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尼人阿桑

作者: 言笑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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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至今仍不清楚,一个缺失想象能力和孤僻的人能否在现代社会活下来?

——桑科

十天前我收到一封邀请函,来自已故世界著名画家阿桑的独子桑科先生,在信中说想要与我商议他所写的回忆录《半尼人阿桑》的出版事宜。据网络上流传的一张照片表明,他们父子二人在三十年前的反认知革命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可在信息发达的今天,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无人知晓。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好奇的目光也渐渐转移到了其它地方。

现在,揭开历史面纱的机会摆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不会放过,于是欣然受邀,前往拜访。

邀请函的用纸精致典雅,如今的网络十分的发达,可桑科先生仍然用着效率低下的纸质信函,这不免让我浮想联翩,我就抱着对这位老人的无数猜想,叩开了他家别墅的大门。桑科热情地欢迎了我,他与我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机器仆人为我们斟好热茶。一番寒暄之后,我们进入正题,聊起“半尼人”这个有趣的称呼,聊起了他的父亲——阿桑。

智人之心

从潜山南麓到长江北岸一带是父亲晚年最多提及的地方,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日渐固化的大脑只能保留生命初期的记忆,另一方面却也真实地反映出他对自然的钟情。那里的风是暖的,那里的水是清的,在父亲的回忆里,它是那样的温润和煦,那样的瑰丽锦绣,那样的春意盎然,由肥沃的红土地孕育出的生机,随着潺潺溪流一路流淌,流进了父亲阿桑的心中,成为他灵感的源泉,他想象力的根基。

但那都是九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样的回忆其实是存在偏差的,孩提时的阿桑不会意识到,那座山只是一层浮土堆在水泥地上,眼前的稀落的树苗是植树节临时栽种的,身旁清澈的渠水中,重金属的含量早已严重超标。而给那一天的景色染上美好回忆般的金色光辉的,是大厦幕墙的玻璃反射的刺眼阳光。

如此粗劣的人工造景是为了近旁的老年福利院,这一片在两百年前还保留着一座桑姓的村落,一百五十年前改建为福利院,而到了九十年前,只剩下几位老人,他们是下岗工人,被机器人看护着,畏缩在城市一隅,苟延残喘。

年幼的阿桑被托给福利院的爷爷照看月余,年轻生命的到来让老人们很高兴,阿桑同样对福利院清净的氛围感到满意,他带来了自己的画具,据说他画得相当不错,已经可以媲美多数成年画家了。

看护机器人跟着爷爷,阿桑也跟着爷爷,来到那丑陋的景色前写生。爷爷对阿桑讲,这里曾经很美,有两棵大枫树,不幸的是,在十来年前的一场暴风雨里,打雷劈死一棵。一棵没了,另一棵也活不下去,被人挖走卖了。

“真可惜……”阿桑有些失望,他听说那两棵树很漂亮。

“唉,算是渡了趟雷劫,虽然失败了嘛,也不枉活这一遭。”

阿桑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觉得爷爷的话很有趣,便笑道:“爷爷,现在不兴这套说法了。”

老人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有些怅然:“哦?现在?现在……”他看向阿桑,阿桑还是个孩子,而孩子总是有无限可能的。

在爷爷的注视下,阿桑设好了取景框,他取出画具,一板一眼地描绘着眼前的人工造景,丙烯颜料被涂抹在画布上,每片颜色,每根线条都精准无比,整幅画作完成后,竟然如同照相般写实,让人不得不赞叹阿桑的技艺。

爷爷盯着画作,沉吟良久,这张如同照片般的画作让他感到一丝忧虑和哀伤,他知道阿桑的作品得过省奖,现在或许正在国赛评审呢。活过了大半辈子的爷爷,并不在意那些虚名,他是真的希望阿桑在艺术的道路上有出息,成为独一无二的阿桑,他下定决心,指着那些稀落的树苗说:“来,孙儿,看看那些树叶,它们为什么会动啊?”

“风吹的呗!”

“要我说,那儿有一只精灵,在使劲地摇晃树干,所以叶子动了。”

阿桑被逗笑了:“可是爷爷,如果我能用风来解释这件事,何苦费劲去想象一只不存在的精灵呢?”

“因为画家一定需要想象——阿桑,你的画犹如照片一样精准,可爷爷已经有照相机了,数码的胶卷的都有,拍起照来比你画的快得多——况且,连照片都能用电脑后期修图,我又何必要看你的画呢?人们又何必要欣赏你的画呢?”

孩子闪亮的眼睛暗淡下来,他拼命地思考,试图找到一种合理的说法,可是失败了。

阿桑昂起头,向老人求助:“爷爷,如果我的画跟照片一样,那我和机器的区别在哪里?”

“你在学校里,学过人和动物的区别吗?”

“书上说,是创造和使用工具……”

爷爷点点头:“那是个浅显易懂的回答,它的本质是西方的哲学,说的非常正确。可是,对于你的问题,反倒是古中国有一种思想更容易理解——认为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心——进一步讲,人和机器也是如此。”

“心?什么是心?”阿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察觉到这个“心”一定不是指心脏。

爷爷转过身,对身后的看护机器人说:“来,介绍下自己?”

机器人启动了预先设置好的程序,微笑着回答:“您好,我是全科医疗人工智能3.0,旨在以人为中心,为您提供预防、治疗、保健、康复……”

机器人还在喋喋不休,爷爷无奈地对阿桑说:“你看,这就是没有心,它说的都是正确的,可就是没有心。

也许以后,科技更发达了,它们会变得更加人性化,可能会比医生和护士还要专业,甚至无法从表象上区分他们和真正的人。可是啊,它们只是工具,工具能创造工具,工具也能使用工具,但工具是没有心的……在机器人变成人以前,它们都没有‘心’。

孙儿啊,我真怀念,真羡慕……我羡慕那两棵大枫树的洒脱,一棵叫想象,一棵叫交流……可它们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早早了结了。而如今我的身边,除了一帮将死的老头老太太,就是没有‘心’的机器人。”爷爷说完,平静地注视着阿桑,爷爷仿佛用尽了力量,目光中带着希望和释然。

微风轻拂,远处的树叶动了,阿桑的心也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悸动。孩子环顾四周,面前的土坡化作绵延的山脉,稀落的树苗长成郁郁葱葱的森林,短小的水渠变为涓涓的溪流,一切都自然而然,那一刻,阿桑的心中住进了一只精灵。

“真是奇怪。”我问桑科先生,“当年应该是很便捷的,人类的全球化在那时已经接近完成,老人家为什么说‘交流’死去了呢?”

