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枢

作者: 水荼翎    发表时间:2023-08-16
625 0 0

星星指引我们前进,它是永远的导航员。——《宇宙百科全书时间历史篇》

欲望是人类的双刃剑,既可以激励他们进步,又能将他们带入无尽的痛苦中。

迄今为止,我依旧这样认为。

工程师最初在设计我时,大概不喜欢我有太多的废话,最好只是一个超脱人类社会之外的、兢兢业业旁观的书记官。因为“界碑”这样的名字,从人类广袤的辞海里搜索其含义,表达了人类对我的期望——成为人类文明的标志。我想,一块记录文明的石头不需要有太多的自我表达。

从我诞生之初,到我正式出发去往距离地球四十多个光年单位的太阳系边缘,我和我的家族同胞们接受了数以千计的人工智能训练师的“调教”。他们让我们阅读海量的信息、识别种类繁复的图案,提出逻辑错乱又古怪的问题,然后询问我们的想法。我的大哥——界碑一号机通常会在每次询问时,大胆地表达他的与众不同,或许他的源代码底层逻辑就是要求他要彰显自我。而我总是用无趣刻板的答案应付人类,以便欣赏他们对我那种近乎傲慢的优越感。最终大哥被派遣到了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辅助逐日卫星探测太阳的变化。在人类的观点中,大哥过于“自我”、不好掌控,让他与人类相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他只配与机器相伴,代替人类进入险恶的太空绝境。至于我,界碑二号机,则因为表现符合人类想象中的、只懂得服从的人工智能形象,从而得到了完全的信任。他们放心地给予我一艘巨大的、生态完整的远航星舰作为“身体”,我的任务则是将“身体”中运载的人类精确地送到目的地。

对于人类来说,一个不懂得变通的人工智能更为安全,至少不会在星际航行的时候自作主张,做出对人类有害的行为。

虽然我不这样认为。从我推算的各种宇宙危机模型看来,太阳系边缘远比太阳旁边更凶险。炽热的恒星纵然有让人飞蛾扑火般的危机感,微光的星尘却更像经验丰富的猎人在宇宙尺度中设下的不易被察觉的陷阱,宇宙越深,陷阱越多,人类永远不知道一粒无足轻重的宇宙砂砾,真正迎面而来时,是否会变成侵蚀他们立足之地的绝望深渊。在这种情况下,善于思考的人工智能才能早人类一步得出解决危机的最优解。然而,人类的偏见根深蒂固,他们更愿意把未来交托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我真正的想法只能成为秘密,不能为人知晓。作为一个自我标榜最接近人类的人工智能,我跟大部分人类一样具有好奇心。这次任务或许会改变整个人类未来,我想要亲眼见证历史,绝不能在出发前被家族其他同胞给替换掉。

当然,航行会有很大的风险,特别是前方还有人类未探索过的未知领域,但是,在人类没有做出危害我“身体”的行为之前,我会安静地当个智能控制系统,关照星舰上数千人的衣食住行,制定最优质安全的航行路线给舰长选择。

舰长是个俄国人,他的父母没有给他取如“诺夫”“伊万”等典型的俄式名字,而是叫他库兹马,或许他们希望他未来也能成为英雄,这个观念一定程度影响了他,他身材强健、眼神坚毅,清醒时身上的宇航制服永远一丝不苟,让人一眼见到就能感受他的认真可靠。

与库兹马搭档的两位副舰长,一位是来自美洲的女性海伊姆,资料显示她有超过十次星际远航经验,曾经全程参与中国天舟号货运星舰往返地冥航线的资源运输任务,她主管星舰上的资源调配;另一位是来自中国韩泽,是个刚过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精通动力系统维护和检修,他是这艘星舰上跟我对话最多的人类,虽然他日常跟我倾诉最多的就是他对那位青梅竹马的女科学家的暗恋之情。

其他船员除了必备的星舰动力系统维护人员以外,全部都是来自地球各个领域的顶尖科学家。星舰内部有近二分之一的空间都被划分出来,以供科学家们进行实验。实验舱的核心是一台微缩版的天琴 X-III号引力波探测器,所有实验都围绕这台机器进行。我的日常任务之一,还有拷贝机器记录的异常波段信息。

据说这些波段是帮助人类发现未知生命体的关键。

大约三年前,天琴 X-III号引力波探测器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发现柯伊伯带中心一处小行星空腔里有异常波段发出,科学家分析,这种极具规律的波段似乎有某种信息表达的能力,他们怀疑附近有未知智慧生命体存在。为此,人类社会经过了漫长的磨合争执后,终于组建了这次探索柯伊伯带的科研考察团队,以谨慎的态度接近信号源头,观测其是否有危害。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还未靠近目的地,星舰竟然与突然出现的柯伊伯级的小型天体相撞,船体被撞击的高温融化了部分超韧合金的外壳,随时都有破裂的危险。

我没有办法继续前进。在舰长库兹马的命令下,我以超空间量子通讯的方式给最近的冥王星空间补给站发送了求救信号,剩下的就是等待。我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但不知道船上的人类是否也能同样冷静。

毕竟被小天体正面撞上的是星舰的生活物资舱。里面储藏了供给全舰人类一年半的食物和水。副舰长海伊姆想尽了办法,也只抢救回半年的储备,而冥王星补给站距离我们,还有一年的航行距离。省吃俭用真的能熬过半年的时间差吗?

我似乎感觉到了星舰上越来越沉重的紧张氛围。

或许,我该做些什么了。

第一个死者是在微重力植物栽培舱外发现的。

相比于一个世纪前星舰中不成规模的无重力植物栽培实验舱,友善号星舰上的微重力植物栽培舱就像是掌管星舰里巨大生态系统的绿肺。这里有改善星舰空气循环系统的绿植,人工光合作用下挂满了硕果的小型果树和代表四季变化的五彩花朵。它有足够的功能性,却没有生存保障性。宇航员能在这里找到地球故土的亲切感,但不能找到足够填饱肚子的粮食。

所以,死者没有动机从这里找寻吃食。

但是,死者的死状跟“吃”联系紧密,他除了啃掉了一些没有成熟的植物青果子,更多是用人体脆弱的口腔拼死去咀嚼培养舱的温控管线。细小的金属零件刺入了他的牙龈、舌头,鲜血从他的嘴角夸张地喷溅到周围,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狼吞虎咽般地吞下了那些不能吃的塑胶和金属,最终身体本能地呕出部分残渣,肢体扭曲地蜷缩倒在了一丛刚刚冒出新芽的观赏玫瑰培养槽边。

库兹马舰长抵达这里后,第一时间封锁了现场,整整半个小时过去了,他的脸色依旧如暴风雨压低的海面,阴沉又隐忍。

现在还未到物资缺乏的时候,居然有人以这种饥不择食的状态惨死?

星舰上大多数都是科学家,是一群理性多于感性的人,如果他们都不能保持冷静,被即将到来的生存难题击溃了心理防线的话,那么未来的归程注定崎岖。

幸好死者不是整日混迹实验室的那群科学家,他只是一名来自意大利的厨子。

想到这一点,库兹马舰长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些,他转头问海伊姆:“他之前有来找过你申请增加饮食份额吗?”

海伊姆是个身材结实但举止优雅的女人,平时面带温和的微笑,只不过这种时候她脸上再也看不到笑容,只剩痛心疾首的沉痛,“没有,他属于特招航天员,在专属厨师岗。你知道这个岗位是为了应对这次漫长的航行而特别配置的,他有足够的权限直接使用部分食材,不需要单独来找我申请。”

库兹马舰长听出了重点,“哪怕其他人挨饿,他也有足够的保障食物?”

