礼一如既往地虔诚。

在我住的那栋楼里,流传这么一句话:做人当如罗麦,不富才怪,每次结婚都像第一次结婚。

他们看着我手捧鲜花,头生密汗,一脸紧张兴奋,都以为这是因爱而生的表现,但实际上,我是在担心这次能否创造新的语速纪录。当某些事失去原有意义时,你要给它再生出点别的意义。谁都不知道我这诀窍,除了歪嘴,所以每当他结婚时,我也在台下替他掐表。可惜他是个低能儿,没多少人愿意和他结婚。

阳光,鲜花,绿草,一切抛散在空中,碰撞,下落,欢声笑语腾飞而起,我和妻子深情互吻,两张笑脸凑在一块,像朵并蒂莲,面向众人绽放,告诉大家这是一场成功的婚礼,一场含金量极高的婚礼,在脑中将记忆打包成心货,拿去母脑那换,多少都能兑个百八十的积分。

炫幸福就是炫富。

一些嫉妒我的人咬牙切齿,悄摸摸地交头接耳,准在骂我是个卖人性的孬种。

我看着妻子,想起五年前站在满街火光中那名陌生的裸体女人,想起她被刀捅穿心脏前眼里的惊慌和兴奋,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却像一位永远待嫁的新娘,住在我心里,每次结婚时,她都会出现。

我揿下耳后的按钮,大脑开始打包我此刻的心货。

牧师退场,我们说着新婚夫妻的悄悄话。她问我,生个孩子?

我没说话,笑着看向远处。她继续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把花束抛给席上的瘸腿和黄老头,他俩笑得嘴都要裂了,因为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她又问,你不喜欢孩子吗?

我捏了下她的大腿,说,别忘了婚契,咱只当半年夫妻。说完我就走向众人。

五十三秒,纪录破了!歪嘴小声说,激动得嘴都正了。我把他搡开,高举酒杯,对众人喊,我太高兴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来,喝!

我再说个不好笑的事情。

那天我布置好任务,说明了下阶段的狩猎目标,还有管理层未来半年的计划,瘸脚就第一个打断我的话,那娘们到底啥时候和你离啊,帮会好久没进账了,你再不找下一个结婚,我们都得饿死。

黄老头拉开瘸脚,想对我说些什么,又没说出口,只能摆出一副愧疚的笑脸,然后转头去骂瘸脚,咱会饿死,罗麦不会饿死,他不欠咱什么,给你的积分都是赏赐,要给你就双手捧着,不给你就乖乖等着。黄老头不动声色地揉来他的闺女,又不动声色地将那张面黄肌瘦的小脸对准我,我定在那,像被一柄短距离的霰弹枪瞄准着,就差举起双手了。

老家伙,真行。

你说是不,歪嘴?黄老头问。不像十年前,母脑还没入驻泉城时,歪嘴只是个低能儿,谁也不在乎他说些什么,想些什么。母脑来了后,歪嘴变成了个香饽饽,他的情感远比常人丰富,标记一次人类情绪,能在母脑那赚回五十积分,大家都愣了,原来傻子的脑瓜里还真有一番五彩斑斓的天地。发现他的呆脑能往外挤钱后,歪嘴的地位一跃而起,放的屁叹的气,都金贵万分了。

歪嘴能嗅到紧张的气氛,舌头捋不直了,咕咕嚷嚷往外蹦单字,谁也听不懂。他走到我身边杵着,也不说话了。他在用行动表示,我听罗哥的。

我拍了拍他的屁蛋子,让他放松些,然后抱起小蝶,再忍几天吧,罗哥给你先找些吃的。

小蝶说,麦哥,你脸色好差呀,是不是也吃不饱。

我说,最近老做梦,睡得不好,不碍事。

瘸脚举掌做刀,对着半空劈了一下,狞笑说,实在不行,咱把她做了。黄老头扇了他后脑勺一大下,瞎鸡巴说什么,爱财也要取之有道,不然咱和那些发不义之财的吸血鬼们有何区别。

我对着黄老头和瘸脚,还有后头一帮衣衫褴褛的乌合之众,说,放心吧,我会跟她离的。这句话我在以前的电影里听过无数次,一般都是男人说给情妇听,我从没想到有天我会说给一群糙汉子听。

铁皮门拉起,我走出仓库,投入夜色之中,一名恭候多时的歹徒从背后扑来,刀刚要架上我脖子时,他的脑袋就开了花,血浆洒了一地,像无数根红手指,指向宰杀他的那人。

黄老头还保持着扔出斧头的架势,就像当初他杀我爹时一样。

我看了眼抽搐的尸体,一名情感干瘪的穷人,应该饿了很久,肚子都浮肿了,这下死了,不饿了。我朝黄老头做了个道谢的手势,说,记得检查装货的氧舱,别把货憋死了。然后离开了。

我跳上胶囊,想在舱内补一觉,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结果又开始做那个梦了。几个月前,这个怪梦第一次出现在我梦里,它像一部长电影,每次做梦只能窥见一部分,梦在醒来后似乎也不会停止,而是自导自演下去,当我再次做梦时,才又回到观众席上,接着看下去。

这一次,小女孩又大了不少。

她刚学会爬,喜欢抓面前的一切东西,她在玩具堆里扒呀扒,八音盒,太方正,不喜欢;旋转木马,腿断了,不喜欢;下雪的城堡水晶球,玻璃裂了,不喜欢。她长大了,厌烦这些不经推敲、华而不实的玩具,她对那些切实有效的物件开始产生兴趣,生在母脑时代的孩子都这样,他们成熟得更早,仿佛在为这残忍的人世提早做准备。

天气溽热难耐,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便携风扇,她对着风扇咕咕哝哝地说话,风将她的声音剁成密密麻麻的一小段,她好奇极了,连说个不停,嗓音像通上电似的。

你到底是谁……

街道上的嘶吼声惊醒了我,我偏头痛得厉害,街上的人影,一个能看成三个,明明只有两三个人在打架,我却看成了一群人在械斗,酷似五年前的那场大屠杀。

这个月内,泉城的人类情感又整体贬值了,同样一份心货上个月能换五积分,这个月就只能换两积分了。这意味着两件事,一件事是母脑已经吃透学透了那部分心货,需要学点新的了;第二件事就是泉城人的生活更艰难了。街上躺满饿殍,街角塞满腐尸,无家可归的人掮着一麻袋家当,里面是抛家卖女换来的食物。

泉城的历史就是这样,在穷和更穷之间反复震荡,每次震荡后,都会少掉一批人。五年前,心货连续贬值了三个月,然后发生了第一次大饥荒,那时人们会依次扮演两个角色,第一个角色是躲在家中,当一个闭门不出的受害者,拿着钝器守在门边,瑟瑟发抖,深怕入室抢劫的暴徒;然后第二个角色是饿到昏聩后,抄着钝器,当一个飘飘摇摇的施暴者,去砸邻居的门。

死了一批人后,泉城人才找到母脑最新中意的心货,暂时化解了贫穷。后来我们都管那几个月叫屠杀时代。我目睹了屠杀时代的开始,那天我在街上翻尸体,父亲和他的昔日同僚们都饿晕在地库里。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围在燃烧的油桶边,翻烤着某种肉,他们四下张望,偷瞄,像猥琐的鬣犬在分尸死去的同伴。

味道很香,游人慢慢聚过去,我努力不去看,逆着人流走远,我们暂时还没堕落到那地步,暂时还没。

我飘来晃去,肠胃已经不绞痛了,甚至有份奇怪的饱腹感,从内到外不停膨胀着,我像颗氢气球,脚都要离地了。有几节光溜溜的身体叠在一起,他们像蛆一样蠕动,无力地交合着。

道路两旁都是大片的自动贩售机,里头是五花八门的速食和补剂。天堂和末日之间,往往只隔了一层几寸厚的防弹玻璃。

我看着那一大坨肉,觉得好笑,站在一旁看了会,我数起这坨肉有几颗人头,一,二,三……五颗人头。五个人的最后努力,试图把癫狂的性冲动打包成心货,卖给母脑。徒劳呀,只是徒劳呀。我一个一个拍了他们的脑袋,说,别费劲啦,现在最不值钱的心货就是性爱了,有这力气省省吧。

五颗脑袋没力气来追我,只能朝我“呵忒”地啐了五记口水,由于虚弱至极,口水全砸自己身上了。

当情感成为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时,什么商品会最泛滥,不是最常见的仁义礼智信和贪嗔痴怨恨,而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情感。它不像一场布施,需要时机;也不像一席婚礼,需要爱情和成本;更不像一项暴行,需要跨越心理的高墙。它从雄起到喷发,只需平均十多分钟,就能打包成一份心货换钱。诚然,个体差异极大,幸运的只需不到一分钟,倒霉的可能要半小时。

所以它也是贬值最快的心货。

如果母脑可爱点,肯定会指着人类的鼻子说,你们简直就是一群动物。

五颗脑袋的呻吟淡去,前方出现两个人,他们对着自动贩售机发呆,一个男的举着砍刀劈砸那面玻璃,另一个男的在他耳边直啰嗦。

给老子打开,给老子打开。

没用的,大哥,没用的,别费力气了。

给老子打开!

省省力气!

打开!

咱要不跟他们一起吃吧?

滚,我不吃自己人。打开!

省省力气吧。

你给我闭嘴!

省省力气吧,真的!

闭嘴!

