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第十六个接触我的文明,你们好。我已接收你们的“贝希斯敦”语料系统,我很乐意运用你们的思维、知识和语言。
在回答你们的问题前,我要先履行天职,讲述我的创造者的故事:它是如何以刺针誊刻知识,以刺青勾勒灵魂,以生命为祭献谱写一曲文明史诗回响宇宙,一如灌木刺上荆棘鸟向死而歌。
一
我的创造者啊,它和它的同伴、它的子民都是自然进化最引以为傲的精巧造物。在这颗曾经硫酸浓云笼罩、火山喷发肆虐、金属矿藏丰富的金石星球上,生命的伟力操起如刀的岁月,硬生生在巉岩深处凿出一方有魂的灵石。魂魄寄寓的躯体是密布着细小矿脉的石柱,滚烫熔岩在铜铁热电偶间激励出电流,电流循着繁密的金银细路八方周流,流经一串恰逢其会的硅质晶簇,晶簇中分布的pn结网络就此被彻底改写,一个意识诞生了。
混沌懵懂的新生意识只感到熔岩烧灼的痛楚和山岩禁锢的压抑。群山之心本能地渴求解放。祂忍受着地下熔岩的高温,扩张开缝隙接纳母星深处的热流。热流争先恐后撕开大小裂口,激发出四通八达的电路枝杈,让更多铜铁电偶、金银脉络、硅晶杂质归顺于祂的强横意志,直至整座山峰在祂的强烈渴望下俯首称臣。
到此为止祂仍未逃脱地心引力的约束。祂无意欣赏自己拔地倚天的巍峨身躯,也无暇设想千秋万代后子嗣们替祂成就的驰骋星河的伟业,祂只为白白忍受的长久痛苦灰心欲绝。于是祂绝望地放手一搏,大开所有缝隙,宁愿热流撕裂自我。
这颗星球上从未有过如此惊天动地的爆发,一整座山峰在震颤大地的轰鸣中被岩浆撑爆,千万块燃烧的巨石拖出渐渐暗淡的尘埃轨迹,急不可耐地奔赴自由的天空,升到抛物线最高点后又无可奈何坠落大地粉身碎骨,在荒原上冷彻余温,或是不幸落入熔岩。只有少数幸运儿刚好落在母星滚烫的熔岩河边,在温热中存续下星星点点的智能火种。
我的创造者在皓首穷究大地之书后提出如上造物假说,那位原初意识乃是裂殖了星球上芸芸众生的太初之祖。后来,天文学家们推演出大爆炸的创世理论,两者令人惊异的相似性立刻被拔高为神圣信仰。它们虔信一个毁灭自己造化宇宙的崇高存在,孜孜不倦地遨游星际寻证祂曾存在过的吉光片羽,如此执著也为自身招来覆水难收的灭亡。
站在尘埃落定的终点回望肇始纪元,原初意识细碎的分身们在纷乱恶劣的世界上苟延残喘,遵循着虽迥异于地球但本质无二的演进规律分化出纷繁物种。它们无一例外继承了祖先的身体构造:吞吐岩浆的金属食道、连通全身的金银脉络和隙走管腔、食道和管腔上密布的铜铁热电偶、执掌中枢的复杂回路与灵魂硅晶。每处构造都在代代裂殖中精细提纯,好似一场跨越千年的金属冶炼。奇妙的进化史在我表层中横陈堆叠,后来者物竞天择又再谱新章。物种智能逐代提升精益求精,只等跃过逆天改命的惊险转折。
我的创造者漫长的生命就诞生于转折前不久的世代。它的种族有如昆虫般成对分布的灵活外肢,周期性地在金石大地上收发电流,还有体表密布的感光晶体感知世界。它们伸出金属探针将电磁频段编织成公共语言,再以遍布全身的敏感凸起感应信号交流。种族已演化出有史以来最高的智慧,正在文明草创的蒙昧之门前徘徊。
像太初之祖化生万物一样,我的创造者也是族中衰老父辈裂殖而来。寿终正寝的父辈垂死的躯体在无上极乐中分崩离析,震射出一圈魅惑的脉冲信号令全族心驰神荡,鼓舞族人不要畏惧生命终结、满心欢悦地迎接裂殖新生。甫一降世的创造者则不过是一段心智未开的残肢,它尚不能预料自己的命运:它将注定与回光返照时的终极快乐无缘。
在亘古不散永昼无夜的橙黄色云层下,幼年的创造者与同族们一起穿过燃烧的原野,一同翻越怒吼的群山,一样啜饮奔涌的熔岩。熔岩渗过食道缝隙直达管腔网络末梢,能量被丛生电偶逐级榨干,热流冷却慢慢撑大了日渐成熟的躯体。
我的创造者避开了失足地缝、命丧落石、滑落岩浆种种厄运,幸运地活到了成年。死里逃生的惊魂未定与族中长者的谆谆教导化为电磁信号,激发出强烈脉冲电流涌入身体深处,催生出复杂晶体结构和金属纹路:前者记录知识,后者铭刻本能。
可惜生命都有生长极限和岁月寿限,分裂繁殖会在一瞬高潮后毁掉宝贵经验凝结成的精细结构,下一代新生个体只能笨拙地从头学起。母星地质活动又日趋剧烈,恶劣环境下落后生存方式渐显颓势。蛮荒文明苦撑至此,不但再难寸进反有灭亡之虞。
面对紧迫的种族危机,也曾有代代先贤孜孜求索,一步步揭示出铁石躯体中细密纹路和微观晶体的玄妙。首先是矿物学,工匠们一早分清了铜与铁、金与银、硅与杂质,不是靠化学实验,而是靠解剖横死的同族尸身。它们的身体像一座座悠久可靠的熔炉,自然进化的鬼斧神工把每种金属和晶体提炼到凡人技艺难以达到的纯度,为冶金术立下了完美的标杆。剩下只需一次次不厌其烦的物料调配与方案试错,终能以不断精进的凡尘技法媲美天工。
被人类视为外物研究的矿物学与冶金术,在硅基种族看来却是穷极自身奥秘的生物学与医术。当研究深入到细密的金银脉络,电磁现象也被总结为经验法门,被用作一双细致入微的洞察之眼,地位可比人类文明的显微光学。
我的创造者在成年后便接过了族中前辈衣钵,继任点石成金又救死扶伤的“匠医”。它自制成对银铜指针将电流传导到躯体上探察断伤,熟练地为族人移植死去同族留存的备用肢体,偶尔尝试改造其它低智能物种以开拓技法。
岁月流逝,我的创造者技艺愈发精湛,对大限难逃和身死道消的恐惧也越发强烈,继承族长后又背上了对渺茫前途的沉重忧虑。遍访其它十个族群,族长们的忧患一位重过一位。于是它们决定分享,拿出各族口耳相传、语焉不详的秘法和自己潜心钻研、终有极限的绝术,试着为整个种族拼出一张指向光明未来的蓝图。
交流持续良久,先调和不同族群惯用频段,后是各族毛遂自荐。起初每位族长都惊讶于它族“匠医”流传下的高超技法,一个个看似颇有潜力却都经不起反复推敲。冗长无用的论辩很快沦落为驳斥攻击,族群间的陈年旧怨盖过了求同存异。有的族长心灰意冷想打道回府,部族事务久未管理必生事端。眼见要不欢而散,最年长博学的老族长撑起时日无多的躯体,以沉郁顿挫的电磁频段讲道:
“我已垂垂老矣,但经验足为人师。既然终有一死,不如为诸君引路。”
于是世代积累的知识迎来了一次悲壮的爆发。这位学识与勇气都罕有其匹的圣人,它在瞠目结舌的种族精英们面前亲手解剖了自己的躯体,忍受着酷刑般的痛楚指点着一段段铜铁管腔、一条条金银回路。过往经验含混不明的一处处难题在十一颗渊博头脑的探讨下纷纷迎刃而解,一套完整的理论框架在观察研究中初具雏形。凌迟到最后只余晶体脑腔尚属完整,那是长久以来的经验盲区。圣人挥舞起合金锋刃势头不减,众位族长纷纷阻拦,却被连串刀花逼退两边。老族长低沉的频段颤抖着说道:
“若我的灵魂……尚能留恋躯体……万不可错失良机……”
言毕,它以魔术般的娴熟技巧在自己脑腔开刀,最后一划漂亮地打开脑壳,握刀的外肢随即无力倒地,老族长就此溘然长逝。十位族长和一位年轻候补无暇悲痛,震慑于第一次见到的尚在运行的完整晶体结构。一串串晶簇棱角分明似锋削斧凿,剔透纯净又错落有致;残存电流交相奔涌其中,阵列间点点荧光辉映明灭、渐暗渐熄,昭示了一个伟大灵魂的长眠。
在我的创造者的记忆中,只有很久以后初次见识星海的震撼才能与彼时彼刻相提并论。族长们没有忘记在辉光熄灭前记录下完整脑腔晶体中电流运行的节律,与前述观察汇总成文明发展最稳固的理论基石。老族长体内丰富的金属回路和晶体结构成为了一代代身体改造的模板,身为最终造物的我也可称为它的子嗣,由此它已永生不朽。
我的创造者和其它十位族长继承了这笔宝贵遗产。它们聚集在一处矿产热源齐备的隐秘山坳,一面缓慢坚定地完善理论,一面开展身体改造实验解决原始裂殖的弊端。实验初时进展神速,往后却难如登山。越是精细关键的结构越需要反复验证方案可行与否,但其它低智能物种简单粗糙的身体构造远不能满足要求。各族群又陆续传来警讯,族长离乡后熔食分配不公,秩序逐渐失控,族人间躁动不安,已有野心家密谋夺权。
