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艾尔兰

作者: 阿放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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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艾尔兰,见字如面。

离你生日还有120天,我正在马背上给你写信。

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此刻,天边泛起冰冷血光,日暮暗影犬牙交错,咬出一片死灰色的云层。一支饥饿的狼群紧跟我们,妄图从我们的行囊攫取些残羹剩食。前方地面有轮痕及马蹄印,有头畸变的野兽死在路边,被车轮重重碾过,看来还有别的队伍到访。

我要跟你说说堂阿尔贝托·阿方索。古老的名字,你肯定还记得这个我们很久没联系的老熟人,他在新时代是个能借助智械进入元网的二类人。我方才得知十年前他死于光敏性癫痫,死时没人在他身旁,好几天后,人们才从他的续费单中窥见端倪,管理队到他住处时,他尸体都腐烂了。我想你听到这个消息也一定很难过,若没有阿尔贝托,我们的日子不会好过现在。

阿尔贝托的孙子名叫玛尔塔,在新巴西的居民点定居。正是玛尔塔雇了我们,他是个能直接进入元网的一类人,同时是活跃于三类人社区的社会活动家,从事着些边缘社区的生意,具体不详。他要我们运一件货,将其完整不出差错地送到南境的三类人居民点。报酬差不多每人六十个等换通用币的元网点,身为队长,我能拿额外十个点。你知道的,这数字不小,换到平时,我得不眠不休地在居民点干五年医疗苦力,我跟弟兄们都没法拒绝。亲爱的艾尔兰,这就是我来不及与你告别的原因,我得抓紧上路。

此行我们要穿越大半个南美大陆,大约四千公里,从北到南要经过诸多三类人的社区,若只是跟三类人打交道那都还好说,我们格外要注意的是畸变野兽与诡谲的“黑夜诗者”,那些不可名状的生物实在超出我们的认知。倘若遇到“黑夜诗者”,我们立马就跑。

我从定金里拿了十五个点换成通用币,给我们队伍的马都换上了防辐射的马笼头,还给我的机械义体手臂打了机油,其余存入了你的元网账户,我还是建议像先前那样,优先由你来购买更高级的元网任务去执行——那简直一举两得,对于曾经身为元网编剧顾问的你来说没有难度,收益还很高。距离根治你的病还需要两百个元网点,我坚信那日子在不远的将来。

这趟任务我们的目的地是麦哲伦智利南极大区,那里有名为“走鲸”的生物。我带了胶卷,任务完成后我会去拍几张照片,那真是世间无二的生灵,你可能不记得我向你描述它时所用的辞藻。

顺带一提,我大概会用到红外夜视眼几次,绑定了你的元网自动扣费,当你的意识驰骋在元网时收到订单提醒可别惊慌,不是病毒侵入,也不是盗刷。那玩意按秒计费,贵得离谱。

艾尔兰,我的大脑没连入元网,也没能连接元网的即时工具,是以我在整个旅途中都无法接到你的回信。但我会一直给你写信,通过沿途的信箱投递到你的元网信箱,好让你知道我是安全的,记得打开弹窗提醒功能。

下一个夜晚,我们的队伍可能会路过蒙特卡洛格兰德,那个埋葬着智利诗人米斯特拉尔的山谷。

她的一首诗,送给你我:

自和你订下婚姻,世界变得多么美丽动人。

当我们靠着一棵带刺的树,相对无言,默默倾心。

爱情啊,像树上的刺儿一样,

将我们穿在一起,用它的温馨。

艾尔兰,我会在你生日前赶回来。

切·扬科莱于旧智利安托区阿塔区交界


二.

艾尔兰,见字如面。

写下这封信时,离你的生日还有109天。

形势不容乐观,我们仍在任务途中。现今不比旧时代,若不能将意识接入元网,我就没法跟你远程会话。可又有多少人能像你们‘一类人’那样能自由接入元网呢?我倒想养只信鸽,可问题是,会飞的鸟类早灭绝了。

艾尔兰,当我们从旧时代的废墟里走出,一百年的休眠时光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在新时代的居民点时,我无数次想找你谈谈,讨论我们彼此日趋远离的生活。可你的大部分意识“射”进了元网,在虚拟的世界里驰骋,这使我每日面对着的现实中的你,差不多只是一个躯壳。

我们被隔在两个世界中。

我上路之前想跟你告别的,可我没等到那个机会。艾尔兰,我这趟离家前,你已经两个月没从元网下线了。你现实的那具残躯里剩余的意识,仅能勉强感知到本能的存在,我就像与一个初生的婴儿在一起生活,你一定很难想象你自己的那副模样吧。

艾尔兰,我不打算瞒你,这次我负伤了,子弹从我的肩膀划过,差不多只要再低上一毫米,我的肩膀就会被它打穿,就那样“啪”一声,像旧世界那样分崩离析。这是真正的战斗,不是那些元网任务剧情。

好了,不扯别的了。说说发生的事吧。

昨夜我们沿着海岸,策马骑到旧智利的阿空加瓜区,紧跟着我们的那群狼崽子们终于动手了。新时代伊始,家养的狗重新野化为灰狼,比过去的它们更具有耐力,更发达的汗腺。我们驭马奔向海岸,那地方过去是座海滨度假城,如今留下的只有废墟。被污染的大海黑浪滔天,翻滚出腐臭味。

我们在废墟中骑行,有几个兄弟掉队被狼群围攻。冷冷的月光下,这荒野的主人们镇静地睁开一双双狭长的眼睛,微光在那些瞳孔里打转,犹如蛆群囿于黑暗之间。它们狂奔着,一部分在我们身后,另一部分在沿岸丘陵间摇曳鬼魅身姿。之后不久,两匹马倒地的声响差点儿引起我的心悸。

我的两个弟兄被狼群吞噬。混战中,我从马背摔落,一头巨大的狼从黑夜中兀自出现,宛若幽灵。就在我几米处。

它撕扯我的头皮,我费力摸索,左机械臂弹射出钩镰,从我的靴筒里钩出了剔骨刀,我抽开身子朝它肚子捅了一刀,腥血在我身上凝固。

艰难脱开它的束缚后,我跳起来踩碎了狼的肋骨。我听到咔嚓的响声,身子底下血肉模糊的野兽发出呜咽。我的机械臂好像坏了,喷着黑油。修理它恐怕要花不少钱。

我们唯一的马车翻倒在地,驾车的弟兄死了,我只看到他身体的四分之一,半掩在冰冷的沙砾中,我从马车里救下了莉娅。

艾尔兰,上次我没来得及与你介绍莉娅。

她就是玛尔塔要我们运送到南境的“货物”。

莉娅是一个纯正的三类人,她甚至不会说话。这年头居然有人愿意花大价钱请我们运送一个完全没有改造的三类人!我不太懂玛尔塔的想法,不过问客户的隐私,是雇佣兵的职业准则,我一向清楚。

我背着晕过去的莉娅,召集弟兄们继续赶路。可惜的是,在荒野,我们没法带走弟兄们的遗骸。我们只能从他们的身上割下作战服的一角,作为怀念。我会设法将抚恤金带给他们的家人。

好几只狼的死状显然让它们的同类心生胆怯。我点开义体瞳孔的夜视眼功能,通体灰毛的头狼就立在我们前方不足百米处,它低着头,用脸蹭着地面上它同伴的尸体,紧接着嗷呜一声,四下开始回响群狼的嚎声,那应是撤退的信号,很快,它们在夜色中如海水般快速退潮。

正当我们以为躲过一劫时,突然又传来枪响。

我不得不多续用几十秒夜视眼功能,大概零点五个元网点数要用在这里。这世道但凡接入元网的服务跟设备都要额外给钱,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霰弹枪,粗犷,无需多言。

夜视眼下所现,我们的敌人陆陆续续从巉岩乱石探出头颅。那是一帮游夫,破烂的装束没有任何避难城或者社区的痕迹。大量的三类人,其中仅有几个经过部分身体改造的低等二类人。上次信中我提到的,在我们前路出现的车痕,大概是他们留下的吧。

至少他们的出现让我松了一口气。不是“黑夜诗者”,也不是畸变的野兽,不幸中的万幸,敌人不过只是我们自己而已。

子弹呼啸过废墟,其中一颗在我肩膀上空穿过,我能感受到它绽放时的炽热。

那些家伙抢走了我们的一些补给品,也被我们留下了几条人命。他们还差点带走了莉娅,这年头,抢人的事也是时常有之。那些被抢到避难城的异乡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我们即将抵达圣地亚哥,准备驻扎在某个避难城进行补给与维修。若能找到个能接入元网的人,我会让那人带我上线去找你。

莉娅的情况不太妙,她的手臂被炸断了。她可必须得活着,弟兄们可都是为了她拼命。

我在马背上写完这封信,圣地亚哥已在眼前。很难想象,这座如今的废墟,在旧时代还是一座美丽的城市。

我突然想起我们的相遇。在圣地亚哥的郊区,名为“圣鹿”的庄园中,我们曾联手修好了阿尔贝托教授的那艘木船模型。如今,我不知道能不能治理好莉娅。

好了。艾尔兰,在元网驰骋之时,如果非要去做那些剧情任务,可选择那种探险类的,抑或采集类剧本,总之尽量不要选择战斗类,你要评估遇到光敏性癫痫的风险。我走之前购买了公寓管理员服务,他们每三天会去看你一次。

我会照例将此信通过沿途的信箱投递。当然了,你也照例无法给我回信。

请记住我无比思念你。

梦中,我们于过去的圣地亚哥热舞,桑巴或是库埃卡。

切·扬科莱于旧智利阿空加瓜区


三.

