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吟

作者: 碳闪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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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渭江多水寇,伪为渡者,枉死者甚众。

     一船载客将往阳岸。客中一少年,华服佩剑,行囊坠坠。艄公欲谋之,恐其能武,乃奉以毒饮。少年饮尽,顾笑自如。艄公惊惧,知其非常人,乃隐而不发。

     舟泛中流,少年负手船尾,剑忽坠于水中。众客惜惋,少年借短刀,于剑坠处刻一痕,长尺许,道:无妨,当以此为记,舟止寻之。客皆笑其痴。至岸,少年顾谓众人:舟已行矣,而剑不行。刻舟安能求剑?吾相戏耳。

    艄公独操船返。行至江中,风云忽变,天昏地暗。巨浪涌起,一银龙伏波而出,盘旋绕船。见其刻痕,怒吟,以尾击船。船没,云消波静,江水潇潇。岸上渔者皆跪拜。经月,水寇遂绝。”

照亮了丝帛上的篆体文字的烛火,将一个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紧贴着灰白墙壁,落满灰尘的竹制书架上。灰尘在摇曳的火光里起舞。

影子转动了一下。从侧影来看,这是一个披着长袍的人。他身后背着一个造型奇异的背包,就像一只头重脚轻的巨大虫子趴在背上。

“依您看,这段文字里的少年是欧冶子吗?”一个被压低了的,年轻磁性的男性声音响起。

他身后背着的东西摇晃了一下,然后是另一个苍老嘶哑,如金属相互摩擦的人声响起:”这份古籍确实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样的记录出现在地方志,而不是志怪小说里,有可信度。里面描述的做事风格也很像他。”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真的是他,他丢下的那把剑一定还在这里。那段时期他正受到追捕,即使他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也不会呆太久。”

周围陷入了寂静,丝帛被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放回架子上的匣子里。一只苍白的手从长袍下伸出,修长的食指如探测一般掠过排列整齐的匣子与卷轴。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近百光年的几十个恒星系内,到处都是他遗留下的痕迹。他既然受到追捕,不更应该低调行事吗?那些寿命只有数十年的低等生命,值得他这样暴露自己吗?”年轻的声音说。

“我猜,他只是忍不住。他是铸剑师,剑为夹铁,铗与侠相去不远。为弱者张目乃是他的本性。”

两人交谈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烛火被捻熄,周围复归于黑暗。厚重的大门被打开,混合着木头腐朽与泥土腥臭的气味弥散开来。一道雪亮的光线刺进这间幽暗的古籍储藏室。在手电筒的强光照射下,所有东西都在原处,连灰尘都安静地躺在它们原本在的地方。


一、

还有两个小时才到午夜,几内亚湾的海面上,一座环形的漂浮小城灯火通明。通往这座海上中转平台的跨海大桥,由非洲大陆一直延伸到海中央,汽车首尾相连,形成一条漂亮的光带。大日子快要来了,在引航灯的光晕里,小型的摆渡飞船被电磁轨道加速后,如游鱼般穿行在虚空中。

候机厅里,所有排队等待的人们都仰着头,看向摆渡船飞去的方向。虽然从地球表面看不见,但所有人都知道换星站就高悬在那里。

更精确一点说,这个小山一样的钢铁巨物,就停泊在赤道与本初子午线的交点,再往上三点六万公里,地球的同步轨道上。

经历一个小时的飞行后,摆渡船里的游客才能看到换星站的全貌。它由无数的支架构成,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一个支架,一个由框架和另一种框架结合而成的几何体。从外侧看它像海胆,那些从框架里延伸出的轨道分布的并不规律,每一条轨道都恰好指向距离这里最近的,被人类开发过的某个恒星系。

从地球的角度看,它更像一个奇特的艺术装置。四边形框架的正中心,悬着三个足球场大小,相互呈直角的金属轮,组成一个类似三叶草的形状。那是用来调整换星站飞行姿态的三轴动量轮。在引航员之间流传着一种挑战,最有经验的引航员只需要看一眼动量轮转动的速度,就能不依靠电子导航,将飞船调整到最佳的对接角度。

再接近一些,人们会看到换星站更多的细节。像章鱼触手一样的柔性支架上,美丽的蓝色光芒排列成一个个圆环,那是霍尔效应推进器喷射出的阳离子流。吸附在换星站外壳上的一层黑色鳞片,在阳光下闪动着细腻的波纹,那是修补机器人在昼夜不停地对外壳进行自检。

这里是地球通往外界的门户,每一个去过远方的人,旅程都是从这里开始。每一个从远方来的人,这里都是他们对地球的初印象。

人们对换星站的印象,永远停留在飞船晚点后的盒饭多么难吃,飞船加注燃料的凭证多么难搞到,以及小吃街上的油炸臭豆腐为了不触发空气质量警报,在味道正宗这方面做了多少妥协。但总的来说,这座已经漂浮了两百年的钢铁巨物内部,依然生机勃勃。