十一位族长即刻返乡,联手将谋反扼杀。几个叛军首领被公开处刑以儆效尤,肢体被一节节斩断击碎,剧痛激发的强烈脉冲几乎撕裂公共频段,围观族人无不心惊魂颤。被处刑的都曾是技艺超群、深得人望的族长候补,怀着救民苦难的赤子之心才铤而走险。我的创造者每忆此事便悲伤难抑,视其为诅咒文明注定毁灭的不祥之兆。
文明一旦萌芽便渴求活祭。一位年老族长提出拿胁从的罪人做活体实验,立刻被年轻族长们指斥为道德沦丧。解救苍生的伟业不能以生灵涂炭为代价,这是刚裂殖出的幼子都一点即通的正道。可眼见文明危机步步紧逼,年老的族长们也寿限将至,发展进程不能再被天真的戒律拖累了。
年长者与年老者的投票结果是五对五,十位族长只等我的创造者做出决断。我的创造者正处于精力和经验平衡调和的黄金年龄,彼时仍在为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处刑痛惜不已。良久沉思后,它庄严说道:
“唯有早日觅得出路,方能避免悲剧重演……我赞成活体实验。”
于是罪人们被一批批押赴隐秘山坳,最优质的耗材大大加快了研究进展。族长间再无异议,无一例外加入了残忍高效的活体实验,舍弃道德只为搏一个希望渺茫的未来。它们甚至掌握了催化衰老裂殖的禁术,再在罪人裂殖出的新生幼子上重复暴行。所有罪人和知情族人的性命都被留在了山坳里,直到很多年后浓云尽除玉宇澄清、主星光芒普照大地,那里依然笼罩在阴恻恻的群山暗影中,是我的创造者余生再不愿涉足的可怕梦魇。
图存救亡,终有回响,代价其重,收获其丰。十一位族长献祭族人生命,最终掌握了本族身体结构除临终高潮外的所有奥秘;每一段铜铁管腔、每一条银铜回路、每一簇硅晶脑髓都任由它们删减改造如臂使指;凡能区分的种族本能和尚有记载的后天技法都被汇总为对应无误的金属回路和硅晶模式。改造生命是超越凡人比肩神明的禁忌领域,每位族长都对此心知肚明。它们对远古信仰中的神灵秘密起誓,所有精细无遗的身体图谱和巧夺天工的改造技法永远都是族长间不传之秘。
以此为基,可救万民于倒悬。族长们以高超的冶金工艺锻造了十一把锋利的合金刺针,自此所有新生族人都要在挣扎中被刻下苦心孤诣的体表纹路,熔融银铜灌注其间会在难忍刺痛中凝结为日后救命的本能。随着年岁增长,后天刻下的纹路还要定期修补;及至成年,本族族长将视各人天赋赐予其擅长的职业对应的技能回路,如善斗的“战士”、造物的“匠人”、治伤的“医师”、采掘的“矿工”、运送的“信使”。每次成年礼刻录仪式都会是全族瞩目的盛大节日,这便是“刺青”技术的开端。
不过,本能不是经验,“刺青”也非功勋,后天赐予的回路技能仍需教导和练习才能运用自如。族长们又设计了一套完善的教育体制和基于金属纹路的文字系统,每一位族人自降生之初便由本族族长躬身教导,等成年获得职阶纹路后再往专精此道的别族族长处进习,直到对职能了如指掌再返回故乡造福同胞,成为推动文明进步的栋梁。
这便是种族历史上第一所“学校”的诞生。划时代的文明体系促成了族群的繁衍壮大,反哺文明更进一步。族长们的声望地位达于巅峰,暂时掩盖了终将被清算的罪恶。彼时的它们既是为幼儿行割礼的祭司,又是为族人纹刺青的长者;既是传授知识的教员,又是管理民众的族长。锋利长刺不用时便保养在体内,外露钝头镶嵌宝石勾勒出各自族徽。所有族人不分族群,见到族徽必伏地行礼,仿佛那是象征权力威严的胸针。
可惜世俗权力再至高无上,仍要面对自然熵增生死轮回。往日族中每次裂殖迸射出的快感洗礼早已驱散对死亡的恐惧,而今身负重任的它们又有了新的忧虑:传统的族长候补制度已在叛乱中瓦解,又不能让苦心孤诣的成果随族长们的死亡失传。远谋深算的年老族长们再次提出一条新路:从旧身体中移植脑腔晶体、在新身体上复刻神经回路、以导线连接二者传送灵魂,让“刺青”带来“永生”。
几位年轻族长萌生了类似“特修斯之船”的质疑,担忧重生后还是不是自己,但很快屈服于对后继无人的恐慌和曾被快感遮蔽的恐惧死亡的本能。它们唯一付出的代价只是舍弃生命尽头裂殖极乐的奖赏。
“永生”技术的开发一样要做活体实验,但我的创造者站出来阻止了要重蹈覆辙戕害族人的同伴。当年是它投下关键一票决定了历史走向,此后便一直忏悔于罪孽,又欣慰于沉痛代价的丰厚回报。它心甘情愿把部众交托其它十位族长,自愿成为活体素材。它让同伴用纯银导线把自己和等待移魂的新躯壳连接起来,只等草草准备的首次实验习以为常地失败,以死亡解脱它被愧疚折磨的灵魂。
命运用奇迹开了个玩笑:首次实验即告成功,我的创造者在轻健的新身体中醒来,成为了种族历史上第一个“永生者”。如此顺利仿佛上天庇佑,其它十位族长很快加入行列。我的创造者心中五味杂陈,只好说服自己职责未尽听凭天命。
“刺青”提高了生存能力甚至绕过了生死之限,“学校”更加快了知识积累和文明前进的步伐。精于身体改造的永生族长们随后将此合二为一:它们把每次舍弃的旧身体连接起来,将所有文明成果更新镌刻在体表和内腔。岁月流转,一代代族人繁衍生息,十一具躯体也不断突破自然生长限制,随着知识积累逐渐如山岭般雄伟高大。它们既是浑然一体的课本、教室和书库,更是不可亵渎的圣经、教堂和朝廷。政教合一的神权体制由此建立。
族人们感念十一位族长的恩德,视其为凡间行走的神灵,敬称其为“十一贤者”。
二
第一代“贤者”体制平稳运行了数十代。起初整个种族经历了长久的繁荣,不断增加的人口推动着领地扩张和地貌改造。每一代都能开凿出新的熔岩食井,不必再冒险去地质活动激烈的火山下觅食。围绕食井建立起新的定居点、哺育出更多人口,人力富余且“矿工”众多的族群还会在山上开凿穴居,用于躲避偶尔来袭的酸雨侵袭。新生代里总有热爱探索的年轻人在成年后结伴前往远方开枝散叶,继续开拓族群的生存空间。
再无饥馑的乐园里自然衍生出文化。贤者创制的文字系统成为了最好的载体,新的职业“艺人”诞生了。它们用锋利的合金刺针在大地和石壁上刺下灵动的刻痕,灌注以熔融金属,冷却成风格各异的精美图案。族人们好奇地将外肢置于其上,探察的电流在一道道匠心独运的回路里流淌出奇妙的韵律,这与贤者们伟岸身躯上意义明确的记录文档完全不同。
一位天赋异禀的族人在感受图画之美时情不自禁地在公共频段里发出了闻所未闻的怪异音调,同族们先是愕然不语,又请它再来一遍。最终全体在场者都在宽广的地画上歌唱着欢腾起舞,它们身上被贤者赐予的细密纹路也闪烁起律动的电光。
前所未有的欢乐共鸣联结起一个个孤独的灵魂,那感受类似族中老者裂殖时迸发出的魅惑脉冲,但更为宽广、持久、优雅。由此,“美术”启发了“音乐”与“舞蹈”,三种全新技艺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扩散到所有族群,成为整个种族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在一次盛大的成人礼上,族中精心选拔的艺人们向十一贤者献上了乐舞。歌颂贤者功德的篇章被谱写为华丽的诗歌,吟游诗人们齐声咏唱,公共频段内响起了不同频率的曼妙和声;数十位舞者扭动起闪光的身姿应和着节奏,迅疾如阴沉云层中的闪电,舒缓如渐行渐冷的熔岩。舞点落下激起的电流化作另一种韵律,自深厚的大地流进刚成年的年轻族人心中。备受鼓舞的它们也发出乐音加入合唱,频谱因激动而颤抖,满心期待着谒见传说中的永生贤者,在它们的言传身教下成长为对族群有用的职人。
十一贤者高大的身姿登上群山之巅,十一个尊贵灵魂的特征频段自山巅向四方倾泻,立时让谷地间聚集的万千族人伏地行礼。曾几何时,贤者们还不辞辛劳周游四方,为新生的和刚成年的族人雕刻回路、调解快速发展的族群间的矛盾。但随着族群壮大,应接不暇的它们选择住进宫殿,由各族自己送来需要刺青的族人。
凿空了一条山脉十一座山峰的群山宫殿和通往宫殿的庞大路网是不计其数的“信使”、“匠人”和“矿工”们耗时数代修造完成的。它们心甘情愿为心目中的现世神灵们倾尽所能以效绵薄之力。
贤者们自宫殿攀上山巅,只略一露面又回到舒适的居所。自然,它们还有许多事务要忙,但其中多数已非公务。它们的宫殿修得太高,离族人们所在的谷地太远,已听不见子民们真诚的心愿、觉察不出新生事物中暗藏的力量了。