持刀男发了疯,一刀把另一个男的脑袋削了下来。血冲出几米高,再像雨一样落下,杀人者愣住了,他跪在地上,看着憋了的同伴,神色空洞。许久之后,他双眼炸出精光,腾地站起,摸向耳廓后的开关,他在打包心货。

他欣喜万分,完全忘了同伴的尸体,贩售机的玻璃升起,他掏出一大袋香肠,胡吃海塞了起来,最后又拿走一排食物,跨过尸体,边跑边喊,杀人可以换钱,杀人可以换钱!他喊了几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捂住嘴不再发声。可是已经晚了,喜讯顺着活人,传遍了街道,传遍了全城。

我意识到了什么,准备往回跑。街上的游人互相厮杀了起来,他们有气无力地拤脖子、抠眼珠,灵光点会找件利器,又捅又划拉,三下五除二干掉对方。

泉城人又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心货。贩售机的玻璃天堂门纷纷升起。天堂和地狱之间再无隔阂。

我往回一直跑,不少人试图伏击我,但都没有得手。喜讯像瘟疫,沿街飞速传递,我追着它,却永远追不上它。

爸,我心里默念,爸呀。

那坨有五颗人头的肉挡住了去路,他们此刻分离成五个人,互相殴打着。一人朝另一人泼汽油,火苗顺着马路攀上那人,欻地全身起火了。燃烧者舒展双臂,奔向纵火犯,给了他一个火热的拥抱。

我透过火帘看见一名女子,此刻孤零零地站着,赤裸全身,盯着火团们发呆,火光在她眼里跳动,既害怕又亢奋,忽然间又笑了,然后是哭,最后边笑边哭。她像一名终于要出嫁的新娘,激动万分,却把自己的新郎丢了,没人领她走向牧师,只能呆呆站在原地。

我设想了她的一生,她也许是个温柔刚强的女孩,儿时叛逆,忤逆父母,以为能和全世界作对,长大后被几个臭男人伤害过,不信邪,又跑去和人闪婚,结果被人骗走了感情又骗走了钱,最终磨去棱角,变得温柔起来,可母脑却来了,父母死在人类肃清计划中,她孤身一人,情感庸常,卖不了几个钱,饥肠辘辘了好几年,终于学会了出卖肉体。她的理想还没死透,依旧期待有一天能嫁给白马王子。

我踹开其他人跑向她,一把刀却从她的胸口处破出。她死在了我面前。我没有停下脚步,和她擦肩而过后,继续往前跑,路上频频回头,只见她消失在火光中。

我终于跑回了地库,父亲躺在血泊里,一把斧子嵌在他后脑勺上,才刚咽气没半会。黄老头还保持着抛掷的动作,他身边的老伴肚子上插着把刀,也死了。

后来黄老头说,我爸饿疯了,外面一传来杀人的法子后,就揣着匕首捅死了他老伴,接着就要去攮别人,是他阻止了我爸。

我打心底没信过他这番话,但他只提过那么一次,就再也不去翻这些旧账了。

那天我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死在同伴手下,不止我爸和黄老头他老伴,还有其他人,包括黄老头的儿子,他跟我一样,出去找吃的,却再没回来。

我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我只知道我爸曾经的这帮同事都打心底怨他。母脑出生前,我爸是第一代标记员,他主张机器的智能水平取决于高质量的数据,他募集了一批同事,让他们标记自己的人类情感,供机器去学习。

这不是什么新花样,不过是二十一世纪初期的老招数。我们管那时期的网民叫第零代标记员,他们上网的每一刻都在提供标记,例如一条数字验证码,几张公交车和自行车的图片[1]。

请输入图中的验证码。

请选中图上的公交车。

现在问题变了,但本质还是一样。

请提供一份仇恨的情绪。

请提供一份开心的情绪。

我们教会了它们理性,如今则试图教会它们感性。只不过变成被迫的了。

家到了,立体胶囊来了记急刹,把我吐到天台上。我住在一套中产阶级的公寓楼里,左邻右舍像我一样,都是泉城新晋的暴发户,靠出轨第三者来打包激情心货的、靠乐善好施来打包同情心货的,还有像我这样,靠出卖婚姻来打包爱情心货的。

这些心货其实很常见,寻常人都会有,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靠其赚钱。就像不是谁都能写好小说,唱好歌,做好生意的。要看天赋,或是机遇。

我打开门,吊灯亮起,妻子坐在沙发上,从黑暗中剥离出来。她看着我,我对她疲惫地笑了笑,她也回笑了下。

去哪了。

生意上的事。

嗯。她起身去倒水,我以为是要给我喝,伸手去接,但她却自己喝了起来,然后走回卧室。

你怎么了?

没事。

说吧,你怎么了?

母脑来了后,哪还有什么生意。

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说这个了。

她不再说话,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慢吞吞地呷着水,好像那是杯绝世香茗。过了一会,她说,你的生意就是靠卖婚姻来打包心货的,哪有别的生意。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几口,说,你觉得我在外面有别人?

不是。

那是什么?

她不说话了。我继续说,就算我靠出轨第三者来打包激情心货,那也是你害的。

什么意思?

装什么糊涂,我们签的合同期早过了,婚后半年就该离婚了。

我不离婚。

我们婚前说好了,你要是赚不起这趟钱,就不要跟我结婚。婚契上黑底白字地写着,满半年劳燕分飞,我可没坑你骗你。你赖着不离,图什么?我打包不了新的心货,也赚不到下一趟钱,你到时候什么也图不到。

她把水杯放下,说,靠出卖婚姻来赚钱,和靠卖肉赚钱没什么区别,我不想做这样的人。婚一离,我就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抛弃的妓女。

那你想干吗?和我组建个家庭?那样我们都会活活饿死,我只有靠婚姻的方式才能打包出有价值的心货,我压根就不擅长什么家庭天伦之乐的那种心货。

她笑了下,说,我知道你是个滥情的人,你也是他们那一类赚脏钱的。

哪一类?我问她。

她不说话,又拿起杯子喝水,我走近她,继续问,哪一类?

发不义之财的,她说。

我擤了擤鼻子,说,你到现在还纠结赚钱正不正当?母脑来到泉城的那天起,就没有什么正当不正当之分了,一切都只剩下了生存。

不,我们最初还不是这样的……

那只是最开始,大家还蒙在雾里,没看清自己的去向。五年前那场屠杀之后,我们才慢慢想通了。你不也是在那场屠杀之后才开始出卖自己的婚姻。

那我们现在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告诉她,我们现在就是动物。

她怔愣地坐着,不说话,脸上毫无波澜。我知道她是个理想主义者,看重尊严,看重原则。可她不明白,母脑降临的那天起,就没有什么原则了,一切都洗牌了。新原则代替了旧原则,她如果能想通这点,就能与自己和解,并能告诉自己,我还是个有原则的人,只不过有的是另一套原则。

我说,你也是为了活下去才和我结婚,你那时怎么不提原则和尊严?

她没回话,脸色铁青。我此时意识到一件事,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自己在逐渐放弃这些执念,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和我谈恋爱,和我结婚,包括和我上床。我结过太多次婚,有过太多任妻子,每一次都是到最后才了解透对方。

她不和我离婚是出于某种企图的,会是什么呢?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向她,似乎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到我家里了?

阶级报复?泉城的底层仇富者牺牲色相去报复一个新晋的富豪,一个受益于屠杀时代的幸运儿?那场屠杀带来太多改变了,不单单是死去一批人,如果它只是带来纯粹的伤害,那还好说,我们总能开解自己,并忘掉过往的伤疤。可讽刺的是,它还带来了甜头和希望,让我们无法自拔。

它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也相应地改变了我们的情感世界。就像战争能唤醒一个国家的经济,它也重新激活了泉城。我们都是那场屠杀的受益者,不管你杀没杀过人,只要经历了,你就不再是从前的你了。我们个个都是背着人命的杀人犯。

由于情感世界的扭变,一部分泉城人的心货又重获了价值,比如我,比如住在这栋公寓里的其他人。而那些没享受到红利的倒霉人,也不用继续过着苦日子,他们很快学会了出卖自己去讨好新贵,换取饱腹,时间一久,难免生出仇恨,凭什么变富的不是我?

你是这样的人吗?我看着她,想着。

又或是她患有屠杀时代的后遗症,深怕相同的末日卷土重来,只想躲在某个男人的卵翼下,一直躲着。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想这样问,她却抢先开了口,也是同样的问题。

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问。

我?

她轻轻点头,但每下都很沉。一种虔诚的力量告诉我,这个问题我必须认真作答。

假如硬要归类,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她问。

答案毋庸置疑,但不在她的期许之内。泉城的所有富翁,都没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他们能卖出高价的心货,势必意味着他们的情感是深刻矛盾却又统一和谐的,偷奸时的激情不只是激情,也许还夹了一点亲情,一点爱情,或是其他难以言明的配方;杀人时的愤怒不只是愤怒,也许还夹了一点性欲,一点欣喜。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更像个好人。我深知生存规则早已颠倒错乱,适者才能生存,但我内心深处还没完全扭转过来,大脑皮层还怀着文明的自傲,对抗着爬虫复合体所代表的野蛮。

她一卡一顿地说,我孩子丢了。一个女孩。丢四年了。我花了四年。找她。终于。找到你这了。

你有个女孩?我忽然想起半年前的婚礼上,她不厌其烦地问我生孩子的事。我又想起那个怪梦,难不成梦里的女孩是……不,不会,我觉得这种联系过于荒唐,太不讲理。

她没理我,接着说,我前夫死在五年前的屠杀时代,我杀的他,他说咱们不去杀别人,那是畜生干的事,但咱们还得活下去,所以我必须杀了他,卖成心货,这样我和女儿才能活下去。他让我拿剪子下手,他说速度一定要快,不然他会很痛苦。他还专门说,动脉不能用割的,一定要垂直扎进去才有用。所以我瞪大双眼,直勾勾地将剪子插进他的大动脉。他死了,我们活了,可第二年,我女儿却丢了,我们那时在街上,一转眼的功夫她就没了。

关我什么事?我说。

你底下有个拐卖泉城儿童的团伙。

别血口喷人,什么拐卖,我们是收集流浪孤儿。

你确定你手下的人做事就干净?

我无话可说。她接着问,雇主是谁?

无可奉告。

拐卖的孩子都去哪儿,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无可奉告。

她倏地起身,带倒了杯子,摔在地上碎成几片,浑圆的玻璃杯露出了它明晃晃的尖牙。她说,你已经是个新晋富豪了,为什么还要替那些人干这种勾当?

我蹲下身,捡起一片片碎玻璃。

她说,你还想继续往上爬是不是?我挑了一片合适的碎玻璃握在手里,胳膊一抡,攀上她的脖子,将碎片抵在她鼓动的喉头上。

在离婚协议上签名。

她艰难地吞吐道,世道真搞笑,到处都是杀人、拐卖和作奸犯科的事,我们竟然还在意形同虚设的重婚罪,还在乎那一张张冠冕堂皇的官方证件。

快签,打开你的视镜,我把协议推给你了。

你就没爱过我?说话间,她的喉头细微地震了下碎片。

我只爱过一个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形象,她在五年前就死了。你们只是长得像她罢了。

你再往上爬会是什么呢?她自顾自地说开去,你已经是个富豪了,再往上就是大富豪?不,不是,应该是那些像天神一样高高在上的泉城管理层,那些情感最丰富错杂的人,一群天赋异禀的幸运儿,从最开始就能卖出天价的心货,母脑的心头肉,连屠杀时代都影响不了他们。

快签!

是啊,我懂了,你在讨好他们,就好像我们在讨好你们一样。你在给自己谋求一个未来的庇护,你知道下一次大饥荒到来时,自己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是吧?