就连处于换星站最底层的,舱壁最厚,最黑暗的区域都有它独特的气质。

这是一个黑暗而狭小的长条房间,高的出奇,但有一堵墙几乎是锐角,脚可以伸得进去,头却未必。这就是那种因为走线,管道设计失误或者预留提前量导致意外出现的房间。在这个几平米的空间里,挤着四个人。其中有一个用自带的磁力挂钩把自己吸在天花板上,宽大的黑袍遮住了全身,显得非常安静,似乎已经睡着了。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就像给房间门上方的小窗装了个窗帘。

另外的三个人挤成一团,每个人想动一下,都要提前和其他人打好招呼。尤其增加难度的是,其中一个带着鸭舌帽的少年一只手被铐在墙壁的水管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碰一下就哎哟哟直叫唤。而靠墙盘腿坐着的人是个大高个,怀里抱着一个篮球大小的圆东西,装在布袋里面。他坚持不肯将它放在一边,紧抓着布袋的手都不肯松一下。

第三个人一身酒气,脸上坑坑洼洼。他身上穿的是换星站巡检员的制服,但少了好几个扣子,脏兮兮的像是和家里的抹布混着用过。他不停地叹着气,顶着两人不友善的目光,将身体折来折去,最终总算找到了一个角度,能够把脸贴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里。

他撕开了贴在那个角落里的一张黑色胶布,然后发出了一声惬意至极的哼声,就像大夏天刚干完体力活的人喝下第一口冰啤酒发出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心满意足地抬起了头,略微转了转僵硬的腰椎,然后看了看其他两个人的表情。那个少年有些好奇地盯着他,但另一个人连头都没有抬。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他在等少年发问,少年在等他自己憋不出说出来。

最终还是他妥协了,因为他实在忍不住要给别人炫耀的心情。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被关进来的,我可是自己主动进来的。每隔那么十几天,我总要找个由头——跟人打架啦,喝醉酒砸东西啦,被治安队的人抓到,然后被关到这儿来。禁闭室,别人都哭着喊着想出去,我却想方设法要进来。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还是没有出声,大个子还是没有抬头。但少年眼睛里的好奇心已经足够代表他的意思了。

“因为这里可以看到地球!你看,我有一次巡检的时候,发现这里有一个暂时被封住,机器人还没来得及修复的洞。我用透明的玻璃胶小心地把洞塞住了,这样一来,这就成了一个小窗户。你们看,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地球!”

从他说的这个直径两厘米的小孔看出去,画面很模糊。此时,地球的大部分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天边的一抹晶莹的蓝色,就像是月牙一样,美丽极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趴上去,紧紧闭住左眼,右眼几乎完全贴在那个小孔上面,自顾自地喃喃自语:“我在这儿已经工作十年了。头七年,我没看过地球一眼。回去的票太贵了,我买不起。他们说经常能看到地球的员工辞职率太高,就把窗户都封死了。票太贵了,我还要工作二十年才能攒到一张票。那些出生在这里的同事总是嘲笑我,他们根本不明白,他们根本不明白!”

“我就出生在换星站。地球,我小时候也溜到码头上看到过一两次,我没觉得有什么好。如果有机会,我更想出去看看。”少年说。

“你也不明白,你没在地球上生活过。能老死在地球上,是我最大的愿望。”邋遢的巡检员发出了一声呜咽的喉音,低下头用黑的发亮的袖口擦了擦眼睛,脸上也蹭上了黑色的油泥。

“大个子,你呢?你觉得地球怎么样?”少年不忍心再看他,转过头问。

“都差不多。”盘着腿坐着的男人抬起了头。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眉骨很高,双眉之间的间距比普通人更宽,眉毛上挑,就像两道锋芒快要从太阳穴飞出去。

巡检员不满地扭过头,恶狠狠地说:“什么差不多,你也没在地球上住过,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你们这些低重力下长起来的,都是轻贱骨头。”

少年涨红了脸,但高个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他伸出空闲的左手,深深地探入上衣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会儿,用两根手指捏着尾巴,从里面拎出了一只黑灰色的老鼠。他把老鼠拎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已经去过二十七个地球,确实都差不多。这里是地球七百一十一号,也就是说,原始地球的第七百一十一个复制品。”

少年和巡检员都被他话里的信息量镇住了。他看上去这么年轻,但却经历过以光年记的遥远航程。房间里又静了下来,只有天花板上传来了轻微的呼噜声。

“你究竟是为什么被抓进来的?”半晌之后,少年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哐哐的敲打声从外面传来,打断了他的话。三个人又向里挤了挤,把铁门后面的区域让出来了一些。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像布娃娃一样被硬塞了进来。铁门的边框擦在他的鼻梁上,抹出一排细密的血痕。

他目光呆滞地环视了周围,然后像筛子一样抖了起来。他从三个人身上爬起来,踩着他们的小腹和大腿,在几声闷哼里,挣扎着扑到刚刚关闭的铁门上,肩膀撞在上面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然后他就哭嚎了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救命呀!”