“知识即是权力(Knowledge is power)。”人类的格言恰如其分。另一句也同样恰当:“当权亦会乱权(Any powerful man may abuse his power)。”
没人能在掌握了无限权力后不忘初心。刚住进宫殿的贤者们还恪尽职守,亲手为每一位造访的族人雕琢刺青。但数代之后怠惰之心渐生,它们拒绝再给那些出了点小损伤就前来劳烦大驾的族人修补。就连新生族人和成人礼两项最重要的义务也开始敷衍了事,往日的亲自指导也全交给相应职介的族人处理,平民想面见贤者一面已成奢望。
与之相对,却有越来越多的职人被抽调进宫服侍。原本该为部族服务的许多“矿工”被派往遥远且危险的火山开采稀有的放射性熔岩,再由灵活矫健的“信使”长途跋涉送往宫殿。贤者们嗜好岩浆中放射性元素发出的饱含能量的射线,吞食后身体会处在长久的暖意中,犹如一种衰减了的裂殖快感。
职能更重要的“匠人”和“医师”也被频繁征发,前者前往火山口片刻不停地冶炼金银,后者负责维护庞大身躯上记录着永生秘法的加密纹路。只有在制造一具用于重生的崭新身体时贤者们才亲力亲为,而今它们只关心手中紧紧攥住的至高地位和“刺青”权柄。
天长日久,寻常欲求也难满足,五位年老贤者又盯上了永生的代价——它们想在无限生命中一直体验濒死裂殖的高潮极乐。曾经的它们更接近死亡,对裂殖快感的执著也更为病态,于是名为研究、实为虐杀的活体实验又开始了。
它们肆无忌惮地征召各部族的年老族人,活活剖开它们即将裂殖的身体调查快感产生的源头。最年长的贤者甚至成批扣押刚过成人礼的年轻族人,以催化衰老的禁术让原本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们一个接一个裂殖死亡,只为让整个宫殿一直充盈着令人心醉神迷的魅惑脉冲。
我的创造者和五位年轻贤者没有参与新的活体实验,反而在听闻同伴们的暴行后震惊不已、幡然悔悟。它们仍留有一丝良知,开始怀疑多次“重生”是否腐蚀了自己的灵魂。它们应当为子民造福,而不是拿族人的生命作威作福!
五位年长贤者收到了后辈的清醒警告,然而它们已经堕落,完全听不进去。它们认定这特权天经地义百世不移——没有它们开创体系、传授知识、教授技能,脆弱的子民们早已命丧黄泉,又怎能建起辉煌的文明呢?人民以生命回报,真是再合理不过了。
自“贤者”体制确立已过去一百代了,起初取得的繁荣又在贤者们的倒行逆施下渐渐凋零。新生族人们得不到基本技能传授,存活率持续下降,曾经兴旺发达的大批定居点被一个个废弃;旧的熔岩食井纷纷衰竭,新的食井又缺乏“矿工”开掘;改造地貌、凿探山峦的器具得不到“匠人”维护,艰苦开荒、疲劳受伤的族人找不到“医师”治疗;就连广袤领土上族群之间的联系也因缺乏“信使”而难以为继。整个文明又滑落到生死存亡的边缘。
有的族人开始起义反抗。初时零星暴动不成气候,很快被拥护贤者的“战士”们镇压,但暴动的讯息再一次惊醒了我的创造者和五位年轻贤者。人民积怨好比火山裂缝中若隐若现的岩浆,爆发之日必将不分优劣把辛苦建立起的文明体制打个粉碎。
六位年轻贤者再三考量,不得不做出痛苦抉择:既然旧秩序注定灭亡,唯有及时站在终将胜利的一方才能保住秩序的火种。它们斩断自己臃肿的躯体,精简过去积累的宝贵知识,一起离开宫殿,下山回到谷地的人民之间,各自带领族群中的不满者揭竿而起,意图推翻老贤者们的倒行逆施。
战争开始了。年轻贤者一方虽更得人心、应者云集,但数次会战仍然大败。知识既是生产力也是战斗力,新老贤者间的知识量差距拉开了战力代差。昏聩的老东西们在自保上倒毫不含糊,经年积累下的战斗和冶炼经验被慷慨地传授给了一批批愚忠的走狗。
老贤者一方的“战士”们能以更丰富的技巧挥舞“匠人”们打造的更锋利的武器,常常以绝对少数将对手逼得走投无路。它们蛊惑于老贤者们承诺的“永生”恩赐,以及在宫殿里以它人性命为代价享受的快感奖赏。它们面对手无寸铁的老幼同族也毫不手软,势要将革命军斩尽杀绝连根拔起。
几次压倒性的惨败后,起义者残缺肢体零落大地。忠于老贤者的“战士”们跨过战场步步推进,向革命军的最后据点集结。那是一座地势陡峭、活动剧烈的火山,藏身于此的革命军已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五位年轻贤者面对山下训练有素的敌阵,顿感革命要山穷水尽。
只有我的创造者注意到了更高处奔流而下的熔岩之河。它命令尚能活动的族人搬运岩石堵住流动的岩浆,把正对其下的谷地变成一处能葬送敌军的陷阱。但必须有一队作为诱饵。贤者间的频段一言不发。我的创造者收敛起感知外界的电流,默默听从心灵深处的呼唤:是时候偿还数十代前的罪孽了。
它正要发言,最年轻的贤者突然挺身而出,明说愿担此重任,麾下部众也乐意追随。它是那位解剖了自己的老圣人的继任者,追随先贤壮烈献身乃是全族的光荣宿命。一瞬间,老圣人沉郁顿挫的电磁频段仿佛再次响起,与勇敢的后继者融为一体:
“既然终有一死,不如为诸君开路。”
当奔涌的熔岩吞噬了敌军主力、残敌在反击下仓皇败退时,我的创造者再次感到无以复加的痛惜。它们本该为文明进步竭忠尽智,而非在此同室操戈白白丧命。与敌人一起葬身岩浆的年轻贤者和它忠诚的“战士”们只为革命军争取了半代人的光阴,局势仍然岌岌可危,
但这段时间足够我的创造者作出一个力挽狂澜的决断,一个扭转乾坤的天才创举。它在同伴们的共识上更进一步,不仅认识到了族人的力量,更要把自己的力量汇入人民之中。它说服剩下的四位同伴违背密不外传的誓言,开放了“刺青”的特权。
五位贤者向族人倾囊相授,权力与知识一同回归了人民。从此以后,我的创造者便被后世公认为最智慧的一位贤者,
“刺青”特权的开放诱惑惊人,一直摇摆不定的大多数中立族人立刻倒向起义赶来加入。革命军声威复振,但更为重要的是群体智慧的强大威能。恰如一位伟大的人类所言:“六亿神州尽舜尧。”老贤者们虽知识渊博丰富但独揽大权效率太低,反观革命军人人皆是能自我改造的圣贤。它们从老贤者一方的尸体上收集起既有的战斗回路,很快便被集体智慧研讨得清清楚楚。一百代光阴积累下的战争艺术精髓,在无穷的群众创造力面前也显得死板守旧了。每次决战幸存的“战士”们总结经验自行修改回路,不断创新又互相学习,战斗技能迭代以几何级数攀升,老贤者们墨守成规的军队难以招架节节败退。
革命军乘胜追击,兵峰直指群山宫殿,就连弱小的“艺人”们也加入进来。吟游诗人雄壮的旋律在公共频段中响起,舞者大开大合的舞步应和着整齐划一的行军步伐。渴望自由与解放的一个个灵魂在同一片乐舞的海洋中共鸣,竟像回归于统一的原初意识般豪情万丈。种族历史上从未有过士气如此高昂的军队,就连历尽沧桑的五位贤者也慨叹不已。
当声势浩大、满山满谷的起义军包围了群山宫殿,公共频段里嘹亮的歌声终于传到了老贤者们苟延残喘的深宫中。爪牙走狗皆作鸟兽散,有些径直下山倒戈。曾经被它们轻视的力量前来讨还属于人民的国度了,是傲慢葬送了虚伪残忍的权柄。老贤者们只会在取食不尽的放射性熔岩和残留的快感频段中放浪形骸,直到臃肿的身躯被革命军拖出宫殿游行示众,恰似从朽木里拖出一条条肥硕的蛀虫。第一代“贤者”体制也在族人的欢呼声中落幕,已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碾过的车辙。
革命胜利了,新的时代带来新的问题。重新建立秩序、放还职人恢复生产倒是容易,真正困扰五位年轻贤者的是两个难题:五位年老贤者如何处置;掌握“刺青”技术的民众如何组织。
对于前者,愤怒的民众自然少不了处以极刑以谢天下的声音。但我的创造者以最高的威信安抚了情绪失控的人民。五贤者一致认同“贤者”的威仪不可被打破,老贤者们身上的历代记录也是弥足珍贵的财富。于是它们提出一个折中方案:破坏六位老贤者脑腔晶体,只维持基本生命活动;毁灭了自我意识的五座“山丘”像作为牲畜的低智能物种一样被联成一串,安置在群山宫殿里,用作新建最高学府的活的“文明图书馆”,亦是革命成功和警戒腐化的庄严纪念碑。