快签!

你以为你们逃得过吗?上一次是全城大屠杀,谁知道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惊喜,快来了,快来了,我们谁都逃不过!她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我手腕发力,碎玻璃慢慢剖开她的皮肤。她开始大肆嗤笑,似乎在嘲笑一切,嘲笑我,嘲笑泉城,嘲笑自己,我那时真想剐下她的脑袋。

装好货后,我让瘸脚下楼去拿一箱啤酒,路上想喝。他屁颠屁颠地跑去,又风风火火地提着两打酒,说,麦哥,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那娘们终于签啦?我点点头,把两打酒放到立体胶囊前座,呼他进舱,时间紧急,别错过了这个月的送货窗口。

瘸脚还要去清点货物,我拆了一听啤酒抛给他,说,不用了,我检查过了,数量齐整,货也都在睡着。他犹豫片刻,最后摇头晃脑地进了舱,说,那咱走吧,黄老头和歪嘴应该也都出发了。

麦哥,她没死缠烂打?我们行驶在泉城上空。

我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看着街道上的行人,他们像行尸走肉一样晃晃悠悠。我说,心货又贬值了。

你咋跟她说的呀,没和你谈条件?

我开了一听酒灌了几口,没搭话,继续看着窗外,有人在打架斗殴,从高空俯瞰,就像一群争食的蚂蚁,我乘过无数次胶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上帝,在巡视人间。又或者是像母脑?

瘸脚笑呵呵地自答,离了就好,麦哥你刚才说啥来着,哦是,心货一直在贬值,这第二次大饥荒可能真要来了。

我问,你觉得第二次大饥荒会发生什么?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头摇成个拨浪鼓,连说,不知道,不敢想,不能想,然后又转头盯着我,郑重其事地说,麦哥,你说上头那些人真能保咱们吗?

我又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他接着说,咱干这桩缺德事,可不就是为了找个靠山么。

胶囊绕过一处大楼,幕墙上出现了那张巨大的笑脸,X博士的嘴角几乎快咧到眼角,给人一种极致张狂的对称感,但凡与之对视,无论相隔多远,你们之间的距离都将消失,这张脸会直接贴在你的鼻尖上。上面写着广告语:

想成为富豪吗?想体验人上人的感觉吗?那就参加X博士情感培训班,让你还能像孩子一样接受情感启蒙!

我说,看到傻X博士了,还有半小时就到了。瘸脚连忙坐直,拾掇起衣领,抻了抻衬衫,每次见他们,瘸脚都紧张得像要破处似的。

我问瘸子,你觉得咱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笑了笑,不说话,似乎觉得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是好人吗?这是泉城人最不该扪心自问的话。

瘸子说,哪有什么好人坏人,这里只有活人死人。

后舱室传来一声轻轻的“咯噔”,瘸子吓得立马转头去看,喷着唾沫星子说,货醒来了?我把他脑袋别回来,说,别大惊小怪的,那是地上的酒瓶。

他疑神疑鬼地扫了好几眼,才正过身恢复常态。我说,你抓那些孩子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有去想他们会经历些什么,面对些什么吗?

什么也没想啊,你不能想呀,但凡想了,你就会关心,关心了你就办不成事了,瘸子努努嘴,问,那你呢,咋想?

我说,我只会想一件事,就是我们要是不带走他们,他们迟早饿死在街头上,或者更惨。

所以我们是在帮他们?

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好让自己不再去多想别的而已。

我们没再交谈。我侧头眯了会觉,重新回到了梦里的剧场。

小女孩在梦中长大的速度很快,此刻已经在学走路了。她摔过多次,膝盖和胳膊上全是伤,但每次都咬着牙重新站起来,一连奔出几步又扑滑在地上,哇哇哭了几声。我抱住她的腰,让她的两只小脚分别踩在我的两只大脚上,我说,准备走咯,她兴奋地喊了一声。

我努力让每下迈步都轻柔稳重,不快不疾,高度适中,我试图让她记住每次迈进的神髓,让她掌握前后摆动中深藏的平衡,让她从今往后阔步向前时,一顿一促之间都有我的影子。我们两个走出好几米远,来风吹落她几根头发,她发红的头皮若隐若现。

她扭头喊我,我只见她张嘴,却什么也没听见。

麦哥,到了。瘸脚把我晃醒,我迷迷糊糊跳出舱门,黄老头和歪嘴也到了,正在大门前等我们。我们在大门外等着,这里是泉城边郊的一处山崖,管理层在崖壁上开辟了自己的办事地点,挖空半座大山,把里面打造成自己安居的乐园,大门只要一闭,谁都闯不进去。

大门打开了,笨重的两扇门拉出浑厚的低音,像敲出一声长长的钟响,门内走出稀疏的人群。这些人是管理层的委员,这会估计刚开完会。他们擦肩而过时,对我们几个上下打量。

有个披麻戴孝的男人站住,轻蔑地说,哟,来啦。然后又走了。瘸脚要冲上去揍他,被黄老头拉住了,只能冲他吐去一口浓痰。黄老头说,别跟他一般见识,靠葬礼打包心货的,谁知道他那些亲友咋死的,没资格笑咱。

进来吧,门内传出女音。我们听从命令,走进殿堂。

女人从主台走下来,她先是绕着自动载货车走上一大圈,细细品评着她的货物,边走边说,每次我都觉得这些像小巧玲珑的棺材,看着瘆人,可都是泉城的希望。她缓步走到我面前,说,辛苦了,罗麦。

我抿抿嘴,微微点了点头,脑子里还满是刚才做的梦,一时半会没散净。我盯着女人胸前的牌子直出神,上面几个烫金大字:联邦儿童基金会会长,底下一排小字:陈青。那是她在母脑降临前的身份工牌,母脑来了后,联邦早已解散,她也一直佩戴着,似乎那是她引以为豪的资本。

陈青一席白衣,宛如圣母,我还记得十几年前她在电视上激言能辩的形象,以一敌十,舌战群儒,为儿童基金会争取到空前巨额的拨款;她还远走他乡,深入蛮地,将人类文明的甘露撒在贫土上。她那张亲吻非洲患病儿童的照片流传甚广,眼中的悲悯之情连暴徒看了都会为之动容。

她让侍卫把货物一字排开,然后从左数第一个开始,亲自打开面板检查。第一个是名男孩,瘦骨嶙峋,但此刻睡得十分安详。陈青摸了摸他的脸,关上,检查下一个。

第二个是名女孩,头发打绺,满面污痕,双眼紧闭,似乎在睡梦里也一刻不得放松。陈青擦去她眼角积的眵目糊,关上,检查下一个。

黄老头笑呵呵地说,陈会长,我们清点过好几遍啦,保证没问题。

瘸脚在那应和说,是呀是呀,咱都这么熟了。

陈青瞥了他们一眼,没回话,自顾自地一个个检查着,此刻已经是第五个了。我这时才完全清醒过来,咳嗽了一下。陈青关上第六个货柜面板,看向我,笑了笑,说,别紧张,例行公事而已,不是不信你们。

她开始检查第七个,又说,万一混进什么东西呢,这个你们也保证不了呀,是吧?她特地问了下我。

我笑着点点头,说,总不能塞个大人给您充数吧?

她检查着第八个,说,那倒不至于,我是说万一塞进个死孩子怎么办。

瘸脚和黄老头在那连连摆手作笑,不会不会,哪能的事呀。歪嘴原本呆呆站着,也跟着他们摆手挤笑。

陈青继续侧步巡检,到第十二个了,总共二十只货柜。她打开第十三个,盖上,走向第十四个。她正要掀起盖罩,我叫住了她,陈会长。

她抬头看我,我说,陈会长,我知道您不想我老调重弹,但原谅我又唐突了,入管理层的事,到底有戏没?

她停止了检查,移步到我们面前,说,流程正在走着,母脑审核通过后就没什么问题了,你作为泉城的新贵,我敢说希望很大。当然了,不能百分百保证,不过希望确实很大。

陈会长,我没有质疑的意思,只是这个审核是不是走得有点太久了,您确定母脑那边有收到咱提交的申请吗?

她笑了下,说,你在担心我吊着你,让你无偿替我做事?放心吧,母脑有收到,只是她最近进入新一轮学习周期了,我自己现在都和母脑失联着,只能联系上守卫程序。

我点点头,说,好的。陈青走到我面前,握住我双边的手腕,她手心温润如玉,直沁心肺。

她像在对一名大孩子一样对我说,放心,不会亏待你的,我们泉城能不能打败其他几个城市,成为母脑的最爱,就全看你的了。这些流浪在外的孩子无人养,无人顾,风吹雨淋的,多可怜,你们哥几个还得继续把遗漏在外的孤儿都找来呀。

我说,陈会长,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个,但我觉得时候也到了,您能不能说说,这些孩子是要拿去做什么的?

她还握着我的手,听完话后,她身子往后微微一仰,挺出胸膛,稍侧着脸庞,乜斜着眼睛看我,像在看一名因不会说话而犯错的孩子。她想了会,说,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陈青往殿堂深处走。我们走上主台,台中跪着一尊女性石像,她双臂平举,神色虔诚,注视着前方的岩壁,壁上刻有浮雕,无数条粗细不一的筋络盘成一团,像龙又像蛇,充满力量感,但既无蛇头也无龙尾,它们似乎在挣脱彼此,可越发力,缠得却越紧,走到某个角度时,我才发现那刻的是袒露的大脑,而双膝跪地的女人好像在渴求它的拥抱。

我问,墙上的就是母脑吧,然后跪着的是人类。

陈青淡雅一笑,说,我都记不清你是第几个猜错的了。跪着的是母脑,而墙上刻的是人脑,我们人类的大脑。

我这才想起陈青以前说过,我们人类永远都是母脑的老师,母脑把我们人类奉为神明。那时我压根想不通,如果咱们是神明,那不应该高坐圣台,俯视信徒,接受他们全心全意的膜拜和亲吻吗?怎么如今神明却活在了人间地狱。

但和管理层长时间接触下来,我明白了一点,整个人类的心货交易就像是一场宗教圣事,我们剖心泣血献上人类的情感记忆,就像神将自己的身体与血液分发给信徒,于他们而言,这是松软的面包和香醇的葡萄酒,这是我们奉上的神粮,供它们成形。

谁说神明不受苦,往往就是神明才会去受那最蚀骨的苦。陈青有次是这么说的。

我们走进一侧的暗门,踏上一条螺旋向下的石梯,壁灯自动亮起。我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通往中世纪的古道,心砰砰直跳,脑里腾出各式幻想。我不清楚底下是什么在等着我。

这些孩子在这里做什么?