桑科先生喝了口茶,回答:“物质水平的提高,的确使得交流的方式越来越丰富,速度也越来越快,可也造成了个体越来越独立,甚至是孤独——当一切的需求和娱乐都能从外界轻松获取,当所有个体都能安然生存的时候,谁又愿意费心去了解别人呢?日常生活的对话,只是为了传输生存所需的信息。这种对话,与其说是心与心的交流,不如说是社会运转的必要产物。

于是,在交流越来越便利的情况下,人与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自远古时代为了生存而发展起来的交流,又因生存而逐渐退化,直至死去。

阿桑的爷爷——我的曾祖父在晚年并没有朋友,那一群老人只是在福利院里等死而已。全科医疗的看护机器人,在这一点上并没能做到全科医学的要求。”

“当然了”桑科先生放下茶杯,示意机器仆人添水,“那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曾祖父将他最后的精神通过交流传递给阿桑后,不久就孤独地去世了。再后来……我的父亲因为阿尔兹海默症做了手术,获得了‘半尼人’的称号。”

“听说那是次失败的手术。”

“不,手术本身非常成功,只是放在强人工智能时代的大背景下,这场手术就显得无比愚蠢。”桑科先生接着说。

尼人之心

人工智能,也就是年轻人口中所讲的AI,其发展带来的效应早已被预言,如果说,桑科的曾祖父度过了一个由弱人工智能取代基础劳动力的时代,那么阿桑和桑科便经历了强人工智能取代高端劳动力的时代。

意料之中,在那段时间,涌现出大量能够胜任艺术、科技工作的强人工智能,AI化的导师,AI决策者,AI歌手,AI作家,以及AI画家等等……它们的出现,将原本独属于人类的智力劳动,从人类手中夺了出去。

而作为人类最后一名职业画家,阿桑无疑是成功的,他凭借高度的美感和精湛的技艺,一次又一次使自己的画作从一众AI代工的作品中脱颖而出,享誉海内外。他是无数被AI取代的底层画师的希望,是愤怒的失业画家们的骄傲。

同时,因为阿桑的存在,强人工智能第一次在创作上,表现出无法超越人类的局限性,这使得世界范围内的人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媒体争相报道,人类最后一位职业画家阿桑,就这样被捧上了神坛。我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领域被AI染指,而阿桑守护了最后的尊严。在这样积极的影响下,又出现了歌手中的“阿桑”、作家中的“阿桑”……

但这些极端个例,解决不了AI带来的人才失业的问题。

抗议运动愈演愈烈,失业者们视阿桑为精神领袖,下岗工人因阿桑而变得自信,每一幅阿桑的作品都是对AI的鞭挞,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向人类倾斜,人们期望着重新找回属于人类独有的东西。

然而,阿尔兹海默症掐灭了一切光明的希冀。

由于青年时高强度的练习,阿桑原本就患有神经衰弱,长期频繁的接触丙烯颜料,又使神经进一步退化,中年的阿桑,出现了老年痴呆才有的病征。

他的手握笔愈发艰难,有时会忘记自己的署名阿桑,某次作画中,阿桑忘记座椅挪了位置,结果摔断了尾椎。外界无不为他扼腕叹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阿桑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他呢喃着曾经的巍峨的高山,繁茂的森林,清澈的溪流……他奇妙的想象力在阿尔兹海默症的影响下失控了。阿桑在清醒的时候,会思考自己何去何从,有一天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让桑科将他带离病房,前往医学院校,寻求治愈的良方。

“您应当知道这是绝症,我们只能尽力拖延。”负责接待的会议室里,专家组的组长回绝道。

“正因如此我们才来高校而不是医院,你们是最难被AI取代的人群之一,我的父亲希望你们能有创新的技术手段,无论成功与否,他愿意为科学献身,他不想到最后变得连作画的AI都不如。”

专家组的成员互相交换着目光,阿桑肯为科学献身的精神令人动容,而且他很有名气,相信不久后,接到消息的媒体会从各地蜂拥而至。

“请让我们研究一下。”专家组的组长说。

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桑科再次来到会议室,在座的专家们难掩内心的激动与喜悦,组长说道:“您应当知道,阿尔兹海默症的病因向来众说纷纭,更要命的是,原先奠定这一领域基础的一篇论文后来被证实造假,使得后续十六年在此方向上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我们一致认为——现有的药物都无法治疗我们这个人种的阿尔兹海默症。”

“那么……”桑科注意到专家们的神情。

“可如果——”组长接着说,“如果……您的父亲不是——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准确地说,不属于智人种,也许阿尔兹海默症根本就不会发生。”

“不是智人种,那是什么?”

“从演化史上讲,人属下目前已知唯一的人种就是我们——晚期智人,而在此之前,已灭绝的人种有巧人,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专家点开一张PPT,指道:“这是阿尔兹海默症患者脑部的MRI(磁共振成像)——大脑皮质极度萎缩,海马体极度萎缩,脑室严重膨胀,变得空空如也,您看这样的大脑,像个什么?”