就像沙丁鱼罐头里最接近出口的那条鱼起义了,其他鱼只能象征性地安慰它两下。当他用最高分贝的声音哭嚎了一分钟,总算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巡检员用臂弯夹住了他的脖子,把他从铁门上拽了下来,代价是他脏兮兮的袖子上,如今被鼻涕眼泪晕染出了新的花纹。

这是一个红头发的,纤瘦的小伙子,隔着一层衣服都能看到肋骨一根根的痕迹。他用爆发出的惊人力量挣扎起来,连抓带打,手口并用,房间里其他两人也挨了几下攻击。等他彻底安静下来以后,巡检员放开了他,把像烂泥一样的他扔在地上,两人都重重地喘着粗气。

“完了,地球这下完了。没有希望了。”新进来的小伙子双手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身体一点点蜷缩起来,气若游丝地说。

“你说什么?什么完了。”巡检员跨过少年,抓住他的胳膊问。

小伙子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显然他已经没有力量说话了。巡检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讲机,调了调旋钮,然后在背后的吸盘上吐了口唾沫,叭地一声把它贴在了小伙子的额头上。一个声情并茂的电子朗读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如果我正在进行的事情失败,那么在几年之内,地球会只剩下光秃秃的岩石和岩浆,天空中没有任何云彩,所有的生命都化为灰烬。太阳系里又将多一块死气沉沉的大石头。我们人类,在这片星空之下渺小如尘埃,但是我们却要勇敢的面对命运带给我们的苦难。”

“地球?哪个地球?”巡检员问。

“地球五百二十九号,我那美丽迷人的故乡,现在正处于最大的危机之中。人类的命运取决于,我是否能成功地把求救的信息带给一个叫欧冶子的人。”

二、

地球五百二十九号的沦陷开始于三个月前,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周三清晨。

早已习惯了城里的雾霾,那天的空气显得特别新鲜,有一种让人陶醉的香气,连窗外的鸟叫声都比平时响亮了许多。我平时浑浑噩噩的状态一扫而空,头脑格外清醒,身上也充满了活力,精神亢奋的就像周五下班前的五分钟。

我冲下楼,跳进自己那辆二手奇瑞,生平第一次兴高采烈地去上班。踩下油门的时候,我甚至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这很不寻常,因为此前我一直怀疑这辆车有没有那个组件。车速表上的指针疯狂的跳动,就像公园晨练的大爷甩鞭子一样把空气抽的噼啪作响。然后我感觉到了推背感,我的车上路了。

我用力握住方向盘,告诉它不要颤抖。我不怨它,无论是多高级的一辆车,在高速驶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时,这种颤抖在所难免。然后我发现它真的停止了颤抖。过了两分钟,转过弯我才意识到,是我颤抖的频率恰巧和它保持了一致。

不光是我,整个世界就像加速了一样。一辆又一辆的汽车飞快的穿梭在道路上,而且越跑越快,速度也是越飙越高,几乎已经达到了设计的极限速度,在路上划过了一条长长的火红色尾迹。

直到中午我看到新闻才知道,我所在的这个海滨小城,空气里氧气的含量在一夜之间上升了百分之二十。电视上,市长正在挥舞着手臂,吹嘘他这两年来植树造林,增加绿化面积的丰功伟绩。“空气里氧气含量上升了百分之二十以后,我们这里势必成为休闲养生圣地!旅游业的发展速度将再次提高,更多的旅客会纷纷涌来。我相信,这将会带领着我们的城市走向更加光明和美丽的未来!”

新闻的镜头转向街边一对闲谈的清洁工夫妇,“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我们这里真的是越来越美了啊,看来我要把我所有的时间全都用在这个地方,这样才能够让我们的城市更加美丽。” “我也是,我也是!我也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哈哈哈......好,我同意!我们一起住一辈子。”

然后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其中一个人扶着树,身体一点点滑了下去。镜头切换了回来,市长用双手捂着嘴,脸上一片潮红,正急促地呼吸。麦克风里传出滑稽的呼呼声。

他们醉氧了。

空气里的氧分压还在持续上升。从东南方向吹来的湿热季风里,裹挟着更多纯净的氧气,持续地向大气输氧。当天下午,潮汐没有如期而至。大海反而缩了下去,倒退至防鲨网之外,就像所有的水都流向太平洋的另一边了,留下满沙滩垂死挣扎的鱼虾。同样的一幕发生在渤海、黄海、东海、南海,海岸线上的每一处。

晚上,我把一个不太严实的透明塑料袋套在头上,这样才能抵消严重的醉氧效应,稍微轻松一点入眠。没睡了三四个小时,我就被窗外尖锐的呼啸声惊醒了。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看着消防车列队从街上开过。山火烧起来了,天空中一片红云,仿佛血色的晚霞一般。火光冲天而起,整片大地被映照的通透,就像是被涂抹上了一层猩红,世界末日就要降临到眼前一样。