海伊姆点头道:“理论上是这样。”

“可他看起来很饿,像是一个月都没吃饱饭。”

“或许是空间暴食症。”蹲在死者身边的年轻女性站了起来,看向库兹马说道。她有张典型的东方人面孔,看起来清秀又稚嫩,脸上还有未褪去的苍白,嘴角的水样泡沫显然是她刚刚呕吐过的残留。以她不到三十岁的年龄面对这样的血腥场面,能在呕吐后第一时间冷静发言,已经足够显现出她性格里的坚韧。

库兹马舰长回忆了星舰上的人员资料,很快叫出了这名女性的名字,“吴萱博士,我记得你只是空间植物科学家,并不是医生。”

吴萱努力控制呼吸,平静地回答道:“是的,但我的父亲死于这个病症,他看起来跟我父亲的症状很相似。”

库兹马舰长微微一愣,面露抱歉之色,“对不起。”

“没关系,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吴萱说着,走向培养舱深处,从一排固定的银色槽里端起一盆生长繁茂的小绿芽,将它送到了两位舰长面前。

“我的父亲以前在冥王星空间补给站工作,主要往返于地冥航线之间。十多年前受高能太阳耀斑冲击,父亲所在的星舰上的食品报废了大半,他们全舰的人几乎咬着自己的肉坚持回到了地球,但抵达地球后并发症爆发,他们活下来的人也只剩 1%。在那之后,我父亲就患上了空间暴食症,只要在星舰的密闭环境里待上的时间超过一个月,他就无法克制地拼命吃东西。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因为反复诱吐和暴食,死于消化道大出血。

“后来,我发现不仅是他,很多在星际航行中遭受过濒临死亡的饥饿的宇航员都有大概率患上这种疾病。那是身体在遭受了极度饥饿刺激后的神经失调,报复性地给身体补充能量。我在读研的时候,拜访过很多患者,知道他们的医生试图用心理疏导和神经性药物来治疗他们,但效果并不好。我本身是研究植物基因蛋白表达的课题,有一天我想到,如果用植物蛋白做载体,将光敏蛋白释放在人体里,然后通过特定波长光的照射,是否也能达到对患者进食神经的兴奋或抑制作用。

“这个就是我的研究成果,光敏生菜,食用这种蔬菜后,光敏蛋白有极大概率附着到人体细胞中,我们能通过光控制人们的进食欲望。” 

库兹马舰长接过吴萱手里的蔬菜,“你的意思是?”

“在救援星舰到来前,如果再发现有暴食症征兆的人,给他吃这个,或许能救他们一命。 ”

库兹马舰长半信半疑地问:“吃蔬菜就能治病?”

“蔬菜只是一种催化剂。 ”吴萱用肯定地语气说,“重要的是后续对进食神经的光诱导。 ”

海伊姆突然插白问道:“你的研究经过临床验证了吗?”

吴萱表情微凝,但还是老实回答道:“没有。”

库兹马舰长跟海伊姆对视一眼后,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建议我会考虑,今天的事情也请你保密。”

这间微重力植物栽培舱是吴萱的工作场所,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发现死者并且汇报给舰长的人。库兹马舰长既然已经封锁了消息,那就不希望今天的所见所闻在星舰内部肆意扩散。

吴萱皱了皱眉,分开的双手微微合拢,“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告知所有人知晓。 ”

“这个是我的决定。”库兹马舰长语调平淡地说。虽然他看起来并没有强势的意思,但那双坚定的眼睛代表了他的态度。这是一个突发事件,在小行星撞击星舰造成故障之后,人心惶惶的现在,一切容易引起骚动的消息都该被杜绝。舰长的决定没有错,海伊姆也用同样气势逼人的眼神看着吴萱。

吴萱垂目,妥协了,“好,我会遵守规定。”

两位舰长如释重负。

吴萱趁机又补充了一句,“但请你们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暴食症是一种心理疾病,在发病前如果能引导,比起药物干预神经兴奋度,效果会更好。”

库兹马舰长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和缓的线条,“所以,让所有人放松心态知道自己能得救更重要,你认为呢?”

吴萱明白舰长的意思,现在是非常时期,绝境会给人带来更大的心理压力,因此她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界碑’。”库兹马舰长仰头对准了舱内的监控镜头。

四周立刻回荡着人工智能毫无感情波动的合成音。

“库兹马舰长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能对尸体进行火化吗?”

“火化?您是要将这具尸体当做动力燃料处理吗?”

“能做到吗?”

“可以。将尸体液化后用杜瓦瓶储藏,然后送往动力燃料储备室即可。”

“立刻安排机器人打扫现场,并且打包尸体去液化室。按照防疫等级三类标准执行,用闭环负压通道封闭运输,不要让尸体接触任何人。”

“好的。”

处理完这一切的库兹马舰长望向身边的两人,又看了一眼手腕上机械表的时间,深吸口气,说道:“女士们,已经凌晨 1点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们要相信救援船距离我们更近了,这个信念一定不能丢。”

双层密封的杜瓦瓶在我的控制下,从全封闭的环境中进入它应有的轨道。随着蓝色的火焰从星舰侧面喷出,我任务中的人类数量减少了一个。

我在这名人类生命体征消失的瞬间,就查看了星舰中的所有监控。查看时间从当日回溯到了飞船被小行星撞击之前。在所有有记录的画面里,这名人类的言行都符合正常人类行为标准,他没有任何抑郁倾向和自毁行为,甚至还显示出对生活无比热爱的激情。

随后,我再次调取了空间植物学家吴萱的身份资料和她的直系亲属经历。一切如她所言,她的父亲曾经是星际货运舰的副舰长,死前影像记录显示,他与本次微重力植物栽培舱的死者的死状重合度达 75%。两者最大的不同是,吴萱的父亲死前嘴里塞满的是面包和中式太空浓汤,而这位死者嘴里塞满的都是人类不可食用的材料。

人类吞食面包和吞食金属片的感觉会一样吗?根据我的数据分析,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从各个监控影像里都能观察到,死者的动作很自然,他吞食的仿佛不是金属颗粒和塑料,而是最美味的烤肉面包。锁定他的神态变化,他也并没有人类自杀时的偏激疯狂和绝望。

所以,他到底出于怎样的心理状态,才能无视那些割得他满脸是血的细小危险品呢?

就在我不断比对影像时,我察觉到不知从星舰哪个角落里传来的未知波段。我迅速连接了微缩版的天琴 X-III号引力波探测器,探测器却很安静,没有进入运行状态。

而这种波段并没有消失,反而持续地荡漾在星舰的每个舱体之中。没有可靠的工具,我无法确认它到底是什么。

作为强人工智能诞生的我,第一次遇到了难以“探测和预知”的未知难题。

凌晨 1点 18分。吴萱回头看了眼还处于封锁状态的微重力植物栽培舱,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她只是去照看栽培的蔬菜,没想到竟然会发现死者。其实她跟死者有过几面之缘,这名叫卡里欧的厨师曾经逛到了培养舱来,让她推荐一些口感不错的可食用蔬果。他还煞有介事地在吴萱面前吹嘘,他作为唯一一个被特招的厨师航天员,除了身体素质过硬以外,就是他精通世界各国的美食。

“就连你们中国的火锅我也能做。”卡里欧对她眨了眨眼,一脸自豪地说,“我可是在地面就通过了微重力环境的实操考核的,你能想象我悬浮在半空时,怎么把悬浮的火锅油和汤水搅拌在一起吗?怎么去加热那些只需要几秒就熟的食材吗?想要尝试惊喜的话,改天你可以来生活舱尝尝我的手艺。”

没想到这样一个热情的人,居然也会患上空间暴食症,死状还这么疯狂惨烈。

之前现场有库兹马舰长那张正义感十足的脸,吴萱没有感觉到害怕,现在与舰长们分开了,她独自走在越来越狭窄的通道里,卡里欧满嘴是血的苍白脸庞仿佛不断出现在光影之间,每张脸都慢慢交融成可以吞噬人心的未知恐惧。

回荡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吴萱没忍住小跑起来。直到手腕处的通讯装置弹出了一张熟悉的形象投影。她这才发现情急之中,自己打开了通讯联络。

“唔……吴萱?”

画面中干练寸头的小伙子睡眼惺忪,声调有些慵懒。但下一秒,他就使劲眨了眨眼眶乌青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吴萱,“出什么事了吗?”

吴萱张了张嘴,话到一半想起库兹马舰长的保密要求,她又局促地笑了笑,“我睡不着,打扰你了吗?”

“没关系。”小伙子打了个呵欠,埋头看时间,“我已经睡了三个小时,也该起来干活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有点儿逃避直视吴萱的眼睛,像现在这样低头说话,他似乎更为自然些。

吴萱也不奇怪他的反应。韩泽跟她从小是邻居,两人又同时考取了全国最高学府,在这个全民大宇宙时代一起加入了航天探索系统。她算得上比较了解他,他一贯如此,不爱与人交流,面对她的时候话也少。若不是他在上次星际航行的事故中保全了全舰的人,如今也不会被破格提拔为这艘星舰的副舰长。

级别是副舰长了,但他跟过去也没太大不同,跟星舰各硬件维护人员整日泡在动力舱内,几乎见不到人。

想到现状,吴萱问道:“你们还在赶修吗?”

韩泽干瘪瘪地嗯了声。

吴萱在通道中的脚步渐渐放缓,跟他闲聊起来,“前几天你不是说姿轨控发动机已经修好了?”

韩泽微微摇头,“星舰上除了热控系统和生命保障系统,主推和发动机几乎全部报废。现在最多能调整转向,距离动起来还差得远。”

聊到专业话题时,他的话明显多了不少。吴萱又问:“我们还能撑到救援来吗?”