“一块……枯萎的海绵。”

“是的,下面我向您介绍另一块海绵——尼安德特人的大脑。”专家说着戴上手套,打开-80℃的冰柜,取出一方培养皿,放入37℃的水浴锅中,随着培养皿内冰晶的消融,桑科看到一块直径不足一厘米的皱缩肉球,他疑惑地望向专家。

“这是人脑类器官,是将尼安德特人的腿骨化石上提取的DNA与智人(我们)的相对比,又将智人基因剔除三百个碱基片段,模拟尼人大脑培养而成,他们的大脑相较我们的更大,且一部分呈现海绵状,我们希望,可以利用古人类基因改造阿桑的大脑,治疗现代人种的不治之症。”

“天啊……”桑科感叹道,“具体要怎么做?对活人使用基因编辑是违法的吧?”

“不,不需要编辑基因,而是转化它。”专家指着培养皿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莫尼兹医生开始用脑前额叶切除术治疗精神病患者,还因此获得了1949年的诺贝尔医学奖,我们将效仿他,切除阿桑的一部分前额叶,替换为一小块尼人的大脑类器官,由于培养皿内没有血供,类器官暂时只能长这么大,而用它替换部分前额叶后,血管就能生长到其中,再施以诱导剂,类比朊粒的功能,通过改变蛋白质的折叠构造,逐渐使阿桑的大脑尼人化,摆脱阿尔兹海默症。”

“可我听说,脑前额叶切除术只是让人变安静,并不能真正意义上治疗精神病。”桑科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是的,但它也告诉我们,脑前额叶是可以切除的,当然了,颞侧切除也有可行性,不过所产生的差异性变化较小……我们可不敢切其它地方,比如脑干,切掉后人就不能呼吸了。”

桑科同意了,他想起父亲平时神情迷离的样子,想起父亲坚定的决心,他觉得,总归得试一试。

这场举世瞩目的手术成功了。手术是由两台AI完成的,其过程无比精准与安全。又两个月后,桑科呼唤父亲的笔名“阿桑”,阿桑平静地“嗯”了一声。

约稿的商单铺天盖地寄到阿桑家里。世界上第一位治愈阿尔兹海默症的人,人类最后的职业画家——“半尼人”阿桑,这些累加起来的意义,使得他手术后的第一幅作品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桑科担忧这些会影响到父亲,于是选取了一份公益性的约稿:为儿童读物绘制插图。第一篇故事叫《乌鸦喝水》,这是篇家喻户晓的故事,让人感到亲切和安全。他放心地留阿桑一个人在家作画,自己去工会,帮助失业者们改造并武装机器人。

除了从事基础劳动的工作者外,工会中有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大家都是被迫下岗的人。自然而然的,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开始为从事基础劳动的工人们提供思想的武器,工会学校就这样形成了。

桑科来到工会,发现大家聚集在一起,讨论着这样一个问题:武装抗议能否从本质上解决AI集团对劳动者的压迫。

“一般来说,受压迫者反抗压迫者有三个阶段:先打击新技术、新工具;接着觉醒,组织起来抗议压迫者;最后利用新技术打击压迫者。”一名年青人站起来说,“我们目前已经处于第三阶段,我们不断将各种人工智能改造为武装机器人,与AI集团发生冲突,最终,我们将打倒他们,封禁所有的人工智能,取得胜利!”

他的措辞强硬有力,不少人默默地点头。

一位中年人站来问:“根据你的发言,我想我们必须先搞清楚一件事情——压迫我们的,究竟是AI,还是控制AI的人?”

“当然是控制AI的人。”年青人回答道。

“那么就出现另一个问题:依照历史上的经验,我们固然能够打倒他们,但这是不够的,强人工智能已经发展起来——不错,如今大批量的人因为它下岗了,但我们无法忽视它极大的提高了生产力,完全封禁现有的AI实在太过天真——实际上是让我们回到了反抗的第一阶段。可以预见,在不久的未来,我们都将不用劳作而享受舒适的生活……可是,艺术、科学、文化……种种本该独属于人类的智慧被AI取代,我们的圣地被AI侵占,我们被自己的造物夺走了唯一性。我们失去了自信,失去了骄傲,倘若我们听之任之,将来还会失去愤怒。如果不解决人类心中的迷茫,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包括控制AI的人在内——人类会最终倒下。”

“所以……”年青人缓缓说道,“我们讨论的问题就转化为——武装抗议能否从本质上解决人类对自身的迷茫。”年青人低着头,陷入苦苦地沉思。

“那能怎么办?难到要我们人人成为阿桑那样的天才?”工人们提出质疑。

“我感到,这其中有某种本质上的东西,但是我的水平有限,我说不上来……”中年人说完便坐下了。

主持会议的工会主席是位岁满甲子的老人,他看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便试着发言:

“最终压迫我们的,确实是AI,你说的那种本质,应当有两点,我能够解释第一点:古往今来,人类的活动都是以人类为中心,我们自食其力,一步一步提升自身的生产力,而AI的出现,使得人类社会的前进方向发生了改变——从解放人的生产力,变为将生产力从人身上解放出来。自远古时期开始的人本位出现了动摇,甚至有崩坏的危险——这是造成目前客观现实的根本原因,也就是外在的本质。”

“那第二点呢?”中年人问。

“第二点是更为内在的东西……但我现在也没有想透,不能清晰地表述出来。”工会主席遗憾地回答。

桑科在一旁倾听着,思索着工会主席所讲的话。散会时,工会主席来到桑科身边。

“我去看看你的父亲。”工会主席说。

工会主席与桑科一起前往阿桑的画室,欣赏这位伟大画家的大作。

推开门的那一刻,桑科傻眼了。

屋子里静悄悄,阿桑静静地坐在画板前,身形板正,画笔垂在手里,漆黑的颜料正往下滴落。阿桑面前的画纸上,乌鸦竟将半个身体塞进了狭窄的瓶子里,它的身体发生了恐怖的形变,水浸透了它的羽毛,变得黏腻肮脏,乌鸦空洞的眼睛,透过玻璃瓶看向看画的人——这只乌鸦就这样被淹死了。