天亮了,火光还没有消失,整座山头变成了一片废墟。无数巨木被烧焦,烧黑的树皮和断裂的树枝随意乱丢着,到处都是焦糊的味道。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惊恐万状地站在一旁瑟瑟发抖,黑色的鸟群在天空盘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我打开了家里的电视,上面说我们国家进入了战争状态。但是战争的对象不是地球上的任何国家,而是某个在半夜掉入了太平洋正中心的天外来客。我们的射电望远镜早在它从火星起飞时就锁定它了,但将它误判为了经过火星轨道的巨大陨石。我们的卫星正通过超高精度的成像单元监控它,它现在安静地躺在海底,等待我们的航母战斗群和核潜艇到场。

一张照片出现在电视上。在海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让人直观地联想起那部经典电影里沙虫的血盆巨口,湍流造成的浪花就是里面密密麻麻让人头皮发紧的牙齿。最中间是海底嵌着的一个球体,它的直径超过一百五十米,整个球形的表面光滑平坦。仿佛在随着旋涡转动。它呈半透明似的暗红色,在这块暗红色的外壳内部有着许多黑色的细纹,就好像是血管一样。在这些细纹中间,两根黑色的细线伸出,延伸到海水里。它的粗细和长短与蛋壳上的细纹完全不同,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的宽度竟然有五米。

盯着它,就像盯着恶魔的眼睛。那一瞬间我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无形之物束缚住,根本不能动弹,更无法逃脱,那是一种无比恐怖的气息。这股恐惧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我撕碎,将我压扁,将我碾碎,最终将我变成一滩烂泥,一点渣子也不剩。我感觉到死亡的味道在向我靠近,我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流失,那是死亡的味道,死神在呼唤着我去赴死。

这种感觉在我解开头上的透明塑料袋后终于消失了。

来自五个国家的航母战斗群很快就包围了球体。这一次,专家很快就得出了结论,他们在电视上列出来了很多数据,大气层上方的氢气分压,无人机带过去的电压表的读数之类的。总之,这个球体的最主要功能就是把水电解,转化为氢气和氧气,它内部应该是一种类似于电池的东西。一天后,专家又发现这台装置可能是太阳能的。在阳光的照射下,这台装置开始发生变化,功率直接增加四十二倍。日出时,这台装置的功率发生改变的时候,周围的海水开始发生剧烈的波动,像是长鲸吸水一般开始疯狂的向着这台装置涌去。一股强风也开始席卷整个世界。如果任由它电解下去,用不了几年,地球上所有的水就都消失了。

恐惧会促使人做出疯狂的,不理智的行为。在联合国的授权下,某个自诩为人类文明灯塔的国家掏出了一个现成的有史以来最大当量的氢弹。在它面前,大伊万也只能自称小萝卜头。他们给那颗氢弹起了一个在之后看来有点讽刺的名字:“救星”。

某些马后炮专家说,其实当时最优化的方案是,派几艘吹沙船,围绕那个球造一圈陆地,造成一个环形山的形状,等它电解完坑里面的海水,一切就结束了。也许人类还能得到一项外星科技和一块新的领土。想想吧,如果把它装在我们的宇宙飞船上,人类飞出太阳系就有希望了。如果再破解了里面能量转化的黑科技,流浪地球计划就有第二个靠谱的备选方案了。反正不管是几百年还是几十亿年,太阳总有一天要氦闪的,人们早有准备。

但是来不及了,人们先引爆了“救星”。它在原地炸出了一个超级大坑,吹沙船看到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走开。球体就镶嵌在大坑底部,吸收了核爆的能量后,功率陡然上升了一百多倍。

之后的事情我就都不清楚了,因为核爆引起的EMP现象烧毁了我电视的芯片,还有我的空调芯片,我的洗衣机芯片,我的电灯,里面可能没有芯片,但也烧毁了。所有的电器集体发出一个降调停了下来,就像退休时惬意的叹息。

就这样,我们经历了黑暗的,混乱的两个月,我惊奇地发现我和我的邻居们相处的都不错。

两个月后,通过对海水盐浓度的测定,全球已经失去了百分之五以上的水分。原本的海岸裸露出来,浅坑里来不及退走的海水被晒干,凝成了大片的白色结晶。人们驱车前往海边,在巨大的珊瑚礁森林之间漫步。除了每个人脸上的那种悲伤表情,就是在几年后整个地球上的生命都会毁灭的表情,世界并没有变的更糟。氧气含量的上升使整个生态圈更生机勃勃。

地球上的领袖们昼夜不停地开会,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物学家们在联合国总部进去又出来,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两个猝死的工作人员被黑色的裹尸袋包裹着抬出会场。终于在两个月后的又一个星期三,他们得出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仅凭人类现在掌握的力量,是应对不了如此大的危机的。如果没有来自外界的帮助,人类就要彻底灭亡了。