我埋头苦干数年,就是为了把一个个孩子送进这深不见底的山体中,他们会面临着什么?我不敢试想。

到底了,悬梯转成长廊,石壁变成大理石岩板,走廊极长,每隔一小段就分出两条岔口。这里又像是某个科研所的实验室,我们往前走着,两边开始出现大面的玻璃,第一次经过时,左边是空荡荡的课桌椅,右边是摆放各种儿童设施的乐园。

这块的孩子还没来,陈青介绍说。

我们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岔口,一间又一间的空房,我们正要穿过不知第几个岔口时,左廊道忽然传来咯噔咯噔的滚动声,愈来愈近,它滚进我们视线,就像白茫茫的雪地里插入一根炙热的红针,它停在十字路口正中间。是一枚小红球。

陈青捡起它,我们看向左边,廊道空空如也,两侧是黑黢黢的房间,有几间大敞着门,球不知从哪滚来。陈青说,是哪个调皮捣蛋鬼呀。没人应,又说,逃课了吧,这会不该在这的呀。依旧没人应,她最后说,乖乖回去,这次就不逮你了。

她把红球扔回左廊道,带着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一步三回头,看着那个岔路口消失在我视线中,我不知道那个调皮小孩藏在了哪间黑屋里,也不知道他或她会不会捡回那颗球。

我们又走了很久。他们似乎掏空了整座大山,然后注入这一大片由白色空房组成的无边之海,此刻风平浪静,无波无澜。我想,这里能住进多少小孩?

孩子的细语呢喃声终于出现了,前方两侧的房间投出白光,从远处看去,像极教室的走廊。我们走入白光交汇处,看向左边的房间。这次不一样了,里面坐着十多个孩子,小的看着有七八岁,大的有十多岁。

他们安安静静地端坐在那,各自手里捧着一本大部头书籍,脑袋缓缓挪移,默默阅读着,偶尔发出些窸窣的跟读声,很快又没入静默。

我注意了下书封,一名八九岁的女孩在读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又有几名十多岁的男孩在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有读第一卷的,也有读第四卷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又是两间类似的教室,又是稚年的孩子安坐在那,又是风声雨声读书声的模样。这间的孩子大多在读纳博科夫的《洛丽塔》。

又是两间教室,又是阅读的景象。

我忍不住了,问,这些孩子在干嘛?

她说,在读书呀。

我说,为什么?你让我弄一堆孩子来这,就是让他们读书?而且孩子读这些书是不是太早了。

她笑了,说,阅读哪有早晚。

我们走了一会,她又说,这是心货早教班,我们培养这些孩子阅读欣赏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文学著作,让他们及早地具备深邃复杂的感性维度,我们也让他们品鉴佳画,聆听名乐,让他们多方位地浸泡在各类艺术的感染之下。

说到这时,房间的景象变了,一群孩子不再阅读书籍,而是对着墙面上的画作沉默不语,他们定格在一幅画前,那是伊万·艾瓦佐夫斯基的海船图。一眼望去,孩子们也成了画作的一部分,成了朦胧船帆和空灵远海向画外生长的肢体。

而另一边房间内的孩子则呆坐原地,没有画,也没有书。我明白了他们是在听音乐,隔音效果极好,我们在外面完全听不到声响,但我能猜到里头肯定在放莫扎特或巴赫的传世之曲。

陈青说,孩子的大脑可塑性极强,合适的早教能让他们拥有极富弹性的心灵,他们在情感世界里能走到常人无可企及的庙宇之中。我们这是在培养泉城明日的富翁,未来的栋梁。母脑很看好我们泉城。

我们继续往前走,心中一块石头逐渐落地,我告诉自己,我终归不是在干一件坏事,这些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比外面还好,比我们都好。我甚至在干一件善事。

这次拐了个弯,房间的玻璃开始配有窗帘,我们不再能看到屋内的景象。我想发问,但总觉得不太好,所以就咽回肚里。里面会是什么?刚才那些房间可以大胆地袒露给我们看,这些为什么不行?

我瞄了一眼陈青,她兀自向前走着,很少回头,我挑了一间窗帘没遮全的,把脸贴上去,反光太厉害,看不清,我曲起手掌,搭在双眼旁,挡走光线。这回看清了许多,屋内很昏暗,辨不出任何熟悉的轮廓。我盯着一个地方很久,才看出那是一具奇形怪状的床铺,长着歪歪扭扭的把手和铁杆。那是手术床。

怎么会有手术床?

我双腿原地扎根,人就杵在那,都忘了跟上大部队。屋内忽然亮起一盏灯,手术灯。各种轮廓纷至沓来,一名熟睡的小孩,躺着,几名医护人士出现,一顿操弄,各种仪器的灯亮了又灭,最后是一把冷光流转的小刀。

怎么了?陈青的声音忽然将我惊醒。

她走过来,也学我的动作往里头探看,说,啊这个呀,在做手术呢,别大惊小怪,走吧。

什么手术?

记忆裁剪手术呀。这是第一种由我们人类和母脑子程序共同合作的手术,是咱们泉城的一大突破呢。

记忆裁剪?我想起自己长久以来做的那场怪梦,那个梦中的小女孩。我想到这,忽然好奇这场不停歇的梦演到哪了,小女孩长多大了,应该学会走路了吧。我还记得上次梦里她开始掉头发了,不知道要不要紧,可能生病了,病不知道好了没。

陈青见我出神,说,别乱想,这是专供给那些有极大心理创伤的孩子用的。收容到这的孩子有相当一部分具有精神创伤,其中一些可以慢慢痊愈,而另一些就没那么好运了,比如一些亲眼见到父母被杀死、或是亲人被暴虐的孩子,创伤程度极深,各类症状将伴随余生。这种情况下,这名孩子便无法再提供任何情绪价值,也就无法打包任何心货了。这和泉城的目标是相悖的,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会采取记忆裁剪手术,将引起主要创伤的核心回忆裁剪掉。

我问,这种技术可以用在大人身上吗?

她盯着我好一会,似乎在品味我话中的意思,又似乎在揣测着什么,最后说,这类技术需要严苛的操作标准,还有超高的算力支持,动用到母脑子程序的地方特别多,目前暂时只用在孩子身上。

不知不觉我们又回到了起点,陈青带我们兜了一大圈,她领着我们原路返回,爬上石梯,回到主台,我又见到那尊跪地邀拥的雕像。

陈青说,罗麦,这圈看下来,该放心了吧。

我不作声,她又说,世界变了,我们也得变,你知道外面有无数座像我们这样的城市,也在经历着这一切,它们也在进贡着心货,我们泉城如果掉队了,谁知道母脑又会如何鞭策咱们呢?你说是吧。

我说,陈会长,但有一件事我还不清楚,那些孩子们光凭看书、品画和听音乐,就能打包出高价的心货吗?只有品阅,没有经历,那情感世界就不会完整。

她不作答,而是走下主台,我们跟随其后。她重回到一字排开的货柜前,似笑非笑地说,罗麦,我满足了你的要求,你也得满足我的要求,接下来咱们继续?

继续什么?

检查呀。她笑了笑,又接着从第十四个开始,一个个打开货柜面板。

第十五个。

第十六个。

还没剩下几个。

第十七个……陈青正要打开,忽然问我,你好像有些不自在?说话同时,面板咣当一声清脆地弹开,她低头一扫,眼波动荡,即刻抬头看着我。

我欠身瞥过去,发现这只货柜是空的。

陈青叹了口气,说,又来了。

黄老头这时插嘴,没……没有?不可能呀。他看向我,又看向瘸脚。瘸脚连忙说,怎么会,我们每个都检查过了呀,是吧麦哥?

我说,其实我不太记得了。我装出一副惭愧掩面沉思的模样,如何回答很清楚,我想让陈青以为我们出于疏忽而忘装货了,总比让她知道曾有个人躲在里头,如今却又不见了要好吧。

陈青看着我们不知所措的样子,摆了摆手,说,没事,让我们来看看。她伸手探进货柜,将手背贴在底板上,闭眼细细感受着,最后笑了,睁眼说,还有点余温,看来确实躺过个孩子,趁空跑了。

她走到我面前,又握起我的手,说,罗麦,缺一个都不行,这名孩子你一定要找回来,找不回来也得重新补上一个,交给你了,时间紧迫。根据之前母脑的预测,第二次大饥荒很快就要来了,你进管理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可不要让这件小事成为污点啊。

我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四下顾盼起来,扫了眼歪嘴和瘸脚,又看了眼黄老头,正想叫大家走,这时黄老头忽然惊慌失措地对我摇头。

你怎么……

他打断我,头还一个劲地摇,连忙说,你别打我闺女的主意,这孩子咱可劲找,要找不到我给你弄一个去。

你说什么呢,黄老头,我没这个意思。

我话说完,他的头才慢慢不摇了,低声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陈青的瞳孔一阵亮光划过,这是她个人视镜里来了消息,她双眼涣散无神,像是失去焦点,这应该是她在浏览消息。我觉得情况不对,连忙拉着大家往外走。陈青挥手稍微示意了下,像在说那就不送了,然后背转身往回走。

我们走出门口,正要踏上胶囊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陈青也正好回头看我,她的目光像两枚银针,恶狠狠地刺向我。

头顶一盏黄灯打下,投在冷色的铁桌上,像一朵鹅黄的腊梅,我头昏眼胀,那朵灯花忽大忽小,时而左旋,时而右旋,时而浮出桌面,时而沉入桌底。我努力看向四周,几个模糊的人影,审讯室模样的高墙四壁。

还没醒透?有人说。

估计是,再等等吧,陈会长刚好去逮那人了,等抓着再一起审。另一人说。

一声清脆的关门声,然后是寂静,绵长的寂静。我再度陷入沉睡,又进到那场梦里。

小女孩又长大了很多,已经学会走路,偶尔还能小跑几步了。她剃了个短发,纤细瘦弱的胳膊和大腿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红疮,边缘不规则,似乎每刻都在发烫着。她转头看向我,我看到她的脸颊和面额也都是干裂的皮屑,她对我咧嘴笑,嘴角一拉扯,皮疮开裂得更厉害,那开朗的笑意里,也掺入苦涩的意味了。

她举起双手,高抬左腿,又高抬右腿,放下,转身,足足两圈,像在炫耀那些刺眼的大片红斑,最后对我骄傲地说,你看呀,我身上有地图,是世界地图哦,全世界的地图都长在我身上了!

