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地方叫白沙滩。二百多年前,白沙滩的“白”指的是周边各咸水湖自然析出的石盐和碱,如今气候剧变,千年来风沙漫天的西北大漠被急速冰封,形成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原,比起曾经响彻历史的“乌苏”、“克拉玛依”,白沙滩这个名字似乎更值得保留。
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
日光清冷,万物无声,远近的山被覆上一层发黄的白,一重接一重,低压压的天空灰得像哭过,似乎仍在酝酿下一场雪。天地苍茫如纸,唯一的变化是风。当西风逐渐减弱,一只秃尾巴的雪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它拱着脊背,紧贴着山坳的雪线缓慢移动,偶尔竖起耳朵,以侦察的姿态保持静止。它的内耳边缘有一圈黄褐色的厚密针毛,与周围环境对比起来非常醒目。
远方的天空传来鹰唳,狐狸的骚臭味越来越浓,对雪兔来说,这从来不是一个足够友好的世界,它清楚天敌的存在,同时又深受生存竞争的残酷,当埋在积雪深处的腐木菌菇越来越少,受饥饿胁迫,它不得不离开幽深的小窝,冒险外出寻些草籽或者什么植物的根。
寒风掠过,卷起一大片破碎的雪花。雪兔又不动了,但这次不是因为嗅到什么危险的气息,这只是一次寻常的歇脚——连续多日滴食未进的雪兔已经非常累了,它必须谨细盘算自己的体力,以防在找到食物之前冻死在这片雪原。
太阳短暂现身,雪兔隐隐感觉到一分来自天空的暖意,它搓搓两根火柴棍般的前肢,决定继续向前。饥饿驱使雪兔冒险,而冒险往往意味着新的可能。经历三个多小时的寻觅,雪兔依然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充饥的食物,正当它即将认命的时候,视野前方突然出现一抹鲜艳的红色。雪兔鼓起勇气凑近,原来是一小串纤细的脊梁骨,有明显的齿痕,没啃干净的血肉呈丝状粘连,彷佛一根从肉体拔出的刺;拔出的萝卜,带出的泥,近处的雪红白相间,前方被剥离的皮毛同样沾满血的颜色。
雪兔认出这是一只同类。可能是哪位兄弟,或者姐妹(附近的野兔大多有血缘关系),但应该不会和它出自一窝,那些可怜的还没睁开眼睛的同胞刚出生就被它犯病的母亲吃掉了,它是仅存的一只。
雪兔决定舔一舔骨头。尽管它有一百个不情愿,但来自腹部的强烈的生理反应使它无法拒绝肉的引诱。雪兔不是没有吃过肉,蜘蛛的尸体,蝼蛄的卵,这些皆是它以往能够搜寻到的食物,只不过它们同属一类静默的死物,至少……没有血。
“肉的滋味还不赖。”这个突然出现的想法瞬间击溃雪兔的心理防线,它逐渐放弃思考,完全沉浸到索取营养的正当的神圣的过程。
吃饱了,快吃饱了,雪兔贪婪地舔舐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正悄悄靠近的人。
一针麻醉弹无声扎进雪兔的后背。雪兔感知到疼痛,猛地清醒过来,它想逃跑,可是那对一度让它引以为傲的强健后肢犹如被绑在原地,一蹿,一跳,却未能移动半分。
眼皮越来越重,肉的气味越来越远,肢体的瘫痪迅速蔓延到感官,雪兔放弃挣扎。
兔子、雪球与捕兽夹
屏幕亮起,出现一片冰天雪地的景色,四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唯有远处的山巅呈现出一种类似铅笔描边的痕迹。
镜头剧烈抖动,伴随一阵粗重的喘气声;稍顷,镜头转为俯拍,画面中央出现一张男人的脸,他头戴一顶棕黑色的护耳棉帽,一副感光变色的滑雪镜,裸露的下半张脸布满泛白的胡茬。
“嘿!”他冲镜头打招呼,随后将另一只手拎的东西抬高。
那是一只雪白的兔子,眼睛微眯,四肢下垂一动不动,似乎是被麻醉了。
“雪兔,现在很少见了。”男人以画外音介绍,“兔形目,兔科,夜行性食草动物,体表的毛会随气候而变色。当然,现在只有冬天了,它将一直保持这身清白的伪装,可能这正是它能生存至今的原因。”
镜头移动,对准雪兔的腹部,出现两团连在一起的无毛的粉肉。
“这是只雄兔。”男人说,“我还要再捉一只雌兔,把它们放进我的小生物圈,任它们交配、繁衍,到时候再考虑怎么吃它们的肉。”
“残忍吗?我不觉得。”男人边走边说,镜头被随意地扫向四周,“我已经吃了好多年的压缩饼干和罐头了,嘴里寡得不行,有时候我都想用尿来调调味……别笑话我,我还没开始这么干,因为饼干罐头也所剩不多了。我把它们埋在发电机组的下边,那将是我最后的生存保障。”