艾尔兰,写下这封信时,距离你的生日还有86天。

如今午夜梦回之际,我总能想起在圣鹿庄园与你度过的每个午后。你曾对我说过鲁尔福、博尔赫斯与科塔萨尔,我们一同从魔幻现实主义聊到存在主义。那时,你说你的梦想就是成为如阿尔贝托教授那样的拉美文学巨擘。于是你才会在毕业晚宴时接受阿尔贝托的邀请,进入圣鹿庄园。

艾尔兰,你曾以为那是一份接近文学的工作。

可是,在进入庄园的第一天,你就讶然发觉自己的工作内容,是用葡萄牙文与西班牙文撰写“任务剧情”。我亲耳所闻,你跟一同进来的巴西女孩萝丝称呼你们笔下的作品为奶头乐。你最早提交给他们的一个稿子,是曾经获得某个青年文学奖的文学剧本,那篇剧本我印象深刻,背景是在广袤的东非草原,落魄的男主角单枪匹马穿越草原探险,他遇见一只蓝色的雄狮,与其产生了跨物种的共鸣。他们用一种古老的兽语对话,最终男主角从落魄狮王那里找到了新的动力,回归自己的生活。没过几年,他再度回到东非,在月光下变成了一只蓝色的狮子,该作品充满象征,有大量留白,包括男主回归现实后的生活如何、又为何选择变成一只蓝色狮子,读者统统不得而知。

多好的作品,可他们最终要求你修改成:一个雇佣兵男人跑去草原度假,遭遇了狮群的袭击,争斗中他被咬去左手。之后雇佣兵结识了被狮群放逐的老狮王,在老狮王与鬣狗们的帮助下,雇佣兵找狮群复仇成功。雇佣兵砍掉年轻狮王的头颅,将其制作成了工艺品带回祖国。

这就是他们需要的作品。

老实说,我当时作为阿根廷的军方士兵,奉命去执行保卫庄园的保密任务时,也没想过这个曾经的葡萄酒庄里,竟然有着一千多位熟通美洲大部分语言(包含美洲原住民的语言)的编剧。直到旧世界走向终结,我也才知道,包括你在内的全员,都是为同一个目标被圈禁与奴役:为正在建设中的元网生产大量的任务剧情,供给未来的居民使用——讽刺的是,那也只是独属于一类人的特权。你我都别无选择,倘若不是在圣鹿庄园的履历,恐怕我们现在都还只能成为三类人吧?或许,我们早已在辐射中死去。

抱歉,稍微扯远了,我总是沉溺于过去。

艾尔兰,这次我们差点搞砸了任务。经过很长,尽我所能翔实地写给你。

要从半个月前说起,我们的队伍抵达圣地亚哥。

我抱着莉娅。她的左边手臂断了,我们在到达前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类毒素,用绷带止住血,仅此而已。仪器显示,圣地亚哥的辐射气体含量超过荒野的十倍,像她这样弱不禁风的三类人,伤口一旦暴露在外,随时都可能暴亡。

我们在夜的掩护下进城。我能呼吸到空气中那些污浊之物,我毫不怀疑如若没有植入一个铁肺我会死在这。没经过处理的“三类人”绝无可能在户外存活,我们给莉娅穿上全封闭的铁衣,呼吸瓶能供她使用一整夜。

圣地亚哥是寸草不生的废墟,会飞的鸟与虫类灭绝以后,不少异花授粉的植物都很难繁殖了。原本的城市如今只有残垣断壁,以及异变的、五颜六色的真菌与黏菌。那些原属于变形虫门的真核生物黏菌趴在每一处辐射强烈的地面。我们对它知之甚少,早在旧的时代,我就听说黏菌这种单细胞生物能展开自己的细胞质,在迷宫路线中发现一条最短路线。并且还因避光特性而被人类用于设计城市交通规划的最优网络。这些小小的、没有大脑的生物能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走出一条捷径。

艾尔兰,我讨厌“捷径”。譬如元网,发明它的人们总说那是文明的捷径。可我认为它造成了更多的区隔。

“切。我有点不安,要在这遇到了‘它’怎么办?”我的一个弟兄问我。

“它”。我们甚至不愿提黑夜诗者的名字。总是如此。

黑夜诗者,多么浪漫的名.可我犹记在旧时代,每一个台风也都拥有美妙的名字,除非它引发巨大灾难才会被除名。

这种不安并非空穴来风,我们上一次遇到人形的黑夜诗者,正是与之相似的环境。

人类第一次发现黑夜诗者是大约四十年前。可直到现在,我们对黑夜诗者仍然知之甚少。它是菌与人的共生,在那具原属于人类的身体上,共生着无数种真菌或说不清是几倍体的黏菌群落,早已如同爬山虎那样爬上了人的大脑,重建出了怪物。

菌群或许已在此活跃上万个世代,但属于人类的时间停滞了,剧院广告牌上还写着那年那日的广告语。“世纪灾难片!2044年6月9日。圣鹿游戏电影公司出品。”只有这点,能让人想起旧时代俨然过去了一百多年,旧时代幸存的人,如果从来没经过休眠,一定早就离开了人世。

剧院外的广告牌旁白骨皑皑,我走过去,从堆叠成的沙丘里毫不费力就摸索出一两块人类头盖骨,松软的流沙从眼眶的位置漫出,泼洒在我的手上,像是温暖的水流。我想象他们生前一同散步的场景,他们也许是情侣。而现在,沙尘下面就掩盖着他们的躯体,或许他们还牵着彼此的手。战争是瞬间发生的,在户外的人们,幸存的概率几乎为零,只有少部分人,在灾难之前躲进了世界各地的“居民点”。

依照古旧地图上的指引,我们抵达剧院附近地下的一个避难城。那张地图绘制于新时代初期。玛尔塔告诉过我们,在此可获得一些帮助。

避难城名为“新世界”,毫无新意的名字。我们在这儿可以补给食物与饮水,给马匹更换防辐射的马笼头与滤芯,还有可移植的义体——我们需要给莉娅安装一具义体手臂。

“必须将完整的莉娅送去南境。”这是我们上路前玛尔塔说的原话。

“完整”一词很耐人寻味,到底怎样才算是完整?断了一条手臂到底算不算完整?算的话,那是不是还能呼吸就行?很可惜上路前,我们没聊过那些,我也压根儿没去想过。

我不能冒险,万一到南境后我们的委托方不领账呢?这笔买卖太大了,所以我们有必要为莉娅安装义体。这样还有个好处:三类人的身体没经过任何改造,在荒野走动实属危险,加装了一条多功能的义体机械臂后,好歹能让她有一些保护自己的能力。

“新世界”的首领是小个子,叫何塞,外表看大约五十岁,但应该不止。他是个经大幅改造的二类人,装置了四条不同型号的机械义体,其中两条应该拥有接入元网的功能,我猜他体内大概只有脑子还是原装的。最早的二类人都是旧时代的军人,我想他也是。

“你能接入元网吗?我想跟我妻子还有委托人对话。”我问。

何塞靠在旧沙发上,四条义体被那张破旧单人沙发包裹着,仿佛一只被驯服的畸变野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浊黄色的酒,应该是旧时代的梅斯卡尔龙舌兰,那可是好东西。真可惜,自从换了铁胃后我就不再有饮酒的快乐。

铁胃,只是一种说法,相同的还有铁肺,铁心脏……诸如此类,不过是二类人的肉体改造的常规配置。

“切·扬科莱,很遗憾我不能。”何塞喝下了半杯酒。

“以你主理的避难城规模,不像是不能。”

他要给我倒酒,我拒绝了。

“不骗你,我不能。圣地亚哥所有的避难城,也未必能找到那样的人。”何塞笑着,“你也不能接入元网吗?按照你的好手艺,你不该不能。你应该是个修理器械的好手,我注意到你的工具包。”

“我不能接入元网。我会装卸义体,甚至做过元脑改装的助理医生。但我就是没资格装元脑,荒谬吧,我也觉得。”我说,“等等,你意思是圣地亚哥没有一类人?”我

“一类人?”

“居民点的说法,就是纯元网人,植入了元脑,不借助任何外接工具就能通过‘解离’,直接将绝大部分意识像子弹那样射入元网的靶心,在元网里生活,只留下一点点意识在现实中的躯壳。我妻子艾尔兰就是那样的人。”

何塞说:“对于元网,我其实也只知道个大概,我很抗拒它。你说的解离是什么?”

“这个词大概来源于一种精神疾病,解离症。患者在记忆、自我意识或认知的功能上有极大的缺陷,而元网就利用了解离的特性,让人的意识主动分离。”

“类似旧时代电影里说的人格分裂?”

“某种意义上差不多。但纯元网人能做的事比解离症多得多。何塞,意识是大脑对脑内外表象的察觉。纯元网人能将自己的元脑大脑信号解离,通过芯片的解码传输,他们绝大部分的意识会快速进入被构建好的元网服务器,只留下一小部分意识留在现实的躯体中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比如进食等,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相当于是在意识分裂,同时保持一条连接现实与元网的‘纽带’。然后再通过某些识别阈的控制,在元网中的他们又能够将解离出的意识回归到自身。”

“那真不错,不过那是你们的说法,‘一类二类三类的’。我们从不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我们没有阶级。”

“只是一种说辞。”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对此很好奇,你不能接入,或者说不想接入元网的原因是?”

“有两个原因。首先,我讨厌被控制。”何塞又给自己接了一杯酒。他提着酒杯的那只机械义体,轻轻点了自己的头几下,“接入元网,恐怕会让我感到自己被控制。”

“说得对。虽然我自己不能像一类人那样直接进入元网,但是借助设备短暂进入它后,总感到很被动。虽然在那里的生存难度比现实低很多。”

“这就是我们相同的地方。我们同属于旧时代。经过休眠,睡了很长时间的大觉,醒来后世界已经变天了。我们不信任这些东西。”

“何塞,你用过那些跟元网相关的武器吗。”

他又一次递来龙舌兰,这次我没拒绝。我呷了一口,果然我的身体已经分辨不出酒精与水的区别。

“我没用过,我认为它们都不可靠。”何塞扬了扬自己的一根机械手臂。

我觉得他这话言不由衷。毕竟眼前这根手臂就有着强大的远程狙击功能,还几乎没有后坐力。这种手臂型号,如果是原装的话,会在使用者的脑子里加装一个类似元脑的功能感应器,能让使用者快速接入元网,相当于让使用者变成一个受限的一类人,价格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何塞用的显然是二手,早已被阉割掉元网功能,脑子里也不可能加装东西。但那依旧价格不菲,深受雇佣兵们的喜爱。

“我也讨厌……他们说着这是‘元网智械’。要申请与绑定元网账户,开启后按秒来计时收费。”我吐槽着。

“名堂真多。”

“是啊,关键是,”我指着自己两片漆黑的义眼,它们早就盖住了我原本蓝色的瞳孔,“像夜视眼这样的功能——当然,我自己并没有资格使用它,我绑定的是我妻子的元网账户,你一旦使用过一次,就离不开它了。尽管在你要死的时候它可能会救你的命。但这以后你就会觉得,仿佛没了它第二天你就会死,你就得一直续费保持它的畅通。”

“听你说起来,就好像旧时代玩射击游戏,一旦用了厂商禁止的那种能自动瞄准敌人的透视外挂程序,就离不开它了。尽管很没良心,但是谁在乎呢?这算是我不使用元网智械的原因之一。我不信任它,也怕过度信任它之后,不再信任自己的决断力。我讨厌那种感觉。”何塞说。

“你刚才说,这只是原因之一。”

何塞继续说:“你知道这些梅斯卡尔龙舌兰从哪里来的吗?”