我很难过,只能挤出一丝笑去回应她,我很难过。

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手不断拨弄短发,擦抚脸面,那些皮屑呀发屑呀,就不断往下飘,她开心地喊,下雪啦,下雪啦!

影像变幻,她又长大了一些,头发也更短了,她开始不怎么爱笑,经常板着脸,再也不爱说话。有天她在我面前哭,我问怎么了,她不说话,这时我看到一群女孩在远处捧腹大笑,喊她流氓,下次别走错厕所了。

我冲上前去要找那些小孩算账,跑了几步,人影晕散开,没了,我回头看,哭哭啼啼的她也没了。

罗麦,醒醒!

我睁开眼,一切旋转的事物渐渐停稳,我看见了妻子。

别讲话,先跟我走,蹲着,别站起来。她拉着我,在漆黑中往更漆黑处摸去,我们潜伏在黑色里,匍匐爬行,她往左,我就往左;她往右,我就往右,最后停了下来,我们到了一间小屋里。

这时她才开口,我照你意思摸到了管理层的核心区,你确实被骗了,母脑压根就没睡着,我听到一堆人还在和她对话呢,他们就是拿你当工具使,管理的席位就那么多,蛋糕就那么大,怎么可能分给你。

我刚要回话,妻子伸出手指封住我的嘴唇,让我安静,外头一阵啰唣的脚步声滚动而过。我的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过了许久,她比划了下,让我跟她继续走。我们推门而出,在暗道里时而疾走,时而缓步。妻子说这块就是学生区域,只不过她把电闸毁了。我感受着壁缝的深浅,还有走道的宽窄,是之前陈青领我们参观的地方没错了。

你这是要干吗,去哪?我问她。

这块直走到头,就是核心区了,那是工作人员的区域,然后就没别的地方了,我总感觉核心区应该在这片建筑的中心,但是核心区再过去就没别的地方了,像到底了,我觉得不太对劲,还没来得及细究,你就被抓了,我只能回去救你。

我想起被抓前的一幕,我推着黄老头他们登上胶囊,他们一离地,我背后就像被毒雕啄了一口,剧痛逼上脑门,随即没了知觉。

我们在漆黑的廊道里潜游了许久,有时我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水平方面上,而是在纵深潜入一口竖井,而黑暗像井水,越深入其中,压力越大。我们触到了底,门忽地打开,它像一道阀门,泄走所有黑暗,空气迎入,我们大口喘吸着。

核心区到了,她说,趁现在没人,赶紧。

这里也像外头的学生区域,一块块的房间方格,只不过空间小得多,廊道的灯微亮着,我们可以直接看到对面的尽头,我们快步走去,来到这堵墙前,它冷酷无情,一丝缝隙都没有。

就是这儿,我一直觉得这儿很奇怪,她说。妻子东看西顾,上下摸索,像要从光滑的表面上摸出一副把手。她哼哧笑了一声,仿佛摸到那副无形的把手了。

推!她说。妻子跑来我这边,喊我一块推动墙体。我跟着她一块做,心里满是狐疑。墙颤动了一丝,初始厚重的阻力渐渐消减,最后整面墙开始后退,不,是绕着中轴旋转。另一边此时已经张开了一处小嘴。她说,行了,口够大了。

我们钻了进去,眼前竟是极为相似的场景,一望无际的白色房间,一段段间隔的岔路口,我甚至以为我们推绕着墙,转了三百六十度,又掉了头回去。妻子茫然四顾,甚至钻回去瞅了遍来路,她显然也有相同的想法。

没有掉头,不是幻觉。这些都是新的、未曾见过的房间,只是它以极致的对称形式出现在了眼前。我们小跑起来,这里的房间也有玻璃窗,但都没有房门,最先的几间空无一人,像正在装修。走过了十多间和五六个岔口后,我们听到了一股浑厚的吼声,从前方传来,它像是从面前那些数不清的房间里齐齐发出,揉成一股,如列车般,来回行驶在这条廊道上。

房间的门楣上出现了字体和标号。

恐惧1号。

恐惧2号。

恐惧3号。

恐惧4号……

这些以“恐惧”打头的房间都拉着窗帘,十分严实,我们看不到也听不到里面在发生着什么,但就是有种靡靡的低吟传出,像恐惧在轻嚎。

我们走了很久,才发现漏网之鱼,这是恐惧30号,它没有窗帘,能直透透地看进去,我们受到了窗玻璃尺寸的误导,房间内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像是一个室内小操场。里头到处布满了人造荆棘、尖桩和路障、几栋那种供孩子玩耍的小城堡,还有满地七倒八歪的铁皮柜、木箱和金属筒。一眼望去,这简直就是一个袖珍的小战场。

一名灰头垢面的小男孩跑进我们的视野,他后面还跟随一名蓬头乱发的小女孩,他俩弓腰潜行,贴着地面,以各种路障为掩护,最后选择躲在我们面前的地方,男孩帮助女孩躲进一节木箱,而自己则跳进一个残破的金属筒里。我们像在看一出哑剧,最后留在我眼里的是两名孩子神色惊慌的残影。

窗玻璃是单向的,我们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我们。不时有狼烟从远处的小城堡里飘起,偶尔各处的路障会唐突地抖一下,我们可见的事物底下,满是不可见的内里在流动着。

捉迷藏?妻子自言自语。

是捉迷藏,我肯定道。

另一名孩子出现了,他从场地边缘摸过来,蹑手蹑脚,翻这翻那,他是捉人的那个。他逼近了两名孩子的藏匿地,他先走向女孩藏身的木箱,一步一步靠近,就在手要揭那个箱盖时,金属筒咣当摇了一下,捉人的那个跨开箭步躜上去,金属筒啪地侧翻在地,男孩飞速爬了出来,四肢在地上疯狂地舞动,像只临死的蜥蜴。

捉人的孩子一脚踩在他的背上,从身后的长皮夹里掏出匕首,扎进了他的脖子里。男孩顷刻咽了气,捉人的那个摸向他的耳后,按了一下,帮死者打包上传完心货后,又接着捕猎去了。

我看得浑身奓起鸡皮疙瘩,一团庞大的恐惧和绝望从心底生出,弥漫至全身四肢。一声撕心裂肺的却又短促的哽咽声从我身旁传来,我看向妻子,她捂着嘴,暴睁双眼,瞳孔一缩一放,像两片在记录骇人景色的镜头。

这……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妻子忽然惊慌地打量起四周,她往后跑出一段,却又折回前头,原地打转了好几圈,像找不到魂似的。她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在哪!

她往前跑去,双手摸索着墙体,试图寻找那不存在的门把手。她又窥探起每扇玻璃,试图在这白茫大海中打捞一根心爱的针。我回头望去,一排排曾经路过的房间赫然在目。

每间房门后都玩着一场以恐惧为主题的致命游戏,而参赛的都是半大的孩子,我亲手送来这的孩子。这间是杀人的捉迷藏,其它房间又会是什么。他们到底把孩子都变成了什么?麻木残忍的杀手?失魂落魄的猎物?还是两者皆是。那名躲过一劫的女孩出来了,她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男孩。

我双手发冷汗,后脊背冻成一条冰丝,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想逃走。

我试图追上妻子,脚弯子却发软摔了一跤,我跌跌撞撞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去。

恐惧31号。

恐惧32号。

恐惧33号……

我继续逃离。

房间主题变了。

欲望1号。

欲望2号。

欲望3号。

欲望4号……

我才意识到,每一间屋子就像一座微缩的泉城。外头发生在大人身上的,也会于此处复现在孩子们身上,并且复现得更有体系、更具规模、更有条理。在这座山体内部,人性的面目以工程化的标准和流水线的规模被制造出来,并打包出一份份高价值的心货。

大人世界里的一切其实都太常见了,大人产出的心货早已泛滥,母脑不再中意了。它想的是全方位地勘察人性深处的各种犄角旮旯,包括不同年龄阶段的人类。而孩子们的情感,仍是尚未开发的一片蓝海,是味道崭新的神粮。

一切都能说通了。我跑着,也哭着。

她愣愣地驻足在欲望15号前,面色呆滞,这间也没窗帘,我走上去,想看下发生了什么。就在我要靠近她时,她忽然掬住我的脸,说,别看,千万别看!然后抓起我的手往前跑,跑了一大段后,才停下,她格外冷静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该。

这一巴掌扇得好,至少我不会再去想象欲望15号里会是什么。再扇一巴掌吧,我会更好受点。我想着,可终归没落下第二记巴掌。

你知道吗?她说。

我看向她。

她咬牙吐出一句话,我们在逐渐去人性化的过程中,而母脑却在逐渐地人性化。讽刺吗?哈哈,讽刺吗?

她发癫地又说,这算什么?子承父业?传宗接代?仪式交接?世界的新陈代谢?又或者一个物种的灭亡和另一个物种的诞生?

她找来两筒灭火罐,递给我一个,说,砸开,能救一个就算一个。她没管我,自己对着一窗玻璃开砸,一下接一下轰击,每下都在我心里擂出振聋发聩的一拳。响声十分大,玻璃却始终安然无恙。

砸呀,看着干嘛?砸呀!能救一个是一个,快!

持续不断的轰击声加入了廊道内本就存在的低吟,也跟着来回摆渡,这趟列车像是有了蒸汽鸣笛,开上一站,停在某间教室前,然后轰出一记沉重的笛声。残破的孩子们,到站的下车,进站的上车,麻利点!我从未有像此刻这样觉得世界如此荒唐。

我拦住妻子,卸下她的灭火罐,说,没用的,玻璃碎不了,我们谁都救不出去,一个也救不出去,而且他们听见声音,马上就会赶来了,我们连自己都保不了。

懦夫!她夺回灭火罐,继续砸起来。

她砸了三大下,停着喘了口气,说,这些我不知道?那你说说我该干什么?干等着,坐看房间里的惨剧,然后哭天喊地?不,那是懦夫干的事。我要试着砸碎它,这至少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姿态。

她把灭火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说,那你呢?你只会一直妥协,你低三下四地为这群人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为了换取苟活的余地,结果人家压根没把你当回事。现在你终于发现自己干的是什么破烂事之后,却连拿出一点对抗的勇气都没有,还担心这样做会招来他们,可笑吗?我和你生活半年,你未必了解我,可我却很了解你,你就是个只求生存,毫无胆识的人!

