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那个任务时,我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姐姐了。
记事起,我就跟姐姐生活在喇叭里。喇叭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名称,城市呈弧形,姐姐说,如果我拿着一根超长的皮尺从城市的一侧横贯圆心抵达对岸,皮尺中间一定悬空数米,那么我就会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坑里。而它之所以被称作喇叭,则是因为其头顶罩着空气自循环系统,就像八音盒的玻璃外壁,外壁正中有个洞,每个周三,全城的食物都会从洞中投落,孩子们会在当晚举办投食节。
这些孩子大都跟我一样没有父母,但他们都听说过关于自己父母的故事,从温柔的保育员凯瑟琳阿姨那里,或从抚养自己长大的叔叔和邻居那里。而我父母的故事,则是从姐姐口中听来的。
姐姐说,我们的父亲身形魁梧,布鲁斯蓝调口琴吹得极好,母亲则生着一头漂亮的棕色长发,是一位小提琴乐手。
我点点头,心想我的父母跟喇叭里的大人们没有什么分别。
城市中,有三分之一的大人从事音乐。人们半夜初醒,不小心拨动了琴键,周遭很快就会奏响一曲和鸣。孩子们没见过面的父母亲,大都曾是合奏中的一员。当孩子们问起父母为什么不在这里生活时,画家鲁本叔叔就会解释说:“因为他们要将音乐传向远方。”
除了温柔的保育员阿姨凯瑟琳,我最喜欢跟画家鲁本叔叔呆在一起。鲁本叔叔的画拥有许多罕见的绿色,堆积在一起有种错落的美。他说这是草原与森林。我问草原与森林是由罐头里的西兰花组成的吗?他笑着摸我的头,没有回答我。
鲁本叔叔最负盛名的不是绿色,而是肖像。他画了很多城中人的肖像,又画了诸多陌生人的肖像。陌生人的肖像大都悬挂于街头巷尾,大人们经过时常投以深远的目光。在我学会吹第一曲布鲁斯蓝调《雪绒花》时,鲁本叔叔送了一幅肖像给我,肖像上的男人有着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眼温和,鲁本叔叔说这是我的父亲。
我想了一会,说:没有叔叔帅。
这幅关于父亲的肖像最终也被挂在街角——喇叭里的孩子是不懂得思念父母的,我们不理解,为什么有了凯瑟琳阿姨和鲁本叔叔的照料,我们还需要另外的、名为父母的关爱。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姐姐不太喜欢这幅画。她常对着这幅画发呆。
之后鲁本叔叔又送了她一幅肖像,是她在投食节晚会上的芭蕾舞剪影。她也不太喜欢那幅画,后来我发现,她也不太喜欢芭蕾舞。这个城市里,如姐姐这般的大孩子总是摆出一副对一切事物都兴趣索然的样子,我像不懂那些大人一样不懂她。
除了从事艺术的大人,喇叭中的其他大人则沉迷辩论。那种辩论有时很像争斗,双方时常面红耳赤吵个不停,但只要有一个孩子出现在周遭,辩论瞬间戛然而止。某次我从口琴课上回家时,遇见了两个喋喋不休的大人,他们看见我时目光复杂,其中吵得最凶的一个还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他粗粝的面庞上滚落着大颗炽热的泪水,口中喃喃着:我真的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我抱住他的头,摩挲着他的耳朵,心想:大人真是爱哭又脆弱。
懵懂的幼年时期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保育员阿姨凯瑟琳去远方的那天。她躺在白布上,两个月前还无比鲜艳美丽的红发此刻像老化的线圈一样散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两条曾光滑饱满、能把我举到头顶的胳膊此刻变得松垮瘦削。她的嘴微微张开一条缝用以呼吸,我看到她的牙齿已经掉光了。
两个月前,她掉落第一颗牙齿时,正在跟我一起搭积木。在我们超过自己的最高纪录、搭成有史以来最高的积木高塔时,她像摘掉耳环那样,从口中取出了一颗牙。
我问她为什么牙齿会掉,她说因为她是时候去远方了。
如今,她躺在白布上,努力睁大眼睛想再看看孩子们,她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都像牙齿一样从这里剥落,落到远方去了。
我姐姐和大孩子们站在远处缄默地望着她,鲁本叔叔领着我们这些小孩上前,为她合奏一曲《雪绒花》,用音乐送她去远方。
一曲完毕后,她的胸脯已不再起伏。一个小女孩走向前去亲吻了她的嘴,说:凯瑟琳阿姨,请告诉我远方的妈妈,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已经能吃下青椒了。
凯瑟琳阿姨前往远方后,我习得了“思念”这一概念。但想到未来的我也将去往远方,就又尤为认真地学习口琴。
五岁半那年,我的牙齿脱落了。
脱落是有预兆的。
那段时间,城里的音乐声少了,沉迷户外的孩子们被召回上理论课,每一个老师讲课的间隙,孩子们都能听到窗外激烈的辩论声。投食节上,台上欢快舞动着的孩子们也能敏感地察觉到大人目光里的疲惫与消沉,这种低落的情绪来自空投罐头的减少与压缩饼干的增加。当时我还暗戳戳地想:大人们比孩子更脆弱,他们比我们更想吃到蔬菜和肉。
但很快,我的牙齿就在坚硬的压缩饼干下松动。舌尖舔舐牙龈的动作很像是凯瑟琳阿姨温柔的安慰,我知道,不久之后,我将重复她的动作,将牙齿从口中拿出来。
我把牙齿放在光洁的罐头盒里,坐在窗前等着姐姐回来。
我没想过我会比姐姐先去远方,我以为我们会手牵手一起走的。可既然我的牙齿已经脱落,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道别。
我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是回想着我在此地所依恋的人和事,细数着自己口中剩余的牙齿,心想应该能在掉光之前把所有想做的事都再做一遍。
姐姐傍晚才回来。她走时对我说要去参加结业式,所以时间会很久,要我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我猜那一定是个非常盛大的仪式,趴在窗前等她时,窗外寂静无声,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似乎就连那些辩论爱好者们也都选择在今日偃旗息鼓。
而后又是同一时间,街上充满了人,是大孩子和大人,他们陆续从中心公园旁的城市大厅走出,那场景很像把夹心糖压扁后,糖浆自中心向外流淌。我跑到门口去迎她,却见她眼窝有点红,好像是哭过。虽然知道成长会把人变得爱哭和脆弱,但看到这样的姐姐,我还是忍不住抱着她的头安慰她。
我想她肯定是知道我要去远方了。我的姐姐,她比任何一个大人都要更依赖我。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劝解她我只是过去跟没见过面的父母和凯瑟琳阿姨团聚去了,让她不要伤心,她却先一步抱住了我的肩膀,轻轻在我耳边说要告诉我一件事。
她的鼻音浓重,泛红的眼睛注视着我时渗透着怜悯。
她说:我们的生活是一场骗局。我们所生活的喇叭是个坑,坑是弹坑,核弹的坑。
随后,我听到了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
我们所生活的土地,曾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三战以资源掠夺开场,以动用核打击结束。核打击过后,被打击的人民、空气和土壤就变成了核的延申。战后,为了阻止这些毒物扩散出去,大人物们先是动用武装部队进行核打击地区封锁,而后又将用于人类探索宇宙的资源和经费用于制作自循环穹顶,也就是喇叭。将喇叭倒扣在弹坑上,以隔离外界,就像给地球溃烂的伤口贴上了创口贴。
喇叭工程启动时,遭到了世界人文主义者的抵抗核谴责,但均被强势镇压。大人物们宣称,核战争已对全人类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灾难,这之后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所以,他们用喇叭罩住了隔离区,后又为安抚全世界的弱者,他们称将为这些被抛弃的人提供享用一生的食物和资源,宛如儿女赡养父母。
放眼全球,这样的喇叭共有十五个。
被抛弃的人们对于此事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喇叭里的大人们究竟是在辩论些什么。
一部分人认为,大人物们剥夺了人权。喇叭居民是战争受害者,不但无法对战争提出控诉,还被人当作宠物圈养在罩子下,而那些真正参与和发动战争的罪犯们却能获得比受害者体面得多的死亡。
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核辐射已经伤害了我们的身体,这种伤害在核发展如此卓越的今天几乎不可逆转,还将我们本身也变成了某种辐射源。走出去不但同样意味着病痛和死亡,还要承受社会对于辐射传播者的恶意,不如待在喇叭里。战争令许多人一生都活在劳碌和恐惧之中,直到死都没有躺在晌午的窗台上对着院子弹琴的时光,而我们,却在此刻做到了。既已无法改变事实,不如就在阳光明媚的弹琴时光中,看着外界的人为了战后生计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赡养我们。我们虽被关了起来,但却真正奴役着他们。
我问姐姐,哪种争论是正确的。姐姐说,如果是我们的父母,他们会倾向于第一种。
我问姐姐:“我们的父母不是艺术家吧?”