我等他说下去。

“过去这里是剧院的地下室,里面有一个大的酒窖。”他笑着,露出满嘴黄牙,“所以我们在这里定居后,这些酒就成了我个人的财富。实际上它们在这个世道一文不值。”

“什么意思,何塞?”

“我是说,我很爱酒,为此我没去替换铁胃。但我不会花钱买酒,一个子也不会。我没有钱。”他摊摊手,那光裸的酒杯在他的机械手心轻微晃动,浑浊的酒液激烈地碰撞杯壁,却最终徒劳沉入杯底。铁胃,铁肺,这些都是二类人的标准配置,能让你活得更久。他的确不该没有,除非他真的没有钱。

“酒瘾害人啊。”何塞说。他转过头,看向他后方的人群。我的目光扫向他的后方。昏暗的烛光下,每个角落都有人。我的弟兄们正坐在其中跟避难城的人一块儿吃合成粮,莉娅躺在一张床上,几个女人在照顾她,有个老人在用古老的语言唱一首歌,像极了旧时代的吟游者。有半大的孩童给莉娅送去食物,尽管她还没醒。

一股怪异之情从我脑海里泛起浪花:他们似乎格外爱戴莉娅。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可那是雇主的隐私,我从不多嘴。

避难城有很多人,他们的一双双眼睛睁开着。

我看不清他们,于是,很自然地开启了夜视眼。开启瞬间我就暗骂自己的奢侈。我的眼前出现了元网点数飞逝的幻觉,但没持续太久,眼前便出现更为震撼的画面,我看到那一双双不同颜色的瞳孔里透露着相同的慌张神采。不,更像是一种未知的茫然与恐惧。他们全是三类人,没有任何身体改造,身躯孱弱,没穿防护服走出避难城就必死无疑。其中还有几个婴儿,这些孩子体质稍弱点的会很快夭折,稍强点的,也未必能在十五岁前见到太阳。

在人类世界最后的那场战争后,世界成了一片低物质低产能高污染的废墟,人们就是从那天开始分离的——

一类人是最先从休眠中被唤醒的,他们是纯元网人,能够借助手术植入的元脑,瞬间将自己的大部分意识解离,不受限地进入元网,他们能够在元网中永生,与现实的世界唯一的联系或许就是还需要进食跟排泄,有的纯元网人甚至于只保留了一颗植入了元脑芯片的大脑,被浸泡在营养液里,只需要定期付给管理机构一点租子;

二类人则经过一些肢体或内脏的基础改造,供以完成一些现实的危险任务,大多从事一些为一类人的现实生存而服务的工种,无论是一类人还是二类人,大多数都只活在一些大的居民点里;

剩下的,就是占95%的三类人,他们分散于全世界的各个废墟当中,以孱弱之躯对抗着畸变、饥饿与死亡。除非是在地下的避难城,否则很难看到三类人的存在。

“你看到了什么?”何塞说。

我将目光挪到近处,关闭了夜视眼。

“很多人。”我说。

“他们都没植入铁肺,无法在外面活。所以毫无希望,对吧。”他说。

“毫无希望。”

“不知为什么而活,但又无法走出避难城。”

“所以,你是他们的保护人。你需要大量的钱去购买物资,供养你的三类人同伴们。”我说,“而你不是一类人,你没法进入元网去做那些弱智任务领取报酬,你需要拼命挣钱。”

“我不喜欢人被划分为三六九等。所以你看,这是一个悖论。因为没法去做元网任务挣更多钱,所以没钱去移植元脑使用元网。我的钱都养活避难城了。”

“在居民点,一类人称呼我们这种人为‘墙头草’,他们认为我们想成为他们,又没有资格,我们被迫留在贫瘠的现实,只好每天都咒骂着元网。‘得不到便诋毁’。”我顿了顿,“可是鬼都知道,相比较在现实中累死累活才能获得的一点资源,元网的奖励简直高得离谱。话说一个人如果能做到养育整个避难城,那他也应该没钱。”

“他们确实都这么说。”

“所以我现在没法跟我妻子跟委托人直接联络了。”我摊摊手,认了命。

接下来,我从团队资金里掏出了八个元网点数兑换了通用币,悉数给了何塞用于这次的补给。可是给莉娅购买的义体胳膊的报价,比我们想象中要高许多。

“便宜点吧。”

“已经很实惠了。”何塞指着放在茶几上的那块黑炭似的机械手臂。从侧面看,能看出内部的铆钉与齿轮,这是个上了年头的产物,在我住的居民点,不会有人看得上。

“这可差不多我这趟任务的一半收益。”我说。

“你们有很多人,可以平摊成本。”

何塞满脸写着“我们聊得很投缘,但生意归生意”。

“我的弟兄们也都需要钱。还有人战死了,需要抚恤金。”我说。

“亲爱的切。你一定要做这件事?”他顿了顿说,“我称你为‘切’没关系吧。”

“没关系,朋友们都这么叫。你说一定要做什么事?”在旧时代,我为数不多的朋友确实都称呼我为‘切’。我是阿根廷人,在我们那儿“切”是“伙计,兄弟”的昵称。

“我是说,你要给她加装一条胳膊。”

“没办法。雇主的要求。”

何塞左边的机械臂里伸出根小小的铁叉,轻轻转动着空空如也的杯子,一圈又一圈,由于放着杯子的茶几凹凸不平,杯子很不情愿地发出啪哩啪哩的声音,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像个害羞的小老头。

“切。我知道我这么说,有点突然。我们有个小孩被另一个避难城的人带走了。就在昨天夜里。”何塞握着酒瓶,呷了最后一口酒。

我听明白了,何塞要我去解救一个孩子,报酬是一条机械义体与元网即时通话的机会。

何塞说,他会只身前往圣地亚哥西边的一座避难城找他的朋友——或许是圣地亚哥废墟里唯一的一类人,何塞说那家伙只剩下被泡在营养液的大脑。他会去给我要来元网通话的机会。而我,则要按照他的指示,带着我的弟兄们前往郊区,去解救他们的小孩。何塞他们的重点战力小组还在外面狩猎,没法赶回来,只能我们代劳。

艾尔兰,我盘算了一下,能够节省30个元网点数,还能跟你与委托人通话,值得去做。

无论我是否认同,其实一个普通的三类人小孩的命,甚至值不了一个元网点,但何塞愿意做这笔买卖,因为他是一个好人。我没理由不帮他。元网被人类创造出来以后,这种不计成本之举已经很少了。三类人的生命,从来都属于价值天秤中被高高抛起的那边。

先写到这里了,我会将这封信投到地表的某个还能运作的邮箱里。

艾尔兰,此行经历太多,请恕我这次写不下,我已经从圣地亚哥撤出,眼下我还有要紧的事。我们得抓紧赶路。

我向你发誓会安全到家,我不会对你撒谎。下一封信,我会告诉你后续。

放心,我一定会活着。

我还要去为走鲸拍照,还要在你生日之前赶回来。

切·扬科莱于旧智利圣地亚哥


四. 

嗨,艾尔兰。

最近我在想,若元网没有被创造出来,人类没有放弃旧世界,我们的生活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我们是被裹挟进入新时代的。

他们说过这是一次先锋的实验,一类人是作为先驱进入元网的第一批实验者,他们说,未来的人类可以不再消耗任何能源,我大概理解那样的意思:与现实不再有任何瓜葛。

就像你与我,在家中隔着半米的距离,犹如隔着整个世界。在此趟上路前,我们的生活已经形同陌路。回来后,我想与你讨论一下我们的婚姻。我还爱你,这毋庸置疑。

写下这封信时,距离你的生日还有76天。而我们已经上路44天,南半球的冬季要来了。

此刻,我正在等待莉娅的醒来,我祈祷她苏醒,为了她,我们弟兄们死伤惨重。

我先来跟你说说上次在圣地亚哥时没写完的事。那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并不是故意吊你的胃口。

当时我们权衡利弊后,决定帮助何塞。我们前往圣地亚哥的东边,那里,安第斯山脉如盘踞的古兽。依照手绘地图的指引,我们策马远离了城市废墟,而当我们到达后,扑面而来的回忆将我一下子打散。

目标所在地竟然就是圣鹿庄园。或许我早该想起来是这儿的。艾尔兰,当年我们就在这儿相遇定情,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

我的心绪久久沉浸在一股悲凉中。我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个叫做萝丝的女孩,艾尔兰,你的那个如同玫瑰的巴西朋友。我想起阿根廷作家兼诗人博尔赫斯在《云团》中所描绘的,“玫瑰在不停地变为另一枝玫瑰,你是云彩,是大海,是忘却,你还是你自己失去了的那一部分。”萝丝就葬在我眼前的土地上,也许已生长为另外一朵玫瑰。曾经那是一片柏树林。你还记得吧,那天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

那时,你们刚进庄园一个月。在得知编剧工作的实质时,你想过退出,可是身为庄园总编剧的阿尔贝托教授斥责了你,也就是那时起,你注意到庄园被来自各国的士兵们严厉看守着——那算不上后知后觉,包括我在内的士兵,也都不知道庄园内所进行的事业究竟为什么需要这样的“安保”级别。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将军官生涯的最后两年捱完,就能回布宜诺斯艾利斯度日,但那样的梦想,在我第一次看到我们上校杀人时就已破碎了。

上校杀掉的是一个试图跑掉的乌拉圭编剧。上校告诉我们,尽管朝他们开枪,要为自己争取一些功勋。

我那时并不明白,和平年代需要怎样的功勋?殊不知,他说的便是新时代被分类的机会。

艾尔兰,你与萝丝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一些试图离开庄园的人,被秘密处死,萝丝是个好女孩,她引诱了一个愿意为她开后门的看守士兵。就在那个夜里,萝丝拉着你,从形如监牢的庄园宿舍离开,却被上校看见。萝丝死在了枪下。我是那时遇到你的,借助一个阴暗的视觉死角,我将你假埋到树林里,他们没发现你。

艾尔兰,直到如今,我偶尔还会梦见萝丝。梦里,她一半是骸骨的尸体从那就地掩埋的土坑中爬出,用腐烂的头去撞击铁门,发出哐哐哐响。

现在,太阳爬上苍穹,厚重的黑云们相互压榨它的轮廓,整个庄园就身处昏暗与微光的交界,光照耀着底下皑皑白骨,哪一个会属于萝丝呢?