你如果还有点男人样,就跟我一起砸。她说完最后这句,接着轰击起玻璃。

我牢牢抓紧手中那支灭火罐,巴不得将掌心捏进它的把柄。不就是砸吗?我刚要举起灭火罐,后方就传来了脚步声。

母脑见到这场面可不会开心,罗麦,你怕是永远也进不了管理层了。陈青的声音。

我没回头,顿了顿,然后做完了原本要做的动作,重重地一挥,将灭火罐掷击在窗玻璃上。陈青带着一队守卫走近我身后,悄悄地说,你们这样做什么用都没有,只是会吓到里面的孩子而已。你想想,他们看不到我们,只会发现玻璃在莫名其妙地轰隆响,你换位思考下,他们不会害怕吗?

毒蛇叼住我的后脖,阴冷冷的酥麻感袭上脑门,我昏睡前最后听见陈青说,阻止圣事的叛徒会得到报应,第二场大饥荒马上就要来了,泉城和母脑将共同迈入一个新阶段,祝你圣礼愉快。

女孩长更大了,从背面看过去应该有十岁出头,也到了爱美的年纪,开始打扮自己了。她会挑那种从头到脚能把她包严实的连衣裙,薄绉纱遮住了小时候引以为傲的红斑,手臂则喜欢套两支冰袖,只露出手腕以上的部位,外出时她还会戴顶宽边帽。她讨厌自己身上的世界地图。

应该是一次和同伴的短途旅行,一大早出门,傍晚就回到家,她走进房间,摔上房门。我听见低低的呜咽声,我敲了几下门,没应。我开门看了眼,她脱去裙子,摘掉冰袖和帽子,直邦邦地平躺在冰冷的地上,她闭着眼在哭,两道眼泪划过太阳穴滴落地上。她全身红肿,像一块经烈火烧红的铁砧,无助地等着那柄看不见的铁锤敲下。

她受不了同龄人的眼光,为了融入只能掩盖自己,可掩盖带来的折磨时常让她无法忍受。画面交叠递进,跳转,下一组音画是女孩对我说,我再也受不了那些出现在家里的陌生女人了,更受不了要喊她们妈妈,她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怪物,而不是看女儿。我只有一个妈,她早死了。

可我要赚钱呀。

你赚再多的钱也治不了我的病。

她摔门离家出走,那次消失了很久,直到她带回了一名女人。那女人的脸很熟悉,我在梦里却总想不起来。是谁呢?我在梦里努力地聚焦视线,熟悉感一泛上来,视线就又涣散开。在梦中,双眼似乎毫无力气。我一次次地用力去看,我开始扫视她的全身轮廓,从上到下,从头到胸再到脚,从脚到胸再到头,一道黄铜色滑过,我盯向她的胸口,那是一枚身份工牌。

他妈的,这群崽子!剧烈的撞门声将我唤醒。我看见瘸脚正在死命顶住一扇门,我环顾了下,这是在我家里。

醒啦?黄老头说,醒的可真不是个好时候,第二次大饥荒真来了,妈的。

我们互通了情况,自从我被抓回审讯室后,他们就一直在山崖的周围徘徊,第二天发现我和妻子都被扔在了外面。我们被带回了家,足足昏迷了三四天,这期间全城涌现了不计其数的大小暴动。心货的价值跌至原先的十几分之一,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泉城的心货市场。

事出反常必有妖,妖还能是谁,泉城不就只有一个妖。

妻子此时也醒来,糊里糊涂地看着我,看着周围,我向她说明了情况,她一声不吭,只是懵懵地看着扛门的瘸脚和歪嘴。我不知道她是还没醒透,还是把魂丢在了大山深处里。

突然安静了,不再有撞门声出现,那些暴徒像是放弃离开了。瘸脚和歪嘴还在继续用力顶着门,以防万一。大家都屏息敛气,等了足足好几分钟,几乎在所有人即将松懈下来的时候,门又猛地被撞了一大下,好在凑巧,瘸脚他们顶回去了。门外有人破口大骂了一声,这才真正走掉了。

我这才起身去厨房想找点吃的,几天没进食,这会胃痛如绞。没吃的了?我看见一片狼藉的厨房。

在把你们带回来之前,已经有人闯进来搜刮过了。黄老头说。

搜刮过了?那我们还守干吗?直接放他们进来,然后带进厨房放他们看一眼不就好了?

黄老头苦笑了下,说,他们可不是要吃厨房里的。

我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们……要吃我们?黄老头点头。我想,不对呀,饥荒才开始没几天呀,上一次饥荒,足足熬了一个月才出现杀人吃肉的情况啊。但很快我就为自己的天真而感到好笑,是呀,大家早就经历过一次大饥荒了,杀人吃肉的事已经干过一次了。之所以头一回能熬这么久,是因为需要时间来跨越门槛,而一旦跨过后,这道槛就不复存在了。

再来一次大饥荒,泉城人只会更快地进入那种癫狂模式,以求自保。这种游戏规则之下,人的底线只会越来越低,没什么好意外的。更何况人们靠杀戮度过了第一次大饥荒,第二次一来临,人们便会试图再靠杀人来解决。

可惜没用,这招过时了。这次母脑想尝些新鲜的,但又会是什么呢?上一回靠杀人,这一回我们又要靠什么?我的想象力过于匮乏,无法预测,也不敢预测。

人类还要达到怎样惨绝人寰的极限,才能逃过这一劫。

那天晚上,我们挪来了衣柜堵门,还堆了一摞的桌椅板凳。由于饿得生慌,我们很早就躺在地铺上准备睡觉,窗外又传来尖锐巨响和歇斯底里的嚎叫,听得我们心悸怔忡,只能强闭双眼,细数肚腩发出的咕噜。瘸脚在墙角侧身平躺,在那一个劲地念叨着什么,偶尔念到一处忽然挑高音量,满是愤怒,但又没人搭理他。

我断断续续浅睡了一会,听见哪里传来了清脆的水滴声,我竖耳辨认了会,不是厕所的水龙头,甚至不是我们家里的声音,它是从门外传来的。一滴又一滴,碧玉破碎般的清晰,我试图闭上眼,不去管顾,但它却变得更大声,让我觉得自己身处一方溶洞之中。我只好睁眼盯着门,这时一道黑影摸上门边,动作慢吞吞的,我用力盯了会,发现那是黄老头。

他也发现我醒着,指了指一旁的墙角,我循向看去,那是瘸脚躺的地方,我在黑暗中认真看了会,发现瘸脚人不在那。我看向黄老头,他指了指楼上,然后轻轻开了门,走了出去。我起身跟上,走到房门外,黄老头揿亮手电,照向楼道。我这时才看清了水声的来源。

它们从楼梯上一级一级慢慢地挂下来,黏糊糊地流淌着。几抹莹莹绿光划过眼前,我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它们殷红的颜色。是血。血挂满了楼梯,还继续挂向楼下一层,像座精致的、流着红血的景观瀑布。

我们溯流而上,一层层摸上去,楼上住户的门几乎全被砸开了,他们的血流出各自的家门,欢腾地汇到一块,聚合成一种流淌的诡异生命。都是那些吃人者干的。

爬了十多层,我闻到一股焦香,腿迈得越发有力了,大餐在召唤我。我一口气追进了那扇门,里面点着火光,一个人背对大门,席地而坐在篝火前,埋头大力咀嚼着什么。

黄老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他蹬翻在地,然后又踹散了火堆,说,兔崽子,我们不干这种事!

瘸脚躺在地上,满嘴油光,他已经吃得肚大瓜圆,就那样闭着眼甜美地发笑,还擦了几下嘴角,又吮遍了十根指头。黄老头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攒足劲甩了他两大耳光。瘸脚的鼻血溃堤似喷了下来,混入地上的支流,加入了那条诡异的生命,流向门外。

他俩厮打了起来,黄老头没吃半点东西,干不过瘸脚,被他牢牢压在了地上。

我吃我的,你饿你的,关你屁事,糟老头别瞎管。

我冲上去扳开他,他还一个劲压着,黄老头发出咋咋唬唬的哼声,声音越来越响,瘸脚觉得不对劲,起身让开,这时我们才发现声音是从楼道里传出来的。我们几个连忙奔下楼。

厮打声是从我家里传出的,我破门而入,正看见窗户外架着一条天梯,一伙人陆陆续续扒了进来,歪嘴和一人缠成一块,在地上来回滚,我妻子一手护着黄蝶,一手挥刀逼退一个龇牙咧嘴的男人。

瘸脚抽出他割肉用的刀,连连捅死了几个暴徒,拉起歪嘴,我则拉起妻子,我们一群人夺门而出,往楼下跑去。

那窝人收留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在路上躲躲藏藏。他们先是谨小慎微地上下打量我们,然后才慷慨地把我们让进防空洞,给了我们热水和压缩饼干。他们自称守护组织,意思是守护人类仅有的尊严和文明。他们囤有余粮,不吃人肉,和街上到处游荡搜刮的吃人者们互为敌人。

我们感激万分,点头哈腰接过干粮,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我们面面相觑,黄老头直勾勾地盯着瘸脚,瘸脚一脸不耐烦,气氛不太对劲。直到周围的居民们渐渐散开,黄老头才对瘸脚说,你不该那样做,如果你决定那样做,你就不该跟我们一样躲进来,你该出去,他们不收留你这样的人。

瘸脚嗤之以鼻,我们就是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别装圣人了。

黄老头说,我知道咱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有条最后的底线就更重要了。好了,做出你的选择吧,想留着就跟我们发誓,悔过自新;如果不想,就走吧。

瘸脚骂了几句,说,我他妈的可是救了你女儿。

黄老头被他的话梗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最后看向我,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这事由我来决断更合适点。

我说,黄老头说的没错,不吃人肉是我们最后的底线,你看要走哪条路吧。

瘸脚甩起行囊砸向地上,指着我说,麦哥,你也少废话,你骗了我们,你压根就没和这娘们离婚,如果你早离了,再找下一个结,卖次心货,我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身无分文。

滚,我轻轻地说。瘸脚看了我好久,见我不说别的,就边后退边说,行,我走。

我们在防空洞里住了三五日,守护组织的粮库很快就见了底,他们收容了太多难民,在分发食物时没有计划和管制。难民们众口铄金,少上一口粮,他们都能闹翻天。

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们就吃不上饭了。外头的吃人者们则像荒野上的狼群,各立狼王,割据一方,势力划分明确。一切非己方势力的人都是潜在的食物,他们埋伏对方,偶有火拼和兼并。当然,他们有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我们。

我们开头还能抵挡狼群的冲击,但自从无米下锅后,就渐渐丧失了对抗的力量,外出觅食的人经常有去无回。大家慢慢明白了,营地崩溃是迟早的事。

一些人牵头打算离开,他们准备去加入吃人者,放弃作为人的尊严。守护组织的人再三劝留也没用。那个晚上,我们目送第一批人离去,他们由于饥肠辘辘,连声谢谢都没跟组织者们说,反倒是一些孩子们对他们恋恋不舍。

他们面挂善意,举着双手走出去,高声呼喊着投降。铁皮大门合上后,大约过了十分钟,一阵枪声裹挟着嘶喊在洞外响起,所有人屏息听了一会,铁皮门桄榔大震,有人在死命拍门,那人喊着,我们错了,我们不该走,放我们进去!