好消息是,地球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们身处的地球并不是唯一的地球,而是地球的第五百二十九号复制品。在这个复制品地球的历史里,曾经有许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留下他们的足迹,其中最重要,最有名望的,是一个叫做欧冶子的人。只要能找到他,就一定有办法拯救地球,第五百二十九号。

他们用卑微而诚恳的语气写了一封求援的信,翻译成了几百种语言和文字,然后征集记性好,能随机应变,而且身上有一种独特气质,光凭眼神就给对方施加道德压力的年轻人。

于是我被选中了,我想是因为我有梦想。我的梦想是当歌手,于是我十多年都在练习那个讲述悲惨身世时候的眼神。没有人顶得住这个眼神,连我前女友的猫和家里的扫地机器人都不能。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在这里的换星站,他们告诉我船票已经卖光了,事实上,今天从这里出发的,去每一个方向的所有船票,都在两个月之前已经被预订光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他们只告诉了我应该如何谦卑诚恳地与欧冶子大师交谈,却没有告诉我这种情况要如何应对,我只能即兴发挥了。于是我用我的悲情眼神死死盯着那个售票员,不肯从窗口离开。她受不了,于是就打了一个电话。

十几秒后,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出现,牵着狗,朝我冲过来。为首的那个人用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按了一下,我就被一股凭空出现的大力压在了地板上。然后被几个人扯手扯脚,拖到了这里。

这就是我到这个房间来之前的全部经历。

三、

“洛伦兹有旋场使水产生了感生抗磁电流。”听完背负着拯救世界使命的小伙子的全部描述后,高个子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您说什么?”

“你刚才描述的现象的原理。”

房间里静了下来,就像在教室里,一个老师突然提出了没人能回答上来的问题。只有这种彻底的安静,才能让人感觉到每隔几秒,房间的内壁都会有一阵细微的震颤,完全无声,但沉闷的波动让人心悸。那是又一艘飞船的反场箍缩点火装置释放出的高能脉冲。

小伙子突然趴了下去,然后用额头在几个人交错的小腿中间找到金属的地面,打地鼠一样重重磕下去,边磕边哆嗦着说:“求你,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

一只稳定的左手伸了过来,托住了他的额头。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说的原理,是指他们刚才把你压在地上用的方法。”

小伙子摇晃着抬起头,用一只手扶住,然后说:“什么?”

“他们的治安队员手里都有一个装置,按下去就可以在局部产生超强磁场。你身体里水的抗磁性会使你受到对应方向上的力。”

坐在他对面的少年手铐链子哗啦啦响了起来,显然是在这装置下吃过不少亏,听到后抑制不住心底的怒气。

巡检员说:“确实,墙壁里面都埋设着超导线圈,就是为了产生强磁场。一开始人们都说要离线圈远点,磁场强度太大,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也有人说在呆在里面没多久就会感到头疼,但我看八成是他们的宿醉还没醒。”他又压低了声音,说:“我还听人说,如果有人死在磁场里面,他的鬼魂就会永远地被困住,日复一日地重复他之前做过的事情。一到换班人少的时候,就能在甬道里看到一些黑色的影子在墙上飞来飞去。有的时候,黑影还贴着天花板,如果你抬头,就会发现它用一种仇视生者的目光注视着你。”

他讲的生动极了,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墙壁划来划去。小伙子的目光顺着他指尖飘忽,猛地向上一瞟,就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紧贴着天花板,一排黑色的发丝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垂在他头顶不足一米的地方。他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波在房间里弹来弹去,听起来就像六头猪在房间的每个面上被血腥地屠宰。

那个黑影抖动了一下,包裹在外面的黑色织物迅速消退,卷进了一个金属质感的腰带里,展露出天花板上一个苗条的身影。那个身影在空中一转一缩,姿势已经变为背靠着一侧墙壁,双腿微蜷蹬住另一边墙,借摩擦力撑在了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房间里的四个人。房间里的警示灯发出幽暗的红光,映衬出半空中的那张面孔艳若桃花。

房间里的几个人愣了一下,相互看看,不自觉地喉结滚动。

任谁都看得出,这位被搅了好梦的姑娘满心火气。但她一张口,却是慵懒沙哑的声音,就像黑胶唱片里的爵士乐,慢慢地问:“几点了?”

高个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老鼠,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还有一个小时到午夜。”

“还早,还早。刚刚我仿佛听到有人说要找欧冶子?我也想找他,可惜他一直躲着我。”姑娘说话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抑扬顿挫,让人忍不住想听。

“你也要找他?太好了,那我们可以找艘私营的飞船一起去。他现在就在……”来求援的小伙子还没说完,嘴就被一只手捏住了。

姑娘伸了个懒腰,用手一支,随随便便地把身体重心从一边墙壁挪到了另一边,然后正对着高个子,说:“我跟他说话,关你什么事儿?”