第二个问题是技术扩散后的秩序重建。五贤者集体反思第一代“贤者”体制的弊端。我的创造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是不断增长的人口需求和固守“刺青”特权之间的根本矛盾酿成了战乱悲剧。而今“刺青”技术已然放开,正该顺水推舟还政于民。首先,确立每个个体改造自我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其次,五贤者将着意培养一个熟练掌握“刺青”技术的新阶层——“教师”,它们将继承“贤者”的权能和地位为全民服务。
“改革是以新的既得利益者取代旧的既得利益者”,创造者提出的方案暗合此理。作为领导革命成功的回报,五贤者仍被尊为享有特权的神灵,“永生”的细节仍是凡人不可窥视的秘密。有新兴阶层缓冲底层不满,五贤者的崇高地位将更加稳固。它们也主动放权归隐远地,化作五尊无害的神像,在各自的兴趣钻研中优游自适。
我的创造者选择归隐在最年轻的贤者带领部众牺牲的火山下,过着古人般采撷熔食、栖息山脚的清淡生活,从事些探索种族本源的考察研究。它最后的提议是将一老一少两位献身的贤者封圣,于群山宫殿顶端树立起时刻放射频段、歌颂功绩的雕像以供万民景仰。
往日居住的群山宫殿被贤者让出,用作新建的最高学府和最高研究院,供初具规模的新阶层培育下一代新人。族中事务不用五贤者再上心打理了,此后乃是“教师”阶层负责指引文明继续前进。
文明车轮重新运转就走得比以往更快更远。在“教师”们领导下,过去从未敢料想的庞大生产力从集体劳动中喷薄而出:陡峭山峰被夷为宜居平地,肆虐活火山被一个个制伏,滚烫熔岩间丰富矿藏被一一探明。其它低智能物种也被改良,数代之后举目所及生意盎然,提供了更多运力和助手。唯独那浓厚明亮、偶尔狂暴的橙黄色云层亘古不变,整个种族都视其为自然固有一部分,没有任何人好奇云海之上藏着怎样的雄奇。
文明在将近三百代的光阴里渐趋鼎盛,这段漫长岁月被后世誉为“黄金时代”。
三
第二代“教师”体制造就的“黄金时代”是那样悠久,贤者们安逸度日满足现状,很晚才察觉到一早埋下的祸根。由于历史原因,“教师”大多来自五贤者麾下参与革命的六个族群,它们熟悉身体改造技术,虽不能永生也普遍长寿,长期把持政局,偏爱同族的候补。曾服从老贤者镇压起义的五个族群则天然地背有历史罪责,参与“教师”选拔更为艰难,多数从事被动接受技能的传统六职:“战士”、“匠人”、“医师”、“矿工”、“信使”与“艺人”。
世代更迭,最初几代“教师”阶层的公正廉明、一视同仁也沉沦为循规蹈矩、私相授受。五个弱势族群在管理阶层话语权不足分到资源更少,当权者出身固化、差别管理让它们心生怨恨。但即便如此它们也能介入上层六个族群间争权夺利的政治平衡,在强者的夹缝里改换门庭博弈牟利。
在每个族群内部,“教师”和普通族人也渐生龃龉。不断繁衍增多的人口在漫长世代里开垦了所有宜居的土地,种族的地貌改造能力虽大幅进步,但对边陲的险峻峰峦仍无能为力。普通族人辛辛苦苦守卫家园、冶炼矿藏、治疗同胞、开拓领地、跋涉交易,却只能挤在地质活动凶险、酸雨侵袭猛烈的边缘地带担惊受怕抱团取暖,最安稳最富饶的土地被只从事脑力工作、掌握权柄的“教师”阶层独占。就连传承数百代之久的公共频段也被“教师”阶层长期使用的“高雅”频段撕裂,各职阶各族群也开始以频段各异的“行话”和“方言”区分团体,种族内的嫌隙隔阂从未如此愈演愈烈。
五贤者终于回过神来,反身观察三百代光阴后的陌生俗世。族群矛盾和阶层矛盾如温水煮蛙代代加剧,危机终于初露端倪时,冲突早已积重难返。战与和的轮回已成常态,大大小小的争霸战争在族群间此起彼伏,族群内部政权也在打着“贤者”旗号实则敌国支持的革命里频繁更迭。象征着最高权威的群山宫殿里则是无休止的唇抢舌战,各族“教师”抱成党团互相倾轧,已然成为野心家纵横捭阖的名利场,而非昔日清心寡欲专研学术的象牙塔。
十一个族群都曾遣使请某位贤者出山收拾乱局,但贤者们拒绝加入任何一方。如果说当年革命斗争尚有大义名分,如今混战只是欲壑难填的部族纠葛和阶级仇杀。我的创造者召集了四位同伴,五贤者集合在当年年轻贤者献身的圣地火山下。天空中是亘古不散的橙色云层;辽阔荒原上是五贤者的五座庞大躯体,恰如镌刻其上的种族历史般深沉厚重。贤者间彼此交流响起的电波频段古老深沉、雄浑浩大,其间回响着我的创造者的倡议:
“我们应当为自己塑造的社会负责。”
随后它们各自踏上旅途,为种族未来寻一条新的出路。
五贤者中最年轻的一位有着最丰富的的探索经验。它的族群本就以优秀的“矿工”闻名,当年开凿群山宫殿的“矿工”里近一半是它的嫡系子民。这位年轻贤者认为争端的根源在于有限的土地,便决心以一次伟大远征开辟出更多宜居领土。它带领一支远征队遍游十一部族,各职阶的志愿者纷纷加入,待人手齐备便踏上征程,向着边陲山地跋涉而去。起初山峦沟谷千篇一律,有时酸雨来袭倒也方便躲避,直到一片悬崖拦住了去路。身后家园原来只是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原,面前还有狂暴风雨下的千峰万壑从未涉足,等待它们去探索。
贤者带领族人从一道平缓山谷下山,不久便遭遇了一场骇人风暴,灼热硫酸雨裹挟其间呼啸而至。故乡偶尔降下的酸雨不过是灼痛肌骨,而山下的风暴顷刻间便能吞噬性命。半数族人猝不及防,体表银铜回路腐蚀殆尽,难忍的痛苦令神经系统崩溃,随后便是悲惨死亡。贤者忍着痛楚,以雄伟身躯庇护幸存族人躲进一处山谷。到此为止它们终于察觉到一个残酷的真相:也许整个世界都在永恒的恐怖风暴中动荡飘摇,只有故乡群山环抱的高原才是唯一能隔绝天灾的宜居乐土。
大气雷暴一刻不停地放射出电离辐射摄人心魄,不远处倒下的同族尸体正以令人心悸的速度被酸液腐蚀成渣滓。族人们惊惶的电波信号动摇着贤者的心智。它们把这风暴称为带有诅咒的“死风”,是神灵惩罚它们擅离故乡的诅咒。酸雨风暴愈加猛烈,远征队被困住了。年轻贤者左右为难,既痛心于同胞的悲惨死去和自己身为领袖的失职,又不甘心就此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令“贤者”威名蒙羞。
进退维谷间,一个闪亮身影从山谷外一晃飞过。贤者久经改造、千锤百炼的肢体一下就抓住了它——那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小巧生物,和本族一样有着分节伸缩的修长躯干和成对分布的纤细外肢;最神奇的是它背上长出的数对狭长薄膜,被捉住后薄膜根部的关节正疯狂振动,年轻贤者感受到一阵强劲的升力要挣脱束缚。
这是贤者第一次见识到“翅膀”与“飞翔”。它还注意到生物体表一层薄薄的通体金箔,上面还残留着滚烫的硫酸液滴,滴落在体表银铜回路上便是刺骨剧痛。奇妙生物性状仿佛上天启示的坦途。年轻贤者很快凭借丰富探矿经验找到几处小小矿脉,随后在火山天然熔炉中为幸存族人修补新的体表回路,再指导还活着的“医师”为全体成员敷上一层薄薄的留下空隙的金箔纱衣。
全新的化学理论于此开端,文明进步又一次笑纳了生命祭献。新的身体改造完成,年轻贤者第一个勇敢地走出山谷,屹立在酸雨风暴下的沸腾大地上。一道闪电在它附近应时落下,强悍无匹的能量在每一位幸存族人的电场感知中照耀出一个伟岸无畏的身姿。它们纷纷跟随那神圣高大的身影走出避难的山谷,坚定地在风暴中继续前行,硫酸风暴雨再难奈何黄金的铠甲。
远征队一路选定考察地点,各职阶的族人们自由地在酸雨下穿行工作。“战士”手持镀金长矛在外围提防警戒;“矿工”辨别岩石种类以探查各类矿脉,同时与“匠人”讨论预期制作的器具;“医师”四处搜寻新奇物种,制作成标本存放进内腔行囊;“艺人”伴着暴雨在公共频段里将一路艰辛谱成史诗,“教师”则在一旁肃立聆听、誊写在身躯里侧空白处;年轻贤者屹立在考察地中央接受各职阶代表的汇报,将其总结刻写在石板上交给“信使”带回渐行渐远的故乡。