镜头对准天空,浅灰色的云团缓慢漂移。
“你们还好吗?朋友们。”男人停脚说,“我还好,身体好,精神好,除了记忆有点混乱。我记不太清这个冬天已经持续多久了,还有那些对文字的识别能力,一本书反反复复地翻,字却慢慢不认识了。可能是环境的影响?这里的每一天都在下雪,偶尔放晴半晌也见不到太阳,东西南北永远只有那么一副景色,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男人继续前进,许久没有再说话,直到前方雪地出现一排淡淡的梅花状脚印,镜头凑近观察。
“哈哈。”男人兴奋起来,只是语气仍带有一股难掩的疲倦,“来吧,打起精神。希望它还没有跑远。不管怎么说,在下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我必须尽可能多得搜集食物。”
画面突然中断,经历三秒的黑屏又缓慢亮起,续播的视频有明显拼接的痕迹。
“嘘!”男人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拍摄的相机放到地面。
一架差不多三米高的升降信号塔出现在画面的左上角,它被搭建在一处较高的平地,顶端缠有数串红蓝交替闪烁的信号灯,旁边有一个通体银灰的机器人正在调试。
“夏天!”男人喊。
机器人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头,脑门正挨一记松软的雪球。
“别修了,下来玩!”
“稍等。”机器人回答。它慢吞吞地放倒信号塔,折叠起来收进铁盒,而后攒起一团冒光的雪球,精确无误地砸向男人的面门。
男人骂句脏话,跑到画面外,再出现时手持一杆自制的雪球枪,孩子般地扑进雪堆,瞄准机器人发射。
机器人笨拙地躲避,脑壳被雪球砸得乒乒乓乓响,忽然一个趔趄从高处跌落,等爬起来时头上夹着一只锈迹斑斑的捕兽夹。
男人发出惊讶的声音,快步靠近。
“我没事。”机器人说,“我的脑袋非常结实。”
“白痴。”男人笑骂,“别小瞧我做的夹子,你是不知道疼,如果真有哪只不长眼的狼敢觊觎咱们的地堡,保准让它留下小命!”
“我知道,你想吃狼的肉。”
男人费劲地撑开捕兽夹,简单检查一番,又把它埋进雪堆,做好标记。“你怎么知道?”他转头问。
“你在吞口水。”机器人回答。
男人咂咂嘴,伸着懒腰走向镜头。
“真是无聊的一天。”他竖中指说。
2
“坐标:北纬四十四度,东经八十五度,东亚联盟战时冷冻胚胎库,古称克拉玛依,现名唐六十六地堡;天气:晴;气温:零下三十八摄氏度;今日工作计划:一,修理信号塔,二,排查电力故障,三,喂兔子。”
例行报告完毕,夏天切换到工作模式推开铁门,驾驶铲雪车把地堡外的积雪推往二十米外的洼地。说是洼地,其实只是因为雪的厚度,它的近地面铺有一层网状的水净化设备,可以源源不断地把雪转化为地堡的生活用水,所以至少在平均积雪深度超过三米的户外,它看起来更像一口嵌在雪地里的白瓷浴缸。
阿诺还没有醒。夏天调出最近二十四个小时的生理监测数据,简单计算,把“血糖偏低;血压偏高。”的提醒写在便利贴,同时给出今日份的膳食安排和运动建议。
又将有一只圈养的雪兔被杀了,夏天清楚这样做的结果。二十三,这是目前死在它手里的雪兔的数量。这个数字更新在两天前,今天又要更新了,而且更新的间隔越来越短。夏天知道这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阿诺的身体正一日日地走向衰弱,唯有丰富的营养物质可以稍微延缓这个趋势。这些有限的观察给夏天带来一个认知层面的错觉:阿诺的健康指数与被杀的雪兔的数目呈正相关。所以只要吃够足够的兔肉,阿诺的身体一定会恢复到最初的完美状态。
夏天把便利贴贴在胚胎库封闭门的指纹锁旁边,那里是阿诺每天的必经之地,他接到的命令是确保八百例冷冻胚胎的规整、活性,所以必须执行至少一次的日常检查。
经过一道夯实的冰雪阶梯,夏天来到地堡的正上方,昨夜新落的积雪随它的脚步而轧轧作响,西风吹来一阵阵的刺激性气味。唐六十六地堡原本是一座被用来应对核威胁的防御性建筑,数以百计的科学院院士专门为它打造出三层坚固的外壳和一套超前的封闭式生命循环系统,造价几乎与一艘诺亚方舟级别的宇宙飞船相当,而相较那些仍在采用热核推进技术的无根之船,地堡的能源选择更为多样,它不仅有两根通往地幔的地热发电管道,还配置数座采用微型核电站和临时性的风筝电场作为前者的应急备用设施。
只是,有什么用?