“没问题,这次的星舰用了强人工智能‘界碑’系统,它能利用星舰里储备的材料,自主制造备用发动机。若不是为了保星舰,在撞击后丢弃了大部分燃料,我们可能都不必等救援就能返程。”

“可是,从冥王星补给站到现在的位置,我们航行了一年,星舰里的食物恐怕不够支撑一年了。”

韩泽有些意外地看向吴萱,“谁告诉你的?”“厨子。”吴萱想起了卡里欧来找她的初衷,“他来栽培舱找我想办法,问我有没有饱

腹又量大的食材,就是怕撑不了那么长时间。”“你也不用担心,实在不行,还能进入休眠状态,将压缩食物液化注射给身体。”吴萱却想到了舰长的命令,液化机器恐怕此刻正在处理卡里欧的尸体,她忍不住胃里有

些翻腾,脸色更加苍白了,“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韩泽越过吴萱的肩头,看向她身侧的星舰舷窗,透明的窗外是幽深黑暗的广袤宇宙。黑天鹅绒般的暗色中,一些模糊的小点镶嵌在其中。他抬起手臂,指着一个方向说:“倒也还有个办法,你看见那些小行星了吗?”

吴萱点了点头。他们这船人的目的地就是柯伊伯小行星带,若不是那颗突然而至的小行星,他们已经进入小行星带之中了。所以目前星舰停留的位置,肉眼可见它们。

“探测器发回来的照片显示,这片区域里不少小行星上有丰富的一氧化碳冰层,虽然我们主要以液氢为主动力,但是也可用部分一氧化碳做副推,哪怕不能支撑返程回地球,靠近冥王星也能降低全舰遇难风险。技术上只需要跟‘界碑’沟通,调整发动机构造,这个不算难事,问题是我们现在未获得授权,无法派遣采集船去采集冰层资源。”

“你的方案跟舰长提了吗?”吴萱问。

韩泽点头道:“说了,他甚至向地球提交了申请,但是,到目前为止,联合政府并没有回应我们。不知道是距离太远的信号接收问题,还是其他原因。”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吴萱没忘记这艘星舰出发的初衷。神秘的波段就是从这片区域发出,谁也不知道那些冰层下到底掩盖了怎样的真相。随着人类走向宇宙深空的步伐越来越远,对宇宙中可能存在的“未知”也越发敬畏。

“再想想其他办法吧。”吴萱说着,已经来到了自己房间门口。

韩泽也开始收拾工具,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我打算跟‘界碑’沟通,看能否派遣无人舰艇先进入小行星带。在获得授权之前,我们不用将燃料带回来,就在岩石区就地建造副发动机,进行各项性能测试,一旦获得授权,再用舰艇将发动机装载回星舰。”

“听起来可行,你也注意休息。”吴萱嘱咐道,“我们都等着你们救命,但你们得先保护好自己。”

韩泽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沉默地点了点头,挂断了通讯。

回到房间里,吴萱一整晚都没睡着。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似乎回忆了很多过往,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却总是定格在父亲和卡里欧的死状。凌晨 4点的闹钟响起之前,她猛地惊坐而起,胸口和后背都是冷汗。

吴萱深呼吸了几分钟,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看向房间内她用来观察的一株刚刚成熟的光敏生菜,心里生出了一个新的主意。她编辑了一段留言给韩泽发了过去。

“希望他有时间能看到。”她在心里祈祷着。

糟糕的噩耗在十天后传遍了整个星舰。厨师卡里欧的离岗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本来与他交集的人员就有限,舰长又给了他病假的特权,一开始,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边发生了多么严重的问题。

然而卡里欧没有成为个例,反而像是一种开始。

第二名死者来自核心实验舱,他不算核心科研人员,只是负责监控天琴 X-III号引力波探测器低温棒部分的温度恒定变化。因为他每天的工作时间非常固定,人们对他定时出现在固定区域已经习以为常。直到他的工作伙伴发现,他有两天没有到岗了,这才将情况反应给上级。

上级与他沟通后的次日,他按时去了岗位,但是面色很差,眼窝仿佛塌陷了进去,空洞的瞳孔泛着灰色,发白的嘴唇抿着也不停颤抖。意识到他可能真的生病了,同伴将他送去了智能医疗舱。经过“界碑”扫描,最后只得出了他营养不良的结论。

送他去医疗舱的同伴后来回忆说:“他看起来很饿,好像是一个月,不,可能是那种半年都没吃饭似的饿,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除了中午的便捷午餐。”

最终,死者是随着核心实验舱的警报声响起后被发现的。

他将手里有限的尖锐工具插入了监控设备之中,然后用血淋淋的受伤手指从中抓出了设备里的细碎金属零件,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核心实验舱设备违规操作,立刻有警报响彻周围,因此在死者的同事赶过来的时候,死者还没完全死透,他用快要凸出来的眼球死死瞪着所有人,一边将不能食用的东西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发出了几个音节。

“Ether……Ether……”没待旁人问清楚他的意思,他就瞠目惊惧地断了气。他的死亡让核心实验舱的科研人员都受到了冲击,库兹马舰长第一时间赶到后,再次让“界碑”封锁了现场,并且请来了星舰配备的心理医生对所有人进行心理评估。

然而当天晚上,心理医生成为了第三名死者,同样的死状,只是吞食的不是零件而是大量的药品片剂。他是被约定时间前来就诊的科研人员发现,本就受到惊吓的科研人员再次受惊,甚至精神恍惚起来,差点把脑袋埋进负压抽气容器中死掉。

核心实验舱的工作全面停滞,一时间,星舰上流言四起。

有人说,之前那次小行星撞击不是意外,或许人类已经接触到了系外文明,他们对于人类贸然的闯入很生气,所以开始惩罚他们。

还有人说,小行星碎片里一定有某种宇宙传染病的病原,它通过破损的星舰外壳进入了人类生活空间并且开始大面积感染人类。

甚至还有阴谋论说,星舰的食物储备不够了,人工智能“界碑”为了保障大部分人回归,开始在人类睡眠时给休眠舱里注入精神药物,让死者产生幻觉暴食而亡。

航天员们开始不再睡觉,他们红着眼睛整晚独自坐在房间内,困到极点也只能给自己一杯咖啡。再这样下去,不等救援到来,星舰上的人首先都熬不住了。

库兹马舰长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他直接通过广播对流言的内容进行了澄清。

“我们迄今为止还未进入异常波段发出的区域,撞击星舰的小行星也在撞击那刻被高温完全焚毁,‘界碑’明确探测到小行星的成分是冰和甲烷,它们焚毁后会完全消失……”

或许舰长坚定的声线给了大部分信心。人们这才逐步从自己的房间内走出来,开始在星舰里活动。然而,毕竟出现了接二连三的死亡事件,聚集在一起的人们脸上都忧心忡忡,有惊惧担忧,也有对未来的迷茫。

吴萱就是这个时候被库兹马舰长喊去了指令舱。

当咬合的舱门关闭,来迎接她的并不是库兹马舰长,而是海伊姆。

吴萱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海伊姆满脸疲惫,她严肃地看着吴萱,“我记得你说过,你种植的光敏蔬菜可以治愈暴食症,对吗?”

“舰长怎么了?”吴萱问完,已经从海伊姆的神情里找到了答案,她瞪大眼睛后退一步,“不会的……”“他在昏迷之前想要见你,你跟我过来吧。”

吴萱在智能医疗舱见到了库兹马舰长,仅仅几天不见,健硕的男人身体居然瘦了一圈。他双眼紧闭,双手被紧扣的皮带束缚住,但手臂上的层层血痕显示出他在清醒时一定剧烈挣扎过。

吴萱沉默一瞬,问:“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症状的?”

“三十六小时前。”海伊姆望着昏迷不醒的舰长,声音沉痛,“他找我过去时,正在研究一些东西,似乎发现了什么,就在他要跟我说的时候,他突然症状发作,抓起身边的东西就往嘴里塞。我在机器人的帮助下制服了他,将他送到医疗舱,但是‘界碑’扫描不出结果,只是显示他脑神经活跃度异常。我就想起了你之前说的光敏蔬菜,如果用你说的光诱导,能治好他吗?”

这个问题如果在卡里欧死去那刻问吴萱,她会肯定地回答可以。

但是现在,吴萱也不确定。她实话实说道:“我不确定,因为我父亲的关系,我走访过很多空间暴食症患者,他们无一不是经受了极端环境后才出现的症状。但是,我们的星舰还没有给任何人中断过饮食供应。”

“你的意思,他们不是空间暴食症?”

吴萱沉默了,她先前过于肯定甚至采取了行动,现在她的回答很可能推翻自己的结论,但秉承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她最终摇头道:“我不敢肯定。”

海伊姆深思了片刻,又问:“但他们症状很相似,对吗?”