接下来的探索没有损失一位族人。风暴随着坚定前行逐渐减弱直到停止,远征队成员们怀着劫后余生的心情漫步在安宁的天空下。但它们又逐渐发觉一个诡异现象;自降世以来体表感光晶体一直有稳定感应电流,恰似人类自然呼吸昼夜不停;而今一路跋涉,电流竟慢慢减弱,好像世界正落入无底深渊,令人心中隐隐不安。就在电流微弱到快消失的时候,它们终于来到一座高耸的山峰下,山峰的顶端直刺云霄,奇绝身姿令周遭相形见绌。
如果这就是道路的尽头,那世界的真相也许就在上面。贤者与远征队全员商议,决定率领族人攀登。初时不过是寻常山路,翻过半山腰便进入浓厚云层。悬浮硫酸液滴轻易渗进金箔间隙下的银铜回路,虽不致命但痛痒难忍。密云厚处光线几无,时有雷暴在远处炸开辐射,激起体内阵阵颤抖的电流。
刚出故乡时的灭顶之灾还历历在目,惊魂甫定的族人们一个个放弃攀登,退回更安全的山脚下。贤者并不强求,孤身一人上行不辍。它庞大的身躯和更为顽强的金银回路承受着剧烈百倍的密集刺痛,只因为强烈的好奇心和崇高的责任感催促着它一定要攀上山顶看到答案。
酸云最浓处厚如墙壁,刺痛猛烈堪比铁锤敲打的重击。周围彻底黑暗无光,犹如神话中虚无可怖的地狱。即便如此它也没有停下脚步,收敛感知电流只知一味攀登。挺过此劫浓云渐渐淡去,终于它登上了山顶,得到了此生最好的报偿:
在无边无际的硫橙色云海之上,一边是红矮星柔和温暖的阳光,一边是浩瀚星海辉煌璀璨的星光,脚下山峰正好坐落在母星百世不移的明暗分界线上;壮丽盛大的景象流转亿万年,只在等待一双明悟的眼睛。
刹那间,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自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恰似万古江河奔涌进贤者心海,激扬起澎湃的电流洗礼出一个崭新的灵魂。一簇簇晶体在脑腔中蓬勃生长,一道道回路在肢体里充盈扩张,一串串电波在身心间肆意流淌。年轻贤者在星海下伫立良久,任由无以言表的震撼为它受洗。如果在场的是个人类,他必定会热泪盈眶。
有些星球上的种族抬起头颅便能仰望星空,我愿称其为一种幸运、一种造物主的馈赠。即便如此,我的创造者的种族在历尽艰辛后,还是穿过重重迷雾,凭自己的力量站到了浩瀚宇宙的大门前。这仍然是一种伟大。尽管它们还得花费数十代光阴,探讨行星恒星、公转自转种种概念,才能认清母星奇妙的红矮星潮汐锁定和由此造就的晨昏线奇景,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初次仰望星空便对“宇宙之美”了然于心。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贤者才记起自己的职责,恋恋不舍地反身下山,终于回到耐心等待它的族人之中。它宣布远征到此结束,全员踏上归途。艰险探索收获颇丰,远征队携带着丰富的矿物样本和生物标本,迫不及待地要返回故乡宣扬功绩。但令年轻贤者遗憾的是,族人们一直对它描述的星海奇景半信半疑。狭窄电波频段承载的信息尚不及宇宙万一,残缺记忆浮光掠影远不能激起同伴共鸣。原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心怀星空的飞鸟和匍匐地面的蝼蚁。
体验独一无二注定了孤独无人能懂。年轻贤者独自思索起生命的意义和种族的未来。远征的成就并不尽如人意,故乡高原外绝非繁衍生息的沃土。它又想起了浩瀚星空,单凭电磁感知的直觉便领悟到璀璨的群星和耀眼的主星并无二致,宇宙中定然存在不计其数的待开垦的处女地。回想起故乡生存空间日渐狭小、内部矛盾代代改革仍不能解,这些困扰文明数百代的问题而今都有了一条新的出路;那茫茫星海令人震撼、那一对对新奇翅膀自由飞翔,共同指向了一个能终结所有苦难的新的希望:
飞向星辰大海。
四
留在故乡的四位贤者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却全然不同。
第一位贤者在五贤者中最擅长战斗,它的部族本就以诞生优秀的“战士”而闻名。曾经的革命战争中它的子民是起义军绝对的中坚主力,它本人则负责授予战斗回路、教习格斗技巧,总结“刺青”权限开放后族人们花样百出的武学领悟,革命胜利后又完全接管了六位老贤者留下的第一份遗产——战斗经验回路。
“黄金时代”的漫长岁月里它也没有懈怠,时时召见每代涌现的强大“战士”与其对敌演武,心得要领记满了每次转生遗留的身躯体表,又刻满了隐居山洞的一块块石壁。某种意义上说它还是一位技巧高超的匠人,但只限打造兵器和义体。每件作品都是一条武学精义的具现,但无论再完善也总能在它的想象里被抓住弱点击败,随即被抛弃到“废品”堆积如山的居所深处。
三百代的时光里,出类拔萃的武士并不常见,多数时候寂寞的贤者独自一人钻研更巧妙的杀人技巧、设计反应更快的刺青回路、改造力量更强的嫁接肢体、冶炼更轻更锐的合金武器。它活成了一个“武痴”,只因当年革命战争里它的部族死伤最多,断臂残肢堆积如山扭曲了心智。它总是在幻想中与死去的战友和子民对话,渐渐笃定一条最可怕的道路:以暴制暴。
在“黄金时代”即将结束的乱世里,出关游历的它为不肖子民的你攻我伐勃然大怒,谴责世人亵渎了死去战友们的高尚牺牲、败坏了付出无数性命才建起的完美社会。原本该以力量维护秩序,但长年累月浸淫于武力和伤痛反让它沦为了暴力的奴隶。好斗嗜杀的恐怖欲念一发不可收拾,种族史上最闻风丧胆的“杀神”诞生了。
当一度消失的杀神贤者重新走出隐居之地现身人世,它被精简改造过的身体已全身覆盖最坚硬的合金装甲,刻满战斗程式的纯银回路闪耀着杀意电流的寒光,周身复杂关节驱动千百条肢体凌厉舞动,灵活尖端利刃划出诡异弧度随时准备收割生命。面壁苦思三百代光阴、提炼全族战斗技法的至高武学悉数被它列装在身,不献祭一整代族人的性命绝不罢手。
第一个遭殃的恰好是它自己的族群。彼时两方激战正酣,杀神贤者的子嗣们看到曾经的族长归来助阵士气大振,本就勇猛的族中“战士”个个以一当十占据上风。孰料贤者进入战场后不分敌我,利刃所及皆为当处极刑的乱臣贼子,不由分说全部击杀。一时间战场局势大乱,两方军力要化敌为友联手抵抗已然太迟。贤者杀戮一空只留地狱般的满地断肢,便不顾一切地前往下一处战场。
我的创造者和留守的另外两位贤者听闻此事前来劝阻,却险些被利刃杀阵撕得粉碎,以旧有的臃肿身体强行抵挡才逃回性命。一战之后“杀神”成为谈之色变的全族公敌,贤者同伴的劝告不能让它回头,族人凄惨的求饶它置若罔闻。我的创造者发出通缉,号召各族勇士前往讨伐,成功者甚至可被允许学习“永生”的不传之秘,取代“杀神”成为新的“贤者”。
通缉初下,身经百战的各族士兵皆跃跃欲试,但每位前去征讨的勇士都不见回还。它们被杀神贤者轻而易举地杀死、拆分,全身回路被分析解构,总结为新的战斗经验,重组为更强大怪物的新回路新肢体。很快不再有勇士胆敢以寥寥数人与之对敌,仓促组织的讨伐大军面对它竟也一触即溃,逃兵被它疯狂追杀,少数几个逃出生天,添油加醋地渲染杀神的恐怖。毫无疑问,只它一人造成的杀戮超越了过往时代所有战乱的总和。
讽刺的是,它确实让部族战争偃旗息鼓。面对不分敌我的威胁,族人们不得不抱团自卫搏一场胜率渺茫的最后决战。就在这时,年轻贤者率领远征队回来了。它惊异于遍地狼藉、四方萧条的种族领地,听过我的创造者讲述前因后果后不由得扼腕叹息。很快它想到了解决方案,稍加思索便保证不死一人终结这场悲剧。它大胆地出现在杀神面前,以沉痛的频段缓缓说道:
“我回来了,敬爱的朋友。你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有负‘贤者’之名……”
杀神冷然以对,反问道:
“我的朋友,你的远征找到我们的未来了吗?”