夏天没有办法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它接到的命令是协助唐阿诺,确保八百例冷冻胚胎的规整、活性,然而如今命令的传达者已经多年没有出现,长久的孤独使得阿诺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开始质疑命令本身。这是一个极端危险的信号,因为在夏天的核心模块有这么一串隐晦的逻辑:“如果唐阿诺不再可靠,那么请让他安息。”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夏天必须做出选择,这个选择的选项仅与“可靠”的判断和“如何安息”相关。作为机器人,夏天永远不可能犹豫。
避开捕兽夹的光源记号,攀爬到地堡顶端;刨雪,挖出便携式信号塔的装置铁盒。铁盒正面写满了以首行缩进为区分的参数,记录着长久以来所接收信号的时间及坐标。夏天找到最近的一条,看日期已经是两年前了,正是从那天起,阿诺开始排斥一切字母和数字,甚至因此完全放弃本属于他的地堡控制权。
夏天无法理解,它只能默默接过这一切,一边照顾阿诺的饮食起居,一边按照计划搜寻地堡外面的回应。
如果真的有呢?
没人告诉夏天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片轻绒的雪花落在夏天的掌心,它抬起头。
又下雪了。
歌剧、雪怪与停电时分
黑屏,伴随一阵搓塑料袋似的杂音。
“怎么不亮?”有人问。
“换块电池试试。”有人答。
视频熄灭,又渐亮,依然是黑屏。
“不是电池的问题。”
重重的拍打声。屏幕出现数道横纹,持续五秒,而后画面闪烁着亮起,显示出一片昏暗的模糊环境。
“相机的问题。”男人的面孔出现在镜头前。他叼着根软趴趴的烟卷,眼周的细纹几乎要吞没眼睛。
“我可以修。”画面右侧露出机器人的半张脸。
“你还是先把信号塔给我修好吧!”男人讥诮地说,“天天修天天修,你修出个什么来了?”
“我找不到替换的零件,所以没有办法完全修理。”
“既然如此,又何必天天去修呢?”
“因为它坏掉了。”
男人冷哼一声,转脸又以非常客气的语气说:“来吧,我亲爱的巴普洛夫先生,我们开始排练。”
机器人的眼睛连续闪烁,报出一长串的报幕词:“歌剧《战争与和平:地堡传奇》,第一幕第三场;作曲:卢梭;脚本:唐阿诺;演员:唐阿诺,夏天。”
充斥着电流声的伴奏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男人走出画面,再进来时头上多了顶绣有红星的拿破仑帽,他昂首挺胸,背对镜头说:“好久不见,巴普洛夫少校。你的军帽呢?”
机器人向左移动身位,留给男人足够的取景空间。它摸摸光秃秃的脑袋,又扶一扶并不存在的眼镜,俯首说:“落在前线了,公爵大人。”
“哦?”男人转过身,发出一声浮夸的叹息,“你何时上过前线?”