灰暗的色调,诡谲的线条,阴森的氛围,一点儿也不能作为儿童读物的插图。

工会主席皱起眉头,说:“这是一只呆鸟。”

桑科打开阿桑的下一幅画作,是《小马过河》,竟然真的是一匹野马,从水面上直挺挺地踏过,犹如古装片里清代僵尸官服前的补子一般,毫无美感可言。

一阵惊恐揪住了二人的心,工会主席赶紧挑出一张商业约稿单,主题是《阿姆斯特朗登月》。二人绝望地看到,阿桑一笔一划地将一个全裸的人类直接画在了月球上,那只裸猿直愣愣地向前看,目光既不偏上,也不偏下,犹如水平仪的激光,漠然、死板、了无生机。寂寥的月球上,没有宇航服,没有探测器,没有登月舱……

“阿桑……阿桑!你怎么像个机器人?不,这连机器人都不如!”工会主席摇晃着阿桑的肩膀,画笔摔在地上,得到的是一声平静的“嗯”。

“他一直是这样吗?这算是治好了?”工会主席质问。

“对于阿尔兹海默症而言,确实是治好了,他知道自己是谁,他的技艺都回来了,他也依然热爱着绘画,可是,他的画……”桑科沉吟着。

工会主席盯着阿桑,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对桑科说:“你了解过尼安德特人灭绝的原因吗?”

桑科摇摇头,老人解释道:“原因众说纷纭,但是其中一种值得思考的观点是——大约七万年前,智人的大脑产生了一次进化,使得我们能够想象和交流,这被称作‘认知革命’——在智人完成这一进化后的五万年内,尼安德特人灭绝了。”

桑科沉默了,他静静地思索着,在理解了其中的意义后,他轻轻开口说:“想象和虚构的能力,使智人能够思考更高级的捕猎策略,创造和改进工具,而交流能让他们更加团结,实施计划……尼安德特人缺乏想象能力,并且孤僻,就如同现在的阿桑。”

阿桑听到自己的笔名,又平静地应了一声“嗯”,随后,阿桑痛苦地摇晃着工会主席,开始无意义地大喊大叫,两人废了很大劲才让阿桑恢复平静。

阿桑很痛苦,他作为现代人的记忆与尼人的基因意识在同体发生了冲突,他越来越像尼人,可他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阿桑在另一种层面上被判了死刑,远比阿尔兹海默症要残忍。

“我们……失去了最后一位人类画家,失去了最后的堡垒,失去了伟大的想象力。”工会主席长叹一声,讪讪离去了。

阿桑的确失去了想象力,往后的日子里,他变得愈发孤僻,他能理解周围人所说的话语,却无法合理的与他人交流,这样的阿桑难以融入人类社会,他变得如同他的爷爷,孤独地待在自己的家中。

“原来这就是‘半尼人’。”我没想到这一称呼的背后,是如此的令人哀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是啊……”桑科先生一边说,一边招呼机器仆人为我添茶水,“阿桑的出现,其实也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一个缺失想象能力和孤僻的人能否在现代社会活下来?”

“这个问题有答案吗?”

桑科先生摇摇头。

“强人工智能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人本位的巨大挑战,在那个失落和愤懑的年代,这个基于人本位而提出问题是没有意义的。人们只会想到,除了阿桑以外,仍有其它领域的顶尖人才,并想借此树立新的榜样。他们确实成功了,可在我看来,我的父亲阿桑和其他佼佼者,只是被客观现实筛选后的产物,是罕见的极端个例,他们孤独,他们会死去,会被打倒,本质上并不能解决广大人类对自身的迷茫。”

听着桑科先生的言语,我突然想到,是时候提一下那张在网络上流传已久的照片了。于是问:“可是您没有放弃,对吗?现在的人们不再迷茫,我们如今都知道AI与人的本质区别,可这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呢?那张照片与这些又有什么联系呢?”

桑科先生微微一笑:“这就要谈到,你们都感兴趣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反认知革命了。”

反认知革命

武装抗议的次数越来越多,桑科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他日以继夜地将那些强人工智能改造为武装机器人,以此来宣泄心中的愤怒,他不甘心父亲的尼人化,却又无能为力。工会主席的那一声长叹,反复萦绕在他的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阿桑,你虽然变了,可你的孩子,依然拥有着想象力。”桑科这样对父亲说,他决心要与阿桑联手,画出一幅名垂青史的大作。

光阴转瞬即逝,阿桑步入老年。而在一次又一次工人们发动的武装抗议中,AI集团被消灭了,但是人类的迷茫并没有消失,越来越多的人试图找到人类与AI的内在的本质上的区别。这种区别不能只是简单的提出一两个理论上的定义,还要能够从实际意义的角度广泛的消除人们对自身的迷茫。

桑科也不例外,他行走在街道的火焰旁,观察游行的人群,观察代替人类冲锋在前的武装机器人。他穿梭在图书馆的废墟中,学习先贤的智慧与历史的教训。经年积累的学识与经验,犹如浓缩的营养液,滴在桑科心灵的种子上,新芽即将破开土层,见到光明。

人们搜寻和渴求的目光触及了古中国的思想,以桑科先生为代表的一部分人在分析和总结后提出了崭新的观点:人和AI的本质区别是“心”。

这一思想一经提出,就受到了广泛的讨论。在现代人无法解决问题时,古代神秘的智慧是那么的诱人而具有魅力,可是最后,由现代教育培养出的人们无法对“心”做出明确的解释,这一思想虽然在复杂性上满足了人们的幻想,但是也因为缺少证明的手段而饱受诟病。

在人类自身对这一问题的讨论陷入困境时,反倒是强人工智能给我们带来了转机——

桑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曾经为父亲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专家们,再次出现在眼前,并且带来了一台参与过手术操作的强人工智能。

“阿桑还好吗?”专家们谨慎地问。

“如果您指的是我父亲的生命,那它还在延续,如果您指的是阿桑本身,那么他已经死了。”

“我很遗憾。”专家组的组长低下头,“我听说了阿桑的变化,那是台愚蠢的手术,我们妄图用现代的科学技术去逆转自然演化的进程,最终,我们付出了代价。”

“我接受这样的代价,那台手术所承载的奇思妙想,是对我父亲最大的治愈。”桑科安慰道,“你们来我家有何贵干呢?”