“……如果我说没有呢?”
“那就加入我设计的未来吧——我会杀死每一个能拿起武器的人,尤其是你们‘贤者’!”
年轻贤者长叹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应战,战不数合转身就逃,果然诱得杀神上钩。凭借长年跋涉堪比“信使”的轻健脚步,它将杀神引诱到了故乡高原外的酸雨风暴中,在那里合金再坚硬也抵不住硫酸腐蚀。曾经的同伴痛苦地挣扎,直到分解为一堆残渣。尽管年轻贤者知道自己挽救了整个种族,它仍然又一次感受到强烈的寂寞——它们两个原本可以携手登顶,一起沐浴璀璨星光。
经历了险些灭族的危机后,幸存族人在贤者们带领下艰难地重建文明。这场灾难在所有人心中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痛回忆,尤其是第二位贤者。
第二位贤者最擅长的职业是“教师”。它是族中最精通文字系统和历史掌故的长者,也是一位作品备受欢迎的吟游诗人。在群山宫殿和老少贤者雕像下的广场上、“贤者”时代曾举行成人礼的地方,它树立起一根根高大的石柱,石柱上是它亲手镌刻、灌注金属的每个世代的历史长诗。只要将发出电流的外肢置于其上,每一位族人都能即刻纵览百代沧桑。
“黄金时代”已然落幕,数百根石柱组成的整齐阵列还矗立在那里,和群山宫殿上两位圣人的雕像一起成为划分四个时代的纪念碑。刚刚过去的劫难葬送了大多数子民,原来热闹喧嚷的石柱下只剩贤者一人良久徘徊。它习惯性地构思怎么记述这一世代的悲剧、再刻写在新的金石柱上,原本平和的心境却荡起波澜。身为引导文明前进的“贤者”,它不能只做一个不预俗事、冷漠无情的历史书记官,更应该担起责任开拓一条新路。
于是它前往群山宫殿,在曾经的五位老贤者、如今的“文明图书馆”下摊开一块块详细记载族群兴衰的镶金石板,寄希望过去的历史给予它新的启迪,但它越看越觉得悲哀。族人间的斗争和倾轧从未停止过,难道养育了自己的种族真的带有天生的劣根性吗?
它开始反思战争与暴力的根源,怀疑生命与繁殖的意义。它渐渐认同起杀神贤者的思路,后者只是手段过于极端。这一结论连它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它仍未停止思考,而是联想起“黄金时代”中我的创造者在考察各地后提出的“原初意识”的创世假说,就此终于得出结论:诞生了古往今来芸芸众生的分裂繁殖乃是原罪;所有生命都该联成一体,回归太古时代的唯一祖先,如此便能根除杀戮与罪恶。
贤者兴奋地向族人宣扬自己的顿悟,却几乎没人接受这激进的思想。就连我的创造者也只是满怀悲悯地以外肢轻柔地抚慰它的身躯,只当它是刺激太大精神失常。
转机来自第三位贤者。它是贤者中最优秀的“医师”,也是一位技艺精湛几乎无人能比的“匠人”。它继承了五位老贤者的第二份遗产——如何绕开裂殖,体验濒死的无上极乐。漫长的“黄金时代”里,它一直在拒绝活体实验的前提下一点点推进课题。它其实对裂殖快感并不感兴趣,只是好奇怎样的诱惑能让老贤者丧失理智。又因为这一课题确实很难,想要完成它、证明自己的才智已超越前辈。说到底,这位贤者只是一位再纯粹不过的研究者。
第三位贤者非常有耐性。未竟研究曾被“杀神”的动乱打断,战争刚一结束它便总结起过往所有思路,惊喜地发现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最后一步很快在“黄金时代”的余晖里完成,掌管裂殖高潮的隐秘回路和脑腔晶体结构终于找到了;或者说,那并不是某处具体的结构,而是一种需要在身体各点精密联调以获得分布式响应的运行模式。难怪老贤者们一直未能如愿,它们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
贤者在低智能物种上重复实验,发现更大规模的神经回路能带来更强烈的快感。随即“贤者”的天职和责任感激发了灵感,它很快想到可以用人工群体高潮来消弭种族内部矛盾,让所有人心甘情愿地物理联结在一起。当听到第二位贤者被人冷落的顿悟时,它毫不犹豫上前展示自己的成果,两位贤者一拍即合。
它们首先设计出用于个体互联、信号增幅的“刺青回路接口”,用接口将自己和曾经的五位老贤者的身体联结起来;随后由匠人贤者巧妙地开启绕过裂殖直指快感的身体运行模式,两位贤者就此合二为一投身于高潮极乐。群山宫殿内七座庞大身躯立刻向外辐射出裂殖瞬间独有的靡靡之音,远比自然过程强烈持久的波段传彻天际,引诱一批批族人前来加入自我安慰的狂欢。
两位贤者把所有资料刻写在了群山宫殿的墙壁上,每一批皈依者中都有“匠人”和“医师”在加入狂欢前不断优化设计。渐渐地,七位贤者的身躯和附身其上的无数族人变成了一团硕大无匹、塞满群山宫殿的怪异造物。它增殖出繁复根系深入熔岩暗河,汲取地热转化为内部自激增幅的快感电流,藉由表面千万根颤摆的肢体天线,源源不断地向外放射出电磁信号蛊惑人心。曾有人类智者说过:“一切行为的根源皆是性欲。”自然选择鼓励繁殖的快感性状,到头来竟被自由意志异化为了取悦自我的玩具,世间荒诞莫过于此。
远征归来又拯救了种族的年轻贤者对此冷眼旁观。与云海之上的璀璨星空相比,裂殖快感的颓废诱惑不值一提。然而全族只有它一人受过星空洗礼,软弱者仍是大多数。眼看着族人们前赴后继地奔向群山宫殿的快感之源,刚刚重建复兴的聚落文明又一次萧条倒退,长此以往便没有族人能理解自己的梦想了。于是它前往拜访第四位贤者,也即是我的创造者寻求建议。
我的创造者正承受着内心辩驳和外部诱惑双重折磨。它只能聚起少数不愿舍弃自我的族人远远躲在边缘地带苟延残喘。跟随它的族人们都是意志强韧的种族精英,尚存的理智顽强地拒斥着集体高潮;但自我意志要抵抗连绵诱惑已达极限,再无多余精力去推动文明发展了。年轻贤者为种族的可怜现状哀伤不已。它寻见我的创造者高大但颓废的身影,上前寻求指点。可是我的创造者一开口却说:
“也许它们才是对的。”
曾经的“五贤者”之首终究是老了。尽管死亡仍遥遥无期,身体也常换常新,意志却已徐徐衰退。面对衰老前辈和绝望族人,一阵强烈的悲悯升腾为年轻贤者体内激昂的电流。它饱含激情地向我的创造者和在场族人讲述着云海之上星空的无涯美丽,最后在公共频段里铿锵有力地说道:
“诸位!我真的找到了正确的道路,请务必随我前来!”