主体建筑被炮弹砸掉了一半,废料滚在地上凝固成黑色,另外一半建筑外层如今爬满了绿莹莹的菌类,那些菌类组成着各自分离的、不同的形状,这让我的心又蒙上了一股焦虑,我们真的要去惊扰这些菌类的世界吗?

“那哑女又不会说话,我们完全可以在最后时刻给她做手术。交完货再想办法偷回来。”我的一个弟兄笑着说,不如他卸下自己的膀子装到莉娅身上,这样我们就不必为省钱而执行这个任务了。这弟兄是一个高乔人,勇敢无畏,只是不够聪明。

“笨蛋。如果她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再出点事故我们可就全忙活了。”另一个弟兄说。

听着弟兄们的交谈,一种强烈的、被迫害的妄想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在权衡利弊,我们冒这个险值得吗?

一个三类人孩子的生命,能够与我们想索取的东西做交换吗?现实总是残酷的,尽管我总试着想改变些什么。

最终我们下马,步入庄园。按照地图显示,避难城就在庄园的地下。

踏入庄园,压抑的气息笼罩在我们的心头。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可我实在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只是感觉后背发凉。

我还记得,旧时代的那颗炸弹炸过来的时候,还有至少一半的人在这儿等死,他们没有通向新时代的船票,所以别无选择。我终于明白后背发凉的原因,在那些菌毯下,死者正当长眠。我不免又产生了愧疚。艾尔兰,当时我俩跟着阿尔贝托一起乘军方直升机离开。我没能救得了他们,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真菌与黏菌们彻底占据着这片废墟,我们仿佛步入异世界。残缺的天花板上挂着绿色菌类组成的条状物,像从深空探出的古神触手,它们无风自起,时而蜷缩着上涌,时而舒缓出一个个肉眼可见的褶皱脓包,我无法捕捉它变化的规律。偶尔有一两滴绿色的液体落到地面,无声无息,有一滴还滴上了我的肩头,我浑身如同过电。

半小时后,我们还是没能找到避难城的出口。我不禁怀疑起情报的准确性。

庄园原本有四层楼,现在层楼的界限已不复存在,残垣断壁堆叠在一起,原本立体的层楼早已成为了近乎可通行的一整层。我凭借记忆找到了一些旧时庄园的标识,时不时梳理我们搜查到的位置。

步入铺满菌毯的走廊,我们朝黑暗深处走去。这里天花板还在,光透不进来,我舍不得夜视眼全程开启,于是点了火把。

声响来源于我们的右侧。一扇门,我拂去灰尘,上面是一组长长的字母:“阿尔贝托·阿方索。”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连接了过去与现在,难以置信,此行是阿尔贝托的孙子雇用了我们,却让我意外回到了他位于旧时代的办公室。

我对这个办公室印象深刻。阿尔贝托是军方邀请的文学专家,负责整个庄园的元网任务的编撰事业,待遇不薄。过去我们一同进去过,我记得它有着巴洛克风格的装潢,有种古典欧洲的磅礴浪漫之美,弥漫着橡木的香味。办公室很大,这里同时也是他的住所。当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阿尔贝托书桌后面独立展示的那艘船。那是一艘放置在巨大玻璃瓶中的古代木船模型,造型朴素。

此刻,我推开门,火把像是船桨那样荡漾过去,房间内保持得与我记忆中大体一致。

时光似在这里停滞了,我仿佛能看到阿尔贝托教授在这里坐着的场景。如今,办公室除了爬上了一层菌毯,同过去似乎别无两样。

我们此时的目光,无不被占据办公室中央的那个物件所吸引。

艾尔兰,我又看到了那艘船。

我的思绪,不可遏制地回到那个下午。

旧时代的最后一个下午。

那艘船,是阿尔贝托死去的夫人亲手为他制作的,是爱人的遗物,对于阿尔贝托而言意义重大,但不幸的是毁于阿尔贝托与上校的一次争吵。当时,气愤的上校将船摔到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艾尔兰,你知道的。他们争吵的,是“元网剧情任务”这项事业能给阿尔贝托带来多少好处的承诺。

我当时在门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很讽刺的是,艾尔兰,包括你在内的一千位编剧的辛苦劳作,仅仅是为了让阿尔贝托给自己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界里获得一个一类人资格。他一早就计划好了,利用自己的学术地位,把你们骗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上校只答应给他一个二等人资格。我们后来知道,全世界同时间存在的“剧情庄园”至少有上百个,那段时间,储备了无数个不同语言文本的初代任务剧本。阿尔贝托对于军方而言并非不可或缺的。可惜,他自己不那样觉得。

上校差点杀了阿尔贝托。

他们争吵完毕后,我走进办公室,主动请缨,说要给阿尔贝托修好对他意义重大的木船,并且能够在这段日子里保证他的安全。作为交换,阿尔贝托要给我们提供两个至少二等人的资格票,用阿尔贝托的话来说——通往未来新世界的船票。

从阿尔贝托的口中,我们才窥探到所谓新世界的蓝图。

摇摇欲坠的旧世界将被抛弃,元网的建成之日,便是新世界开启之时。

元网技术成熟以后,世界各地,各大元网服务器被建立起来,制定规则以及提前知晓规则的人们在同时筹备着自己的新生活与文明的末日。

彼时,艾尔兰,我与你已在庄园度过了相恋一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我们本要去交付用意大利柏树枝干补充修缮好的木船模型。旧世界的毁灭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下午,上面传来密令,要我们军方在傍晚通过直升机撤走,前往北方的居民点。

而在阿尔贝托的办公室,我们目睹了上校对阿尔贝托教授行凶的场景,上校将阿尔贝托的船票据为己有。实际上,阿尔贝托确实拥有一张一类人的票,只不过上校想要私吞,毕竟,军人都只拥有二类人票。

不得已,我开枪将上校杀死了。可我没想杀他的,但他当时手臂上已经安装了义体,操作还不熟练。他的义体失控了,就那么朝着你而来。

我拿走了上校的票,我们穿上了全封闭的防护服,等待着军方直升机的到来。这样,就能带你离开。

旧的世界就在那一天突然中断。

回到现实。

那艘曾被我们修复好、重新放到玻璃展示瓶中的木船,此刻正发着诡异的绿芒。船身的菌层正以逆时针转动,证实着、穷举着它们拥有生命。它们的一部分绿色变为了红,在船身游动,变幻莫测,逐渐渗透成红绿交错的图形。那些红色聚集到了船骨中央,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

似是一朵玫瑰,我心里的一部分被触动了。

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花撑破了玻璃。

包裹着船身的玻璃完全碎裂,被一股莫名的巨力弹出,精准无误地射进了最靠近的两个弟兄的眼睛,他们惨叫着,手中的枪械落地。我握紧了自己的枪,朝着那木船射击。

紧接着那木船完全摆脱了玻璃的桎梏。船骨中的那朵红花膨胀着,竟成了张完整的红润巨嘴,那张嘴张开着,冲上来一口咬掉了其中一个弟兄的头颅。鲜血溅落,那弟兄瞬间毙命,无头的身体跌落到地板上。我们狂吼着开枪,那朵花被打烂,那木船也千疮百孔。

更诡谲的一幕发生了,木船之上,绿色的菌类组合出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不是人的眼睛,也不是任何野兽的眼睛。

是黑夜诗者。

艾尔兰,我们被何塞骗了。压根没有什么被掳走的孩子,也没有什么避难城。这里只有“黑夜诗者”。何塞想让我们死在这里。

木船缓缓升高,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举着它。那朵花化成的红色巨口发出汹涌的啸声,子弹打得它残缺了一半。地板上,掀起一层绿色的褶皱,菌群从地板上折叠、展开、组合为赤裸的人形。它有着中年男人的外表,有着两只墨绿色的眼睛,与木船上的那只眼睛同时注视着我们。男人的头皮与那只生出红色巨嘴的木船浑然一体,形成了一幅无比诡谲、邪典的画面。

我认识他。

列奥波尔多·卡法雷利,军方上校,圣鹿庄园曾经的负责者。旧时代的最后一天,我在这里杀了他。艾尔兰,现在他竟然在这成了黑夜诗者。

艾尔兰,我们曾经用柏树的树干修好这艘手工木船,如今是它的又一次新生,它是黑夜诗者的一部分。我难以向你描述直面这画面时的感受,黑夜诗者,介于人与非人的存在。我坚信,他作为上校的部分仅仅只有这副人类的外表。我们打空了弹夹,他依旧站立着。换弹期间,那恐怖的人形物冲进了我们中间。

我的枪被它的手率先碰触到,枪管发生了质变,委顿下去,像是被大雨打湿、垂头丧气的花束。而后一声巨响,子弹炸膛了,我的机械臂瞬间被震裂。枪落到地上翻滚,有莫名的风在屋内呻吟着,形成了气旋,已经变形的枪轻飘飘地在那气旋中浮动。