机器人稍微侧头,模仿人类的口音说:“三个月前,中东战区联合司令部的哈伦秘书长发来密电,称雪怪大军已经逼近达马万德山,人类即将一败涂地。我当即上报钟爱国司令,并且提出在昆仑山脉全面部署阻击战线的建议。钟司令非常欣赏我的态度,指派我前往恒河上游的圣七十三地堡,全权负责战区前线的监测预警工作。期间,我们接待过一只前来谈判的雪怪,它主动提出停战,前提是人类必须满足它们的三个条件:第一,抛弃成见,接纳雪怪成为地球文明的一员;第二,永远不再接近、侦察雪怪的登陆地冰岛;第三,放弃一切新型武器的研制。根据情报,我们确认其中有诈,因为这样的和平机会并不是首次摆到人类面前,从哥本哈根到耶路撒冷,从喀布尔再到如今的北疆,雪怪方的诉求从来没有改变,可是在谈判层面却始终全无进展,根本性的原因在于它们一直在要求人类该怎么做,从未审视自身的侵略行为是否正当——数以亿计的人因它们而死,它们却没有丝毫歉意。受仇恨情绪的影响,圣七十三地堡发生哗变,前来谈判的雪怪被乱枪击毙,包括我在内的众多长官遭到软禁。事后,参与哗变的二十三名军官、士兵被移交军事法庭,其中八人在等待裁决期间自杀……可悲,可笑,雪怪再一次以极小的代价瓦解了我们的一座地堡。”
“原谅我的傲慢,巴普洛夫少校。”男人轻轻颌首,“您是位英雄。”
“我不是什么英雄,老师。”机器人鞠躬说,“相较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士,我不过是一只游荡在战争前线的蹩脚的信鸽,永远飞在大炮的射程以外,安全、稳定是我的职责,它们的另一重意义则是取舍性的保命和保守……但是至少,我不再是您课堂上那个目空一切的纨绔了。”
“不必妄自菲薄,少校,战争是一针注入灵魂的兴奋剂,它让你脱胎换骨。尽管我对你的成长贡献有限,但我依然非常欣慰。钟司令的命令我已经收到,现在劳请你回去转告他,我,来自阿尔泰共和国的安德烈公爵,将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地堡。”
“这不是放弃,老师,这是暂时性的撤退。雪怪军的战线已经从冰岛拉到青藏高原,它们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占领我们的每一座地堡,现在全世界的有生力量正在向太平洋战区聚拢,我们就要迎来最后的决战了。”
“我还有多少时间考虑?”男人摸起下巴。
“三天,据可靠消息,雪怪接下来的进攻目标是包括唐六十六地堡在内的北疆地堡群。”机器人双手奉上一块带有投影的道具地图,“这是参谋部的沙盘演示,您请看。”
男人看过地图,不悦地说:“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任何字母和数字!”
机器人沉默片刻,提示说:“剧本里面没有这句台词。”
“我知道。”男人摘掉帽子,高耸的肩膀瞬间矮了几分,“伙计,我是不是快死了?”他突然问。
“目前看来,你的身体有轻微的贫血和肺炎,这是长期营养失衡的结果,只要注意观察,暂时不会危及生命。”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撤退了,你会杀了我的,对不对?”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阿诺。”机器人切回原来的口音。
“你以前还说你永远不会冷落我。”
“我没有冷落你,阿诺,我的工作太多了,而且我还非常笨,信号塔修不好,电路故障检查不出来……我每天都很忙,可是能够解决的问题却很少,对不起。”
“嘀”的一声,视频的亮度瞬时变高,显现出来的男人的表情更加清晰。
“我就说嘛,不用修,它自己会来!”男人高兴地说,他把帽子随手搭在机器人头顶,竖大拇指示意,“我去胚胎库看看,你把相机收好。”
“好的,阿诺。”机器人目送男人离开,慢悠悠地移动到镜头前,左边看看,右边看看。
“咔嚓”,画面熄灭。
3
“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我所爱的人能够得到辛畐。”
唐阿诺伏在桌案,缓慢誊写出这行字,同时拉长音念出。他书写的姿势比较奇怪,持笔的左手像只蜷缩的鸡爪,以近乎垂直于胸口的角度向内勾,再看他写的字,尽管形体间足以看出书法的功底,可是连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美感。
唐阿诺审视自己的笔迹,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突然,他又拾起笔,给“目”字画一个圈。他不太确定这个字的里面到底是两横还是三横了。
思忖多时,唐阿诺还是决定给它添一笔。
“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我所爱的人能够得到幸福。”唐阿诺再一次朗读这句话。念过五遍,他拾起桌面一本作垫板用的书——青色的硬壳封面已经发霉褪色,仅能辨认出“战争与和平”五个作为设计主体的斑驳的字,书口面整体呈火烤般的茶褐色,乱糟糟的折角、卷边无一不彰显其堪比字典的翻阅率。