“巧了,我也是来找欧冶子的。只不过最近要找他的人,有的请他帮忙,有的托他铸剑,肯定也有人要找他寻仇。”

“你说的这么笃定,想必你就是那个来寻仇的。”

两人之间的敌意有形有质一般扩散开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渐渐的,两人的呼吸节奏开始变化,肌肉快速地紧张又放松。在这狭小的禁闭室里,两人竟真有动手的意向。正在这剑拔弩张之时,大铁门又及时的哐哐响了两声,打开了一条缝隙。

巡检员有气无力地用他的破锣嗓子叫嚷了一句:“别塞人啦,里面满啦!”

从门缝里扔进来一把小小的钥匙,然后一个粗粝的声音说:“队长要提审犯人,偷东西的那个。就是你,小威!自己打开手铐出来。不要玩花招,否则就不是断几根骨头的事儿了。”

少年拾起钥匙,打开了铐住自己的手铐,手腕上已经磨出了一圈血痕。他咬着牙将摩擦起的碎皮抚平,顺势抱着拳拱了拱手,说:“我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还不知道各位的大名。”

来搬救兵的小伙子第一个抓着他的肩膀,说:“我叫龙小兵,来自地球五百二十九号,麻烦你跟那个队长说说,我真的不是坏人,我只是太着急了。求求他放我出去,日后必有重谢!”

巡检员憨憨地笑了一下,说:“我叫胡力。如果你有机会到地球上,麻烦你给我的老娘报个平安,就说再等几年,儿攒够船票就回去。我们家的地址是……咦?是什么来着。”在他低头苦苦思索的时间里,靠着墙的高个子说了一句:“我叫眉间尺。”少年抬头望去,那个窈窕的身影已经缩回天花板的角落,用黑袍遮盖住了。

少年又抱了抱拳,说:“我叫维克多,朋友都叫我小威。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然后他一瘸一拐地挨到了铁门边,挤了出去。门关上了,外面传来扑通一声,然后是踢打和叫骂的声音:“在里面还交上朋友了?”声音渐渐远去了,刚刚说自己叫眉间尺的高个子瞟了一眼那个天花板上的角落,然后对龙小兵说:“如果你确认不了谁是朋友,谁是敌人,那就对谁都不要讲。欧冶子大师的所在一直都是保密的。”

这时才听到胡力如梦初醒的声音:“啊,我想起来了!我家的地址是山东省……”没说出来的地址最后转化成了一个呜咽的尾音。

脸上又新增了两道伤的小威被架到了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一张紫檀木的古朴办公桌黑的发亮,桌上有一个半人高的换星站模型,除此之外整间屋子空空荡荡,没有其他装饰。架着小威的治安队员一松手,他就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椎的狗,滑到了地板上,喘着粗气。

“队长,这小子不老实,我在这儿看着吧。”队员用他含糊的声音最大程度地表现出谄媚,但回复他的只有一个从模型后面传出来的,冷冰冰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简短有力:“滚。”

关门的声音传来,一个惨白的可怕面孔探过桌子,看了一眼,然后说:“别演了,起来吧。”

话音还未落,小威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直佝偻着的肩膀此刻终于打开了,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像一杆刚刚扎进地面的标枪,敬了个礼。

“他们怀疑你了吗?”队长坐回了柔软舒适的转椅,用手捋着八字胡,发青的面皮上肌肉随着讲话的声音微微震颤,双眼锐利如鹰。

“没有。”小威不自主地提高了音量,“报告队长,主要目标的身份信息还没有彻底掌握,但已经知道了他不少过往经历。他自称眉间尺,去过二十七个地球,口袋里有一只老鼠,似乎可以作为钟表使用。他懂物理学,能从简单的描述里推断出换星站里力场的配置。他手里的布袋对他很重要,整整十个小时他的手一刻都没放开过。”

队长的眉毛感兴趣地揪在了一起。

“还有最重要的,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找欧冶子。”

队长伸出一根手指,哒哒哒地敲着桌面,嘴里重复着那仿佛有魔力的三个字:“欧冶子,欧冶子……”

“不仅是他,有三个人都是来找欧冶子的。”小威说,“这个欧冶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听他们的描述,他是个铸剑师,也是个有能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

“他不仅是个铸剑师,他可能是全宇宙最好的铸剑师。你想想,剑是什么?”队长负着手从椅子上起来,踱着步子,来到小威身边,坐在了昂贵的紫檀木表面。

“剑是一种,古董?”

“剑是兵器,他是全宇宙最优秀的兵器设计师。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暴君,一个令所有人头疼的灾祸。但他对征服和杀戮没有兴趣,他只是想提升他铸剑的手艺。他不要报酬,只要委托人能给他提供足够有趣的想法,他就能把对方想要的剑做出来。”

“剑不是冷兵器吗?”