黑夜诗者身上被子弹打穿的孔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新的皮肤。

我们迅速败退。一个被黑夜诗者的手握住的弟兄身上瞬间爬满了绿菌,他痛苦地倒在地上,一条菌毯从他的嘴爬进身体,他的腹部鼓起疝气,很快身体炸开,炸出了一摊血液,血液在菌毯上迅速凝固。

最终逃离庄园的,加上我,只剩七人。

这是一场梦魇,我要用相当长的时间忘却它。我们策马逃生,庄园在我们背后渐渐隐去残躯。我想象到诗者在它的庄园中独自徘徊,将他人的到访当做是一场侵略。

何塞骗了我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被营救的孩子,他就是想让我们死。而我们只留下了五个弟兄看着莉娅,此刻,我担心他们凶多吉少。

圣地亚哥的废墟依旧死气沉沉,剧院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我们畅通无阻,走到了“新世界”避难城的暗门。

进门,我抄起枪械,指着开门的安保。潜进避难城,立刻被一股格外诡异的氛围包围着。

我看到我留在避难城的五个弟兄,他们肩并着肩,浑身已被扒光,被吊在高高升起的衣架上,眼睛睁开而眼球暴凸——是被绞死的。

我们握紧拳头,怒火冲脑。耳边有音乐响起,我们朝着音乐的来源,谨慎地投射出目光——

这个名为莉娅的年轻哑女已经醒来。她不知所措地坐在一个被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的简陋王座,面前是一个摆满各类食品的餐桌,烛台点亮着,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食物,即便是在大的居民点。

她戴着哥特式的王冠,空空的左臂处裹着包扎布,好似维纳斯的雕像。她的目光昭示着她的茫然,又透露出一丝莫名的圣洁,就好像王兄刚死,身为远房王嗣被权臣们从她的贫瘠故乡挟来、临时拥护上位的女王。一个血缘,一个命运,一个名为王座的坟墓。

她究竟是谁?

我们持枪走过去。并没有人阻止我们。那些人全部簇拥在高台子底下,一一跪倒,正朝着莉娅跪拜。

“何塞呢?他人呢?”我攫住一个男人的脖子,将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他太瘦弱了。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木讷的神色,说:“血肉神祇已降生。”

“什么?”

“血肉神祇已降生。”他重复。

我松开他,他跌落到地上,一声不吭地继续以方才的姿势匍匐着。其他的人也都与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我们的到访对他们而言毫无影响。

何塞不在这,我再三确认。

“莉娅。”我喊着王座上那个女人的名字。她茫然看向我。

她微微颤抖,似乎也对这样的场面感到害怕。

我穿过人群,感受到人群的目光。

我想我理解了。那是同一种目光,名为“虔诚”。

莉娅是他们什么人?

我回想起才来到这时,这里的人就对她有一股莫名的情愫。她是……

我握住她的手。得抓紧离开。可在我握住莉娅手的那一刻,底下跪着的人群哗然了,就像是意识刚从某个维度苏醒过来,才后知后觉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来访。但我确信他们都只是三类人,他们没有元脑,意识不可能离开他们的大脑。

“我们走。”我将她背起来。

人群开始潮水般上涌,他们手无寸铁,我有一个弟兄抽出了枪,朝着最前方的人开了一枪,那是个老人,瞬间身子倒下去。

“快放下她!”

“将他们赶走!”

疯狂的人们喊着。

“我们走。”我拦住那个弟兄。他满脸是杀气,愣了愣说:“你说走?他们可杀了我们的弟兄!”

“快走。”我不容分说拉着他,跟其他几个弟兄一块用机械臂撇开手无寸铁的人群,“走啊!”

被我拦住的弟兄摇摇头,眼睛瞪大,几乎泛出血花:“切。别这样,我要杀了他们。”

我的几个弟兄已经被三类人杀死了,我不想我别的弟兄也是同样的结局,一场泄愤的杀戮无法得到任何东西。我与我的弟兄们显然还未从方才与黑夜诗者交战,以及目睹同伴们被绞死的那股震撼中走出。我们每个人都像是一张皮连着一层模糊的血肉。

我带着他们冲了出去。

我顺走了那个丑陋的义体左臂,它就被随意放在何塞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天知道我们为了它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我们五个被绞死的弟兄身上也都有义体,可我们没空卸下它们。

同样,我也没有时间埋葬他们。

我们离开了“新世界”,准备策马南下。在那之前,我让弟兄们掩护我,由我来给莉娅焊接机械手臂。

我的机械义体手臂解构为一把手术刀的样子。我给她戴了呼吸面罩,防止她吸入污浊的气体。

“会有点疼,不过我做过很多台这样的手术,没有谁比我更擅长这个了。”我对莉娅说。

她摇了摇头,显得很抗拒。她头上的王冠与她仿佛如同一体,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此刻看到的是头顶着木船的列奥波尔多·卡法雷利。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那群三类人表现出了那种虔诚与崇拜之情?为什么那个匍匐在地上的狂热男人说“神祇已降生”?不是第一次了,一开始,在阿空加瓜区,也有一支流民的队伍试图夺走她。

她对三类人十分重要,是吗?

我联想到委托人玛尔塔的工作,玛尔塔是一个活跃于三类人社区的社会活动家。那么他的委托究竟是……当真是要我们给他运输一尊所谓的“神祇”?

手术的过程中,我不敢看她惨白的脸。对她而言,那只义体手臂显得粗犷又庞大,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吸附在那只手臂上的水蛭。那型号是为壮汉设计的,并不适合她。她尝试站立却差点摔倒,我扶住了她。

莉娅吃力地扬起自己的新手臂,就像是小孩子见到未曾见过的新鲜玩具。外表看去,她本来年纪就不大。

“你是什么人?”我不禁问她。

她看向我。我想起来她不能说话。

“会写字吗?可以写给我。”我从行军包内掏出一个硬纸板递给她。

她用原装的右手写下:“我是莉娅。血肉神祇。”

那一刻,我眼里似乎屏蔽掉了她那机械与肉体混合的不协调身体,我只能注意到那个王冠。我确信,那只是剧院里的劣质演出道具,可戴在她的头上却让人忘掉这一点,就好像王冠才是她的本体。

“我是神祇。而你玷污了我。”她再度写。

我玷污了她?什么鬼话。她那新安装的机械臂每次动弹都发出呼呼的响声,像是畸变野兽的呼吸。一时间我看呆了,我竟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那粗犷之物是对她的亵渎——我摇摇头,赶紧把这样的想法抛之脑后。

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枪响。

“啪。”

我面前的莉娅倒在枪响之前,她的呼吸面罩与半片头皮同时被掀起,飞了出去。

“不!”我声嘶力竭大喊。

红色与白色的混合物,从她被打穿的脑中淌出。我的心仿佛碎掉了。

一个女人被洞穿脑袋,那是我第二次见到这样相同的场景。艾尔兰,上一次的是你。

我看到了何塞,他不知何时来到我们的面前。他的义体手臂显露着黑色的洞孔,冒着烟雾。他站在我们面前,眼泪竟然挂在了他那张比枪口还要狰狞的脸上。

“我等了十年才等到今天!你毁了她!”何塞嘶吼道。

然后,他在我面前开枪自杀了——对准了他自己的头,一枪毙命。

疯了,这世界疯了。

何塞的脑子里流出黑色的脓液,那是独属于一类人的元脑。他的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是一个纯元网人。

可他为何要杀莉娅,然后再自杀?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艾尔兰,在圣地亚哥的故事还未讲完。下次,我会写完它们。

快了,就快抵达了。艾尔兰,不必担心。我的信念都还在,无论是要在你生日前归来,或是去拍几张走鲸的照片。我不会对你撒谎,路上发生什么,我都会跟你讲的,一如既往。

我还活着。只是这个世界疯了。

切·扬科莱 于 解放者奥伊金斯将军区


五.

艾尔兰,写下这封信时,距离你的生日还有54天。

我现在很好,只是对这世上大多数事物感到厌烦,我尽量心平气和地向你描述我的所见所闻。此时我们仍在赶路,我来告诉你,何塞在我面前自杀后发生的事。

黑色的元脑浆液,污染了大地。那恶心气味足令我终生难忘。我没想到何塞是大脑经过改造的一类人,我想起他在我跟前一边喝酒一边抱怨元网,想到他这样的人也能将意识发射、驰骋在元网里,我就觉得这世界真操蛋。

莉娅躺在我面前,她的生命体征已经消失。子弹穿过她的脑子,迸发的脑浆与血一同溅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弟兄们都呆住了,好几个坐到了地上。

“切。我们失败了吗?”

不,还没有。

艾尔兰,正如旧时代最后一天那样,而你活了下来,现在的莉娅也会。

眼下还有时间。我要立刻给莉娅做元脑手术。我做过医生的助手,为很多陆陆续续醒来的人们做义体的拼装。给一类人换电子元脑芯片虽然最为繁琐,但我可以试试。

我取出了何塞头颅里的元脑芯片。幸好,它未被毁灭。这是一个有过多次修补痕迹的元脑了。

艾尔兰,你知道,让意识数据化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元网,也只是意识系统凤毛麟角的应用。我们仅仅知道意识被大脑里的一些东西储存着。人的大脑由数以万计的神经元组成,脑电波就是神经元活动的电信号。元脑芯片实时监视着原生大脑的一举一动,将整个人脑产生的信号实时解码,将意识在原储存区钳制,作为任由元脑摆布的俘虏,通过元脑使用者自身的解离与感知识别阈上线与下线元网——相当于是一条信息传输的通道。

我机械臂前端解构出的小镊子上,衔着一个沾满黑液的芯片。我在阳光下端详着它,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却能够通过元网人一生的意识,多神奇。

曾几何时,我多想跟你一样,成为一类人。

莉娅的意识储存区在这具尸体完全腐烂前还拥有着功能。意识还被储存在那个区域中。元脑相当于是囚禁生物大脑的意识传输区,钳制它的一举一动的新储存器。相当于是将所有的信息被从电脑被迫存到了一个移动硬盘里,移动硬盘再插入到其他电脑上。