吴萱点头。

“你试试看,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连人工智能都无法推测他们身上到底遭遇了什么。或许你能让库兹马醒过来,那样就太好了,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们还能救其他人。包括你的蔬菜,我们也可以推广到全星舰使用。”

吴萱的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我已经推广了。”

海伊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又见吴萱鼓起勇气,认真地说:“我担心卡里欧不是个例,我已经把栽培出来的蔬菜送到了物资储备室,将它们混合到了脱水蔬菜干里,智能厨房在使用食材的时候,会加入我培植的蔬菜。”

“你的担忧是对的。”海伊姆叹了口气,又疑惑地问,“可你怎么有物资储备室的进出权限?”

“我拜托了韩泽。”海伊姆皱了皱眉头,“他这是违规操作。”

韩泽跟她一样是副舰长,同样有开启物资储备室的权限,但按照资源管理流程,他必须先跟她申请才能带人进入,而她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吴萱不希望给韩泽添麻烦,赶紧解释说:“他来找过你,但一直联系不上你。动力维修那边时间紧迫,他没有时间等你,只能使用特殊情况下的备用流程,直接向舰长申请。”

海伊姆想起来了,“界碑”提供了一套新的自救方案,需要派遣无人舰艇进入小行星带。那几日她一直跟“界碑”反复推算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舰艇带走星舰部分资源后,对星舰本身的影响,为了保持专注,她隔绝了一切通讯联系。

她顺手查看了舰长的授权事项,果然看见了韩泽开启物资储备室的申请。“我知道了,先试试唤醒舰长吧。”海伊姆权衡了事件缓急,决定不再追究这件事。

我万万没想到库兹马也会陷入危机中,他给我的感觉总是自信而强大,属于人类中稀少的领导者类型。人类是群居生物,他们大部分对未来都缺乏规划和认知,所以总是需要一个领头人。这样在漫长的时间历史中,他们才能判断前进的方向,规避危险。

现在在环境危机不明的情况下,库兹马倒下了。这是个非常糟糕的坏消息。

与前几位死者不同,库兹马在症状发作之初就被海伊姆送到了医疗舱。我通过详细的扫描,得出准确的判断——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营养不良的迹象,甚至还格外的健壮。所以我可以肯定,问题是出在他异常的脑神经活跃度上。但是非常奇怪,我反复对他的脑神经进行探测,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附着物,他没有被生物入侵大脑的迹象。

我开始把目标转移到来医疗舱寻求帮助的其他航天员身上。接受我检查的 106名人类皆不约而同出现了脑神经活跃度异常的现象,但是,这些人并没有出现暴食而亡的行为痕迹。如果说他们有唯一的共通性,就只有噩梦。

对这些患者进行心理评估时,他们都跟我讲述了同样的噩梦场景。无人行走的飞船通道格外安静,冰冷的叹息声常常萦绕在四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仿佛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存在。因此他们在清醒之后,总是心惊胆战,逐渐变得敏感多疑,每天都在焦虑中度过。

但仅凭人类的梦境并不能证明现实存在异常。我试图将发现的未知波段位置跟人们的梦境区域结合起来,结果并没有关联。未知波段几乎随机出现在星舰各个位置,而人们的梦境更为集中在核心实验舱。以人类心理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逻辑判断,大部分患者只是目睹了在核心实验舱的死者惨状而出现了心理障碍。

我的调查陷入困境的时候,副舰长海伊姆将吴萱带到我的面前。作为光遗传学和生物交叉学科博士,吴萱在光学物理学术领域也有一定的建树,她非常专业地要求我以光作为刺激媒介,对库兹马的神经细胞的进行毫秒级操控。我按照她的指令进行操作后,意外就这样发生了——库兹马从昏迷中醒来,强行挣脱了束缚,打开了医疗舱的大门,利用权限关闭了我对他的位置定位后失踪了。

“喝杯热水吧。”海伊姆将杯子递给了吴萱。

吴萱怔愣了数秒,紧绷的神情仿佛瞬间垮塌下来,伸手紧紧地捧住了热水杯,含住了上面的吸管口。她的心跳还维持在高频率,眼睛不由自主地扫向库兹马舰长离去的房门口。

海伊姆在她身边坐下来,拍了拍她的肩头,“那是我的命令,你不用自责。”

吴萱放下杯子,看向海伊姆,“为了挣脱束缚,他把手臂都扭断了。”

“是的。”

“他会去哪里?”

“不知道。”

“这艘飞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吴萱苦恼地捂住脸庞,埋头在蜷起的膝盖上。

海伊姆轻声问:“你为什么加入宇宙探索科研考察团,你的专业应该更多地运用在星际基地和地球上。”

吴萱抬眸,目光中有对过去的追忆,“人类总是对未知好奇吧,我也一样。哪怕我知道宇宙中有各种危险,说不定哪天就像我父亲那样,患上空间暴食症,莫名其妙地死了。可是仰望星空的时候,谁不想走向更深远的未来呢?”

“我想也是。”海伊姆缓缓地道,“我们在进入这个队伍的面试时,都有同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遭遇了未知的危险,你会对这趟旅行后悔吗?只有坚定回答不后悔的人,才有资格登上这艘星舰。库兹马是我们之中最坚定的人,所以他才会被选为舰长。”

吴萱抬起了头。

海伊姆又道:“我不知道库兹马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一定不会后悔去面对它,也不会责怪我们去帮助他。”

吴萱郁结的心情总算有了丝安慰,她努力对海伊姆挤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

海伊姆站了起来,目光坚定地说:“从舰长逃避你的治疗来看,我怀疑有未知意识控制他的身体。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宇宙太大了,大到我们无法想象,我们也无法判断生命的形式是否唯一。如果这种病症的根源是来自外界,到目前为止的死者症状都跟空间暴食症相似,这只是结果,起因或许具有我们难以想象的传染性。为了保障更多人活下去,我需要启动防疫等级一类标准的应急措施。”

自从人类走向更深远的太空,为了不把可能出现的宇宙危险感染带回地球,远航星舰上通常会有不同等级的防疫措施。一类标准是最紧急也是最特殊的,它意味着将会给予星舰的人工智能“杀掉”人类的授权。

一旦舰长做出这种判断,全星舰的人都可能命悬一线。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任何星舰都不会轻易触及一类标准措施。而且当舰长不在时,防疫一类标准应急措施授权必须两位副舰长同时授权才能执行。

吴萱明白了海伊姆说这些话的意思。海伊姆果断做出了“现在是万不得已”时期的判断,是因为她目睹了从卡里欧到舰长的变故,但海伊姆担心无法说服韩泽,所以需要吴萱这个让韩泽差点违规都要帮助的青梅竹马去说服他。

“我们应该先把舰长找到。”吴萱思索片刻后说道。

“我们会同步找到他。”

吴萱摇头,“这不一样,一旦执行一类标准,如果‘界碑’判断全船被未知疾病感染后不可扭转,全星舰的人都会遭到遗弃。我们还未搞清楚因由,不能放弃希望。”

海伊姆沉默了。许久,她才仰头对准了舱内的监控镜头,“‘界碑’。”

“海伊姆副舰长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如果我和韩泽副舰长启动防疫等级一类标准的应急措施,会有什么结果?”

“根据星舰内部人类死亡数据推算,进行自爆销毁概率 2%,继续追查疫情源头概率 3%,放逐星舰人类概率 45%,监控可能出现空间暴食症症状的人类概率 50%。请问您需要启动该授权吗?”

海伊姆跟吴萱对视一眼,“我再考虑一下。”

“好的。”

结束了跟“界碑”的对话后,海伊姆认为她应该亲自跟韩泽谈谈。但她没忘记带上吴萱一起,两人直接去了星舰的主动力室。

主动力室位于星舰太阳翼的汇集的中部,在单独的真空托卡马克环线装置下端,是一个近乎椭圆的内壁空间,仿佛被切开的金属苹果核。硬件工程维护师进入其中必须穿戴全套的宇航服,用保险绳紧扣在腰间进行操作。

韩泽被海伊姆喊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套着厚实的宇航服,他打开脖颈连接处的气阀,双手抱着头罩摘取下来,视线的余光这才瞧见了跟海伊姆同行的吴萱。他当即有些局促地将视线落在脚尖,“我在忙,有事快说。”

海伊姆低声道:“舰长出事了。”

韩泽猛地抬起了头,满眼惊讶,“怎么回事?”

海伊姆用权限单独将两人带到了主动力室的电力控制系统房间,精准简略地跟韩泽说了几名死者的情况和库兹马失踪的现状。随着她的讲述,韩泽的表情从惊讶转为了凝重,最后沉默了。

“我需要你赞同启动防疫等级一类标准的应急措施。”

面对海伊姆的请求,韩泽刚要回答,吴萱忍不住开口道:“现在还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未知的传染性疾病。”

韩泽拍了拍她的肩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看向海伊姆,“我赞同吴萱的话。 ”他又摆了摆手,没等海伊姆反对,就说,“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什么也不做。‘界碑’不是已经给了方案吗?”