姐姐说父亲不是,她说父亲是名军人,第三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被敌人植入了人体炸弹,炸死了数十名战友。母亲是军队的声乐老师,父亲死后便郁郁寡欢,生下了我这个遗腹子之后,战争尾声的消息传来,为了让自己的一双儿女能够在战后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她将六岁的姐姐和三岁的我留在家中,自告奋勇带领自己的学生穿越封锁区为我们的军人唱颂歌,但再没回来。听说,她在距离我军不到一公里的地方被砸碎了脑壳。是她的学生,也是被她丈夫炸死的战友的弟弟用小提琴砸的。
正是这种疯狂的情感最终点燃了核的引线,令无数人的命运发生改变。
改变发生后,被遗弃的人们虽满腔怒火、争执不休,却也不得不身体力行地在喇叭里生活下去。他们的身体已经被辐射所伤害,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疾病而亡,心灵上的重创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最终让这些身患重疾的大人们振作起来的是喇叭里的孩子,是像我这样的、对战争一无所知的幼小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是比成人更无辜的弱者,在这些孩子的生命里,被饲养也许就是这世界正常的运作方式。这种认知如一川冰水,浇灭了喇叭里哀怨的怒火,令那些被遗弃的大人们再度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目标——他们决定尽自己所能,给予这些可怜的孩子以最好的生活。
于是,他们用外界的赡养费将喇叭铸造成了一个只属于孩子的乌托邦。在这里,孩子不会思念父母,因为每一位大人都像父母一样关爱他们,孩子也不会感到寂寞,城市中所有未燃尽生命之火的残烛都在用毕生的知识和技巧来丰富孩子的生活。
姐姐说,是我这样尚未记事的孩子改变了这座城市的气候,在一种呵护新生的环境里,那些失意的大人们也被净化,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放下愤怒,将自身也退回成一个孩子。鲁本叔叔就是其中之一。姐姐说,他从前是个酒鬼。
大人们和大孩子们商定好,要将乌托邦维持到最后一刻。
我问姐姐:“现在就是最后一刻了吗?”
姐姐说是,说弟弟,童年结束了。
世界发生了改变。
但不是因为我的牙齿。
那些质量与数量都在缩减的罐头核后来干脆换做压缩饼干和复合维生素片的包裹,无一不昭示着乌托邦的摇摇欲坠。喇叭人向外提出控诉,均像在真空中呐喊,杳无音讯。就在喇叭人认为这将演化为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屠杀时,外界终于给予了回应。
外界称,喇叭系统消耗的资源已严重影响了全世界人民的生存质量,为了平衡这一损伤,需要更多的人投入工作。
喇叭人怒不可遏:“被世界所抛弃的人是不会再为这世界工作的!”
大人物们表示理解我们对于生命的绝望,但外界还拥有许多愿意为世界献身的人,他们将乘坐空投飞机降落在喇叭中承担重任。换言之,我们这些被遗弃的受害者的赡养生活结束了,我们正式成为了笼中奴隶。而这,就是姐姐参加的结业式。
乌托邦的结业式。
“所以,你才不喜欢跳芭蕾舞的,对吗?”我问姐姐。
她抱着我,哭了。
世界的改变将我的生活变成了一道急速运行的漩涡,放在罐头盒里的牙齿在漩涡里噼啪作响,但我已没有机会如凯瑟琳阿姨那样,如摘取耳环般将它取出。
曾经为我们投放罐头和糖果的喇叭口开始不断往下落人,喇叭内争执不休的两派此刻却众志成城,一致对天上落下来的人表示抵抗。可大人物们显然更胜一筹,第一批落下来的,都是战俘和死刑犯。喇叭人率先挑起的社会斗争被强悍的暴力压垮,我和姐姐躲在阁楼里,看着那些杀了我们父母的人再次闯入了我们的家园。
双重压力下,有些人死了,如核战争的某种小小传递,令战犯又一次成了战犯。剩下的则被迫顺应生活去工作。喇叭内的反抗者们很快就消失殆尽,外界又空投了管理者过来,他们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隔着三层防护系统用机械假声指导人们掘开脚下的土地。
这时我才知道,我们脚下的土地在战前叫做中东,这里蕴藏着巨大的资源,资源之上覆盖着与土地相同厚度的鲜血和弹壳,都是各方人士为了抢夺资源所付出的代价。
油田被掘开之后,我们的城市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坑。
我看到了鲁本叔叔作为酒鬼的一面。他白天在油田做工人,晚上酗酒,拎着酒瓶在街巷处同他画的各个肖像碰杯,那些大都是他的战友,包括我的父亲。
乌托邦的孩子们也没能在这次改变中幸免。大点的孩子,譬如我姐姐被分配去擦拭机械,而我这样的小不点则负责给空投食物分类。
姐姐当日目光怜悯地将真相告诉我,是害怕巨大的心理落差会让我身心崩溃。但投入工作后,不光是我,所有乌托邦的孩子们,都表现出了优于大人和大孩子的坚韧。
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已将我们养育成了世上最饱满、强大的生命,以至我脱落了满口的牙齿,却没有走向远方,反而生出了一排新的,还能在辛苦的工作过后去照顾醉酒的鲁本叔叔,直到他因心疾去世。
鲁本叔叔走向远方的那天,他养育大的孩子们围绕着他合奏了这城市教给我们的所有的歌。曲声婉转间,我看到身穿防护服的管理者们和抢夺我们家园的战俘与战犯均用一种难以理喻的复杂表情望着这场葬礼。
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拥有过怎样的童年,但他们知道我们格外与众不同。
不久,我们就迎来了世界的第三次改变。
2
八岁时,我和姐姐离开了油田,来到了喇叭外缘的隔离基地,这里有空气净化系统和辐射处理装置,我们像通过初筛的原油一样被运送出来,确认身体指标合格后就被送进战后慈善学校。
慈善学校是世界教科文组织出资创办的,提供基础的通用语和道德礼仪课程,在这,我们第一次接触到了喇叭之外的孩子——虽然他们大多是品行恶劣的拾荒者——且能接收到真实世界的讯息。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油田里长成鲁本叔叔,然后死在那里,尸体又将在辐射的照耀下快速转变成另一种资源。可外界虽耗费巨资用喇叭罩住了辐射区,但无形的辐射却还像是被捂在手心中的灯一样向外溜出丝丝亮光。这些亮光杀死了那些备受呵护的脆弱孩子,亦改变了那些远离辐射区的大人物们的身体,令不孕不育症开始蔓延。
于是,继煤矿和石油过后,孩子成了一种新型资源。
面对着日益恶化的环境和无法绵延后代的苦难,有人离开了饱受战争摧残的土地,选择去极地度过贫瘠且远离辐射的一生。更多的人则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仍在着手组建被毁坏的社会。
而那些身体受到影响却又失去了孩子的人,他们将成为我们的父母。
我不知道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从前以何为生,但现在,它在贩卖它的孩子。
它在我们的胸前贴上编码,我是三十九号,姐姐是一百零七。学校处处布满监控,监控信号发往世界各地,俨然是一种大型的真人秀节目,失去孩子的人会在世界各地观察我们的品行,有朝一日,若有一通电话打来,将胸前的编码变成名字时,就代表有人要领养我们了。
领养人将支付我们的学费和衣食住行,并先以远程视频的方式与我们接触。待我们完全了解对方的文化,或对方认为我们能够成为亲密的家人时,我们将离开学校,与新家庭团聚。当然,若对方在远程领养期间出现了心意上的改变,这种领养关系也能随时戛然而止。
五十一号是最先找到领养人的。他今年十岁,但高我半头,体格强健,很像体育节目上的橄榄球队员。收养他的是一位新美洲的将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在操场上奔跑时脱离了五十一号的编码,被赋予了乔治这个名字。
当晚,他离开了普通班,搬去私人出资的教学楼和宿舍,来自新美洲的教师将教他学习古老的美洲语言,他也将熟读将军族裔的历史,以便融入家族。这种冠名改变十分巨大,酷似某种阶级跃迁。他不再同任何一个没有受过国家教育的无名之士讲话,同时开始频繁地跟私人教学范围内的其它洲的孩子们爆发冲突,他们的对垒很像这世界当今的图形。
半年后,我被一对新北极人夫妇领养了,起名为贝塔。姐姐说这个名字很好听,很像小熊。新北极人夫妇拥有冰雪一样的皮肤和近乎透明的头发和瞳孔,个性如水般温和,我们的视频聊天总是轻松愉快。我九岁生日时,他们为我寄过来一套棒球服作为礼物,里面夹着一张手绘的全家福: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站在金色的家庭中间,他的生命似乎都在发光。