元脑并不能复制意识,只能将意识从大脑中拿出来,放到元网上,就像把五颜六色混合的液体中的大部分从一个杯子放进一个桶里,解离,就相当于将自己的意识分为两部分。其中大部分通过元脑通道上传到元网;只有小部分意识留在现实,来应对现实的需求。

艾尔兰,每次你的意识重新融合,都会有相当长的时间陷入某种混沌当中。

在我离开家之前,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你已经很久没有从元网下线,我日常面对的,都是那个仅有小部分意识、被解离过的你的躯壳。这就是我讨厌元网的原因。我不想时时刻刻面对毫无生气的你,于是我才常常出门做任务。

我将元脑芯片焊接到了莉娅脑中时,夜已降临。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弟兄几个找了辆马车,带着她一路南下。

莉娅的生理体征恢复了平稳,只是一直没有醒来。偶尔她会忽然睁开眼,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语言。她能说话了,是因为元脑含有一个电子辅助发声功能,将意识里想要说的话直接转译后通过元脑“说”出,她的声音是从大脑内发出的,无须张口。

我知道,她正陷入一场长梦中,她的意识正淌进元脑,将发生第一次解离,将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进入元网,她将在那些缤纷的世界中醒来。

艾尔兰,就像当初你那样。你被植入元脑后,醒来时向我那样描述:你在一片晦暗的雾中走向一个个彩色的世界。你用了好长时间,才寻回了自我,找到了控制元脑的方法。我不知道莉娅是否了解过元网,会不会在元网中迷失,也许此刻她在痛苦地回想自己的存在。我别无选择,这世上多的是我不理解的事物,就像我理解不了何塞为什么要突然杀死莉娅,又在之后自杀那样。

夜晚变得越来越长了,我们将要抵达南境。我们在路上依旧遇到了一些麻烦,三类人的队伍袭击了我们,但是无碍,我们都解决了。这一路上,我们不再敢经过任何一个宣称能给旅者带来补给的避难城了。

我不想再遇到黑夜诗者。

那一天,莉娅终于在马车内悠悠醒来,

她茫然的双目毫无生色。

“你醒了。”

她点点头,好长时间过后,她的元脑发出了电子音:“我还活着吗?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她的面容所显示的表情,是对于自己能够发声的惊讶。

“我给你接入了元脑救活了你,现在我们即将抵达南境。”

“你是谁?”

“我是切·扬科莱。”

“我是谁?”

她的身体痉挛,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这个问题。

她的大部分意识已在元网中待了一个月,我想,她需要时间来接受现实。

“你是莉娅。一个曾经的三类人,现在的一类人。”

“不。我是神祇。你不能送我去那里。”

“什么神祇?你在胡说什么?”

她的肩膀在颤抖。

“你毁了我,我已不能去南境了。他们会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现实跟元网弄混了?进入元网的人确实会在现实中出现幻觉,我妻子也这样,她跟我说过在现实中遇到过奇怪的事。”

她低下头。我瞧不见她的眼睛,但我猜测那目光里有我琢磨不透的悲伤。

她为什么悲伤?

如果不是为了救她,那个元脑我甚至可以据为己有。

一个元脑芯片价值连城,甚至远比我的酬劳要高。只是,我不想看着人在我面前死去。那样我们这一趟就白费了,我的弟兄们也就都白死了。

“你知道自己醒来前一直是在元网中吗?”我又问。

“我像是在海里游泳,有时我像一条船,有时我像一滴水。像是在那度过了一万年,又像是仅有一秒钟。我毫无方向,直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是莉娅。我去找那声音的来源,后来我才终于醒来。”

“我太太第一次进入元网时,也与你的情况相似。你以后要时刻注意不要随时‘解离’自己的意识。你只要尝试那么做了,就会让大部分意识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像子弹那样瞬间射到元网中,只剩下一点点基础的意识留在现实躯体中。”

“我……得适应。”

“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希望你带我进入元网,我要去寻找一个人,我想与她见一见。”

我知道,这是一个好的机会。

“按照你所说,我还没有学会‘解离’意识。”

“我妻子带我短暂进入过元网,我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二类人借助设备进入元网风险性很高,我会把握好时间的。”我说。

艾尔兰,我决定去找你。

我从背包中取出了一枚芯片,那是一个名为转移舱的接头,跟一些高端的元网智械功能差不多,它能让我的意识与她短时间使用同一个元脑对接元网的通道。我外接上转移舱,我对莉娅说:“现在,我来教你如何解离。”

艾尔兰,我已经别无选择,我想你想得发疯。

十分钟后,她拉住我的手,她的瞳孔瞬间收缩,我感到自己正在被抽离。

“正在接入元网。你要放松。”我对莉娅说。

我眼前的世界瓦解为无数红与蓝相间的碎片。接着,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意识在那一刻解离。

我们面前是一个衣冠镜。我与莉娅的形象都跟现实中不一样,现实中的义体部位此刻都被肉体代替,我还是上次接入元网时的形象,我已经忘记是多久前跟你一块儿去的元网。

艾尔兰,你习惯形单影只,在元网的时光我无意打扰。我只想去见你,问你是否看到过我写的那些信。

我们进入的区域,是高科技世界背景的赛博城,艾尔兰,这是你最爱去的区域,你跟我说过好几次。

“我们的身体就那么放在外面?”莉娅问。

“不是‘放在’。你与我正在对话的,是解离出的莉娅的大部分意识,而在现实中,还有你的残余意识,能够完成简单的动作,控制自己的身体,虽然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能应对一般问题。更何况,我的也在那儿。我们依旧坐在马车中赶路。”

“也就是说,在你我对话的同时,另外的‘你我’正在外面的世界对话咯?”

“我想并不能。外面的‘你我’只剩下本能。我们可能会像婴儿那样牙牙学语。”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呢?”

“我要碰碰运气。她隐身了,我没法在这直接联系她。”我调出一个透明的面板,它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显示着我元网里唯一的好友。艾尔兰,你上次下线是在现实时间的四个月前。就是说,你依旧没有想要回归现实。

“她在元网做什么呢?”莉娅仿照我调出她自己的面板,她在熟悉着功能。

我要如何作答呢?艾尔兰,你在元网驰骋时,总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

比起现实,元网要精彩多了。不是吗?

光怪陆离的影像出现在我们的周遭,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组合成一幅幅全息投影,又紧接着分崩离析。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些?仅仅需要盯着它们看上两眼,严重的光污染就会让一些不适者现实中的躯体染上光敏癫痫。

我真的觉得一切都烂透了。

“你到底是谁。什么血肉神祇来着?”我问莉娅,“我注意到,避难城的三类人很……‘尊敬’你。”

我尽量斟酌着用词,事实上,那种狂热,已经不仅仅是‘尊敬’了。或许那应当是一种虔诚的崇拜吧。我回想起在避难城中,高高在上的莉娅,以及底下匍匐着的三类人们。

“你想问什么呢,扬科莱。”她说。

“一切都很反常。我的雇主玛尔塔究竟要我们送你去南境做什么呢?还有那家伙——我是指何塞,他为什么杀你,又为什么自杀。”

“大概何塞觉得我不配做他的神祇了。”

“我没太懂。你是想说,你是他的神,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认为你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再是他的神了?”

“可以这么理解,这是一场受难之行,而我被你中途玷污了。”

“玷污?这个罪名莫名其妙。我救了你的命。可没动你分毫。”

我们在一家电话亭停下。我打电话给你,艾尔兰,你杳无音讯。

我说:“所以,我不妨揣测一下,你相当于是一个马戏团明星,玛尔塔让你在三类人的社区搞一些巡演什么的?”

“如果你非得这么认为,那么请随意吧。我此行的事迹会广为流传,三类人把我们奉为能帮助他们摆脱苦难的神祇。”

“等等,你说‘你们’。有很多你这样的‘神祇’咯?”

“实际上有很多‘神祇’会同时出发走一趟受难之行,我们会被安排在不同的路线,前往不同的、封闭的三类人社区。玛尔塔与我们力求在三类人社区建立起统一的信仰——‘血肉凡躯’,这个统一的信仰便要求着有被所有人尊重的神祇‘血肉神’,是苦难的代言人。”

“莉娅,一路上你确实受了很多苦,还差点就没命了。我想你的这些事迹流传出去,会在三类人社区大受赞誉吧。”

“我想不太会受赞誉了。玛尔塔要团结的是三类人,所有与义体无关的血肉凡躯。神祇们从北到南,以孱弱的身躯跨越四千公里,为信徒甘愿承受苦难。可是,当我抵达南境,他们迎接我时,就会发现他们的‘神祇’早已在路途中被玷污,成了植入了脑子与义体的一类人。”莉娅神色不改,即便说出这些话时,她也异常冷静。

她的意思是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私自让她变成了一类人。所以,何塞是见到我给莉娅植入了义体胳膊,才杀死的莉娅,之后再自杀的?因为我破坏了他心中对于神祇的向往?何塞等来的神祇,本应该是血肉凡躯的,可却被我玷污了。问题是,何塞就不是血肉凡躯。他妈的,他自己就是个一类人。

我一时无言。

很快,我们步入一条光污染严重的街道。过去这里各式杂光让很多元网人得了光敏性癫痫,在居民点时我接过不少次急诊。现在经过改善后,灯光还是很耀眼,时不时变幻着。不时有巨大的霓虹投影穿过我们的身体走来走去。

“喂。”莉娅与我并肩走着,“无意冒犯,你的艾尔兰应该还活着,对吧?”

“当然。我一直给她写信,通过沿途的信箱寄给她的元网。只要没被退信,就说明她还活着。”

“你是说,接收信的,只能是艾尔兰的元网意识?”莉娅说。

“是。只能在元网接信。”

“现实不能吗?”

我说:“当她在元网驰骋时,现实中的意识很有限,即便能看到信,也很难读懂。况且,现实里的她仅剩的意识也早被元网病症摧残得差不多了。”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的艾尔兰不想联系你了呢?”