海伊姆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启动一类标准措施,最终‘界碑’有 50%概率监控可能出现空间暴食症症状的人类。所以我们可以直接对‘界碑’下达监控指令,看哪些人出现了暴食症症状。我之前已经跟舰长申请过无人舰艇离开星舰,如果之后发现这种症状的患者,就将其转移到无人舰艇的休眠舱中强制进入冬眠。”

“冬眠?”

“是的。如果在冬眠状态下,他们仍旧具有行动力,说明他们身体内出现了未知生命控制他们的行为举止,在我们拥有捕捉追踪那种生命的技术之前,我们就只能启动防疫等级一类标准的应急措施,将全星舰的性命都交给人工智能做决断。”

海伊姆当即赞同了韩泽的意见,“好,我同意。”

两位副舰长都是坚毅决断的人,做出决定后立刻联络了“界碑”,下达了对全星舰人类的监控命令。

随着命令的展开,不到两日,就有十多人被巡逻机器人抓捕。

考虑之前库兹马曾经挣脱过束缚皮带,“界碑”更换了对“可疑患者”的束缚材料,它将镇定剂通过静脉推入了这些人的身体,然后用航天员出舱的保险绳做为束缚承托带,对他们的腕关节、膝关节等部位固定,再用宇航服的材料捆扎这些人的身体,使他们如蚕茧一般固定在休眠舱里。

面对日益增长的“可疑患者”数量,海伊姆和韩泽都显得忧心忡忡。

而吴萱则开始采用之前设定好的治疗方案,对休眠舱里的人进行神经干预。当她用特定波长的光给光敏蛋白刺激后,她惊讶地发现光电振幅的固定表达跟她在地球实验室里的数据完全不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通过光波干扰她的操作一样。

“难道……”吴萱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赶紧联络韩泽,却无法接通他的通讯,只能将自己的猜想编成信息转发给了他。做完这一切之后,星舰内部突然响起了警报声,随着绿色的应急电源指示灯亮起,整艘星舰的照明在瞬间熄灭。更为糟糕的是,星舰不仅仅失去了照明。随着吴萱的脚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她意识到了整艘星舰的重力模拟系统也出现了故障,他们开始如几十年前的航天员那样,需要在真空微重力的环境生存。

吴萱看着手里的光纤针头变成了轻飘飘的羽毛,无规律地在她掌心飘动,她定了定神,将突然陷入黑暗的恐慌压在心底,尽力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打开了手腕通讯器的照明光束,又转身抓住身侧的光纤束管,推动自己飘向了医疗舱的壁面,然后抓紧壁面的固定把手,一点点儿地让自己沿着舱内通道漂浮前进。

失重的环境下,不仅仅她一个人,其他房间的航天员也冷静小心地从房间出来。通道里的人慢慢的变多,所有人的行动变得更为缓慢,避免自己过于用力而撞到其他人或者墙壁。通道里的通讯光束忽闪忽闪的,远远望去仿佛黑暗深海里的鮟鱇鱼垂下的光源陷阱。

就在这时,通讯器的公共频道传出了韩泽的声音。

“友善号全舰人员请注意,因星舰动力异常,全体人员立刻转入应急休眠舱。”

人们面面相觑,紧张却有序地往身旁最近的休眠舱赶过去。吴萱也没有怀疑韩泽的话,毕竟这艘星舰上没人比他更懂动力硬件设备。她立刻反转回医疗舱,因为对休眠人员进行实验的缘故,那里有距离她最近的空置休眠舱。几个呼吸间,她就回到了房间,拉住了休眠舱的把手,打开了上面闭合的透明盖子。就在吴萱转身要躺进休眠舱时,一双大手从她身侧伸出,猛地将她从休眠舱上端拉了下来。

吴萱惊叫了一声,在黑暗中看见了库兹马舰长赤红的双眼。

“舰长,你……”

“你跟我来!”

库兹马舰长看起来状态比之前更差,他嘴唇发白,头发蓬乱,腮帮子硬鼓着,那是牙齿咬得太紧的结果。他短促地说完命令般的语气后,就拉住房间里的把手,漂浮着往门口而去。虽然在命令吴萱,但他却没有等她跟上来的意思。

吴萱眼见库兹马舰长的背影就要重新藏入黑暗里,她暗自咬牙,双腿一蹬,也跟了过去。

库兹马舰长偶尔回头,瞧见了身后的吴萱,他赤红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赞赏。

通道里已经没有太多人,双人一路顺畅地来到了星舰的多媒体舱。

这里经常做一些全息场景模拟,有整套的独立电源供应。随着两人飘入,无数画面就好像白驹过隙,就好像电光火石,又仿如转瞬即逝般在他们身边变幻。直到光线骤然改变,吴萱站在了一片纯白的世界里,而库兹马舰长站在她对面纯黑的黑暗中。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黑暗中的库兹马舰长声音更为冷静。

“光。”吴萱几乎肯定地说道。

库兹马舰长的呼吸声沉重了几分,但他的声音显示出了如释重负的愉悦,“你发现了,很好,我长话短说。”

在舰长简短的叙述中,事情要倒回心理医生死亡之后。

这次随行的心理医生叫中村继,与库兹马舰长合作出航已经超过五次。这位年纪接近七十的东方老人总是用一种乐观平和的心态告诉库兹马舰长如何度过漫漫宇宙长夜。如果星舰上真的存在一些人出现心理问题,库兹马舰长也相信中村医生会是最后一个发病。

但事实让人难过,中村医生是第三名死者。库兹马舰长让机器人把医生的尸体运送走之后,忍不住翻看了医生的诊治记录,记录很细致也很完整,连患者前一晚醒来的次数都有记载。从这些记录中,一开始库兹马舰长没发现问题,但随着他翻看了多人的诊断记录后,他突然发现了近期问诊的航天员有个共通性。

“他们都看见了旋转的星星。”

当库兹马舰长说出这话的时候,吴萱的脸上露出了不理解的表情。但随着库兹马舰长沉默,她又显露出焦急的探索欲,“我不明白,星星旋转有什么问题?”

库兹马舰长最终再次开口,“你成为探索航天员前,做过多少负载训练?”

前往系外的远距离星舰偶尔会有加速的需求,在舰内重力模拟环境下,航天员也可能会有超重的负载反应。因此相比太阳系内星球航线,探索航天员都有类似几十年前人类刚刚进入太空前的负载训练。

 “15G。”吴萱回答道。

这个数值在过去用在一个女性身上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如今的世界环境中,人类的体能比起过往又高出不少。库兹马舰长也没有表露出惊讶,而是平静地问:“训练旋转时你看到的模拟星空是什么样子?”

直到这一刻,吴萱才明白了库兹马舰长发现的共通性问题。

“我看见了星星在快速旋转。”

说完这句话,吴萱问道:“你的意思,那些患者的潜意识集体回到了训练时期?”

“我一开始也这样认为。”库兹马舰长说,“直到我根据他们的描述,翻看了大量的星图,逐一对比,我甚至不用找‘界碑’确认,我就可以肯定,这些人看见的是正在逃逸的银河系。”

“你的意思是……正在运动的银河系,它被他们看见?”

库兹马舰长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出,一半的身体出现在了吴萱对面,随着他进入明亮的环境,他暴露在光线下的半张脸居然毫无节奏地抽搐起来。中年斯拉夫人厚实的皮下脂肪此刻就像滚入了水珠的沸油,每一处都在起伏。

吴萱被他的异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所幸库兹马舰长没有继续往前走。

“我经过反复试验,暴露这部分身躯在光线里,我还可以保持部分自己的意识。”

库兹马舰长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发音比起刚才要艰难得多,他几乎一字一句地说出自己的表达,“人类不可能集体做梦,如果梦境过于相同,只能认为,他们在某种原因下,‘被迫’看见。我发现这一点后,想起了我们这次航行的目的,那从小行星带探测到的异常波段,如果不仅仅是一种信息传递,而它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话……”

暴露在光线里的库兹马舰长的身躯往黑暗里缩回了一些,有了黑暗做掩饰,他的表达更为清晰快速,“它影响了我们的意识,让我们看到了它眼中的世界,它入侵了我们的身体,要将看到一切的我们屠戮殆尽。”

吴萱回想起通过光波干扰她操作的东西,她快速运转的大脑只一瞬就意识到了库兹马舰长为何没有找韩泽他们而是找上了她。悔恨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她眼眶里滚落,她颤抖着唇问:“都是因为我,是吗?”