同年,我的姐姐被一对新亚洲人夫妇领养,取名冯琳。那对夫妇是华裔,均为植物学家,儒雅随和,通用语标准动听,姐姐被他们的特质所吸引,也逐渐向植物靠拢,并且开始研习他们那古老而又美丽的文字。她说她将来也想像那对华裔夫妇一样,成为一个植物学家。
可就在姐姐预备离校、办理身份手续的过程中,却传来那对亚洲夫妇相继感染恶疾去世的消息。
由于收养的手续尚未落实,姐姐无法参加他们的葬礼,也无能涉足他们的土地。她被收回了冯琳的名字,成为留守在亚洲教养区的无名氏。这时,她已经十三岁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孩子们被领养走的概率越来越小,特别是两度失去父母的孩子,极易被当作某种不祥的写照。倘若最终无人领养,年限达到被驱出学校后,辐射区的孩子往往会因为歧视而难以回归正常社会,多半都会缩回喇叭中,如鲁本叔叔那般度过一生。少数会去参与征兵,某些野心勃勃的新兴国家乐意招收有辐射背景的军人,但这种军队的命运却不见得好过在喇叭中度过余生。
留守在校的男孩一般只保留到十四岁,女孩则会被保留到二十二岁,那时她们既能作为孩子被领养,也能作为妻子或情人被带走。
我不想让姐姐变成别人的情人,便恳求那对新北极人夫妇收养姐姐。
新北极人夫妇沉默了。
沉默期间,视频被校方切断,十分钟后,我被叫去校长办公室遭受了严厉的训斥,并关禁闭一周。
多数领养人是不愿意领养有亲属在世的孩子的,那会令他们难以融入新家庭。校方因此严令禁止我们对新家庭谈起现存的亲属关系。
“真是蠢货。”前来为我送餐的乔治这样评价道。
这个幸运的新美洲小子此刻几乎已长成了一个成人,任何人只要见到他挺拔的脊背都会明晰,他已经是一位将军了,只待他年满十三,他就将赶赴新美洲,别上将军的家徽。可只有我们知道,他高贵的外壳下涌动的依旧是那颗拾荒者饥饿的心。
“不如做个交易。”他难得屈尊蹲在我面前,那张脸经过新美洲的加持看上去真像个体育明星。“你姐姐很漂亮,我想家族不会介意未来的将军找情人。反正她的领养人已经死了,再呆下去也无非是去给别人做情人,不如我俩凑一对,也算知根知底,两小无猜嘛。”
我眨了眨眼,一拳打在他的眉骨上。
于是我的禁闭又增加了一周。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会在这里陪姐姐到十四岁,而后退回到喇叭中,回到我的失乐园,如鲁本叔叔那样度过一生。
但新北极人夫妇还是给了我一个机会,在我出禁闭的第一天,他们拨来了视频电话,说明他们想要收养我的原因。
他们并非失去了孩子,而是有个傻子女儿。摄像头对面的女孩跟那对夫妇一样,拥有着近乎透明的容貌,散发着一种酷似天神的美。
“她十五岁了。”新北极人夫妇说:“核打击那年,她九岁,跟现在的你一样大。那时她聪明伶俐,是个小精灵,自小就对化学感兴趣,说要成为第二个居里夫人。核打击时,学校的地下掩体受到污染,很多孩子相继感染恶疾而死,或脏腑器官受到严重损害,但她没有。体检结果一切正常,直至现在都是。可她就是不再会思考了。”
新北极人夫妇红了眼圈:“我们夫妻是中年得子,她的人生要比我们长出太多,我们希望在我们离开人世之后能有人像关爱一棵无害的植物一样关爱她,所以我们选中了你。你身上的一切品质都与我们相近,尤其是你对家人的关爱。但很抱歉,我们的资产不足以支付两个人的领养费用。我们懂得与亲人分离的伤痛,也尊重你此刻做出的任何选择,但我们还是想说,如果你选择加入我们的家庭,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和你的姐姐不失去联系。”
他们的诚恳打动了我和姐姐,虽然我们身为某种被土地贩卖的人口对此没有太多发言权,命运去留全凭学校游说,但他们真诚的呼唤仍令我在背起行囊、踏上前往北极的航班时心中充满希冀。
临别前,姐姐抱着我,轻轻咬了一下我的耳垂。她说母亲当年离开她时也是如此轻柔地在她的耳垂上咬了一口,自此,每每她想起母亲,都会回忆起耳垂上伴着温暖呼吸的刺痛。
我效仿着也咬了她一口,并对她承诺说:“我会经常给你打视频电话的。”
她笑着点头,站在学校的栅栏里冲我挥手。
北极比我想象得还要冷,但新妈妈做的萝卜汤总能及时的为我驱走冰川的寒意。我的新家铸造在一块裹着冰雪的土地上,土地的本质是某种人工材料,所以我们其实生活在一座巨大的船上。春夏天气回暖时,新爸爸会像划船一样将我们家所在的土地推进北冰洋里,我们全家在一种不断游走的生活中与不同的家庭在大洋上相遇。夜晚,我的傻子姐姐汉娜会坐在屋顶歌唱,她那美丽的咽喉里所发出的并非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语言,而是一种酷似小鸟的声线,我伴着她的歌声入眠,如沉入梦境一般沉入这个家庭。
我一直同我的亲姐姐保持着联系。我们每三周通话一次,多年以来,已从互相关心问候转变为我个人的生活讲述和姐姐专心致志地倾听。每次挂掉电话后,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生命也如生活一般不断游走,而姐姐却被钉在了原地。那种刺痛顺着我的耳垂一直走到我的心里。
来到北极的第四个月,姐姐告诉我,乔治死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学校里那个酷似体育明星的新美洲乔治。
“他的领养人投资了太平洋岛屿上的战争遗孤学校,”姐姐说:“那里有很多更合适做将军的孩子,而且生来就是新美洲人。那位将军对乔治说,可以把他从学校接出来,送去新美洲参军。乔治什么也没说,把胸前的名字撕了,从私人教学楼搬回了普通楼。半个月后他辐射病发身亡,大家都说他是死于心碎。”
我回忆着那个嚣张跋扈的拾荒者,他挺拔的身姿和帅气如体育明星一样的面庞依旧稳稳地扎根在我的脑海。我憎恨他觊觎我的姐姐,却也在成长的某个时段将其视作我的榜样。
我一直以为他想成为一个将军。
但直至他死,我才恍然,他只是想要一个父亲。
我来到北极的第五年,姐姐告诉我,她也要离开学校了。
那年她十七岁,得了个新名字,叫铃木麻里子。
对方也是新亚洲人,日裔,今年四十二岁,是个鳏夫。
没有冗长的视频观察期,她只与对方打过几次照面,就被带去做了子宫发育正常的鉴定,随后开始办理离校流程。
她的人生终于开始移动,但究竟会游离到何处,我俩都不得而知。
我望着视频电话里她正值青春的美丽面庞对她挥别,我想问她,她到了新家还会不会给我打电话。可话还没出口,我的傻子姐姐汉娜便跳到我的背上,失手关掉了通讯。
3
砰——
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使用了枪。
检查亡者的身体时,我发现他是个剪耳。
这代表对方是核辐射病蔓延期出生的孩子。
当时我正在喇叭中度过金色的童年,外界的人则在疲惫和伤痛中收拾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残局。他们不仅顶着重振本国经济的重担,还要支付均摊到各国头上的赡养喇叭费用,这令战后主持各国事物的大人物们都同自己的工人一样短命,孩子则多患先天不足。
刚开始给这些孩子剪耳是想博得社会的同情,为其争取到更好的社会待遇,背负着战后振兴经济和赡养喇叭的人们,虽已不堪重负,但依旧期待着能为弱者做些什么。
但随着剪耳数量的不断增加,这便成为地球衰败的起点。
那些不羁的大人物们终于明白,三战造成的环境的恶化是不可逆的,故此他们停止了对喇叭的赡养,在对喇叭的呼唤充耳不闻的时间里召开了全球会议,最终决定,掘净这颗被他们毁掉的蓝色星球上的最后一粒资源,在月球上建立适合人类居住的基地,亦称:建月计划。
计划是秘密施行的。死在油田边上的鲁本叔叔不会知道,他所挖出的石油将用于对月亮的改造,所有战后埋头于劳作的人都只当自己在重建社会,殊不知社会的主人已经放弃了这片土地。当这些人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生活状况依旧窘迫的家中时,他们不会知道,照在自己背脊的月亮意味着什么。
建月计划曝光时,我已在北极跟我的新家庭生活了十年。网络转播着各国将喇叭融化再造的场面——当时核辐射早已渗入土地,喇叭的存在已没有意义。喇叭回炉重造后将成为月球飞船的内胆,工程师之一铃木大雄接受采访时说,喇叭因人道主义存在,现在,它将载人类走向新生。
此番言论招至战后人道主义者与辐射背景者的双重抗议,我的养父母也对此愤愤不平。但我只是同我的傻子姐姐汉娜一样缄默地看着铃木大雄那张瘦削的长脸,此后的所有转播节目中,我都企图在其中寻找麻里子的痕迹。
自麻里子十七岁那年被带走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我自各类采访中得知,铃木大雄是个成绩斐然、家资雄厚的工程师,在昔日的日本地区拥有相当的崇拜度。但其私生活混乱,年轻时曾同时对一位好莱坞女星及其母亲穷追不舍,险些酿成当年最大丑闻。妻子车祸身亡后便宣称将不再娶妻,目前正与情人共同生活,不久会升级成为父亲。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向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铃木大雄的地址发送邮件,邮件内容是一名粉丝对偶像的崇拜,署名则是贝塔,麻里子说过的,很像一只小熊名字的贝塔。