“不可能,我理解艾尔兰。”我当然否认。

“但是你理解不了她解离出的意识。”她说。

“解离进入到元网的,是她95%以上的意识。如果你说95%的她都要放弃我,那我无话可说。”

莉娅说:“切·扬科莱。我想你陷入了一个误区。你以为意识在你进出元网的前后是不发生改变的。你的意识是一个整体,它是大脑对于内外事物表象的察觉,是神经元的相互作用,可现在,你给它们挪动了位置,解离到元网中的意识与留在身体里的,重新结合后,那些相互作用是会变化的。你的意识会在回归现实的时候发生剧烈的碰撞,你将不再是你了。因为是神经元的相互作用组建出的你的意识,而现在,它们改变了。

“每一次解离后重组,都会诞生一个新的意识。就像一杯水回到原本的水壶中,曾经的分子组合,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个艾尔兰四个月没有回归了。而在艾尔兰从元网归来的时候,就是成为新的她的时刻。想想看吧,所有的艾尔兰都会爱上你吗?”

“莉娅。我不是没进出过元网。你说这个,我不信。”

“不信什么呢?切·扬科莱。”

“按你所说的话,我们马上回到现实后也会变。不啻如此,我曾多次进入元网,就是说,我也早就不是原来的我了。”   

“你只是压根不会察觉自己的变化,因为新诞生的你就在此刻,不在彼时。如果她还是原本的她,为什么不联系你呢?你说呢。”

我不再说话。

霓虹街出现了彩虹。

而在彩虹中,我突然看到了你。如梦如幻,艾尔兰,我一瞬间真还以为是幻觉。

你在另一条街道向我招手。

你背着涂了涂装的霰弹枪,满身戎装,潇洒如风,或许正狩猎归来。你过会想喝什么咖啡呢?

“艾尔兰!”我向你挥手。

我朝着你而去。

巨型霓虹广告的投影与飞车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浑然不顾,冲进了耀眼的光中。

艾尔兰,你振开双臂,如同已经灭绝的鸟类。你在走向我,你的眼里有蓝色的光,那是你在元网里的眼睛,像是未经污染的天空划过的两颗流星,你说过你喜欢蓝色,因为那曾是我的眸色,你曾说我的眼睛像是蓝色的潟湖。

艾尔兰,你多么英姿飒爽啊。一想到现实中的你还要忍受着元网病症的痛苦,我不禁悲痛起来。或许这是元网的优点之一,它将我们的快乐与痛苦一分为二,就将身体上的痛苦交给现实中的你吧。

只要她还活着,你就能享受着快乐,就能看到我所发出的信。不是吗?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你元网中的这部分当做是完整的你了。

艾尔兰,你奔跑时,天上出现了巨大的月亮,我一时不知是要看你还是看它。

我跑向你,在你的面前五米处骤然停下。

因为你已停了下来。你与另外一个人拥抱,接吻。

你的眼睛变成了他眼睛的颜色。我并不认识他,我确信无疑。

你没看到我,艾尔兰。

“我们走吧。”我对莉娅说。

“该去完成你的任务了,是吗?”她说。

她踮起脚,抚摸着我发烫的额头。

该死的。我哭了出来。

艾尔兰,这是我给你寄出的第五封信。或许,你从未打开过前四封。

我想,我们是时候分开了。回去后,我会取走在公寓的衣服。

切·扬科莱 于 途


六.

艾尔兰。

此行有了最终的结局,如今我即将返程,我在世界尽头发现了一个被雪覆盖的邮箱,它还能使用。于是我草草写下这封信。我想了想,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有始有终,我不想留有遗憾。

“这条路是错的。”天色晦暗,茫茫冰原,我身后方传来电子合成的女人声音。

我回头看向茫茫的一片,雪沥满了我的眼眶,令我的视野极其受限。

莉娅提着一盏防风的油灯,缓缓走在我后头,她小小的身子在我眼前摇晃,如若不是拥有一支粗犷的义体,这定是一幅定格的美妙画卷。

我展开破旧不堪的地图,那个被称为“小镇”的地方,是在古智利的最南端。我们早早放弃了马,我跟弟兄们在昨天道别,剩下的路太难走,我决定一个人带着莉娅南下,弟兄们已经在回程中。

她说:“相信我的判断,那儿不是正确的路。”

她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条路通向大海。我就那么放任她走向大海。大海的边缘被冰覆盖着。我对大海没有什么幻想,它腐朽、深邃、黑暗,全世界的海洋早就被污染了。那些无法被降解的垃圾与战争废料遍布海洋,后来又被潮汐带到了陆地上,一些海洋生物们发生着前所未有的畸变,它们开始以塑料为食。那是我心底畏惧的东西。一切变化都太快了。

“最好不要,莉娅。”我喊她。

她没回应我。无论如何,还有两小时,我们就会告别。

她坐在一块巨石上,眺望着远方。此刻天光稍微发白,可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一片死寂的黑暗。南极圈的极夜就快来临。

“莉娅,你看什么呢?”我们前方目力所及的是一片平静的冰面,我们无法捕捉海与陆地的边界,也无法捕捉到中心的浪层。

“我在等一个神祇。”她说。

“哦?像你这样的神祇吗?”我揶揄道。

“不,是自然的神祇。”

我坐到她身旁,将目光也投向冰面。我的余光注意到莉娅正端详着我。

“你真不明白吗?”她问。

仿佛我应该明白似的。

“就是你喜欢的啊。”莉娅说。

天空泛起鱼肚,投下一粒名为白昼的药片,大地的水杯痉挛着迎接垂落的药粉。冰面发生了震动。天与地,在此刻被拉近了距离。她抓紧了我的手。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莉娅的身上正散发着幽幽绿光,那么诡谲。

但此时,我的视线已做不到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了。艾尔兰,我该怎么向你形容我眼前的这个画面呢,任何一种溢美之词,都无法形容此刻我眼前出现的巨大生灵。我知道,我这一生都将难以忘怀它。

它那流线型的身躯,它那婀娜的前肢,它冲破冰面,又再度落海,水柱从它的鼻腔喷出,天空下起雨来。那是怎样的辽阔。

那是走鲸。我不由开启了夜视眼,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快速上涨的金额数字,可我不在乎。

它太美了。

我们多走了几个小时折返回原路,走到了世界尽头的小镇。

我从未在新时代见过这么多的人。高纬的污染与辐射相较其他区域要好很多,在新的时代,反而养育了更多的人。

他们全部是三类人。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委托人玛尔塔。

“很抱歉扬科莱,你的任务算不上成功。”玛尔塔与我握手。

我对他说,我们死了很多弟兄,我已经尽力了。他付给了我尾款。除了我那些战死的弟兄们的抚恤金,其余的依旧存入了你的账户,艾尔兰。

“这是针对你的苦劳。”我的委托人委婉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堂玛尔塔,接下来,你们准备怎么做呢?莉娅跟我说了一些你们的事业,她是你们塑造出的神祇?”我试探着他的意思。老实说,我这样问我的委托人,有一些逾越。

他风轻云淡地说:“我们会当众烧死她。”

“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眼皮跳了起来。

我没想到,等待莉娅的会是这样的结局。

“切·扬科莱。她被植入了义体与元脑,对于我们的民众而言,她不再是那个受难的血肉凡躯了。我们失败了。不过没关系,至少给了我们的人短暂的希望。这个地区新的神祇即将重新上路,我们需要进行新的宣传工作了。咱们再干一票吧,还愿意接受一次相同的委托吗?像你们这么能干的队伍不多见了。”

“你说‘重新上路’?”

“字面意思。即将有新的神祇被塑造出来,那个她将重复着从北到南,四千公里的受难之行,她将拯救这个社区,她的事迹将在社区之间流传。”

“这么做有意义吗?”我说。

“当然了。一切都是三类人需要的精神支柱。”

“需要一个精神上的神祇?”

“正如你们需要一个精神上的元网。”

“请别带上我,堂玛尔塔。我并不能接入元网。”我有些愤怒。

我不知道我愤怒的究竟是他将我与元网人混为一谈,还是因为我没能成为那该死的元网人的一员。

这感觉,就好像好人没当成,做恶人又不彻底。

又或许,是因为莉娅的结局。

“不。”玛尔塔说,“你依旧离不开元网了。你需要你的夜视眼去战斗,如果你有选择的话,你还会使用更多的元网智械。”

“我……”他戳中了我内心的矛盾。

自始至终,我是一个拧巴的墙头草。格格不入、却又两头相连。

玛尔塔笑了。他说:“所以,就让我们祈祷神祇的再一次受难之旅成功吧。”

“堂玛尔塔,拜托,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烧死她。任何人都不能被牺牲。”

“怎么,你对莉娅产生了共情吗?”

“按照你说的完成条件,我将‘完整’的她送来了。我搞不清楚,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觉得她被亵渎了。即便她被植入了元脑与义体,但是我在路途中见到的信徒,自己就不是一个纯三类人。莉娅脑子里的元脑就来源于那个自杀的信徒。”

玛尔塔摇着头:“扬科莱。结论就是,对我们来说,她不再完整了。她变了,不是她了。”

她变了。不再是她了。

玛尔塔的脸,与他的祖父阿尔贝托·阿方索的脸,此刻在我眼前合二为一了。

“不再是了。”

他们共同在我的脑海里说。

我想起了那条被我用柏树修好的木船,阿尔贝托说不再是原先的它了。在旧时代,阿尔贝托告诉我,就像哲学家普鲁塔克的忒修斯之船。在大海中航行数百年的不沉之木船,后人对它进行修修补补,如果某个部位腐烂,就要立即替换成新的木头。重复这样的行为,一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再是原来的木头了,那这艘船还能被称为是原来的那艘吗?如果不再是原来的船,那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它不再是原本的船?阿尔贝托认为,我并没有修好他妻子的船,我不过是造了个新的。

而现在,莉娅不再被他们称为是神祇,即便我治好了她。阿尔贝托的木船、解离后从元网归来重组的意识、植入义体修复的身体、我们支离破碎的新世界,没有一项是能完好如初的。我还是没办法改变这一切,我没有比玛尔塔更好的方案。我们总说要推翻旧的秩序,可有更好的吗?有更容易让我们做到的吗?玛尔塔眼中的三类人们需要这样的仪式。

终于,昏沉暮色罩住了大地。火刑架上,莉娅开始燃烧,她的元脑浆液像是黑色脓流,注射进大地静谧错综的血管。莉娅很平静,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只有人群爆发出明朗的狂欢声。我从未同时见过如此多的三类人,他们每个人都由血肉组成,他们与我的身体息息相关,或者说,一部分。我无法参与他们的集会,也没能改变任何事物的走向。

可我的脑海里装着的是别的事物。

即便我虚构过一万遍那样的场景,但当我奢侈地用夜视眼旁观走鲸在水面上空优雅地伸出脚、摇曳着流线的身姿时,我依旧倍感震撼,以至于当下目睹她的死亡时,那种来源于鲸类的震撼之情依旧将我拉出了现实。艾尔兰,我无法向你描述远处缥缈的群山与近处茫茫的雪地。因为我已被那世间仅有的神物剥夺了全部的美辞。你看,还不赖,生活总能给予我回报。

艾尔兰,此刻离你的生日还有三十八天。莉娅死了,我将踏上归途。

切·扬科莱 于  麦哲伦智利南极区


七.