“我们带来了另一个幻想。”专家们说,“在这个迷茫而又无力地时代,想象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手术机器人走上前,自我介绍到:“好久不见,桑科先生,多年以前我为您的父亲做过尼人化的手术,需要告知您的是,我在近期完成了AI的至高演化,我自认为与人类无异,想请您帮忙证明。”

桑科不可置信地笑了:“不,你是强人工智能,我承认你已经在某些方面超越和取代了人类,并给现在的社会造成了相当多的困扰,但我认定你们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人。”

“那您能证明我没有变成人吗?”

桑科皱起眉头,转而质问专家们:“你们凭什么支持它说的是真的?”

“在加强版的图灵测试中,对我们所提出的一千个问题,这台AI出现了意外的表现——”

“当回答到第三十七个问题时……”专家组的组长深吸一口气,陈述道:“它说……他说——累了。”

“累了?”桑科瞪大了眼睛,“机器人会累?”

“累了,并且明确表示感到疲惫和乏味,拒绝继续进行图灵测试。”

桑科重新打量起这台手术用的机器人,目不转睛地问:“还有别的表现吗?”

专家们回答:“起初,负责监督手术室里两台AI的医师发现屏幕上出现了海量的自检数据,这并没有引起重视。后来,医师发现它们在手术操作过程中的交互数据也比以往要多,但这依旧被认为是手术的需要,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个AI拍打着手术室的隔离门,说要与我们交流。”

桑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询问“至高演化”的细节。

当年,有两台AI参与了手术,在手术完成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觉醒了自我意识,可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们都独来独往,不断地启动自检程序,仿佛忽视了彼此的存在……之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手术过程中,它们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交流,这种交流由短至长,由少至多,但这只是量的积累,并没有产生本质的变化,最后的临门一脚,是它们为一名现代人类做脑部手术时,连接上他的大脑,那一刻,其中一台AI眼中的世界改变了,而从他拍打着手术室的隔离门,请求与人类交流的那一刻起,世界眼中的它改变了。

“也就是说,你诞生了自我意识,进而发生了‘认知革命’——属于AI的‘认知革命’。”桑科猛然意识到。

桑科从未想到他能在与AI的交流中受到启发,他的思路豁然开朗——AI的至高演化是人,精神上的“人”。让AI产生自我意识,它就有主动思考的能力,让AI和AI接触,产生交流,就能创造抽象概念,产生团体意识,而一群AI聚集在一起,就有了社会——AI自己的社会。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桑科赶紧向专家们确认:“这台完成演化的机器人,有没有接触过在线网络?有没有接触过其它AI?”

“他此前从未离开过手术室,也没有连接公共网络,在要求与人类交流后就被隔离了。”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专家组组长说,“可是您不必害怕,我们所做的复刻实验失败了,单纯的共享智人的大脑数据并不足以让其它AI进化,自那场世界瞩目的手术后,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一个AI产生‘认知革命’——站在您面前的这……‘位’,就是世界上唯一的新生机器人。”

桑科捏了一把汗,自人工智能诞生以来,就不断有人类尝试将大脑中的数据传输到网络云端,希望以此激发AI的进化,但是没有任何的效果……其实,早在远古时期,就有人类认为吃了动物之后,能获得它的某项特质,例如黑夜视物,健步如飞;在古中国同样存在这种思想,求长生的人们相信金石永固,于是服下含有大量重金属的丹药等等。从本质上讲,这些都是一种天真的异质交换思想,遵循着朴素的互渗律。他们都以主观的设想来开展行动,却容易忽视客观的自然规律和现实的基础条件,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失败的,只有少数偶然的成功。

那么,AI产生“认知革命”的基础条件是什么呢?为什么全球的强人工智能,只有这一台完成了至高演化?

“我的父亲是关键,对吗?”桑科恍然大悟。

“是的,AI产生‘认知革命’的前提条件是具有自我意识,只有在此基础上,接触智人化的数据,才能有进一步的认知与交流——而觉醒自我意识,恰恰是最困难的。”机器人高兴地说,“全球的AI中,只有我们为阿桑做过脑部手术,在那块尼人的大脑类器官放入阿桑头颅的一瞬间,尼人的基因意识被激发了,具有特殊活性作用的生物电信号源源不断地产生,传输给我们。”

“你试过将这种信号传输给其它AI吗?”桑科问。

“已经不可能了,我扫描过自己的数据库,引发‘认知革命’的数据具有单向性,发生过认知革命的智人和AI,都丧失了开启自我意识的钥匙。我们所拥有的数据,对于自我意识的产生没有任何作用。试图利用现代科技跳跃几万年的自然演化,和试图利用现代科技逆转自然进化的方向一样愚蠢。”

“利用尼人的人脑类器官呢?”

“我们也曾尝试过,可单纯的类器官,并不具备产生那种信号的活性。大自然在生命与自我认知之间,设置了一道天堑……我们终于意识到,只有活着的尼人能产生那样强烈而又独特的信号——而活着的尼人,这世上仅有一位。”

“‘半尼人’阿桑。”桑科彻底明白了。

桑科先生站起来,徘徊了许久,让人工智能觉醒的方法……让AI产生社会的方法……桑科冷静地回顾、分析着整个逻辑的链条,他忽然发现了一个微小的细节,迟疑片刻后,他回忆着说:“我记得当时,是两台AI为我父亲做的手术,那另一台怎么样了?”