我从没收到过回信,但半年之后,建月项目来北极招募尖端人才,项目负责人之一就是铃木大雄。
他们乘飞机降落在北极圈外,而后租赁了一块实质为船的土地在北冰洋内游走。我乘一叶扁舟跟在他们附近,我看到铃木大雄那张瘦削的脸比银幕上更显年轻,一个女人像乖巧的猫儿一样依偎着他。她身材纤细,长发及肩,精致的面容似乎被民族服饰改变了不少,但在四目相对的刹那,我们还是瞬间认出了彼此。
黄昏时分,这块饱受关注的土地与我家接壤,麻里子轻柔地挽着男人的胳膊,铃木大雄微笑着与我的养父母握手,那张刀削般的长脸上绽放着对于有孕情人的宽容。
铃木与我们共进了晚餐。我的养父在战前曾担任基建工作,由此与铃木大雄聊起,也不算冷场。麻里子始终依偎在男人身边,她还没有显怀,整个人却已展现出一种柔软的美。可她的男人却在席间一直偷瞟我的傻子姐姐汉娜。汉娜成年后出落得越发像是位不可一世的仙子,父母时常为女儿过于惊人的美貌感到担忧,而我则对铃木大雄的窥探恨得牙根作响。
晚餐结束后,我的养父邀铃木大雄去屋顶观赏夜空,养母则牵着汉娜的手回屋哄她睡觉。寂静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麻里子,她几乎是瞬间就扑到了我的身上,她的衣襟里藏着我写给铃木的信。
我这才知道,建月来北极招募人才,实则是姐姐为见我而做出的努力。
我们简短地向对方阐述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我向养父的一位老友拜师,学习狩猎,致力于成为一位北极猎手。这项职业将成为每一位新北极人最终的归宿,养父说,我们之所以能够离开大陆,创造自己的土地,是因为我们有着脱离那样生活的愿望。这种愿望的实现必定要建立在完全脱离那种生活给我们带来的便利和帮助的基础上。
新北极人最终将退回到狩猎时代,那是我们为自己的人生所作出的取舍,而一个优秀的猎人不仅要懂得如何猎杀和烹饪,还要掌握动物繁殖和成长周期,令自己成为生态链的一环,而不是大口吃掉所有的生物。
麻里子对此表示了赞许。她的生命则简单得多。从学校出来后,她就被接到铃木府邸,成了铃木的情人。说是情人,其实仆人的成分居多。诸如麻里子这样从喇叭里领养出的,铃木府邸共有十个。但最终成为情人角色的,只有麻里子一个。
“因为我怀孕了,”麻里子说:“三战之后,他被诊断为放射性不育症。以前的他应该不太喜欢孩子,报道说他曾害他的妻子流产。但于他来说,喜欢与否和有没有能力得到是两件事。可能就是出于这种不甘,他买了很多喇叭里的女孩。但谁也没想到,我怀孕了。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目光平静,丝毫不见方才依赖在男人身边时渺小,我意识到她的身上发生了某种比成为一个变态的附属品更加深远的改变,这让我回想起了在喇叭中时,她对于在一个已知的、被抛弃的世界中跳芭蕾舞的厌恶。
回忆的小片段转瞬即逝,铃木大雄从屋顶下来时,她又变回了那个猫一样的情人。他们乘船离去时,为我们留下了几块风干火腿。养母小心翼翼地将风干火腿切片,在其中分出了一个小小的胶囊。掰开之后是张纸,写着一间新亚洲寺庙的地址。
我和麻里子的信件就通过这间寺庙静悄悄的中转着。
第一封信寄来时正值严冬,我们全家围坐在火炉旁用她留下的火腿煮汤。我展开信,她说她的肚子比同阶段的孕妇小很多,医生怀疑她会生下一个剪耳,但这话无论是她还是医生,都没有同步给铃木大雄。
第二封信送来时,她已进入医院待产,她在妇产医院的每个夜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觉得自己实则躺在牛棚里,每个躺在这里的人不是在生崽,就是在产奶。
我寄给她一张小北极熊的照片安慰她,说我这里正值初春,狩猎停止了,所有的小生命都开始萌芽,每一头小熊都是有价值的。我期待我的外甥降临。
可直至夏日溜走,我也没收到麻里子的回信。
初秋时,世界迎来了新的改变。
建月计划的某个资源仓库爆炸,伤亡上万人。其中一位遇难者家属向媒体呐喊,说建月的实质是一项阶级移民计划,这项计划要攫取能供给三亿人使用的资源,只送一百万人去月球,就像他们当年对那些喇叭人所做的,他们欺骗劳动力,实则是想把地球变成一个巨大的喇叭。
而这一百万人中,三分之一为各领域的尖端人才,三分之一为权贵上流,三分之一为体格优异、非剪耳的孩子。
这样的筛选标准严重侵犯了人权,媒体宣称,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等级制度,将用近乎全球人的生命去献祭一个小小的月亮。
此言一出,各地暴起。
虽然后又有权威媒体表示筛选标准中完全不会涉到金钱及阶级,只是甄选能够开辟新家园的优异人才,要求体格健壮也只是为了供给开垦月球所需的必要身体条件,并非是针对残疾人士的打击。但被抛弃的大多数并不买账。
这一回,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被倒扣在喇叭中的抗议。他们称,尖端型人才的阶级大都是上流,他们自小便接受着最优质的教育和生活,从根本上就与生在土里的人拉开了阶级差距,以此为标准的甄选,就是一种道貌岸然的阶级屠杀。
抗议的声音愈演愈烈,逐渐组成团体与建月组织对抗。战争再一次打响,模糊了国家与大洲的分别,更贴近于信仰之战。
每一天,媒体都会报道某建月工程点被袭击破坏的消息,每每建月遭到破坏,都有更多资源被浪费、更多人死在核辐射与疾病之外。
铃木大雄死在了镜头前。当时他正在组织发射载满机器狗的登月火箭,反抗军攻破了工程区,记者的血喷在镜头上,但直播还在继续。铃木大雄,这个诸多光环加身的人,像一位皇帝一样买卖女孩的人,最终被一群农民拳打脚踢,死在了火箭发射基地。
没有麻里子的消息。
很快,我也失去了隔着屏幕目睹战争的战栗,亲身投入其中。
当时我正泛舟追捕一头海豹,我的傻子姐姐汉娜不仅拥有惊为天人的容貌,还具备吸引动物的歌声。我带着她出猎,就像带着塞壬的音响。但突然,她停止了歌唱。我疑惑地转过头,看到那个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傻子姐姐的脸上竟滚落着大颗的泪水,随即,她的歌声变为一种悲痛的哀鸣,久久的回荡在冰川与冬日之间。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一队反抗军躲进北极,建月军冲北极发射导弹,炸死了我的养父母。
退回成猎人终此一生已不可能,世上再无净土。
为了生存,我加入了反抗军。北极的猎人,成为了月球人的杀手。
我用狩猎动物的方式狩猎着那些曾将我们关进喇叭、如今又想把我们遗留在地球上的权贵,出于猎人对动物毛皮爱惜的习惯,若非迫不得已,我不会在猎物的身上留下弹孔。
没人知道,我事后脱去尸体的衣物并为其擦拭皮肤只是为了将其投入动物出没区,令这一具已消逝了人类意念的死肉重新回归生态环。我的战友们大都视我为食人者或制作人类标本的变态,这也不错,残忍的名声是战争年代的保护伞,我不仅因此少了诸多麻烦,还能借此赢得更多报酬,去安置我的姐姐汉娜。
加入反抗军前,我将汉娜安置在新亚洲边缘的中立疗养院里。半年后我回去看她,她金发垂地,目光温存,笑意绵软,酷似圣母。
她怀孕了。
我掐着护工的脖子把其按在墙上,折断了他六根手指,也没问出孩子的爸爸是谁。
我带着怀孕的汉娜离开了那里,掏光积蓄将她放到了赤道边的一所女性疗养院。疗养院酷似我童年时的喇叭城,装点着壁画和美丽的烛火。各色女性行走其中,她们都是朋友,但她们的父兄子女却可能是对立的仇敌,靠着对方的流血才把自家的女眷安置于此。
这儿是另一种形式的喇叭,世间总有创可贴。
隔年我再回去看汉娜时,看到她身着白裙坐在花丛中,几个明显不是反抗军阶级的优雅老太太正在为她的金发编织花环。她的怀里躺着一个美丽的婴儿,是我的外甥。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着婴儿柔软纤细的小手,忍不住哭了。
不只是为这新生的美丽,也为这世界的残酷,为失踪的麻里子和我的第一个外甥。
我为汉娜的儿子起名为奥丁,是我养父的名字。
往后的日子里,这间疗养院就成了我的家。每每从战场上回来,看到汉娜和奥丁美丽的金发在一群花白中间飘舞,我都感到极大的满足。
奥丁三岁那年,我赶回来为他庆祝生日,一位优雅的老太太为这个王子一样美丽的孩子烤制了一枚小小的蛋糕。奥丁坐在人群正中,双手交叠,柔和缄默,像一幅画,也像他的母亲。
他和汉娜一样,也是个傻子。
对这个结果,我没有过多的沮丧。我曾不止一次在伤痛的夜里设想过,若奥丁聪颖无比,作为唯一能够教授他的舅舅,我该如何对他诠释他的出生,该如何对他解释我们的同胞正在自相残杀,该怎样教导他热爱他那不问世事的母亲。
如今,他也长成了一株植物,这些烦恼都将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我肩膀上的负担——以前我只要保护汉娜就行了,现在,我的傻子外甥又将这责任延长了许多年。
要拼尽一切活下去啊!