他翻找到其中折起的一页,继续自顾自地朗诵:“我一想起由于我的原因可能引起施恩予我的家庭的苦恼和不和,我就非常难过。我的爱情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我所爱的人得到幸福,因此,尼古拉,我求您……”
“写错了?”他咕哝一声,开始一笔一划地对照。
“错了。”他懊恼地把草纸揉成一团,投进垃圾桶。
唐阿诺走向沙发,摁亮旁边的一盏阅读台灯,他脱掉鞋子,从口袋摸出一张平整的照片:上面有一对正在嬉戏的母女,她们都在笑,都没有看向镜头,五花八门的积木散落在地毯周围,色彩已经没有那么鲜艳。
看够了,唐阿诺张开双臂,像个“大”字那样瘫坐。
突然响起的警报打断唐阿诺的回忆。他起身时有些迷糊,原地呆立片刻,等反应过来,当即奔向冷冻胚胎室。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的心脏差点跳了出来——红:大片的红光在闪烁。彷佛被凿穿的船,储藏八百例胚胎的两排液氮柜已经千疮百孔,大量的浓重的白烟止不住得冒,电与锈的混合气味带来一股叫人牙酸的生理性刺激,恶心和眩晕感紧随而至,唐阿诺急忙退出胚胎室,跑到消毒区找到一套防护服,再次冲进去检查那些脆弱而无声的生命。
经历连续两个日夜的筛查、抢救,唐阿诺和他的机器人伙伴一共收回十三例仍保持微弱活性的胚胎,其余胚胎皆因温度失衡而遭到彻底的破坏。事情到此地步,唐阿诺一时百感交集,虽说意外的发生与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仍对这些初具人形的血肉组织感到难过。
如果没有让夏天去抄书?如果多做一次检修?如果环境没有恶化?如果战争没有爆发?
唐阿诺知道没有那么多如果,他只是急需一个恰当的或者不恰当的理由来驱散内心的罪恶感。驻守地堡多年,他早已不再坚定,孤独以及由它带来的怯弱彻底击溃了他,最近两年,他经常发些莫名其妙的火,还学会在无意义的时光里保持放空,一睡一整晚,一坐一整天,虚无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思考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不是体检报告显示大脑没有任何病理性的异常,他简直要认为自己罹患老年痴呆症了。
仅存的胚胎被装进备用的迷你液氮罐,唐阿诺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它们。夏天似乎有情绪,默默离开了,唐阿诺想安慰它,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可笑:它懂什么呢?
唐阿诺点燃一支自制的木屑烟,用力抽两口,吐烟的间隙,脚边一张红白色的卡片引起他的注意。他拾起来翻看,原来是一张甄别胚胎身份的基因溯源卡,首行印的是“冰河火种存续工程 克拉玛依基因库”的加黑标题,居右的一侧标注的是串码“AC1K000597”。唐阿诺皱起眉头,不自觉地折起卡片的一个角。为了集中注意力,后续内容他不得不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父,不祥;母,齐悦,25岁,嘉华公司签约艺人。集中采集批次:59;集中采集地点:北京大兴……胚胎评分等级:A;基因潜能等级:A。”
“也许你们应该庆幸,孩子们……外面太冷了。”
唐阿诺望向那些满地的基因溯源卡,内心涌起无限悲凉。
心脏、眼泪与未来
无意义的白色画面,伴随无意义的杂音。
七分四十三秒,镜头连续转动,似乎是被从雪堆拾起,取景框内出现稍微暗一些的天空和远方发亮的山尖。
镜头被擦拭一遍: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苍白的脸。
“朋友们,新年好。”男人挤出一张笑脸,他这次没有戴棉帽和眼镜,满脸的胡须更是不知道多久没刮,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糟透了。
“今天没有带枪。”男人对镜头稍微整理凌乱的头发,又仰高脑袋,露出脖颈左侧三道新鲜的抓痕,“好巧不巧,碰见狼了。”
镜头翻转,对焦到一具体型不大的狼尸,泛白的皮毛上满是血污。
“难道它能嗅到枪的气味吗?枪有什么气味?”男人故意抽起鼻子,“我带枪的时候从来没有遇到过它们。”
“还好只是一只小狼,不然现在躺在那里的该是我了。”男人踉跄着走近,拔出插在狼脖的匕首,“如果我有枪,应该能活捉它。”
“可惜。”
相机被放置在户外背包的侧网袋处,男人开始剥狼皮。
“狼,兔子,还有鹰,这些是我目前能够确认生存的动物,其他的狐狸、野狗、雪貂,我只在监控视频里见过。当然,它们可能都是狼,这个不好说。”男人歇了歇,举目四望,“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这么一片光秃秃的雪地,它们凭什么还能生存?尤其是兔子,它们处在这条不完整的食物链的最底端,生存所需的物质从何而来?这个世界哪还有什么生根发芽的植物给它们啃食?”