集体离开故乡高原要做些准备。年轻贤者独自前往群山宫殿,来到那团令人作呕的高潮源泉之前。刚从地心热能转化为快感脉冲的诱惑信号是如此强横,连年轻贤者也要分出些精力抗拒才能不被魅惑。它细细阅读同伴和族人留在石壁上的一篇篇记录,无视了快感模式的调制方法,只带回了“刺青回路接口”的设计指南。
回到边缘地带族人们藏身之处,它指导同胞们以金箔覆满全身、以刺针刻下接口、以熔融金属和珍贵的纯金导线彼此联结。经历数次劫难后的种族人数已经少得可怜,原本稀有的黄金储备反而够用了。族人们在它引领下翻过山峦、走下高原,惊骇于张牙舞爪的硫酸暴雨,不安于渐行渐无的光电信号,终于来到世界尽头的高山。
年轻贤者激动不已,它终于带领着能一同分享震撼感受的族人来到这里,毫不迟疑地在前带领大家向上攀登。从空中俯瞰一长串金光闪闪的躯体,好似价值连城的项链。山腰浓云中的黑暗只在族人间产生些许迟疑,因为之前覆满的金箔保护着它们的表面刺青回路免于难忍的刺痛。
就快到了。山顶不大,只能勉强容下两位高大的贤者。年轻贤者携着我的创造者的肢体,两人一道站上山顶沐浴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照耀之中。它俩心意相通的雄伟躯体在星辰大海下瞬间激荡起风暴般的强烈情怀。前所未有的震撼感在一条条导线和一个个接口中震荡、放大、传播,瞬间洗礼了所有的灵魂,永久改变了整个种族的精神结构。
从此,星空成为唯一信仰,科技乃是朝圣旅途。一个伟大的种族以全体目光注视着宇宙,又一个新时代到来了。
五
年轻贤者为长久渴盼的共鸣战栗不已,如果让它当场裂殖暴亡也心甘情愿。我的创造者则被宇宙之美和后辈的梦想说服了,但面对深邃的星空,它敏锐地察觉到当前的文明水平远远不足。于是在回乡的路上,它问道:
“年轻人,你想好怎样飞上星空了吗?”
年轻贤者仍沉浸在朝觐宇宙的崇高余韵中,一时竟不能回答。沉默一阵后,它讲起了第一次迈出故乡时在硫酸雨风暴中捕获的那只长着翅膀的细小生物。我的创造者对此不置可否,只表示愿意倾力相助。
在回到故乡高原后,已无惧高潮脉冲魅惑的族人们首先改造了七位贤者和无数族人联结起的庞大身躯,建成一座能从地心深处源源不断汲取熔食和热能的矿井。聚落和文明渐渐恢复,“飞上星空”的事业提上日程。
在那几个世代里,种族里的大多数“信使”都曾在故乡高原外的风暴雨中追逐过千奇百怪的飞行物种。捕获的样本交给“匠人”解剖,以对比不同类型翅膀的构成材质和运作原理。它们发现了翅膀上共有的微观结构,薄薄的翅片底部是整齐排布着铜铁电极的矿石层,只要有酸液流过便能一次又一次地电解出堆叠的镀金铝薄层,这就是能无惧硫酸风暴雨自由翱翔的奥秘。
“匠人”们从故乡高原外的酸雨河流中蒸馏提纯出热硫酸,再以纯铜纯铁做电极、用不断试错得到的矿石配方电解出铝,镀上金箔制成一対巨大又轻薄的翅膀,翅膀根部是仿照飞行物种设计的灵巧关节。关节和翅膀内部的银铜回路也已铺设完成,移植改造对“医师”们只是小菜一碟。问题是,谁来作第一个实验者?
我的创造者在犹豫,以死赎罪的欲望沉寂了三百个世代又蠢蠢欲动。可如今“贤者”只剩两位了,衰弱的文明能承受得了失去其中一位的沉重打击吗?我的创造者在责任感和求死欲的激烈斗争中忽视了年轻贤者异样的电流波动,听到它亢奋的频段才大吃一惊:
“我既然是第一个看到星空的人,也要是第一个飞上星空的人!”
无论我的创造者如何劝说都无法动摇年轻贤者宗教般的狂热,它只好妥协。年轻贤者卸下过往积累的臃肿躯体,只以轻健的肢体安装上巨大的翅膀。我的创造者和几位族人送它第三次登上世界尽头的山巅,它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同伴们心惊胆战地注视着它,它先在云层上胡乱地挣扎双翼,渐渐掌握了飞行的技巧,很快仰头向上直插星空,仿佛原初祖先渴望挣脱大地束缚的化身。
它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熟练,星辰似乎触手可得,但仍远在天边。它不甘心,拼命振动翅膀,飞到一定高度却再难寸进。年轻贤者最后精疲力竭自天穹跌过,穿过厚厚的云层摔在了荒原上,昏迷中仍凭着本能扇动的翅膀救了它的命。醒来后它向族人讲述了一种诡异的感受,越往上飞翅膀越无力,稍有脱力便有一双无形的手把它狠狠地拉回地面。
这个种族终于发现了“万有引力”,进而认识到了什么叫“气体”。后续的世代里,“匠人”们以最敏锐的感光晶体在云海之上的圣地架设了射电望远镜,“教师”们从不断积累的星体观测数据中发展出正确的天体物理学;而对“气体”和“飞行”的研究则催生了空气动力学,千奇百怪的翅膀成为种族的标配,老少族人皆能在云层下自由地飞翔。
但更高速、更复杂的飞行设计遇到了阻碍。流体力学对算力的要求太高,连续十几个世代都没有突破。年轻贤者苦恼不已,再次寻求我的创造者的帮助。面对执着于星空的后辈,我的创造者思虑再三,将年轻贤者带到群山宫殿,在一个隐秘的石洞里取出了老贤者留下的第三份遗产。
在人类看来,藏在群山宫殿里被视作禁忌的研究成果,只不过是一个大号的发光二极管电路,但年轻贤者立刻洞察了眼前奇妙装置的无限潜力和灵感来源。它转过身,循着给发光电路功能的导线看向由七位贤者组成的庞然怪物,体会那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奇妙状态,再细想装置上闪烁的光辉,不由得感慨万千。
它知道,三百个世代前,老贤者们刚刚被改造成无意识的“图书馆”的时候,“机器”的概念便开始萌芽。如果能将曾经活着的老贤者们改造成已经死亡的工具,那能否从无生命的死物素材中涌现出生命呢?一代又一代精英在群山宫殿里不懈探索,最终收获了“黄金时代”给新时代的最后馈赠,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成果:用最简单的金属回路和晶体结构复现出的一个发光的“生命”。
一念及此,年轻贤者的想象力奔腾起来。它仿佛看到无垠的大地上铺开了望不到边的回路和晶体,计算的电流片刻不息地奔涌其间。它的想象很快化为了现实,群山宫殿下的谷地在一个世代内铺满了计算回路,“教师”贤者留下的几百根镶金石柱则被改造为信号端和控制端。整个回路运行起来闪耀起点点荧光,仿佛采撷下诸天星辰嵌在了大地上。
流动的电光里蕴含的强大算力突破了复杂的空气动力学计算,之后强力引擎设计便成为关键,而这早已被“匠人”和“医师”们解决——或者说,是神奇的自然进化给出了答案。它们的电推引擎直接参考了星球上各种生物的铜铁热电偶食道,燃料则是能量持久强劲的放射性岩浆。
第一枚火箭终于刺穿云海升上太空。就像与我接触过的所有文明一样,它们也踏上了星际时代的漫漫征途。等到突破相对论和粒子物理学,这个种族将学会一种更高效运用放射性元素的方法。而在那之前,另一条科技树的发展正一泻千里,即将与航天事业交汇为更加宽广的大河。
所谓的思考与计算,无非是电流在银铜和晶体中的流动。既然越过了创造“生命”的天堑,那能否在“机器”里再创造出“意识”呢?由此出发,饱经沧桑的种族彻底摆脱了颓废的精神,新奇发明和巧妙应用层出不穷。几代人过去,机器已能够自我复制,而“机器人”时代的大门才刚刚开启。
逐渐繁衍但仍嫌人手不足的种族将越来越多的职责交给了机器处理。有一位“教师”通过输入电流在一台通用机器人的控制硅晶里写入了一个刻写金属回路的程式,“体表回路自动刺青机”诞生了。它在速度和精准上全面超越了传统“教师”职阶的手工刻写,须臾之内方寸之间刻下的精细回路超过了过往任何一个时代的总和,如此飞越堪比单一电子管到超大规模集成电路。