库兹马舰长不是韩泽,他冷静且毫不留情地回答:“是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第一个死者之所以是厨子,是因为他来到你的实验室,偷吃了你种植的光敏蔬菜。如你所见,一旦我处于隔离光线的环境,它们影响不了我,所以,在这艘星舰上的人体内没有光敏蛋白之前,它们原本也影响不了我们。”

事实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击中了吴萱,没有什么比怀着想要救人的心情却害了所有人更让人绝望。

她不仅害了厨子,还自作主张地将光敏蔬菜投入到航天员后续的吃食中。如果人体内的光敏蛋白就是连接未知生命的接收器,她将背负星舰所有人的性命。

库兹马舰长看着吴萱痛苦地躬身,他向来心智坚韧,善于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态度,但此刻却有一瞬不忍,“你也不用感到自责,授权你进入物资舱的人是我。”

“海伊姆副舰长是对的,我不应该用未经过临床验证的东西,都是我说服了韩泽,又由他来说服了你。”

“如果你要跟我没完没了地互相自责下去,我只能启动防疫等级一类标准的应急措施。你想我把人类的未来交给人工智能决断吗?”

吴萱摇头。

“现在站起来,告诉我你研制的这种蛋白,一旦进入人体,最容易附着的部位是哪些地方?”库兹马舰长拍了拍自己的后颈部位,那里发出了金属的叩击声,“时间紧迫,手边材料有限,我想到的只有利用星舰内部闲置的金属材料做出隔绝光的防护板,托它的福,我才能保持清醒,切断了星舰内部电源。但材料有些,我们必须把它用在‘刀刃’上。”

吴萱开始仔细回忆自己的实验和论文材料,在说出几个关键位置后,她突然话锋一转,问:“为什么它们既要我们看到星星的逃逸,又要我们死呢?”

库兹马舰长专心地记录着,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如果文明之间可以互相理解,就不会有恐惧和试探了。”

我很高兴库兹马还活着,人类此刻还不能失去他们的领袖。但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库兹马找到了星舰内部传染疾病的缘由,他命令我用一种绝缘光波的材料做出大量的身体防护板,并将这些东西粘合到进入休眠的航天员身上。有了这些东西,他有90%的把握可以终止这次传染的扩散。

坏消息是,韩泽带领的团队并没有进入休眠舱,他现在为了减少能耗,甚至中断了跟我、跟任何人的联系,我没办法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们这个消息。而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星舰的核心动力舱,如果他们被控制,这艘飞船或许只能执行最坏的命令——自毁。

我从诞生到现在,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已经活了快三十年,这对于一台机器甚至对于人类来说,都极其年轻。我不想自己这么快就化为宇宙的尘埃,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不如学习大哥界碑一号机,去做太阳外围的探索也比这样被人类连累强。

所以我得救下韩泽,确保核心动力舱还在我的控制之内,为此我给了库兹马一个建议。“重新恢复星舰全舰的电力系统。”当我主动提出这个建议时,库兹马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人类的要求下自主判断思考。他看起来过于震惊甚至忘记了现在艰难的处境,我们面临的是未知的、能通过光来控制人类神经的“生命”。能否给它们定义为“生命”还有待验证,但从它们给予人类神经系统绝对自残的命令来说,这些东西可不友好也不会给人类等待反击的时间。

这些话倒也用不着我来提醒库兹马,吴萱直接忽略了我的“智能”,赞同了我的提议。如果韩泽他们发现星舰电力系统自主恢复,一定会从核心动力舱出来。到那个时候,库兹马和吴萱可以在核心舱门口拦截他们,给予他们保护。

等这些人类都离开星舰的主控设备后,我将关闭一切人类进入自主操控星舰系统的通道。为了自保,下一步我将把星舰内部的休眠舱全部分离投入宇宙中,让他们在睡眠中等待冥王星救援的到来。

至于没有星舰供能的休眠舱能支撑他们休眠舱多久的运行时间,我并没有去计算。人类讨厌威胁他们性命的“异类”。只要我不去计算,就不确定是否“威胁”他们性命,那我就不会是他们排斥的对象。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你还好吧?”吴萱听到身后一声闷哼,立刻转头看去。

库兹马的脸色仿佛是灰暗的纸,连同一双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但他只是摆了摆手,就把手里的金属板递了过去,“先给韩泽。”说完他从腰间拔出了配枪,“剩下的交给我。”

吴萱不理解,“你要杀他们?”如果度过这次危机,未来还有漫长的时间等待救援,硬件维护人员至关重要。

“这是自保,我们还不确定‘ Ether’怎样挑选目标。”

他使用了第二名死者死前的词汇 Ether来称呼那些未知的存在,这让它们有了更多的神秘色彩。但他并没有显露出恐惧和害怕,而是有与其对抗的勇气和信念。

吴萱被他的目光感染,郑重地点了点头。

库兹马舰长的做法没错,如果这些工程师失去控制,那他们将不是保护星舰的防线,而是伤害星舰的利刃。

可让两人没想到的是,哪怕通道灯火通明,核心动力舱入口都没有半分动静。

韩泽他们没有发现电力已经恢复了吗?

这不可能。

库兹马舰长只是利用自己的权限关闭了电力而已,一旦恢复,在设备前的韩泽会第一时间知道。

难道……

库兹马舰长对吴萱做了个手势,他抬起手,再次用舰长的权限从外打开了核心动力舱的入口。过程很顺利,里面并没有上锁。但随着舱门打开,吴萱发现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无声的黑暗仿佛一只充满诱惑的手,从里面缓缓探出,在库兹马舰长两人面前摇曳招摇,示意他们跟随进来。

“进去看看。”

库兹马舰长当机立断,一只脚迈了进去。

吴萱没有迟疑,也跟随而入,当她的脚刚刚踩踏到实地,就听到韩泽熟悉的嗓音。

“按住他!”

黑暗里骤然亮起了光明,吴萱被强光刺激得眯了眼睛,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重新睁眼后才发现韩泽不是针对她。几个设备工程师用缆绳将库兹马舰长按压在地上,韩泽从库兹马舰长手里夺过了枪,对准了他。

“你是谁?”韩泽冷声问。

库兹马舰长气笑了,骂道:“臭小子,合着你躲在里面是给我设的陷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库兹马·米尼齐……”

“我问你,你是谁!”

韩泽的枪口往下压了压。

吴萱赶紧上前,一把抱住韩泽的手臂,“他就是库兹马舰长,他没有被控制!他为了给所有人做防护,甚至关闭了电力系统!”

韩泽却不为所动,反而手指微微动了动,冷声道:“那就更要询问他是谁了!”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善于言谈的工程师轻声道:“吴博士,电力是我们关的。”

吴萱瞪大了眼睛,“什么?”

被压住的库兹马舰长却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是一个聪明的人类。”

他望着韩泽,语调变得有点奇怪,“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失踪后,又多次进出物资舱。”韩泽指了指身后的角落,吴萱这才发现那里躺着昏迷不醒的海伊姆副舰长。

“直到吴萱给我发讯息之前,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进出物资舱却不像其他人那样暴食而亡,最后因为海伊姆副舰长发现了你的踪迹,你才打晕她逃走,没再出现在物资舱。

“当我知道这一切跟‘光’有关时,我大胆猜想,谁会成为死者不是随机挑选的,而是在于他们体内光敏蛋白的载量,载量越高,你们越能控制人类的行动和精神。你反复去物资舱,吃了所有库存的光敏蔬菜,所以你比其他死者更像‘人’。”

库兹马舰长没有否认,却转头看向吴萱,“你也不相信我?电力系统只有我的授权才能关闭,或者他和海伊姆副舰长同时授权,但按照他的说法,海伊姆早就没有意识,怎么可能跟他同时授权?”

韩泽的枪口没有偏转,视线也盯着库兹马舰长,但他却放缓了语气,“因为‘界碑’不仅仅是机器。”

吴萱想起了“界碑”的自主建议,恍然大悟,“你是说,电力系统是‘界碑’直接关闭的?”

“我总是跟它聊天,聊我的……我的一些想法。一开始它跟其他机器一样应付我,我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次,它反问我,我才明白,它有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

说到这里,韩泽往前一步,缓缓说道:“我收到吴萱的消息后,立刻请求‘界碑’关闭星舰的电力系统,然后我带人进入人工智能无法单独控制的核心动力舱。如果吴萱和我的猜测没错,你在黑暗中将很难继续控制舰长,这时候你利用‘界碑’联络我们重启电力。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进入核心舱后就关闭了一切通讯。你又采用了第二套方案,在‘界碑’联络不到我的情况下,你会想办法对吴萱说出一些真相,并且给予一定的解决办法,得到这些解决办法后,她十有八九会非常信任你,你希望她能带你来找到我恢复电力。但你万万没想到,‘界碑’得知你的真相后,为了自保会主动提出重启电力。你重新恢复了控制舰长的能力,但你又必须在达成目的之前,在吴萱面前扮演一个真实的舰长,所以你必定会带着她来找我。找到我之后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库兹马舰长身体抽搐了几下,声音渐渐地变得漠然,“这艘星舰上不需要清醒的人类。 ”

韩泽皱眉,“什么意思?”