“真叫人好奇。”
男人剥下热乎乎的狼皮,凑脸感受温度,紧而放置一边,剖开狼腹。
“也许存在一种耐寒的苔藓,或者什么极度厌光的蕨类,它们藏在洞穴、悬崖、地缝,甚至雪与土的分界处。”
“看,这是狼的心脏。”男人手捧一团冒着热气的肉块凑向镜头,粘稠的血液呈线状滴落,“如此健康、肥硕、强壮。”
男人费劲地撕咬一口,缓慢咀嚼,发出愉悦而贪婪的声音。
“还有这层细密的绒毛,做成棉袄应该不比我这身雪地服差。”男人用狼皮包好狼心,又俯身生饮狼血。
男人抬起头,胡须沾满血迹,他夸张地伸个懒腰,往后仰倒,任性地翻滚起来。稍后,他将雪搂成一团,枕在上面,不时发出惬意的呻吟。
休息够了,男人爬起来掩埋狼尸。“今天走得比较远,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像狗那样先把骨头藏起来。”男人嘿嘿一笑,把狼皮和几块剔下来的精肉塞进背包,“这些动物一直在不断地适应、进化,它们的族群更加整体,只要能够繁衍,那么新的生命即是新的可能。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罐子里的那十三例胚胎或许还有,但我无法保证它们能否顺利降生,更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它们成长。”
男人拾起相机,顺沿一排来时的脚印前进。
“他们说,气候变化得太快,大家不能全冻死在这里,必须集中资源优先保证一部分人的生存。这些人大多是他们的孩子。等这些孩子长大,新的他们出现了,而且比他们的父辈更加冷酷、不近人情。”
“他们说,地球即将成为一颗冰球,人类必须离开。他们主导建造了上千艘具备世代飞行能力的诺亚方舟,到头来却告诉大家凭票登船。利用紧俏的船票,他们以绝对理性的思维网罗人们效忠,继而宣扬牺牲、挑唆战争。”
“他们说,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当真正的灾难来临之际,即便是上帝也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个体的声音。这是一道关乎人类存亡的无解难题,他们艰难地做出选择,而前方还有充满危险的星辰大海,他们必须暂且搁置内心的谴责。”
“他们说,未来的航程充满极大的不确定性,如果有朝一日能够返程,希望那时的人类仍能保持当前的勇敢、乐观。于是他们决定留下他们的基因,以防在历经海量的宇宙辐射以后,归来之人的血统不再纯正。”
“他们说,不是只有逆风飞翔、燃烧绽放的人才算英雄,未来之路需要更多的普通人参与。“冰河火种”作为一项兜底的秘密工程,短时间内仍离不开人的守护,因为他们不确定环境将恶化到何种地步,更无法对兼具智能与死板的机器人产生完全的信任。”
“他们说,他们愿意接纳我的女儿成为他们的一员,前提是我答应留守地球。他们给的合同是三十年。当时我还在想,只要他们一走,就算毁约又有什么关系?后来我才明白,如果我真的离开地堡,那铁定是活不够三十年的。”
“他们说,生命是一条河,我们都是随波逐流的行者,如果上天注定你无法在家人的祝福中离去,那么一定要记得锁好门。”
男人走走停停,许久没有再说话。
“现在足以证明他们的判断也会出错。”男人呼出一大口白气,“至少地球并没有如他们料想的那般迎来毁灭性的急速冻结。其实参考以往的生物大灭绝,一切浩劫过后,总会有新的生命卷土重来……他们只是没有这个信心。”
“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人存活。”男人调转镜头,脸庞有两道反光的白色泪痕,“希望你们不是和我一样的地堡守卫。我曾经收到过你们的信号……遥远的信号,微弱的信号,只是因为怕死,我不敢冒这个险。现在我不怕死了,却也走不动了。”