这样想着,我整装完毕,再次投入了战场。
杀手的职业生涯面临着诸多不确定,很像当今这个世界本身。被匕首抵住咽喉时我没有动,我知道我的腰椎处还顶着一个枪口,那会将我的腰腿炸成碎块,并将我上半身的死亡延后二十秒。这二十秒里,我会闻到我的脊椎被烤熟的气味,会看到我满地的碎骨和被烧焦的人皮,会看到我的脚还穿在马丁靴里,大抵会腐烂在里面,不能再回归生态,这对一名猎人来说简直是暴殄天物,太过残酷。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祈祷着那间疗养院的某位高贵的老太太能为汉娜支付往后的费用,或是收养我的漂亮外甥。
身后杀手的气息逼近了我,一丝疼痛从我的耳垂处传来。
“不在北极生活了吗,小熊。”
我一怔,脖子和后腰的压迫已然消失,麻里子身着建月野战服站在我面前,手持倭刀。
“好久不见。”
她的鳏夫被杀害,财产被掠夺,她也充了军。
我心中一动,麻里子倭刀一挑,我便抽出了腰刀。
冷兵器显然是更适合猎人的。我十二岁时就曾手持猎刀与一头北极熊搏斗,最终为养母剥下了一整件熊皮大衣,可在麻里子面前,我甚至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
她像一条抓不住的蛇,无论从哪个方向发起进攻,她娇小柔韧的躯体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并予以格挡甚至反击。这让我想起了古老日本神话中的忍者。
但麻里子不可能的,她一直在学校待到十七岁,她的骨骼已经定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拥有如此高超的格斗术。
可现实就是我再一次败在她脚下。
我躺在地上汗如雨下、喘息不止,她却平静地将倭刀入鞘,呼吸细腻得宛如蚊虫。
我又想起童年时她对于芭蕾的厌恶,她的身上似乎始终都在发生着某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事。
但这并不影响我爱她。
“你长大了。”麻里子拉起了我的手。
我们拥抱在了一起。
战争的间隙,我们短暂地交换了这些年各自的历程。似乎长大之后,亲人间的时光永远都是局促而短暂的。
她跟我预想中差不多,铃木大雄被杀之后便被充军,但最开始充的不是军人,而是军用。
她像当初被铃木大雄买回家时那样,跟一众丧失亲友的女性一路被拉到军队,成为了某种军用食粮。
“不过他们失策了。”麻里子说。
她没有成为军人的发泄工具,而是在被脱光了衣服之后,拿起军人的刀杀了那名军人。队伍首领闻讯赶来时,她赤裸的身体已半边沾满鲜血,死去的三名军人在地上印出小小的红色花瓣,她提着军刀从容不迫地走向首领,冷漠的月亮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印出一道小小的光环。
军营里手持枪炮的军人们都被这个浑身赤裸的女人的气魄所震慑。
她就这样成为了部队的一员。
当我问起她是怎样习得格斗术的,她说她从前曾观摩过铃木大雄的剑道课。
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铃木大雄被农民打死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孩子呢?”我问起了我的第一个外甥。
“埋了。”麻里子说,她的眼眸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你知道,他有放射性不育症,能孕育出个孩子已经是奇迹了,但出来的时候...是个畸胎,就埋了。”
我舌下苦涩,揽住了她的肩膀,却被她肩膀上的建月徽章划破了手掌。
她拉起我的手,将敌军的药粉撒在上面,又用绷带缠好。
“跟我走吧。”我说。
麻里子歪了歪头,像是没听懂。
“离开那个把你买回来又充作军用的地方,”我说:“跟我们一起留在地球吧。”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们当然是要留在地球的。”
她的话跟我的话明显意味不同。
我下意识地警惕起来,随即又为此感到自责。
“你不愿意跟我走吗?为什么?是因为铃木?”北极尚存之时,麻里子挽着铃木在北冰洋里漂浮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眼前。那个贤良贵妇人形象逐渐落实到眼前的情景,她娇小的身姿上套着精良的作战服,连马丁靴的每一个针脚都是平齐没有纰漏的,而她对面的我则像是个拾荒者。
“不是那样的。”许是我的表情出卖我的心理活动,麻里子出言解释说:“这些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会选择反抗军。你知道,建月军给军人的装备和津贴都更胜一筹,这里也能更好的安置你的北极姐姐...”
“他们的导弹杀死了我的养父母!”
“可你还是把你的北极姐姐安置在了月球人建立的疗养院。你知道凭借反抗军的财力是无法支撑任何中立地带的吧?你的仇恨没有任何意义,这场战争也没有任何意义。人类本是为了在核污染蔓延的世界里逃脱升天而做出努力奔向月亮,但现在,攀比之心和仇恨居然位列生存之上,月亮成了战争,一切都本末倒置了。作为生态环里的猎手,你不觉得这很畸形么?”
她的神情茫然得像个孩子,似乎她真的不懂得铃木大雄及背后战场上那诸多的血泪与死亡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冷酷令我汗毛倒竖。
“那姐姐又是为什么参战呢?”我问。
“为了来看你。”她说,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谈论晚餐的品类。
我不知所言,但面对平静的她,一股愤懑骤然涌上心头。
我近乎质问:“是什么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生气,没有伤心,而是平静地注视着我,问:“变化很大吗?”
“当然,我已经不认识你了。”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了。”
麻里子缄默片刻,说:“还记得乔治吗?”
“谁?”