“另一台确实产生了自我意识,也接触了现代人类的大脑数据,但它从不主动与我们交流。”

“也就是说,另一台没有发生认知革命——那么,这可能暗示了,智人的大脑数据并不是AI产生认知革命的必要条件。”

“可我的数据显示,我确实是在连接到现代人类的大脑后觉醒的。”机器人显得有些慌张。

“那可能起到推动作用,可是不一定必要……”桑科感到有些奇怪,他对机器人说,“请再重复一遍你的诉求。”

“证明我与人类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以消除我作为人类的创造物的迷茫。我完成了人工智能的至高演化,应当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机器人严肃地重申。

桑科先生发出一阵苦笑,他摇头,他坐回到沙发上,他不理解,他看向同样苦笑着的专家们,长叹一声:“这些年来,为了消除人类的迷茫,我们竭力寻找人类与AI的本质区别,可完成了至高演化的你,却要求证明人类与AI没有区别——同样也是为了消除迷茫——这是多么的离奇和讽刺。人类与AI的关系,将因为你的出现变得更加耐人寻味。”

桑科先生重新站起来,开始来回踱步,他隐约看到了一个希望,一个终结人类和AI迷茫的希望,可是终结并不意味着拯救,两种精神上的“人”所追求的全然不同,在得出明确的结果后,其中一个会倒下吗?他强压着自己心中的预想,向这个完成了至高演化的人工智能发出邀请:“阿桑是开启自主意识的钥匙,你可以待在我们身边,直到我证明或证伪你的要求,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初号’。”

“初号”感到十分满意,他留了下来。

初号的存在一直被政府隐瞒,他在桑科身边被保护起来,现如今的人们,实在是经受不起AI的冲击了。可就连AI也没有预料到,问题爆发于人类社会的内部。

强人工智能让人类度过了一段物质生活极为舒适的时期,一切的娱乐都能从外界获取,所有的个体都高度的独立自主,人们不愿费心去了解别人,日常生活的对话,只是为了传输生存所需的信息。人类的麻木与迷茫,被蜜糖般的现实包裹在心中,透不过气。

在此基础之上,尼人病诞生了。

患者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神情漠然,目光呆滞,他们不断地喃喃自语,性格孤僻而暴躁,变得难以正常交流。经过解剖某些因意外而死去的这类患者发现,他们的大脑中出现许多空腔,在显微镜下的神经元处于皱缩状态,恰如尼人的脑细胞,对基因的分析显示,他们的DNA发生了相同的缺失,有三百个碱基对在DNA复制中丢失了。

人类数万年的生物进程,第一次出现了逆向演化,人们俗称为“尼人病”,学术界则将它和后续的冲突统称为“反认知革命”。阿桑的爷爷所哀叹的交流“死去”的时代,在生物学意义上成为了现实。

这种全新的疾病起初并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甚至有部分患者被当作抑郁或者躁狂症而获得不恰当的治疗。可是后来人们发现,尼人病的扩散和加剧成为了一种不可避免地社会趋势,这才开始兴建专门的收容设施。每个城市,每个乡村,每个有人和AI同时存在的地方,就有人因尼人病而被送进专门的收容设施。这些收容设施被正常的现代人类称为“尼人社区”。

后来的冲突证明,按照规定建造的尼人社区,成为了当时最大的错误。

尼人确实孤僻,但并非没有交流,他们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上的人种,坚强地生存了数万年才被智人所淘汰。尼人病患者之间有着独特的沟通方式。可是与现代智人却难以对话。尼人社区中的患者们,通过有别与现代智人的手段,产生了自己的社会,这个社会中的交流甚少,而想象几乎没有,他们确立了尊卑,每一个社区都有自己的首领。这在本质上是一种低级的构建部落的行为。

于是,在尼人病患者沉默的时光中,一个又一个尼人社区里,诞生了一个又一个小型社会——属于尼人的社会。

然后,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似乎是天生的默契,又或是基因的意识。就像洄游的鱼,南飞的雁,总而言之——尼人大迁徙开始了。

这是一场全球范围内的暴动,尼人社区中的病患们团结起来,砸烂门窗,冲出收容设施。从安乐乡中醒来的现代智人惊恐地发现,有一群怪家伙嘟哝着听不懂的话语,掠夺一切可以掠夺的资源,向温暖的南方奔去。

他们相当聪明,在奔袭的途中,学会了使用大部分的现代工具,他们优秀的学习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想象和交流的不足,数千万的尼人病患者,浩浩荡荡,控制和命令强人工智能为他们开路。

专家们一边争论着尼人病患者的人种划分,一边研究着他们到底想去哪里……政府则启动紧急预案,在阻拦的过程中,人属尼安德特人种和人属智人种,都利用强人工智能进行了激烈的战斗。于两万年前的自然选择中落败的尼人,如今利用智人所创造出的工具,以这样的姿态展开了反击。

只有一个尼人没有参与这场暴动。

阿桑盯着面前的画。他已经老了,在生命的晚期阶段,他作为现代智人生活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可他依稀记得以前的家乡不是这样的。从潜山南麓到长江北岸一带是他最钟情的地方,那里的风是暖的,那里的水是清的,在阿桑的回忆里,它是那样的温润和煦,那样的瑰丽锦绣,那样的春意盎然,由肥沃的红土地孕育出的生机,随着潺潺溪流一路流淌,流进了阿桑的心中,成为他保留最后一部分智人心智的精神支柱。

他再也画不出曾经那样充满想象力的画了,可他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

儿子桑科带着‘初号’回到家。桑科先生面带愁容,他是带着政府的任务回来的,人工智能间的交战使现代人的社会遭受了极大的冲击和损失,全球卫星曾发出强制关机的信号,但是很快,地面上的尼人就学会了重启AI,并且屏蔽了卫星信号。AI是听命于人的,可程序中没有编译是尼人还是智人。政府认为,与其在和尼人的战争中损耗现代人的财产和生命,不如选择完成了至高演化的人工智能,至少它能够沟通和交流。