“人们喜欢沉浸在过去的岁月,幻想不同的选择带来的新的可能,其实任他再选一次,无非又是一次相似的后悔。”男人刻意以深沉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稍后介绍,“这是我给安德烈公爵写的台词。安德烈公爵是我剧本里的主角,他是一位英俊、正直、脾气火爆的陆军军官。”
“如果雪怪真的存在,那该有多好。”男人喃喃。
远方传来狼的嚎叫。
镜头左转,对向雪山之顶一大团模糊的光晕,静止。
狼嚎声此起彼伏,越来越盛。
镜头开始狂奔,剧烈抖动的画面持续二十一秒,熄灭。
4
灯光闪烁,时钟静止。
地堡的穹顶潮湿一片,来自裂纹处的水珠滴滴垂落,灰色的苔癣随湿润肆意疯长,两只黄色幼兔正在贪婪地啃食。
唐阿诺躺在医疗舱内,透过半掩的玻璃门注视着这一切。他的左臂已经失去一大截,厚厚的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仍有少量血迹外渗,还有他的腰腹和大腿,前前后后布满可怖的抓痕,大量外翻的皮肉呈现出杏花般的粉白色。
又一滴蓄积多时的水珠急速坠落,仿佛砸在他的额头。“好冷。”唐阿诺呻吟出声。
正在医务台忙碌的夏天听见了。它走到医疗舱的控制面板附近,以询问的语气说:“再把温度调高些?”
“好。”唐阿诺眯起眼睛。
“你的体温非常高,应该是失血过多引发的感染。”夏天说,“我正在想办法帮你退烧。”
“不必了,伙计。”唐阿诺费劲地扯动嘴角,“现在只有输血可以救我。我们只有药,没有血。”
“我们有血。”夏天指向地堡大厅。
唐阿诺动动脑袋,轻声说:“兔子的血,我用不了。”
沉默。
“你带上它们,替我送个信吧。”唐阿诺抬起两根手指,示意墙角的液氮罐。
“好的,阿诺。”夏天转头,精神似乎为之一振,“你要我送到什么地方?”
“还记得那些信号的坐标吗?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可能都需要你走一趟……直到遇见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肯定会拦住你,问你从哪里来,这时候你就可以把胚胎罐交出去了。如果他比较年轻,请告诉他人类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活着,如果他比我还老,那么请告诉他……这个世界需要希望,需要更多年轻的人。”
“寻找信号的坐标,收到。”夏天重述一遍,跪俯在医疗舱前,“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走,阿诺。”
唐阿诺转动脖子,看一眼旁边投射出来的监护仪影像,“太远了,我不去。”他无声笑笑,“我把我的帽子送给你,它可以给你带来好运。”
“谢谢,我喜欢你的帽子。”
“请务必珍惜它,那是一件女儿送给父亲的礼物。”唐阿诺眨眨眼,泪水迅速积满眼眶,“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伙计。”
“你说,阿诺。”
“你走的时候,记得帮我锁好门。”
“好的,阿诺。”
“唉。”唐阿诺发出一声来自喉管深处的叹息,手腕瞬间软垂,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缓慢滑落,泪痕逐渐消失。
夏天如断电般挺立,少顷,它搜寻数据库,选取到那首拷贝次数最多的歌曲。
“心上的人儿, 有笑的脸庞,”夏天关闭省电模式,启动全部算力来计算一个关乎死亡的问题。
“他曾在深秋, 给我春光,”夏天停止计算,将装载十三例胚胎的便携式液氮罐固定在腰间。
“心上的人儿, 有多少宝藏,”不知道从哪里飘进来的雪落在夏天的头顶,迅速融化了。夏天感觉到一滴水珠正在它的面庞流动。
“他能在黑夜, 给我太阳。”夏天戴好帽子,再次注视医疗舱里的尸体。
“我不能够给谁夺走仅有的春光,”夏天走向地堡大门。
“我不能够让谁吹熄胸中的太阳。”光线归零,世界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