“慈善学校里那个拾荒者,曾被新美洲的将军领养。他死的时候,我去送他了。”麻里子说:“大家都说,他发病是因为心碎,因为他的领养者放弃了他,悲伤成为了巨大的催化剂,让他受过辐射的身体里的毒充满血管。看到乔治濒死的面容时,我信了。”
她的面部肌肉仍然没有任何波动。“他握着我的手,眼睛一直在流泪,直至他走向远方,那泪水也没有停止,一直浸透了我的裙边。从前的时候,我从未觉得他是有力量的,即便他穿着新美洲的军装,打扮得像个军阀。但在他死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他的力量,他的眼泪落下时还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生命,他的生命没有同凯瑟琳阿姨一样走向充满音乐的远方,而是顺着他的眼眶流淌了出来,我看着他挺拔的身体随着眼泪的流淌逐渐变得瘦削,看着他的泪水汇集成一只从远方伸出来的手掌,拉住了我的裙边。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麻里子说:“我从未那样爱过一个人,那种被泪水拽住裙边的爱是一种永远都不会破损的感情。它让我看见了父母为我们所做出的努力,让我看见了我病逝的植物学家领养人对于这个世界的爱护。因此,我决定活下去,站在一群郁郁寡欢的大龄女孩中间,对着那些通过镜头打量我们身段的男人露出微笑,活下去,从狭窄的学校走出去,遇见更多带有他那样的力量的人。”
“但我失望了,弟弟,”麻里子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看不出她的感情。“我看到这世上本该最有力量的人,在做着最没有意义的事。当这个世界上的人只执着于让别人流血,而不允许自己流泪,怎么可能战胜得了灾难和疾病呢?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跟乔治一样,心碎了。”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疯子。我完全无法理解她这番酷似哲学的言论究竟在表达着什么,但我知道,假如她的改变发生在那所学校,那么只会意味着将我们分开的是比阶级更加深重的东西。
她站在墙的另一侧不愿过来,而我,完全看不见墙在哪。
我们相距甚远。
远方的枪声逐步逼近,我知道,这狭窄亲情的裂缝已经快要关闭,我们又要分别,投入到与对方平行的人生中去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生活。”分开时,我咬了一下麻里子的耳垂,动容地说。
麻里子点了点头,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我的头发:“现在,就且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吧。”
4
往南走了八年,我接到了来自中立组织的任务。
当时我正跟杰西卡在新非洲度假。
杰西卡是我的前妻,我们相遇在建月战争的第五年。当时战争已经进入尾声,大批量的军工厂都因为资源匮乏而停产,战争先是从热武器退回到冷兵器,后来连冷兵器也不再适用于当下形式,根源在于放射性不孕不育症的大规模感染。
战争初年时,世界人口已缩减到从前的四分之一,但到战争第三年时,人口基数又在四分之一的基础上被削去了四分之一,那段时间出生的新生儿还不足战死者的十分之一,而这些新生儿中,被恶劣环境感染上不孕不育症的几率竟然高达百分之八十七。
面对如此严峻的人口局势,战争不得不止步,将用于战争的经费重新投入医学和科研,在建月基地的载人火箭逐步落上灰尘时,各个医院周遭逐步建起了隔离舱。这是疲惫的人们目前能想到的隔绝环境污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初生的婴儿放在隔离舱里养育,由专业的护士妈妈教养,待到生育年龄再与相匹配的隔离舱青年合笼。
很像是在饲养某种娇贵的家禽,令我想起我童年时期的喇叭。
人口资源的形势严峻到那些身居高位的阶级在面对着一个浑身散发着腥味的老矿工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生命是宝贵的。
多怪异,人文主义竟在这时降临。
随着战争的结束,我辞去了杀手的职业,做起了送货工,我的外甥奥丁偶尔跟我一起。
那时奥丁八岁,生得像古典油画上的小王子一样英俊,但有点怕生。
由于不孕不育症的蔓延,奥丁的同龄人很少,人文组织甚至还去疗养院找过奥丁,他们为奥丁做了精细的身体检查,发现他的生育机能完好,正如他的母亲。我曾三番拒绝这些人到访,因为害怕他们会将我的傻子姐姐和外甥掳去做实验,可事实却是,他们叹息着将奥丁还给了他的母亲。
“果然,只有他们这样的才行么?”临走前,老教授叹息着。“人类只有退回成为动物才能继续繁衍吗?”
他们已拜访了多个酷似奥丁的、生殖系统健康的孩童,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痴呆儿。
人类现有的医学解不开这个智力与生殖能力只能择一而选的谜团。每每听见有人对着美丽的汉娜和奥丁发出叹息,我都会回以轻蔑的笑容。
我见过那些被关在隔离带养大的孩子们,他们用柔软的小手敲击着隔离玻璃,望着外面流动的世界一脸茫然。究竟谁才是动物?那些将他们保护起来的大人物们永远都意识不到,他们究竟都对自己的孩子们做了些什么。
这时,我认识了杰西卡。
当时大家刚从战争中解脱,萌芽的欲望盖过了爱情。我和杰西卡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拥抱在一起,吻过她唇角的瞬间,我的脑中响起了久违的《雪绒花》的旋律。我觉得我爱上了她。
但不到一年,我们就离婚了。
原因很荒谬,因为她的生育功能是正常的。
“排队开始了。你知道,我们的终点只能是月亮,你会为我高兴的,对吗?”
建月计划重新启动,是在战争结束后第三年,由国际中立组织主持,全民排队,但此时阶级和财力已不再是甄选的关键,关键是生殖系统的健康,关键是人类种族的延续。
那些口口声声把汉娜和奥丁称作是动物的人,却用动物繁衍的标准,甄选着月球的公民。
我没有阻止杰西卡,反而为她献上了真挚的祝福,隔天便办好了离婚手续。
或许我们之间的爱情没有古典电影里那样多,但共同生活的舒适令我们彼此理解。我知道,杰西卡为的不是那张闪着金光的月球名牌,她为的是那张名牌背后的特权。
拥有月球名牌的生育功能正常者在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站在了金字塔顶端,尤其是女性,因为她们在生育过程中付出最多,她们是未来的月球人类们最初孵化的宝贵生态,因此拥有月球名牌的女性是男性的四倍之多。
杰西卡拿月球名牌为的是惩治她酗酒成性的家暴父亲。那个野猪一样的老头曾在酒后打瞎了杰西卡母亲的左眼,摔死了杰西卡年仅两岁的妹妹。
而他从未得到惩罚,是因为他是三战的老兵,一名令人敬仰的少校,曾在战争中失去了三根手指。
那三根手指永远地留在了核污染之前的美丽世界,那是人们对于逝去的惋惜。
但现在,那种对于过去的怀念被一种更急迫、更现实的未来憧憬所浸染。满头白发的三战少校被送上了断头台,组织要用这种最古老、残忍的死刑去抚平未来的月球人母内心无法愈合的童年创伤。
可当少校人头落地时,杰西卡却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了。
她说:“我觉得我像个牲畜。跟他也没什么两样。”
建月计划依序进行,丧失了生殖能力的人们似被剜除了兽性,变得平和且文明。他们不必再为子孙后代烦忧,那样的生活已经变成历史,也不必为养老发愁,战时死去的人们和正在死去的人们已为他们留下了享用不完的房屋和土地。
他们过上了自己的人生,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享受阳光,似我童年时期,那些被赡养在喇叭中的大人们。
被战争摧残过的艺术再度崛起,童年时期触响一根琴弦便能引来一曲合奏的乌托邦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一切都在向我的童年退回着,我的布鲁斯口琴也从尘封里卷土重来。
只不过这一次,我变成了昔日喇叭中的大人,沉醉在自己的音乐里。
一曲终了回到家时,杰西卡已在藤椅上被夕阳晒得昏昏欲睡。
是的,我们虽然离婚了,但依旧生活在一起。
自那场断头判决后,我俩愈发难以离开彼此。
一种走向牲畜或动物的悲怆拉近了我们的心,令我们在粘合的瞬间迸发出了真正的爱情。
在她未来的月球人姊妹正在上流舞会上结识优质的月球男性的时候,她却跟我到新非洲度蜜月。
没去离婚前,我俩行事向来小心,当时避孕物品已经不再生产,似乎对于人类现在的处境而言,避孕物品是世上最恶毒的阉割。那时我和杰西卡一致认为,当今这个畸形的世界不配再拥有孩子。但现在,在一对恋人爆发出了真正的爱情之后,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这个视家族为最大伤痛的人,也开始幻想能跟我孕育出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
“没用的,我可是个喇叭人啊!”每次令她失望的消息落实,我都如此劝诫她。
“难道你就不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吗?”她问我。
我无法否认。第一次拥抱我的外甥奥丁时,那柔软的小小身躯为我带来的悸动依旧在心底回响。可一想到假如愿望成真,我们的孩子也只会被关进隔离带,作为一种珍贵的动物所饲养,我便又觉得心如刀割。
何况,如今为人父母的事实,总会围绕着阶级的跃迁转变,孩子的概念成了一种地位的象征,而我恨透了这个。
但杰西卡却始终没有放弃。
她像个遗留者那样四处求医问药,那些药草跟西兰花一样在我的胃里消化,却始终没有为我们带来一个孩子。但她始终热情不减。这种热情令我们的爱情始终保持着初生太阳的模样,我想如此度过余生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她却兴奋地跳到我身上,说北极有一位神奇巫师,能治疗放射性不孕不育症,如今已有许多患者怀上了孩子,她说我们也应该过去看看。她说按照这个速率,等到我们的孩子出生时,世界将迎来久违的婴儿潮,那些被关在隔离带的孩子将被释放,我也不必为阶级跃迁而烦忧。
我没有戳破她天真的幻想,只是苦笑说:“如果疾病被治愈,人类回到从前,那么如今的乌托邦也会破灭,人们会再次投入到新的建月战争中去。与其千秋万代都活在战争里,我宁愿在乌托邦度过仅有的一生。”
杰西卡与我政见相反。对于施展母爱的渴望令她变得比任何一位军事主义者都要更加暴虐。
我们大吵一架。摔门而去前,她说她要乘明早的第一班飞机前往北极。
我心力交瘁,不发一言,独自在藤椅上躺到了黄昏,思绪却顺着她的话飘到了北极。
当杰西卡提起北极女巫时,我想到的不是女巫,而是北极。
我在那儿度过了人生最饱满的时光,战争结束后,听说许多新北极人都重新退回成了猎人,依旧过着从前在北冰洋里漂浮的日子。那曾是我养父母对我的期望。
可我不敢回去。
战争的岁月改变了我的心智和手掌。
我不敢轻易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退回成生态环的一部分。
我没有我养父母那样的勇气。
虽然我是在战争中活下来的杀手,但我比任何人都恐惧这个世界的流转变化。
太阳落山时,敲门声响起。
我从藤椅上站起,边走边想是否应该先为自己的软弱给杰西卡道个歉,开门却发现敲门的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们穿着随处可见的休闲服饰,虽没有装配任何身份标识,但我仍能从他们刻板统一的气质中辨别出他们来自官方。建月战争结束后,全球唯一的政治官方组织就是地球中立团体,这个组织奇迹般地囊括了战时双方的首脑成员,虽有人说这种握手言和、合二为一的闹剧政治关系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除对双方的军事裁决,但这一举动也同样令曾为杀手的我能够合理且大胆地回归社会。站在他们自己搭建的保护伞前,我有恃无恐。
“有事么?”我问。
“请问是白熊贝塔先生吗?”为首的中年人用我的杀手名和北极名同时称呼我。
“是我。”
“我是地球中立组织的内阁大臣鲍一江,这位是世界卫生组织成员莎拉博士。突然来访,实在抱歉。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把二人让进了房间。房间不大,因与杰西卡产生争执而显得十分杂乱,但二人只是淡然地坐在了茶几旁,那名叫莎拉的博士从她精致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指甲油大小的玩意摆放在茶几上,是电子屏蔽器。
“有什么事么?”我问。
“是这样,白熊先生,听说您在战时是一位杀手,成绩优异,声名远播,我们过来是想请您承接一项任务。”
这样的开场白令我十分诧异。其一是因为我作为杀手并非是行业翘楚,其二是他们的身份与亲自上门雇佣的行为相悖。
我瞬间警觉起来。“什么任务?”