“在他的手里,冷兵器比核武器更可怕。一击就能摧毁一颗恒星的剑,或是能幽灵般跨越半个银河系,在睡梦中取人首级的剑,都不是传说,是他真实的作品。”

小威吸了口气,说:“既然如此,那这几个人恐怕也是危险人物。那个高个子的家伙,我们就不能援引换星站安全法令第十一条的补充条款,无视他身上的保护,强行检查他带着的那个东西吗?”

“他持有的是星球外交大使以上级别的外交豁免权,我们只能做到以安全的理由不允许他登船,但审问,检查,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摘掉这顶帽子。你回去继续打探消息。还有一个小时,震荡就要来了。只要过了今天,不论他们是什么背景,只要在这换星站上,还不是随我炮制?”

小威又并了一下脚跟,敬了个礼,说:“是,队长!”

“你刚才说有三个人都要找欧冶子,连那个巡检员也是?那我可真看走眼了,想不到他人如其名,还真是个老狐狸。”队长挥了挥手,示意他放松一些,然后说。

“不是他,是另一个。就是在我之前被关进去的那个女的,一直吊在天花板上的那个。她是什么来头?”

队长脸上的轻松闲适消失了,原本就很难发现一点它们的痕迹,但现在是彻底的寒冷。他紧紧盯着小威的嘴唇,仿佛在期待他说出什么开玩笑之类的话,又像在消化刚刚这句话的意思。然后他重重一拍桌子,说:“糟了!快来人,马上跟我去禁闭室,所有人都来。封锁禁闭室,封锁整个B3区域。”最后这句,是他对着领口上的麦克说的。

出门以前,他向小威补充了一句:“你是第一个被关进去的,我们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人!”

就在他下达封锁令的几秒钟前,禁闭室里发生了变化。

缩在天花板上的姑娘如纸片一样晃悠悠地飘了下来,一甩头,一缕头发像触手一样动了起来,相互之间缠绕穿插,在她的发梢形成了一根黑色的刺。那根刺从铁门的缝隙里钻进去,火花迸射,金属脆生生折断的声音连续爆响。闻声而来的守卫还没来得及打开上面的监视小窗,就被整扇倒下去的门板压在了下面,传出骨骼碎裂的一连串炒豆声。腥臭的血从门板下面洇开。姑娘的身影一晃就从门口消失了。

眉间尺也跳了起来,刚踏出一步,想了一想,把手里那个圆圆的布袋往房间里一扔,准确地砸在了龙小兵的怀里。他以极快的速度说:“帮我保管好,千万不要打开布袋。等我回来就带你去找欧冶子。”

四、

龙小兵的待遇在十分钟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治安队长的办公室,坐在临时搬来的,柔软的小羊皮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还摆着一盘水果和一杯热可可。他总觉得是刚才自己灵机一动,让小威带去的那句“必有重谢”起了作用。但他很快就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代为保管的那个布袋上。

现在这个布袋就在紫檀木的办公桌上,某个平的面使它恰好稳定地立在桌面上。一群人用各种仪器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没有高能反应,也没检测到逸出的爆炸物分子。但所有仪器都没有接触过布袋的表面。

队长苦着脸看着桌面上的这个布袋。它可能不是炸弹,但它是未知。有的时候,未知的东西比炸弹更可怕。

“小兵,我可以叫你小兵吗?我已经听他们讲过你的故事了,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勇敢,非常了不起的年轻人。只要你帮我们做一件事,天亮之前,我就派我的专用飞船,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不要推脱,只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小事,对你来说就是举手之劳。”队长用手示意了一下桌子上的布袋,“来,打开它。”

龙小兵怯怯地坐在沙发上,屁股只有三分之一沾着那嫩滑的小羊皮。他说:“别人交代过,千万不要打开布袋。”他的眼珠转了一下,补充道,“如果打开,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小兵啊,这只是一个布袋子,你想想,这跟我们平时买菜拿着的袋子有什么不同吗?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是用布袋装的呢?这只是一层薄薄的帆布罢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开?”龙小兵说。

队长显露出一个看似可怕,但有点暖心的微笑,说:“因为如果我们的人打开了袋子,就破坏了一些规则,我们就会处于外交上的不利局面。”

“你们可以随便找个人帮你们开。”

队长的脸瞬间冷了下去。他说:“现在布袋在你的保管之下,我们又何必浪费时间呢?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准备跟这个袋子一起烂在换星站最底层的牢房吧。”

龙小兵还是妥协了,他原本就是个懦弱的人。他用哆嗦的手指解开了布袋上面的两个死结,里面是一个用报纸包裹起来的不规则球体。他看了一眼治安队长,队长一扬下巴,说:“继续开。”

一层,两层,三层。最后一层报纸刚露出来,龙小兵突然怪叫了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他手里的那个球体也从桌子上摔了出去,砸在地板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那是一颗人头。