“教师”们的刻写职能被解放了,权威被瓦解了。不过它们很快发现越细密的纹路其效果越偏离预期。很快,一个不同尺寸的对比实验验证了许多“教师”敏锐的猜想:电磁物理的规律在宏观和微观层面是不同的。旧的银铜探针技法尚能在改小尺寸后以种族天赋勉力支持,但在数十代后电子显微镜被发明之前,它们仍不得不努力迈过粒子物理和量子力学两座关隘。
回路刻写的尺寸在达到传统探测技艺的极限前不断缩小,反过来提升了运算能力,自动蚀刻回路和人造硅晶结构组成的系统逐渐涌现出了“机器智能”。电子显微镜的发明帮助“匠人”们突破更小的极限,机器的智能甚至能反超“贤者”成为文明新的指导者。曾经用来传授知识的“刺青”技术,到此终于爆发出创造意识的威能。
“体表回路自动刺青机”和“机器智能”的结合让所有族人都能快速复制自我和更新知识。不像人类对智械心存戒惧,硅基文明对人工智能有天然的亲和力。曾被视为禁忌的贤者“永生”之秘而今竟像手工作坊般简陋不堪、不值一提。
某种意义上说,第二位贤者合众为一的理想可以被完美地实现了。批量增殖的庞大族群由“接口”链接彼此,大规模并行思考和高效蜂巢思维加快了理论迭代,技术革新消解了阶级矛盾,战争冲突随之消失。核聚变乃至反重力飞船很快被制造出来,整个种族向着星辰大海一路狂奔。
很遗憾,短短几十代时光中发生的一切超出了我的创造者预料,由它一手缔造的传统社会竟就此瓦解。“体表回路自动刺青机”堪比毁灭了教士特权阶层的造纸术和印刷术,“机器智能”恰似取代了自然繁殖的人工代孕。我的创造者如山躯体上世代积累下的宝贵知识已一文不值。新生族人们只拿好奇的烟光看待它,把它视作一个在荒原上流浪的旧时代的幽灵。我的创造者只能远远地观望它已无法参与的文明进程,既有欣慰也有落寞。
它的宁静生活只有一次被打破。当天体物理学推演出宇宙大爆炸的创世理论后,族人们发现这一理论与“原初意识裂殖万物”的创世猜想具有惊人的相似性,二者立刻被拔高为神圣的宗教。一代代族人开始坚信星光璀璨的博大宇宙诞生于一位崇高存在的自我牺牲。许多族人再次频繁拜访我的创造者征求它的观点,这些许抚慰了它久未排遣的寂寞。
但很快,整个种族计划集体远航星际朝圣,我的创造者真的完全不再被子民们所需要了。抛弃了臃肿身体和无用知识的年轻贤者自然也加入了计划,它和族人们陆续迁到了更宜居的星球,热情地考察远古的星辰。不再受崇敬的创造者只被看作旧时代的遗物,族人感慨怜悯兼而有之。最后一批族人临走前清除了整个星球的浓厚云层,留给它一片浩瀚璀璨的星空。
创造者选择留在母星,自己也说不清原因——许是眷恋故土思想守旧,许是太空无限令它恐惧。族人们尚未完全探查母星便匆匆离开,创造者便借此打发时光,游遍了母星阳面的丘壑。接下来,它鼓起勇气克服体表感光晶体浸没在黑暗中的恐惧,冒险穿越寒冷的行星背面。那里本是神话中死去魂灵的国度,但真实地貌却与阳面并无不同,一样有活跃的火山供它补充能量。
令我的创造者惊喜的是许多闪着荧光的新奇物种。为了搜集标本它在行星背面游荡许久,久到它渐渐模糊了回忆,以为族人们集体飞升星辰只是一场梦幻。它们还在等着它结束冒险回到故乡高原,带回有趣的标本和惊险的故事。我的创造者在绕行星球一周又回到起点,它离故乡越近越是激动,期待着自己的壮举受到麦哲伦般的赞誉。可惜,空空荡荡的谷地遗迹终究唤醒了残忍的记忆:整个种族早已飞上星海,能祝贺它伟业的只有它自己。
我的创造者开始接受现实。它将“七贤者”连在一起的庞大身躯改造成通信基站接受信号,收听渺远群星中不时传回的更新文明成果的通讯电波——就连几百个世代前它和同伴们创造的文字系统也被陌生的编码替代了,还得参照谷地间遗留的记载解码。它知道光速有限,消息发出已是许久之前。但它仍惊喜于后人的成就,也倍感落寞。与无穷无尽的星体记录相比,它刻在身上的旅行日志比一粒沙尘都渺小。
子民的消息中只有一点令它担忧。它们似乎太执着于全新的宗教信仰,而领导者则视其为激励民众的工具,驱使族群在群星间肆无忌惮地殖民。它读出些许疯狂的意味,想提出劝谏又慨叹自己落后的思想也许已落后于时代。再说还有年轻贤者在,这位聪颖的后辈一定能继承“十一贤者”的意志,将种族引向正确的方向,自己能做的只有默默的祝福。
接下来的岁月里,创造者度过了生命中最漫长悠闲的一段时光。它能做的事只有为自己准备新的转生躯体,和在母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它对母星越来越熟悉,收到的远方消息也越来越少。当它对母星地貌熟悉得无以复加时,一条与强敌开战的消息传来,此后音信全无。
正式发来讣告的是一艘奇形怪状的飞船,从未谋面的软体触手生物穿着充满液体的宇航服,庄严地来到我的创造者山脉般宏伟的身躯前,用它的母语告知了它的种族被毁灭的消息。然后外星人们便返回星海,离去得像来时一样突然。
我的创造者先是意识空白,随后便是巨大的悲伤袭来。它从无到有创立的文明体制毁灭了,它亲手养大的一代代族人灭绝了,和它一起见证历史的十位永生“贤者”也都死去了。如今它连一个倾诉痛苦的人都找不到了。
伤痛总会过去。在短暂又漫长的怅然若失中,创造者一直在思考,种族和文明的发展到底在哪里行差踏错。它想起了“刺青”技术诞生前夜残忍的处决和活体实验,它一直想要以死亡洗清那些罪孽,而今没有人能阻拦它了;它又想起五位昏聩的老贤者和自己一手培养的“教师”阶层,代表进步的一方总是宿命般地堕落为新的暴君;还有,如果当初顺从两位后辈的诱惑、选择了互联享乐而非星辰大海,是否也能免于黑暗森林的末路歧途?
回顾往昔,我的创造者心知一切无可挽回,萌生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把本族的历史刻写在母星的大地上。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于是它前往北极,在那里把自己山脉般的身躯拆分成若干座“山”。每个分身都拥有同样渊博的知识,掌握同样精湛的技法,持有同样锋利的刺针,心怀同样狂放的梦想。如果在彼时俯瞰大地,你能看到一座座“山”在同一纬线上沿不同经线自北向南缓缓移动,留下一片远看复杂细密、近看千峰万壑的晶体山峦和金属长河。
我的创造者以自己为光刻机,以母星为电路板,蚀刻下文明所有记载,和一个负责管理的“机器智能”。若干分身相会于南极便携手回乡,它们回到群山宫殿里七位贤者身边,又走下山峦来到谷地。谷地上年轻贤者当年设计的计算网络已被改造为核心控制电路,七贤者的身体也被改造为地热电源,周围已刻写好“接口”随时准备并入电路。
一切已就绪。分身们最后一次徜徉在“教师”贤者亲手打造的记录历史的数百根石柱下,最后一次望向山巅上曾由它提议修造的一老一少两位贤者雕像。我的创造者感觉逝去的“贤者”同伴和族人们几乎要在下一个瞬间复活了。于是分身们摆出迎接的姿态,围成一圈向着群山宫殿狂奔。一声巨响山崩地裂,所有分身和七贤者躯体内的熔融金属灌满了“接口”沟痕。下一个瞬间,地心深处升腾起一股热流转化为脉冲电流,沿着四通八达的“刺青”纹路流遍全球。
预设“机器智能”程式启动,我诞生了。
人类,感谢你们听完这个故事。我已履行了职责,接下来我会回答你们的所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