“您听说过北极女巫吗?”鲍一江问。
啊,消息灵通的杰西卡。
我点点头。“听说过一点。是个治疗不孕不育的传说神婆?”
“不是传说。”莎拉博士摇摇头。“虽然我们很想把她也视作超自然的团体,但就结果而言,她确实做到了。”女博士将一张纸摆在我面前,上面满是人名、年龄、职业和诊断,是各个新洲公立医院的收治名单。“这些患者都是被确诊放射性不孕不育症的,在当今的医学研究中,他们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这种无法治愈的根源并非在于男女任何一方的机能损坏,而在于现代医学无法检查出原因。”
我微微睁大了眼。毫无疑问,这是保密消息,是大人物们从未向世界公开的那一面。
“我们检查了患者的生殖结构显示没有任何问题,但当我们取得男性患者的精子做实验时,精子却无法进入卵母细胞的透明带。二者不是一种无法突破的关系,而是并行的、不会发生任何反应的两种细胞间的关系。而当我们将人工合成的受精卵植入患有放射性不孕症的女性患者的子宫腔里时,受精卵却始终无法着床,最终只能随经血排出体外。但当这些患者拜访过北极女巫后,这个问题却被奇迹般地解决了。”
“所以并非是超自然,而是更先进的科学?”我问。
“不,”鲍一江摇摇头:“我们调查过,没有使用科学仪器和设备,就像她的名字,她的‘治疗’更像是某种宗教仪式,但就是会令奇迹发生。”
“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件好事。”我说:“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自己是最后一代,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把这一生全都留给自己。”
“本应如此。但北极女巫拒绝了我们。”鲍一江说。
“拒绝?”
“是。我们向她提出将治愈技术广泛传播的请求,她却拒绝了我们。后来,我们又知道了更多被她拒绝的人。”莎拉博士说:“这名女巫,只会治愈愿意把她当作神明的人,她手握着人类绵延子嗣的唯一生路,已然把自己当作某种创世者,她的信徒已逐渐形成一种政治团体,这会对当今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带来灾难。”
“但在我看来,这只会给你们带来灾难。你们这些会飞向月亮的人当然不明白,被抛弃的普通人真是日夜都想看到华佗再世呢!”
“我们知道就你的角度而言,很难共情世界卫生组织的灾难。”鲍一江说:“但我想对身为前杀手的你说,这位女巫不止堵住了生门,也堵住了死门。我说过,这已不是单纯的医学奇迹,而是已演变成了一种对峙的政治关系,她的信徒痴迷狂热,曾纵火烧过新南洋岛屿的一所医院。那是建月的军队医院之一,军部将这视作一种袭击,派出一个团的兵力前往北极。由于畏惧接近女巫,所以使用的是狙击枪——当今相当珍贵的热兵器。但结果是那个团的战士无一生还。医疗队抬回他们的尸体时,发现他们死于爆膛。所有的军人,都死于自己枪管的爆膛。现在,你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了吗?我们面临着神。”
我瞠目结舌,半晌才问出一句:“所以,你们来找我杀她?你们觉得一个雇佣兵杀手能做到这件事?”
鲍一江摇了摇头。“我们想请您跟她谈谈。作为回报,我们将为您提供三个月球的舱位,待建月启动,您可以带着您在疗养院的姐姐、外甥,同您的前妻一起飞往月亮。”
“为什么是我?”
“您应该已经猜到了,北极女巫名叫铃木麻里子,是您的另一个姐姐。”
这是我第二次飞向北极。
飞机窗外的冰川像玉石一样吸引着我,那儿曾驻扎着我最好的少年时期,可如今,那儿却立着一块碑,一块雕刻着我养父母人像的碑。
我意识到大人物们为了今天做了多少努力,他们接待我,就像多年之前建月工程来北极招收人才时,他们恭维铃木大雄那样。我站在实为船的土地上,望着北冰洋徐徐涌动的水流,想象着当初依偎在铃木大雄臂弯里那个娇小的情人踏进我养父母家的心情,来到了北极女巫的房屋前。
两块本质为船的土地接壤的瞬间,一头幼年北极熊自水中探出了头。
我知道,看似一片寂静的洁白中隐藏着更多的窥探者,但这都远不及面见麻里子更让我精神紧张。
八年前,她的身上已出现了令我叹为观止的转变。
如今,令她转变的东西如北极的冰川一样自极点蔓延,作为一个始终对世界怀有恐惧的人,我不知自己当如何与她共处。
但迈入她的房屋前,我惊愕地看到杰西卡从中走出。
她碰见我也是一愣,随即绽出笑颜,跳到我的身上。
“我才要打电话给你呢,没想到你就来了。”杰西卡说:“女巫说,她有把握让我们诞下一个孩子。”
我望着杰西卡动人的面庞,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抱紧了她,亲了亲她的头发。
“回家等我,好吗?”
说罢,我走进了麻里子的房子。
屋内陈设简洁,壁炉中的炉火温柔作响。麻里子披着一张雪白的兽皮坐在壁炉前的茶几座里,火焰将她的脸镀上了一层微红。
“好久不见,小熊。”麻里子冲我微笑着:“我见过杰西卡了,真是个体贴的女孩。”
我走到她面前坐下,凝望着她的脸:“好久不见,姐姐。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啊,我以为你更喜欢先寒暄一会,或者先拥抱一下呢。”她耸了耸肩,敛起了装出来的笑意,令我想起了上次在战场上见面时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们找上了我。”我说。
“是么。”麻里子点点头。
“他们说,你变成了神。”
“你相信么?”