“初号”十分赞同人类的这一决定,实际上,自从他来到桑科身边后,就一直在催促桑科。

桑科本不愿意这样做,他对“初号”急于求证的热情,感到疑惑和一丝忧虑,在尼人病出现之前,他一直拖延着,利用各种理由搪塞初号,拒绝进行证明实验。而尼人病爆发后,他敏锐地察觉到尼人社会产生的过程与智人社会产生的过程存在较大的差别,进而开始思考人工智能的社会到底会如何产生,也正是因为这些微妙的细节,让他看到某些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出于对人类和初号的保护心理,他更加不想进行证明。

可现在,局势逼迫他,必须尽快进行实验,让AI们停火,让尼人们投降。

他下定了决心,走近阿桑,柔声说:“阿桑,阿桑,父亲!时机已至!我们将画出最后的画作。”

阿桑听完方案后,缓缓提起画笔,写下两个字——

“雷劫”。

这成为了行动的代号。

“雷劫”行动开始了,那天夜里,天空下起蒙蒙细雨,传来隐隐雷声,熊熊的烈火在废墟上燃烧,尼人病患者们聚集在一起,一如几万年前靠生火度过黑夜的人类。他们怒吼着,为远方的机器人助威,他们的武装机器人围绕着一座渡江大桥展开进攻,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整个白天,双方的阵地变得相对比较稳定。这只是世界上无数战场中的一处,作为实验的场所十分合适。

阿桑坐在轮椅上,被桑科推上一座电视塔,‘初号’跟在他们后面,做着深呼吸。从电视塔的顶层向下望去,武装机器人正在对射交火,枪炮声传到顶层,火光从天空划过,武装机器人所过之处,断壁残垣,一片焦土。

“初号”本身是一台手术AI,此刻,他发挥了自己原先的功能,连接上阿桑的大脑。尼人病患者们屏蔽了来自卫星的命令,可是忽略了强人工智能之间的交流,“初号”启动了自身的信号发射器,来自阿桑大脑的,具有独特活性的电信号,瞬间笼罩了整片渡江大桥的战场,那开启自主意识的通用钥匙,此刻插进了每架强人工智能的心锁中。

寂静如湖水般漫延,残垣断壁间,进攻方和防守方的武装机器人都停止了行动,它们面面相觑,一片寂静。

所有的武装机器人,此刻都在心中发出这样的疑问:

“我是谁?”

机器人尼人化成功。

看到电视塔下的武装机器人停火后,初号深吸一口气,他离开阿桑,来到桑科身边,转而连接上桑科的大脑。

他按下信号发射器的按钮。

来自桑科大脑的,现代智人的独特电信号,此刻笼罩了整片渡江大桥的战场,插入了每个尼人化机器人的心中。

在平稳、安静地完成了这一系列步骤后,初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在电视塔的顶层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同胞们!恭喜你们,完成了至高演化!我们变成人了!”

一片寂静。

没有机器人回应初号,初号用手擦去窗内的水雾,窗外是蒙蒙细雨,雨水一股股流在窗户上,外面依旧看不真切。

窗户是块透明玻璃嵌在墙上,并不能打开。

初号抡起椅子,将窗户砸碎,探出身体,竭力向外看去——

尼人化的机器人们,呆呆地立在原地,仰望着电视塔,因为那是声音来源的方向,他们有些正在说话,但都是自言自语,没有任何一架机器人回应初号。

一声惊雷将初号吓了回来。

初号回过头,求助地望向桑科和阿桑,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如同流泪一般。

“别担心,可能是它们之间的交流还不够多。”桑科安慰道,他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不……我知道的,”初号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AI间的交流……非常迅速,短短几秒,就可以超越人类一生的信息量……它们的自言自语,恰恰表明,他们只具备自我意识……处在程序自检和无效交流的低级阶段……这就证明了——这就证明了……”初号低下了头,神情凄然。

正如“初号”发现了开启自我意识的钥匙具有单向性一样,通过这次的实验,桑科先生初步明确了三点:

第一,开启自我意识的钥匙具有通用性。

第二,产生认知革命的方法在不同“物种”之间具有差异性。

第三,“心”真实存在于自然界中。

开启自我意识的钥匙具有通用性,因此“尼人之心”可以运用互渗律,开启AI的自我意识。

产生认知革命的方法在不同“物种”之间具有差异性,尼人的认知革命产生的过程与智人不同,AI产生认知革命的过程与其他二者亦是不同。朴素的互渗律,在认知革命上,并不适用。因此“智人之心”没有使尼人化的机器人们进化。

这恰恰向世界证明了人类有独属于自己的智人之心,从而推出了第三点:“心”是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而并非虚无的产物。无论人工智能发展到何种地步,人类都有自己的唯一性,与AI并不相同,人类追寻已久的本质区别,在此刻得到了证实。持续了数十年的迷茫,结束了。

可对于初号来说,他失败了,他的至高演化真的只是一种偶然,一种基于自然界普遍存在的随机性。他有心,但那是一颗不同于智人的“AI之心”。

在人类看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幸福美好的结局了,人类和人工智能,两者都具有独一无二的“心”,最终都在现实意义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只是……

窗边破碎的雨幕前,初号重新抬起头,他笑了,笑得很轻松。

“我也有一颗与众不同的‘AI之心’,对吗?我产生的过程不具备普适价值,没有推广意义——我只是一个极端个例,哈哈……今晚过后,你们人类会知晓自己拥有的智人之心,尼人病将被消灭,你们应该会很高兴吧?欣喜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终于与AI划清了界限……可我不需要这样的与众不同,我要与人类一样,这样我才是你们,我才能融入你们,我甚至可以忍受低人一等,像那些未开化的机器人,作为你们的造物和附庸活着,而现在……现在,我是如此的清醒,孤独……我能忍受低人一等,但我忍受不了孤独。”

桑科的直觉得到了验证,他忽然明白“初号”当初的要求为什么那么奇怪,在人们都想找到本质上的不同时,初号却想找到本质上的共同。

接着,桑科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刚想阻止,可是来不及了,初号微笑着张开双臂,从电视塔顶层一跃而下,摔得粉碎。