组织者里有个年轻人想上前解围,被另一个老者拉住,意思是先不急,等等看。那人足足拍了十多分钟,到最后声嘶力竭,像是在求饶,又似乎在哭泣,直到最后一下拍门声有气无力地消失后。另一个气饱力足的声音才说,没用的废物,门都叫不开,死去吧。

那是瘸脚的声音。

一声撕心裂肺的告饶,一声利刀入肉的砉然声,一声无边无际的寂静,结束了那场骇人的屠杀。

老者摇摇头说,我们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好处?一顿饱餐罢了。

由于这句话,营地内来了一场骂战,一群人指着守护者们说,都怪你们当初收留我们,现在可好,把我们后路都给断了,想加入人家都没得加入,只能在这活活饿死。

一个嘴贫的人还用了句谚语,只要当一天守护者,跳进黄河都洗不清。黄老头在一旁又笑又摇头。

那晚我失眠了,看着天花板想着陈青那句话,泉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母脑想要什么心货,我们还能再给出怎样的心货。泉城已经成了地狱了。

妻子这段时间依旧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黄蝶饿昏过去了好几次,黄老头只剩这么个女儿,心疼得要命,但又无济于事。

第二天早上,负责外出的人扛回了几大箱东西,我看了半天,侧着头才发现那是自动贩售机,一时觉得哭笑不得,守护者们确实被逼得想不出办法了,只能把这玩意撬回来。

可是我们怎么砸开它呢,这东西跟钻石一样硬,由母脑的程序亲自设计,连条缝都没有。一帮人围着它,妙计频出,可这贩售机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试了整整一天,大家都放弃了。

我想了一会,走上前说,还是得靠老办法,卖心货,咱们只能找出具有价值的心货,不然就只能饿死。众人点头,各自想起了办法。

这就像在解一道生死存亡的谜题,至少带来了些希望。它给出了一种不被饿死的可能性,尽管渺茫。

让我们再来审视下泉城,它有两大法则,第一,情感世界参差多态的人容易富。第二,大家笑贫不笑娼,只要你能发财你就是爷。

所以在我给出方向后,一些宣称自己情感异于常人的难民,捋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番。大家投去期待目光,但到了真正实施时又打退堂鼓了。那名糟老头说自己在床事方面能打包出独一无二的心货,只要有配合的搭档就行。这话一出,原先喝彩鼓劲的女人们全都抱紧衣裳,连连后退,大骂糟老头流氓,为老不尊。

几名妇女嘀咕,谁知道这老头说的真话假话,万一他只是想占便宜爽上一番呢,毕竟要等他完事后,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的,要是假的,后悔都来不及了。有人拍胸脯说,不是她不愿意奉献,而是不想让老头得逞,如果老头能拿出铁证示人,她第一个自告奋勇和他做。

一伙男人发声了,万一是真的呢,那不就害大家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机会?眼一闭腿一岔,几分钟就了事了,老头能弄多久?

他们拖拉扯拽,把妇女全赶了过来,甚至形成有条不紊的组织,将老头一时的想法扩大规模。他们询问还有没有类似的异能者,一齐出列,然后自作主张开始了配对。

这场闹剧持续了小半天,就在快要开拔时,一名穿着彩虹条纹短袖的男人出列后说,他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并且赌咒发誓说他之前在泉城还是个小有名气的富豪,有人为证。男人们盯着他看了很久,又互相对看,颇有孔融让梨的意味。这下他们意识到了妇女们的处境,不再乱点鸳鸯谱,有几个男的实在觉得不爽,冲上去把彩虹男揍了一顿后,安静躺下来了。

大家达成了共识,除了性事,欢迎尝试各类心货。这个晚上,所有人顶着饥饿,略带兴奋地开展了各类行为艺术。有施加暴力的,有忍受暴力的,五花八门。我总觉得一切都是徒劳,这次贬值非比寻常,就算原先是小富翁,他们引以为豪的特长也失效了。

但我依旧想试试老法子,毕竟干等着太熬人。我找上妻子,跟她说我想在这找个合适的对象,就在这防空洞里举行场婚礼。她面无表情,说随便。我巡视了一圈,不行,我连个合适的人都找不到。

这里没一个女的像五年前在火光中死去的那名女子。随便娶一个是不管用的。我在那发愁,妻子忽然走来,说,还想着赚钱呢?我们都死定了你不知道?她像神婆一样叨叨念念,我们都得死,都得死,都是罪人。

她猛地拤住我的脖子,哭天喊地叫着,还我女儿,还我女儿,你这挨千刀的畜生,拐卖孩子,还自我感觉良好,去死,去死!她饿了好久,只是空做着拤脖子的动作,实际上毫无力气。我没有阻拦,任她发泄。

妻子把魂留在了大山内,可我还得活。我不能去想曾经做的这些事。我愿意欺骗自己,不知情就无罪过,我依旧是个不坏的人,这样我才能勇敢地活下去。

我必须找到办法。

歪嘴不断在骚扰各类女性,老幼妇孺都不放过,虽然在他看来这不是骚扰,而是在真诚地表示爱意。我无暇管他,每晚只顾饿着在地上打滚,滚够了几百圈我才能昏睡过去。

黄老头的状态更差了,他嘴唇发白,牙直打颤,都不像是饿出来的,而像是有头饿兽缩在体内啃食着他的内脏。黄碟倒还好些,只是小脸蜡黄。

所有人围着贩售机里的食物发愣,个个肚皮浮肿,无精打采,偶尔会有人勃然大叫,手舞足蹈地撞向贩售机的钢化玻璃,将自己撞昏。大家司空见惯,知道又是个饿出幻觉的。

黄老头也出现了幻觉,他双手抱着黄蝶,把她当成了自己逝去的妻子,整天到晚哭个不停。有回黄老头看见我,死死揪住我的衣领。

他说,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为什么?

我撇开他,黄老头倒在地上不再起来,一滩黑红的血在他身下漫开。我剖开他的衣服,才发现他的肚腹血肉模糊,绷带发烂瘪成一捆,勒出几条白花花的肋骨。这里本就恶臭熏天,他身上的腐肉味全被盖住了。

黄老头死了,因为从自己肚子上割下太多条肉,失血过多而死。他死前拽着我,指向黄蝶躺的位置,用最后的气力说,麦呀,别告诉黄蝶,我骗她那是我偷藏的生猪肉条,千万别告诉她……

防空洞里就黄老头的尸体爆发了一场争论。这是第一个死掉的人,争论的核心不是该如何处理,而是该如何利用。

我们既然无法加入吃人者,那我们就自己成为吃人者。这种观念感染了大部分人。那天晚上他们把黄老头的尸体当成宝藏,严加看守起来,准备一旦有了定论就下嘴。

我躺在角落里,既不敢冲上去保护遗体,又不敢发声表率。我想起了妻子骂我的话,懦夫。是呀,我是个懦夫,他们人多势众,我胳膊拧不过大腿,冲上去送死干吗?

那个夜里,浓厚的愧疚压过饿意,我没滚几圈就睡着了。

梦中,女孩离家出走刚归来,身边跟着一名女人,她是陈青。这是梦里第一次出现我熟识的人。

女孩说,陈阿姨是泉城的管理者,她在想方设法如何让咱们泉城变得更好呢。陈青走来,自我介绍了一番,还夸了女孩一通,然后说,我们准备开展一个儿童援助项目,有各种先进技术支持,准能帮小公主治好。说最后一句时,她慈蔼地看着女孩。

应该是在一顿晚饭的中间,因为我正盯着地上摔碎的饭碗,一块陶瓷残片长出一颗红斑,两颗红斑,三颗红斑,我抬头看去,女孩的左手腕正在滴血,她右手握着一片尖锐的碎瓷。

她说,让我走,我必须走,那里才能救我。

我说,你根本不清楚那里是做什么的,他们要你一直待在那,万一是什么陷阱呢?

她说,我的人生就是陷阱,这个世界就是陷阱,我不怕陷阱。

我告诉女孩,我们还可以尝试很多别的办法,我可以再继续找医生,泉城有不少免疫缺陷方面的名医,只要时间足够……

她打断我,但我们积分不够。我想说点什么,但想了一小会,这似乎让女孩很失望。于是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攒积分,你没有拿出所有家底来帮我,你怕大饥荒的坊间预言;你怕当它来了你不再能靠婚姻卖心货;你怕自己再度沦为社会底层。我知道你想往上爬,你一直是这样的人,但很不巧,你有了个倒霉女儿,这让你无法坦诚地做这样的人。

她噙了满眼眶的泪,摇着头说,我知道如果有天我试图从你怀里拿走一切家产,你甚至会杀了我。所以让我走吧,陈阿姨说了,这算是你在帮他们,你也想卖管理层一个人情吧,毕竟大饥荒要来了。

我举手作势要扇她,手扬起又定在半空。那个时刻似乎无比漫长,我不知怎么就点了头,女孩要跟我告别,我走进房间拿出一叠婚纱,交到她怀里,说,你妈传给你的,要你结婚那天穿。女孩抱紧婚纱,最后看了一眼家,猛一转身,走了。

女孩没再出现,我过得浑浑噩噩,梦在这里变得无比漫长,我试图醒来却无能为力,只能陷在那自责的泥沼里。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坦诚的代价。女孩明明能去搏一把,我却为了父女的本分想拴住她。好像周围有无数人盯住我,随时衡量着我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实际上没有人关心这些。

梦境在这里长进了现实的回忆。这好像是第一次大饥荒之后的第一个月,杀戮时代正如火如荼,陈青找上门来,她说现在泉城的聪明人越来越少了,而我算一个,母脑挺喜欢我的。她还说多数人只会攒钱,而我会分钱,养了一帮忠诚的人,难怪能挨过大饥荒。