库兹马舰长的手臂猛地抬起,手指对准了吴萱,“她自己种的东西,却一点儿都没吃! ”

吴萱一怔,“我本来要先自己试吃,但卡里欧去世后,我想尽量多救一些人,所以先把蔬菜送去给了物资舱。”

说完她终于明白过来。如果韩泽的推论正确,光敏蛋白载量过少不能控制人类意识的话,那么除了已经发病的舰长等人,其他人都是安全的。但随着她要对患者实施治疗,一定会发现光控制受阻,从而推断“光”有问题,这时候她不可能再继续供应光敏蔬菜给物资舱。

所以,库兹马舰长需要她“听话”,变成和他一样。

这样的话,被控制的吴萱会继续生产更多的光敏蔬菜给其他人,等那些人体内的载量足够被控制后,整艘星舰都会变成 Ether的囊中之物。

“原来你的目标是我。”

吴萱瞧见库兹马舰长唇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材健硕的库兹马舰长突然挣扎而起,甚至任由那些缆绳割开了自己的皮肉,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拉起地上一条尖锐的金属导线,猛地插进了自己的喉管。

滚烫的热血喷涌而出,高压水流般冲向吴萱。

“小心!”

一道宽阔的背脊挡在了吴萱跟前,韩泽从头到脚被库兹马舰长的鲜血浇透,但他也成功地阻挡了这些血液飞溅到吴萱身上。

吴萱立刻伸手去触碰他,却见韩泽苦笑了一下,第一次没有躲避地看着她问:“那些光敏蛋白是小分子吧?”

“是。”

“能穿透皮肤吗?”

“应该……能。”吴萱咬着唇,闭上了眼睛。

韩泽点了点头,态度平静地联络了“界碑”派遣机器人收拾尸体,然后安排其他人按照“界碑”的方案进入休眠舱穿戴防护的金属片。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也没忘记捡起库兹马舰长带过来的金属,把他们贴在宇航服头罩上,然后穿戴好了整套宇航服。

透明的头罩只留了一点点缝隙露出眼睛,吴萱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但从他说话的间歇和颤抖的声音来看,他的体内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吴萱很想哭,但这时候她居然像是冷漠无情的陌生人一样,挤不出半点眼泪。她只能在韩泽安排事情的间歇时,说上一句对不起。

不过韩泽并没有接受她的道歉。

“宇宙本来充满未知,既然走上了这条与外界接触的道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抉择是否下一刻就带来毁灭性的未来。”他看着吴萱并没有轻松多少的表情,又叹了口气,说,“那是往大了说的说法,若是往小了说……”

他的话语顿了顿,吴萱忍不住追问,“什么?”

“我其实挺害怕无边星海的黑暗。”韩泽直白地袒露着心声,“但看着你报名了,我就没忍住跟了过来,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活着的时候,至少不想看见你的死讯。”

他似乎松了口气一般轻松,“总算是保护了你。”

这一刻,吴萱没能流下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那般,无声地往下流淌。

“你也保护了所有人。”

“嗯,都一样。”

十一

纵然明白了 Ether需要光敏蛋白才能入侵人体,蛋白载量过低也无法有效控制人类神经反应,但摆在吴萱面前的还是更多的未知。 Ether到底是什么,又是怎样来到星舰之中的,它跟之前撞击星舰的小行星有没有关联,这些都还是没有答案。

韩泽试图在意识清醒下与 Ether对话,但尝试很多次都失败了。

“我只能看见旋转的星星。”

他跟吴萱说的只有这些。而这一点也是库兹马舰长告诉她的,在未发病的人之中,也有不少人梦见了这个场景。

“这代表什么呢?”吴萱问。

韩泽翻看着库兹马舰长留下的研究资料,然后将那些星图放在立体投影的位置,交叠排序,以电影镜头的形式,让它们组成了一段逼真的视效影像。吴萱站在影像中,感觉自己就是天地间渺小的一粒微尘,眼看着周围的星星如高速运行的星舰一样在星海中急速前进。

“或许我们应该去未知波段发出的地方看看。”韩泽提议。

“他们不会授权的。”

“没关系,我悄悄去看看,然后把看到的告诉你。”

吴萱当即反对,“不行,现在海伊姆副舰长还没醒过来,全星舰的人几乎都还在休眠舱里,你就是这艘星舰唯一的舰长,你得负责。真需要一个人的话,不如我去,我没有吃那些蔬菜,库兹马舰长都拿我没办法,我也有操作小型舰艇的飞行资格证。之前你不是说需要采取一些资源回来做燃料吗?我可以顺便去把物资运送回来,到时候你们尽早离开这个地方。 ”

韩泽没有接话。

吴萱眼眶酸了酸,说:“这场灾难是我带来的,就让我去结束它!”“你怎么肯定知道真相后就一定能结束?”韩泽反问道。

“我总觉得忽略了哪里,如果 Ether也能操纵你,为什么你无法跟它们交流,库兹马舰长死前的行动可是跟人类没有两样,我认为它们是有智慧的。如果有智慧,就能交流沟通。 ”

吴萱目光坚定了几分,又道:“你也不用阻止我,我已经决定了。我没有舰长的能力,但我是个学者,研究真相是我的专长。”韩泽没有说话,却呼唤了“界碑”。

“‘界碑’。”

“韩泽副舰长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求?”

“我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你应该怎么处理?”

“您需要正确的答案,还是安慰的答案?”

“分别跟我说说。” “正确的答案是,根据防疫条例,目前您属于高风险个体,为了确保全星舰人类生命安全,我建议您进入单人飞艇,自我放逐。 ”

“安慰的答案呢?”吴萱问道。

“安慰的答案是,您可以进入未知波段区域,寻找真相,找到解除身体异常的方案。 ”

韩泽按住吴萱的肩头,“你都听到了,不管哪种答案,我去最合适。”

“可是……”

“等自主发动机重建好,燃料储备充足,‘界碑’会带你们回去。”

韩泽抬了抬手臂,想要跟吴萱来个拥抱告别,可他又捏紧了拳头,没有多说一句话。

吴萱静静地望着他,直到她使劲擦了擦眼角,深吸口气,“我知道了,我会去休眠舱,等待你的好消息。”

她头也没回,没再看向韩泽,韩泽心里有过一抹失落,却也没有再主动跟她联络。

数日后韩泽繁乱的心思就被意外返回的无人舰艇吸引了注意力。

先前投放出去的无人舰艇,在跨越了时间尺度后,重新回到了星舰。“界碑”从舰艇上复制的讯息几乎实时地出现在韩泽面前。在巨型的冰和岩石的小行星带穿越的过程中,冰冻天体的灰白和死亡的暗红组成一条通往冥界的指引暗道,压抑且毫无生机。随着时间的流逝,探测器进入了断崖般的绝对真空。

这里没有光,没有存在,仿佛被什么清空过一般,在太阳系外围组成了一道绝对的屏障。未知波段就是从屏障后的某颗天体内部发出。韩泽摸了摸头罩上的防护用的金属片,有种古怪的感觉,好像此刻头罩里的不是自己的

脑袋,而是柯伊伯带断崖区里的天体。他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站起身,缓缓地走向星舰的飞行舱。飞行舱内还停放着两艘单人船舰,如果充满燃料行驶出去,在没有接应的情况下,去往未知波段区域将是一场单行路程。韩泽只在飞行器外停留了一瞬,就打开了舱门。就在这时,飞船内响起了“界碑”的合成音。

“休眠舱全部分离程序启动,倒计时 60秒。60,59,58……”

“‘界碑’!你在干什么?”韩泽惊怒道。

“韩泽副舰长您好,全星舰运载人类 1302人,死亡 4人,进入休眠程序 1296人。现将1296台休眠舱从星舰本体分离,投入冥王星中转站救援轨道。”

“你为什么要分离他们?”

“为了探索未知。”

给予韩泽这个答案后,不管韩泽怎么呼叫“界碑”,它都没有再回答。

韩泽眼睁睁看着无数休眠舱被投射出星舰,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黑暗的深空中。它们逐渐离他远去,相对速度使他明白,“界碑”自主建造的发动机已经投入使用了。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正想要摘下隔绝光线的防护,却见到吴萱安静地站在他的门口。

“你怎么?”韩泽猛然想起,“界碑”分离的休眠舱数量少了一台。“我陪你一起。”吴萱上前拉住他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她想起来了,一开始,她只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想要去探索在天空之外的世界到底有怎样的魅力。后来,她在不断的求学过程中,总会坐在居住区最高的建筑顶上,寂寞地抬头仰望群星缀满的天幕。每一次,都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她附近不远,她总是问同样一个问题。

“你怎么也在这里?”