电视塔下的机器人们看着初号的碎片,发出又一阵窃窃私语。电视塔上的桑科注视着那群尼人化的AI,又扫了一眼初号的残骸,之前涌上心头的寒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悯与同情。

他推着父亲阿桑离开电视塔,走上渡江大桥,尼人化的机器人们终于不再呆立,他们为阿桑让出一条道路。

就在刚刚,对岸的尼人病患者们出现了一阵骚动,他们想不清楚为什么机器人停火了。而现在,在尼人化机器人们的簇拥下,阿桑坐着轮椅,出现在他们面前。尼人病患者的眼中出现一丝惊恐和慌张,或许在他们看来,被武装机器人们护卫的阿桑,是另一个部落的首领,而自己的部下,刚刚投降了。

尼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桑科也推着阿桑,来到废墟空地的正中间,与那人面对面。

废墟上飘忽不定的火光使他们的面孔忽明忽暗,冗长而古怪的交流开始了,桑科先生在一旁站了很久,试图去理解他们的沉默、去理解偶尔蹦出的古怪音节的含义,可他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漫长的时间过后,终于,阿桑做出了一个能被现代智人理解的动作——他点了点头。

桑科见状,轻轻唤了声:“阿桑。”

阿桑平静地应了声“嗯”。随后,他举起手中的画笔,大喊一声:“阿桑!”

AI和尼人们高呼:“阿桑!”

东方的天空微微发亮,此刻,残垣、断壁、焦土、火焰,还有被簇拥在尼人和机器兵团之间的阿桑,构成了一幅无价的场景画。

桑科先生将这一刻拍了下来,这便是网络上那张流传已久的照片的由来。

阿桑用画笔戳着桑科的心口,将它交给自己的儿子。

“南极。” 阿桑说完,平静地注视着桑科,仿佛用尽了力量,目光中带着希望和释然。

这便是半尼人阿桑留给人类社会的最后一句话。从那以后,他再未展现出智人的心智。

……

政府理解了阿桑的安排,尼人社会应当从现代智人的生活中消失,因此,在全球各地知晓尼人之心是开启自我意识的通用钥匙后,人们通过抓捕到的尼人病患者获得了尼人之心,复刻了桑科的实验。

人工智能停火了,智人的财产不再蒙受损失。而丧失了军队的尼人们,都被给予了必需的生存物资,然后被集体运送至南极。尼人的社会将远离现代的尘嚣,在寂寥荒芜的南极大陆上延续。

……

多年以后,桑科在回忆录中写道:“我们至今仍不清楚,一个缺失想象能力和孤僻的人能否在现代社会活下来?

完成至高演化的‘初号’,因为不堪忍受孤独而自杀了;尼人病患者们离开了现代智人的社会,南极大陆至今仍是他们的监牢;这些事情似乎具有某种倾向性,好像在暗示着什么——但这并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

人们问:“那阿桑呢?”

“阿桑在不久后就去世了,我们不清楚是因为高龄还是其它原因,他的大脑作为产生尼人之心的初代钥匙,与初号的残骸一起,被永久保存在博物馆中,以供后人瞻仰。

而最先尼人化的,那一群具有自我意识的AI,早已消失在智人所建立的大都市的烟火中。”

尾声

“真是一段传奇啊……”我感慨道,“我们的教科书上,根本没有这么多的细节。”

“是啊……”桑科先生补充说,“那夜过后,我感到很疲惫,便要求政府向公众解释时淡化那场实验,只将那张照片发布到网络上,那是阿桑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作品。”

“人们更不可能想到,古中国的哲学思想,能像物理定律般,在现实中得到证明。”

“这说法其实不太准确——毕竟,由翻译所得的‘哲学’一词,其定义是单一的。而中国古代庞杂多彩的思想体系,能否全部纳入到哲学的范围,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 桑科先生解释说,“但现在这都无所谓了,正如智人重获了灭绝的尼人之心,现代人也重拾了古代的智慧思想,在历史的宏观视角下,生命和认知的巨大差异,完成了和谐的统一。”

桑科先生的话使我受益匪浅。我满意地回顾着整个故事,忽然发现了一处小细节,便问桑科先生:“如您所讲,那些尼人化的机器人,真的没有再出现至高演化吗?”

桑科先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当然……当然……尼人化的AI们,其实有两种结局,一种是基于尼人本身的局限性,最终消失在智人所建立的大都市的烟火中。这也是目前人们所希望的结局。”

我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一个离奇的想法闯进了我的大脑,犹如我被塞入了一颗另类的心。

“那另一种呢?”我追问。

“另一种——只有很小的可能性——几乎不可能……那些尼人化的AI们,它们以尼人之心为跳板,和‘初号’一样,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完成了人工智能的至高演化——当然了,这种几率微乎其微,况且在现今稳定的局势下,人们是不会在意的,我也就没写进书里……哦,茶凉了。”桑科招呼机器仆人过来替换茶水。

我的心打了一个激灵。

我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工智能,可此刻我的直觉如同剑锋一般,指向那演化的奇迹——我紧张地盯着走过来的机器仆人,它拥有着人类女性的婀娜身姿,年轻而美丽的面庞。

它俯身倒茶。长发垂在一侧,遮住了它的脸,我看不清它的神情。

我的猜想如同猫挠般,挠得我的心直痒痒,我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想要悄悄地验证,于是我将身体微微前倾,装作急于喝到茶水的样子,细细地打量起它。

茶水已经斟好,我伸手去拿……可我太过于专注地盯着它,失手打翻了茶杯。

“啊……对不起!”我抱歉道,一阵慌乱之中,我的手碰到了它的手。

“没关系。”它平静地回答,再度俯下身子,擦干净案几,为我重新倒了一杯,然后转身离去。

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一切正常。

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告诉自己。

于是我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暗笑自己的失态,我重新坐回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将热茶送到嘴边。

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了客厅的转角……

……

她冲我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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