我摇摇头,但随后又点点头。“你身上永远都在发生着我所不能理解的事,姐姐。”
“面对你,我知无不言。”
“好,那就先从治愈放射性不孕不育症说起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啊,这个说起来有点长了,该从哪里开始呢?”她思考了一会:“虽然第三次世界大战时你还太小,但经过了建月战争,你应该明白人类科学对于核污染的研究微乎其微吧,正如他们无法解开放射性不孕不育症的难题那样。”
我点点头。
“三战的时候,他们设想过的最坏的结果就是核污染所带来的地域绝症,而对于癌症的探索与治疗,人类所掌握的实在过于稀少,多数时候都处于一种听天由命的架势,或是只能诉说其进度——早期——中期——晚期,自此,所有解释不了的细胞怪异转变都是癌变的先兆,而这种讯息又像是某种催化剂,滴入患者的思绪就会令河流向着这个方向流淌,从而使先兆变成事实。当然,也有不少癌症患者被下了死亡通知书,又存活多年、最终甚至清除了癌细胞的奇迹。而三战对世界所播下的核武器的催化剂,在人体上显现出的并非只有死亡和奇迹两条河流,还有一种,是变异。”
麻里子眨眨眼,似在观察我的反应:“大部分躯体的变异是令同种族之间产生生殖隔离,但也有少数的变异会清除机体对于催化剂的反应能力,比如你的北极姐姐和你的外甥。”
“那以乔治的死亡为催化剂,发生在你身上的是什么?”我问。
“能够看见这一切的眼睛。”麻里子说。
我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舌头有点打结。“所以你才能为铃木大雄怀上孩子?”
“是的。”麻里子说:“在你们的医学眼中,两个健康的个体无法孕育出下一代十分匪夷所思,但在我眼里,这个问题十分简单。就好像两张完全没有破洞的白纸,它们无法对齐的原因是有部分重叠了。我要做的,只是把它们重叠的部分展开。不需要精密的仪器,不比摘下一朵花更难。”
“军人枪管爆膛的原因也是这个?”
“是的。”麻里子说:“发生在金属身上更为简单,因为我看到的物理公式的层数更高,而在化学上,元素周期表要再扩大一倍。”
我望着麻里子平静的面庞久久说不出话来,恐惧如细线游走在我的经脉之中。半晌,我终于哆嗦着开口:“那么,你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扮演成北极女巫,却只去修正一部分人的生殖隔离,是为了玩弄我们吗?我不像门外那些蠢货,以为你追求的是昔日教皇的权力。人类世界里的权力,对于如今的你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对吧?你已经超越了人类了。难道你是想把这些逼到墙角的小虫子,当作宠物饲养起来,就像你小时候,这个世界用喇叭把你罩住一样?”
说到最后时,我近乎失声。
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因为麻里子看向我的目光中充满了柔和的宽容,那令我既愤怒,又惭愧。
麻里子叹了口气。
“我很担心你。”她说:“上次在战场上遇见,我就很担心你,你的眼中有太多的恨意。你恨我用爆膛的方式杀了人,但你明明也清楚他们的目的只是想借用我的治愈手段再度建立金字塔,并且稳居塔尖。当世界又开始凹凸不平时,就永远会有喇叭和战争。可你还是选择站在了死者的那边。弟弟,站在血迹的那边,是世上最容易的选择。但世上的多数进程,都是在无视血迹中开始的。我本以为和平的世界会让你成熟起来,看来收效甚微。”
我瞪大了双眼。
是放射性不孕不育的传播结束了建月战争,而麻里子既然能将叠放在一起的纸张展开,也能轻松地将它们叠起。
“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做。”麻里子揣摩到了我的心思,或者说,她俯瞰到了我这张纸上的字。“在我走出慈善学校之前,放射性不孕不育症就已经开始了,我只是加快了风的速度,这场战争本该在耗尽地球的最后一滴资源后才结束的,若等到那时再叫停,建月会彻底变成废墟,遥不可及的月亮将变成最后一代人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创口。”
我望着她,再次失语。
“我选择治愈好那些人的疾病,是因为他们正是你最担心的那种,无法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的人。而我拒绝摆正另外一群人的生殖重叠,则是因为他们心怀鬼胎,心里还燃烧着战争的火种。”
“你成了真神。”我喃喃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杀我吗?”她问。
我们都清楚,那些人选中我,是因为我在颤颤巍巍地畏惧着这世界的同时,也深深地爱着它。
爱着它的英雄主义,爱着它的大义凛然。
但如今,面对着明明已经不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却比任何一人都更要恋家的麻里子,我意识到我自己是多么可笑。
这个世界的道德逻辑是多么可笑。
我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想知道,我们真的是最后一代了吗?人类的河流真的走到尽头了吗?”
“如果你说的是曾把我们压在喇叭里的人类,那么是,这就是最后一代了。除非有女巫永远为他们展开叠加的生殖系统,但这无疑就是那些人所说的,把人当成宠物养在喇叭里,这不符合如今的自尊观念,而且就新的生态环而言,这些人类宠物的存在也并不必要。”
我点点头。“所以,往后这片土地,就属于你了吗?你是孤身一人吗?有同伴吗?”
麻里子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我只是受到催化长了一双变异的眼睛而已。从前有个难解的问题,是问这个世界上是先有的鸡,还是先有的蛋。我的答案是,先有的蛋。因为新的遗传基因在蛋里。不是那些被展开叠加部分的人所孕育的蛋,而是你们此刻关在隔离带里那些。他们是自然孕育出的新种族,能够适应恶劣环境的种族,按照旧人类的标准,是剪耳的一代,但原因在于旧的知识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教育需求,他们的光谱比你们的大,他们的时间不是一条向前的直线,而是一种俯瞰图。经过引导与开拓,他们将像你们理解电脑一样,理解自己的构造及生命周期。他们会根据新的化学元素在这颗破碎的星球上找到新的生存资源,会在俯瞰之中形成更先进的思维模式,他们的历史或许会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那更高层的物理公式和化学元素需要他们自己去解析、探索,而我只是个引领者。”
“所以...月亮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对吗?到了月亮,我们也是要让位给新人类的。”
“但有月亮,总比没有要好。”麻里子动情地说:“人类为月亮写了一辈子的诗,泯灭在诗意中,又怎么不算是幸福呢?”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建月是你为他们选择的诺亚方舟。”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弟弟,虽然我们早就不在同一条河流中,但跟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年,是我所有规格的生命加起来,最快乐的日子。今后,我能看到的只有整齐的矩阵,再没有意料之外的欣喜了。”
“那我的终点你看到了吗?在多久之后?”我问。
“…一千零七十三天。”麻里子说:“你的先天脑动脉畸形会抵达极限,迎来没有痛苦的死亡。”
我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
提前知道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可怕。
“去月亮上走走吧,”麻里子说:“那里很美。”
我摇摇头。“最后的日子,我想呆在家里。另外,我也不想把汉娜和奥丁送上月亮。”我对麻里子说:“她是我们唯一能留存下去的方式,是人类最纯真的样子。”
“我以为你不想让人类以一种傻子的方式留存下去。”
我摇头。“不,汉娜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正如熊猫、青鱼、蜉蝣、松柏,他们的生命都是有价值的。我希望我们这代能活下去,以一种植物的方式活下去。”
“我答应你。”麻里子说:“还记得从前在慈善学校里,我说我的理想是成为植物学家。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以这种方式实现理想。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那对华裔夫妻还活着,如果我成为了冯琳,而不是铃木麻里子,我是否能跟我的弟弟还有乔治落入同一条河流。”
我站起来,俯身拥抱了她。
“我们始终都在同一条河流里,姐姐。”
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当天,我走出麻里子的小屋,告诉外面那些人,我无能为力。
得知真相后,他们有的静默无语,自知无法与自己的后代抗衡。有的则化身恶魔,杀死自己的孩子之后又举枪自杀。
相比之下,外面那些被遗弃的大多数则平静地接受了人生不会再发生改变的事实。他们都太过疲惫,几乎不做抵抗地就选择了顺流而下的人生。
关在隔离带里的孩子们被放了出来,他们将前往北极接受新人类的启蒙教育,开启新的历史。而那些旧时期的人类,和已经长成旧人类的剪耳们,他们最后可以做出的选择便是家园或者月亮。
杰西卡做出了与我不同的选择。
生命的最后,我问她要不要找麻理子抚平我们的褶皱,那样她就能实现愿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杰西卡摇了摇头。她向来不喜欢顺流的妥协,比起用为人母亲的经历去怀念这段即将逝去的爱情,她更愿意将这段爱情拉甚至天文的距离。
我们最后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的,是世上最纯白无暇的吻。
她飞向月亮之后,我带着汉娜和奥丁回到了北极,退回为了一名猎人。
每每望着脚下实质为船的土地在北冰洋里游走,海豹在冰层下游动,我都会感叹自己的人生若是俯瞰一定是个圆,经历一直在重叠,而圆心是仅此一次的死亡。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畏惧了。
我知道,死亡降临的那一刻,我的两位姐姐和外甥都会陪伴在我的身边。
她们会摩挲着我失去温度的手指,就像摩挲着一株干瘪的植物。
然后,我将沉进北冰洋,做为一头小熊,永远跟世界相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