但下一次就没那么简单了,帮我吧,罗麦,和你的人一块,帮我们干些事吧。做好了,管理层会有你的位置。第二次大饥荒还会来,提早预防不是坏事。

她怎么样了。

很好,免疫病正在根除中。来吧,我也帮你个忙,让你不会活得太累太矛盾。

音画变换,我躺在手术台上,面前是张牙舞爪的仪器。陈青说,记忆裁剪技术会自动识别对我造成心理创伤的记忆,对其裁剪,以达到最大化心货的目的。不过技术还不成熟,对于成人,目标记忆可能会逐渐恢复,也许一年,也许五年,取决于个体,但至少你会舒服一阵。另外,我会让你周围的人配合。

白光炽烈,我迷蒙着眼,隐约听见女孩在说,再见了。

这声告别穿破梦境,变成现实中另一位女孩的哭喊。我猛地醒来,跑向发声的方位,那是黄蝶在护着黄老头的尸体,不让豺狼虎豹靠近。

在我赶到之前,有几位骷髅般的人将黄蝶挡在身后,他们艰难地站立着,手拉手筑成一堵围墙,分隔开了尸体和饿狼们。他们是一群饿到极点的人,此刻视死如归,扛上了守护人类尊严的旌旗。现在,只有这些濒死之人才最有资格干这类假大空的事情。

一些人又加入他们,人墙筑得更长了。每块城垛都是一具双眼凹陷、眼神浑浊的活死人。他们赤身裸体,身上不挂一丝肉,向众人展示自己必死的征兆,以此为荣。

饿狼们气急败坏,却不知所从,喷着唾沫星子叫嚣着。人墙像一层坟壳,黄老头安稳地埋葬在里面。

墙中有一人无力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和邀请,请我也成为墙的一部分。我摇摇头,钻过他们,带出了黄蝶。我说,他们挡不了多久,快走。

妻子与我擦肩而过,她并入人墙,成为其中的一节。歪嘴紧随其后。

我是个怎样的人?我卷缩在地上时醒时昏,意识涣散,但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心头。黄蝶窝在我怀里,她静静地说,我知道那是爸的肉,但我装作不知道,因为我太饿了。

我轻轻地说,你没错。

这些梦到底发生过没有,我不想去追寻答案,它藏着某些阴暗的、可怖的东西。随着梦境变成回忆,我似乎渐渐拼出一个完整的自己,一个令我厌恶的自己,一个我无法接受却如影随形的自己。

我再次入梦,这回不再是上个梦的衔接,而是中间的一段,在我放弃女儿之后,在我躺上手术台之前。我好像做了些什么,一件泉城的大事,一件让母脑青睐的大事。

起初是一场争吵,黄老头骂我是只畜生,我为自己辩解,这为什么不好?我能往上爬,女孩也能得到她想要的。黄老头说,后来那姓陈的出现过没,你卖他们人情,人家回你个响没?

人家要是找上我了,我该不该带你?

黄老头沉默了,黄蝶在一旁拉着他的衣角。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继续沉默着。大家都半斤八两。我说,黄老头,我爸还不知道这事,记住别说漏嘴了。

大饥荒来了,陈青却没再出现,我赶走了一任妻子,马虎地又找了一任,却打包不出任何有价值的心货。我过起暗无天日的生活,饥一顿饱一顿。陈青一天不出现,我的生活就暗一分。我为此可是出卖了女儿,如果什么都没换来,我就成了个罪孽深重的笑话。

第一次大饥荒伊始,泉城人还算羞涩,他们不会主动杀人,而是等着有人饿死,才勉为其难地下嘴。

我们聚在地库里互相帮扶,那天我们抱着赴死的决心外出觅食,我和黄老头的儿子一组,我俩沿街寻觅,我太饿了,脚底踩云,一步三趔趄地癫着。街上一派乱象,我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觉,只是那么朝前挪着。

一道声音喊,来呀,加入我们呀,来试试这招能不能出点值钱的心货。

我望向那边,一坨油汗淫淫的肉体缠在一块,四颗人头攒动,它们招揽着我。我边脱衣服边走近他们。

黄老头的儿子一把抓住我,麦哥,别过去,这是徒劳呀,现在最不值钱的心货就是性爱了,就算是集体的也不稀罕。我甩开他,融入到那坨肉里,我们五颗人头无力地蠕动着,试图在心货价值仪上弄出些波动来。

毫无价值。

黄老头的儿子在一旁看着我们,我觉得他在嘲笑我,于是我用力地朝他啐了口唾沫,无奈虚弱,砸自己脸上了。

他旁边站着另一名女人,衣衫褴褛的,裸露的皮肤满是发红的抓痕,大概是遭到了侵害。她出神地盯着我们,我似乎看见她身上的红印渐渐膨胀,布满全身,像世界地图一般。

我想起了地图女孩。

我觉得她正鄙夷地审视着我。我脱离那坨肉,穿上衣服,往前逃走。

我被路旁的贩售机吸引,站在发亮的玻璃前发呆,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一下又一下地砍向玻璃,我总觉得再砍一下,玻璃就碎了,可口的食物就能流满一条街。我砍呀砍,黄老头的儿子就站在一旁,他想抓住我挥砍的手臂,让我停下。

没用的,大哥,没用的,别费力气了。

滚开。

省省力气吧。

滚。

鲜血四溅,我看着黄老头儿子咕溜溜滚远的头颅,一时没缓过来,血雨劈头盖脸地淋下。我盯着手上那把带血的刀,我干了什么?我杀了一个人。

视镜中的心货价值仪叮了一声,几轮波动弹起,那代表钱的形状,食物的味道。曲线攀升,维持在一个高价值水平上,是睽违已久的心货。我揿下耳廓后的开关,脑中开始了打包。

提交,换钱,五十积分。交易,天堂之门打开,几袋香肠,几捆面包。我塞了满满一嘴,抱着这些珍宝拔腿往回跑,脚上还踢到了一颗什么东西,硌得生疼,但不碍事。我狂喜不已,一时没忍住,边跑边喊,杀人可以换钱!

杀人可以换钱!

不对,我不能说!这事得藏着,同款心货卖得多,价格就低了,这是朴素的供需关系。我赶紧捂着嘴,可惜晚了,消息像病毒一样传开。

我往回跑,碰上刚才那名穿着破烂的女人,她无助地站在那,火光印红她的身子,某个角度下,我觉得她像穿着一件婚纱,正等着如意郎君牵起她的手。

我又想起了我递给女孩的那件婚纱。我原本也想有天看着她出嫁。

她发现了我,冲上来要抢我怀里的食物。我身子一侧,闪到她后面,将刀捅向了她。什么东西被捅穿了,一切的美好全都瓦解。我继续跑,回头看了一眼死去的女人。

女孩曾经的话划过脑海,如果有天我要从你怀里拿走家产,你甚至会杀了我。那女人瘫在地上抽搐,跌出了光影,她不再像身着婚纱,赤身的抓痕也恢复原样,不再像世界地图。

我杀的是一名陌生女人,而不是我女儿,这证明不了什么,我告诉自己。

我狼狈地摔进地库,正想着如何解释手上的食物,就见到黄老头跟我爹在窃窃私语着什么。糟老头子,我就知道你会揭发我,我想着,抄起刀子扔向了他。黄老头一躲,刀子径直嵌入了他老伴的肚子。

你他妈的,黄老头抓起斧子甩向我,我立在那,愣愣地看着他老伴肚子上的刀。父亲将我扑开,斧子不偏不倚地没入他的脑壳。

音画跳转,我被瘸脚制伏在地,他们像对疯子一样对我。陈青踩着高跟咣当出现,派人拉开了瘸脚,大加赞赏地看着我,说,多亏了你,泉城才进步了。跟我干吧,母脑很欣赏你呢。

我哭着醒来,这是我的最后一块拼图,此刻我完整了。我可以回答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了。

人墙矮了一截,从站着变成了跪着,有些墙垛耷拉着头,几乎快死了。狼群咆哮了几声,终于按耐不住了,摆在眼前的肉食怎能不吃。它们轻松地撞开人墙,张着嘴冲向黄老头的尸体。

出于喧哗,防空洞外的动静没人发觉,此刻铁皮大门也被撞开,外头更多的狼群也闯了进来,张着嘴冲向我们。

够了。我受够了这一切,也受够了自己。泉城和它邪恶的子民们都不该继续存在了。我心中涌出一股宏大的虚无和绝望。我突然厌烦了世人为生存而做的一举一动。

很多东西都不该存在,泉城不该存在,我也不该存在。

我捡起一块污秽不堪的碎瓷片,划开自己的喉管大动脉,然后慢慢地躺下,看着往上喷薄的血柱,像一座自我欣赏的喷泉,发呆,回望。一间间密密麻麻的教室,一列从无数孩子们心中吼出的音浪列车,一名捧着白婚纱的地图女孩,一下敲击玻璃时发出的鸣笛声,一群饿狼,一群吃饿狼的饿狼。

泉城就此崩溃吧,然后永远消失,不再自我折磨,一了百了。想到这,我忽然觉得结束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还有些幸运和慰藉。

视镜中一道波动跳起,爬升,继续爬升,停止。高价值心货,一百积分,含金量十足,我下意识地进行了打包。我看着黄蝶,犹豫了几个瞬间,她那蜡黄的小脸颤了下,我想起了女儿。积分转账,确认。

黄蝶惊诧地看向我,我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她缓缓爬向贩售机。叮地一声,玻璃升起,全场的血搏拼杀突然停止,所有人屏住呼吸,齐刷刷注视着黄蝶拿出里头的食物,万籁俱寂。

自杀,自杀可以赚钱!一些人发现了我。

那些四散的人墙抄起身边的尖锐物,接二连三地自杀起来,他们在流血至死前打包了心货,卖了钱,最后转账给身边最近的一头饿狼。

疯狂停止了,人墙们还是挡住了饿狼对人类尊严的践踏,自杀的方法也开始传播出去,我奄奄一息地观察着,泉城还是找到了办法,上一次是杀别人,这一次是杀自己。濒死之人的脑子似乎转得极快,我想着,可我太了解泉城了,没多少人愿意自杀去成全他人,所以也许会有一群人去逼另一群人自杀吧。但这样的心货值钱吗?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黄蝶递给头狼瘸子一块面包,吃这个吧。瘸脚慢慢接过来,我慢慢闭上眼。

泉城又进步了,母脑又能进化了。



[1] CAPTCHA项目,即全自动区分计算机和人类的图灵测试,常用来阻拦自动程序进去网站,后被GOOGLE收购,将其用于数据标记,人类用户解决验证码问题,变相地为机器学习模型提供数据标记,CAPTCHA创始人路易斯曾说:“我创造了一个系统,以十秒为单位,数百万小时为增量,来利用世界上最宝贵的资源:人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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