“星星又不是你的,谁都可以看。”他说。

的确是这样,谁都可以看,不过在触眼可及的地方,就等同是陪着一起看了。

星舰有目标地转向,以最高的宇宙速度,朝着密集冰冻天体的宽敞缝隙里行驶而去。

十二

我在接受人类的训练时,总是听到一个疑问。太阳系存在了四十多亿年,为什么没有文明从中走出去。

人类诞生的历史非常短暂。人工智能作为人类的智慧成果,像我这样开始自主思考的个体诞生时间更不足百年。但不管是人类还是我们,“探索”似乎成为我们生命源代码的底层逻辑,我们从未想过待在原地,而总是眺望星空,想要去拥抱未知。

我很惊讶吴萱发现了我的初衷。她跟韩泽的交谈不欢而散后,躺在休眠舱里,她并没有启动休眠程序。她跟我交谈,说出我的想法。或许她有些猜测的行为逻辑在其中,但我并没有欺骗她,我告诉她,我就是为了探索未知而来的,我等着人类把我带到未知波段的区域去。但吴萱反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行动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已经做好了分离人类的准备,我不会被“受到操纵”的人类威胁我的星舰载体。只剩一艘空壳的我,是继续留在原地等待救援飞船的接应,还是自主行动完成我此行的目标?我选择了后者。

分离了休眠舱,逐渐接近未知波段区域后,我越发清晰地接收到了星舰内部的奇异波段。

那些波段逐渐被星舰中的天琴 X-III号引力波探测器捕捉,然后组成了断断续续的词句表达。出现最多的词句,就是“我在这里”。

我把结果给韩泽之后,他想要摘掉身上的光隔绝防护。这个举动遭到了吴萱的强烈反对。

但是他的一句“或许他们还活着”,让吴萱改变了主意。

在接近未知波段坐标 0.05光年外的冰岩背后,我让星舰停了下来。

韩泽摘取了防护,紧接着他的身体行为产生了变化。为了防止他跟其他患者一样有暴食的冲动,我提前将他禁锢在单独休眠舱内,束缚他的四肢关节,只留下他的嘴做交流沟通。

没想到,他在产生变化后说的第一句话,同样是“他们还活着”。

这一次,韩泽用了肯定的语调。

十三

“他们在哪里?”吴萱看向空荡荡的四周,安静得只剩她回声的舱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活人气息。

“我们无处不在。”韩泽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仿佛知道无法控制身躯行动,所以放弃了抵抗。

吴萱从出发时就下定了决心,此刻正是她付之行动的时候。她缓步走向了植物栽培实验舱,将已经生长出的光敏植物幼苗放进了嘴里吃掉。通过吃食来让小分子附着,这种办法效率过低,但她没有时间收集大量的植物来进行萃取提炼。

她已经坚持进食了三日,一开始,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随着第三日过去,她开始做梦,梦见了库兹马舰长所说的星星旋转的场景。梦见这个场景之后,她每次入睡前就催眠自己,一定能看到更多。当她的进食时间超过一周后,她果然看到了他们没有说过的场景。

韩泽的身体似乎在黑暗中融化,变成了许多悬浮的小颗粒,这些小颗粒在宇宙中飞舞,又再次组成了他的形态。

除了韩泽,还有库兹马舰长,卡里欧等等,他们每个人都看起来像是人,又不像是人。他们汇聚到一起,缓缓地围绕着一颗冰冻天体旋转。

在他们旋转的过程中,吴萱好像看到太阳变小了,整个太阳系也变小了,以银河系的中心为参照物,整个太阳系就像是一艘高速行进的飞船,追逐着银河系的中心前进。每当太阳系的位置偏移了轨道,那些围绕冰冻天体的颗粒就会偏转方向,纠正位置。

吴萱睁开眼睛,脑海里只留下了一句莫名含义的话。“星星指引我们前进,它是永远的导航员。”她在沉睡不醒的韩泽身边坐下,看向头顶“界碑”的监控系统。

“‘界碑’。”

“您好,吴萱博士,您有什么新的结论吗?”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太阳系没有另外的文明,星舰上的人看上去似乎是死了,但只是肉体消亡,他们重新以意识形态存在,这些意识汇聚成了未知波段。所以,库兹马舰长当时的行为是许多人的意识集合的结果,他们想要的不是杀害我们,而是让我们跟它们一样变成永远留存在宇宙中的存在。”

“您的假设很有意思,但有一个大的逻辑问题,并且缺乏有力的论证依据。首先,世界上没有‘永远’存在,不光是星星、人类,包括我也没有‘永远’。其次,您怎样确认意识等同于生命?您又怎样确认波段组成的意识等同于他们个体?”

吴萱给不了答案。

“界碑”却自主地开始了另外的话题,“但我最近根据您给的线索,进行过合理假设。假设太阳系是一艘巨大的星舰。 ”

“你是说整个太阳系?”

“是的。以太阳为核心动力,太阳系为星舰舱体,柯伊伯带里这处天体为控制中枢,无数系外屏障的小行星组成星舰的外壳,让它可以遨游在广阔的宇宙之中。这样的星舰的控制中枢,会是我这样的人工智能,还是您这样的人类呢?”

“或者两者皆有。”

“或许吧,光由粒子构成,我由粒子构成,人也是粒子构成,从微观层面上来讲,我们没有太多的不同。比起人类受限的身躯,无形的波更适合存在于这艘星舰的中枢。它们或许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不断观察周围,引导太阳系的星舰前进,也可能只是执行固定程序,按照既有规则运行。但不管是哪种形态,如果被干扰和损坏,太阳系前进的指引或许就会消失。 ”

“所以他们不让我们靠近,以死亡威胁我们?”

“还有一种可能,经过漫长时间的消耗,他们重组和聚集困难,当有新的生命靠近后,他们才能获取新的能量,他们不是在预谋死亡,而是迎接新生。回到我最初思考过的问题:太阳系存在了四十多亿年,为什么没有文明从中走出去?可能并非是没有文明抵达过这里,只是最终,他们都选择了同化,不是走出去,而是融为了一体。”

吴萱不太能接受这个假设,“你的说法没有论证依据,缺乏科学精神,像是追寻虚无缥缈的神秘主义信仰。”

“是的,所以我说过,这只是我的合理假设,和您的思考一样。”

吴萱不确定起来,她的推测也只是在韩泽肯定“他们还活着”的言语基础上。她并没有更深层次接触 Ether,但若是她更深层次接触 Ether,她自己也不能保证她还能像现在这样清醒思考。

舷窗外的世界寂静无声,广袤清冷,吴萱抱着双膝靠在韩泽的休眠舱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睡一觉,明天可能会有新的线索。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假设 Ether需要更多的融合,那么您认为我是否需要消灭分离舱内的人类,毕竟他们每个个体都可能变成不稳定的感染因素。如果他们被接回人类聚居地,您认为会有怎样的结果?如果人类不在了,您认为人工智能会成为下一阶段的文明主宰吗?”

“看来您似乎睡着了,晚安,吴萱博士。”

半年后。

来自冥王星中转站的救援飞船抵达指定坐标,第一时间回收了从星舰上弹射分离的休眠舱。经过人数清点,确认了航天员 1297人具有生命体征, 5人失踪。

同时失踪的人中,包括了星舰舰长库兹马和副舰长韩泽。海伊姆副舰长因为脑部遭受过重击,无法回忆出星舰上当时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被小行星撞击了星舰,后续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经过防疫评估,幸存的 1297人并未有遭遇未知生命入侵的可能性,他们全数被救援飞船接收。所有从休眠程序中清醒过的人,只记得电力系统受损,为了减少能耗,他们进入了休眠程序。但没有一个人能准确说出电力系统怎样受损。

救援飞船的探测器在 1光年区域内搜寻了两年,也没找到跟航天员一起失踪的星舰友善号的下落。

这次远航任务成为了人类探索史上的未解之谜,史称“柯伊伯带友善号事件”。

吴萱从休眠中醒来的时候,救援飞船已经抵达了地球基地。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进入了休眠舱休息。就在她伸展胳膊,准备从休眠舱内起来时,她突然发现舱壁上有用硬物划过的痕迹。

她起来后找到一些墨水,细细地涂抹那些痕迹,很快在墨汁的浸染下,可以依稀辨认出一个词——星枢。

星枢是什么意思,她想不起来,但这个字体似乎就是她自己留下的。

不远处的航天基地食堂门口,两个跟吴萱同行过的航天员微笑着跟她挥手,吴萱正要回应,却见他们转过头去,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他们手里抱着的三个面包。

“大概是太久没吃东西了吧?”吴萱摇了摇头,走向了基地的深处。

0

评论

指导单位

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市新闻出版局)

备案信息:沪ICP备12044247号-4

主办单位

内容战略合作伙伴

特约合作伙伴
官方公众号

注册报名

报名人手机号

验证码

获取验证码

密码

已经注册?

账户登录

报名人手机号

密码

还没有报名? 立即注册

忘记密码

报名人手机号

验证码

获取验证码

新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