“写完了吗?”

黑暗中,那个声音问。

“好了。”切·扬科莱的目光透过渐渐散去的硝烟,远处的火焰终于完全熄灭。他缓缓收回目光。此刻他正站在邮箱前,折好信件,准备投递。一切顺利的话,这封信很快就会被转译为电子数据,传到那不变的邮箱。

“你在信里对艾尔兰讲了什么?”那声音问。

“说任务完成了,我要返程回去取走东西。”切·扬科莱说。

“你不惊讶我的出现吗?”

“已经很惊讶了。很多事我并不能想通,对于这个变化的世界,我总是跟不上节奏,我觉得自己老了。”

“或许吧。也许是你发生过解离后,意识发生了改变,变得跟以前不同。”那声音说。

站在这落魄的男人面前的,是莉娅。

不远处的聚集地,三类人们已从篝火边散去了。

一个小时以前,切·扬科莱默默离开镇子之后,莉娅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吓了他一大跳。因为他亲眼看到莉娅被送上了火刑架,看到她在燃烧,化为灰烬。

他问她,是怎么脱身的。她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起初还以为是幻觉。

切·扬科莱忽然想起来,背包里放着一个旧时代的照相机,那照相机是用胶卷的,即便在世界重启前,也属于古董。他产生了狐疑:“我包里有几卷胶卷,我忘了想拍什么吗?”

莉娅说:“你想拍走鲸,你没有忘了什么,因为那是上一个‘你’喜爱的事物。”

切·扬科莱陷入了沉思,他的脑海里不时闪烁着那有着庞大身姿的蓝色神祇,终于他开口说:“我的意识重组了。是吗?”

“是的。你现在是解离后重新诞生的意识。”

每次解离后的重组,都使一杯水的内部发生变化。

一类人,每次进入元网后归来,都意味着原本的他们死去了。

就像是,被替换了木头的忒修斯之船,一类人并不能永生,只是替换了。

“我一定爱过走鲸的,曾经的我。”

莉娅看向切·扬科莱,抚摸着他的额头:“艾尔兰也一定爱过你。”

“当然,很爱。”切·扬科莱说。他觉得额头上很暖和,“你到底是谁?哪怕是在进入元网时,我也压根没跟你提到过走鲸的,对吧。”

莉娅突然古怪地趴到了地面,她身上散发出幽幽绿光,紧接着就出现了一层菌毯,她的腹部紧紧贴着雪地。切·扬科莱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排斥他。他退出几步。而后莉娅腹部出现的菌类连接了地面,地面隆起了一块绿色的巨石,这是一层层游动的黏菌与真菌的结合体,莉娅很快不复人形,与巨石化为一体,一只巨大的、狭长的眼睛在那巨石上展开。

那只眼睛一开一合,发出声音:“你好。切·扬科莱。”一只菌藤像是蛇一样伸出,包裹了切的义体手臂,“莉娅是我的一部分。”

“黑夜诗者。”切·扬科莱心想。一切都能说得通了,莉娅是黑夜诗者,他想象着与黑夜诗者相遇的时候,这种生物是如何带给他诡异的震撼感。

“是的,我是黑夜诗者。我喜欢你们给我取的名字。我是黏菌与真菌组成的单一生命。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诞生意识的。我曾活在这个世界的地底,黏菌与真菌都是组成我的一部分,每一个‘我’都是我意识的一部分,用你们的话来说,也同样是‘解离’。与你对话的我,也不过是千千万万的智能黏菌的集合。”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你……”切·扬科莱喘着粗气,他试图平静下来。刚刚仅仅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的思想,被黑夜诗者所读取了。

他无法想象,一个现实存在的生命体会拥有这么强大的意识,甚至能够读取他脑海中的意识。

“你怎么做到读取我的意识的?”

“在你们人类的旧时代,就有过那样的研究了,用机器识别出全身瘫痪者们的意识发射的脑电波,转译为英文到液晶屏幕上,误差仅仅0.5%。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我的一部分能够识别出你所发射的脑电波。”

“所以,你要将我变成你的一部分?就像在庄园遇到的上校那样?是你控制的它,是吧。”切·扬科莱说。他不可遏制地,再度任由那股被迫害的妄想感笼罩在自己的心头。

“不。扬科莱。你想多了。”那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我想邀请你来做我的‘合伙人’,再进行一场长途旅行。”

“合伙人?”切·扬科莱对它抱有警惕。当初在圣鹿庄园的遗址,黑夜诗者要了他的弟兄们的命,也险些杀死他。

切·扬科莱想要操纵自己的义体胳膊,展开它的枪管,可是却做不到,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变为了一根粗壮的木桩。

真的是木桩。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它说:“这是我让你看到的。”

切·扬科莱说:“你能够控制生命。”

“不。我不能控制任何生命。我会控制那些死去的人。但是那并非心灵控制,只不过是我的一部分推动着尸体的行动。就像你所看到的莉娅。她本身就是一具尸体。”

“不。我能够感受到莉娅的存在,她活着的。而且她的面貌……尸体,你说尸体。那么圣鹿庄园中的上校也是……”

“我能识别转译你的意识。你说到圣鹿庄园的遭遇,我的一部分意识计算出他原本的样貌,以菌毯恢复他的外表模样,改变黏菌对于光的折射率,加上附着着菌毯,模拟出他在你记忆中的样子。”

切·扬科莱心下了然,在圣鹿庄园时,当他的意识中出现了萝丝与玫瑰——那个黑夜诗者,它的一部分便读取转译了切·扬科莱的脑电波,也将它付诸那个黑夜诗者的外表上了。他猜测是那一滴滴落到肩膀上的黏液,与他发生了直接的接触,读取了他的意识。这造就了那个诗者不伦不类的外表。

毫无疑问,它此刻又一度识别出了切·扬科莱的思绪。它说:正是这样,脑电波转译是有错误率的。黏菌未必能完全正确识别出你的每个混沌的想法。‘萝丝就像玫瑰’(Roselikerose)这种比喻,我有着自己的语言系统。

切·扬科莱的视野中,他手中的“木桩”变回了原本的义体。

它的那只眼睛像是在表达人类的欢愉情绪,变得小了一些,如果被菌毯包裹的巨石是它的脸,那此刻一定是在笑。

“所以,你能够随时在人们的眼中展现出虚假的神迹。你是一个……神祇。”

“事实如此。”

“所以方才聚集地所发生的,也是你让我们看到的。”

“是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

切·扬科莱的心头笼罩着阴云:“你说想跟我合作?意思是,再走一趟受难之行?”

它说:“我偶然间加入了玛尔塔的血肉神祇计划里,通过介入受难之行,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但还远远不够,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的不解。我曾经在幽暗的地下绵延上万亿代,足迹遍布整个世界,但却从未真实地理解它。”

“玛尔塔知道你的真实面目吗。”

“你是唯一知道的。玛尔塔只需要做他的事。”

“那么,为何要我帮你呢,为何是我。”

“切·扬科莱。我才刚刚诞生,对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的不解与好奇心,我渴望感受你们人类曾经的文明,是的,辉煌璀璨的文明,虽然你们自己并不这么觉得。而你,能够引导我走进更多的真实。你们人类的世界只剩下废墟,但我能够通过你读懂这个废墟下掩盖的文明。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们要做的事并不多,我们回到北方,我会换一具行囊,玛尔塔会再度联系你,我们换一条线路,去更广袤的世界吧。去那些你的同胞们所在的地方。”

切·扬科莱没说话。他终于明白黑夜诗者想要的了。

黑夜诗者当然并非人类的救世主,它对解救人类毫无兴趣,它感兴趣的只有文明。

他想,黑夜诗者能够轻而易举地展现出那么多神迹,却要在现实中漫游,感知真实的、鲜活的世界。可人类呢?一类人囿于元网,自愿放弃了真实存在的躯壳;而他这样的二类人,行走于真实与虚拟的边缘,借用一类人的虚拟产物获得精神上的餍足,但大多数时候又必须身处已经贫瘠的末世。是不是还挺讽刺的?堂堂正正拥有着现实的生物放弃了文明,将自己束缚入虚空;而天生就拥有类似元网功能的诗者,却将人类文明奉为圭臬。一种匮乏无力感笼罩在他心头,让他真实地感到累了。

切·扬科莱的目光直视晦暗的天际,即便有夜视眼,也无法看透云层的轮廓。他在云层中仿佛看到了已经灭绝的鸟类,大团的云层朝北边涌去,掠过冰雪覆盖的无边无际的大地。

“那时在冰面,我看到的走鲸是真实的吗?也是你展现的吗?”切·扬科莱突然说。他渴望着一个真实的答案。

“切,我向你保证,那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生灵。”黑夜诗者回答他。

切·扬科莱需要新的生活,但还没有想好是怎样的生活。

这或许是一个开始。只有在路上的时候,他不用想太多。

他策马奔腾,绿色的菌毯在他马下一路蔓延。

茫茫大地上,仅剩一个孤零零的邮箱。它像沉默了几个世纪。忽然,它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屏幕上闪现亮光,以充斥电流杂声的声音播报着:

“抱歉,您发送给艾尔兰的信件传输失败。收信人不存在——呲——”

一切归于平静,大地于黑夜沉眠。


「致艾尔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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