人头似乎被冷冻过,皮肤呈青灰色,脖子上的断口很平整,也完全没有血迹。稀疏的灰白头发,粘在满是皱纹的皮肤表面,一张肉色的膏药贴在人头的嘴和鼻子上,只露出两只暗淡浑浊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

治安队长大踏步过来,先伸出手指,放在那张膏药旁边。他指尖上的红润瞬间退去,那是皮肤在接近寒冷的东西时的血管收缩。然后他抓住人头的头发,将它提了起来,放在桌子上。

“看来我们找到的不是个恐怖分子,只是个谋杀犯。”队长说。

在换星站做了二十年治安队长,他以为自己见识过的奇怪事情已经足够多了,但接下来的一幕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人头的眼珠缓缓转动了起来。眼珠向下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示意他解开那张膏药。队长也确实那么做了,膏药贴的并不很紧密。

然后那颗人头说话了。

由于被平放在桌面上,没有来自胸腔的气体,所以人头只是通过舌头和脸部肌肉,发出一种像悄悄话一样,发音也不太标准的声音。

许多年后,人们在太空中找到了治安队长遗留下的日记,里面详细记录了那颗人头那晚讲出的故事,补全了欧冶子生平中最重要的一段事迹。

在某个地球上,人类刚结束了茹毛饮血的时代,开始用铁器和丝绸。

一个叫做越国的国家,在国都被攻陷,王宫陷入一片火海的时候,海边的一座小城里,一个中年铁匠正在自己的锻铁铺里叮叮当当地锤打一截铜条,将一旁盘子里的锡粉均匀地混在里面。他的大弟子精赤着上身,露出彪悍的肌肉线条,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动作,配合着拉着风箱。

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铁匠铺的门口。一个传令的小兵趾高气扬地踏了进来,大声说:“越国百姓,恭迎楚国大将军项离!”

中年铁匠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下,然后头也不抬地说:“你的马掌该修了。”

小兵冷哼了一声,将铁匠铺里的杂物向两旁踢了踢,然后便垂手站在了门口。不一会儿,隆隆的马蹄声从天边滚了过来,随着几声马嘶,蹄声整齐地停下。一个全身重甲,披着血红长袍的将军走了进来。

“你就是欧冶子?”他不怒自威,声音洪亮。

中年铁匠仍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他从铁砧上取下逐渐成型的剑胚,炉火再次汹涌地鼓胀起来。他的大弟子回了一句:“我师父就是欧冶子。他造剑的时候,什么都听不到。”

中年铁匠依然不紧不慢地盯着炉火里的剑胚,那颜色红到发白,炫目之极。他的大弟子看到师父微微一点头,就提起拴好绳子的水桶冲了出去。铁匠铺的门外,排列着七口水井,他从水位最深的那口井里,以极快的速度一放一收,提上来一大桶冰凉刺骨的井水。方寸疾奔之间,桶里的水竟然一点都没洒出来。他将井水稳稳倒入淬火池中,刚一离手,就听得嗤的一声,铁匠手中的剑胚已经深深探入井水,白雾弥散。师徒俩熟练的配合让周围的楚国士兵看呆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雾气散去,没经过打磨抛光的剑身还未现出逼人的寒光。但它的剑脊笔直中正,剑身宽而厚重,遍布着细腻的云纹,剑刃的弧度优雅极了。从它轻微的颤动可以看出,剑身韧而剑刃坚硬,刚柔并济。只需要耐心的开刃抛光,它的光彩必配得上最尊贵的王者。

“臣欧冶子,以此宝剑贺楚王陛下万胜。”

仓啷一声,将军腰间的佩剑出鞘。他将剑锋架在铁匠的肩上,咬牙说道:“五年前,我的兄长便是死于你铸的剑下。如今,持剑者已被我挫骨扬灰,剑也砸为碎铁,抛入云梦泽。只有你还活着。”

铁匠慢慢单膝跪地,锋利的剑锋擦着他颈边的皮肤,鲜血流出。他将手中刚铸成的剑双手平托,缓缓举过头顶。

“此处有贼人作乱,全部抓走。”将军缓缓收起了手里的剑,也收起了自己的杀气。在他转身的瞬间,老铁匠听到一句:“让你就这么死,太便宜你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清晨,人们发现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铁匠被丢在城主府的大门外。在楚国士兵的逼视下,城里的人们转开目光,匆匆赶路,没一个人敢停留。老铁匠独自爬过了两条街道,晕了过去,才被闻讯而来的大弟子背回了家去。他的左手已经被烧焦了,掌心的肉被剜去,五指扭曲着缩在一起,小腿骨也齐齐被打断。

但他毕竟还活着。他只告诉了身边最密切的人,是将军只有几岁的小女儿不忍看到他的惨状,为他求情,最后的那一剑才没有落下。

一眨眼,十五年过去了。铁匠的生命已经如同风中的烛火,他每天坐在轮椅上,指导着自己手下的弟子为楚人造兵器,包括铜剑,三戈戟,雄戟和弩箭。他的大弟子已经完全继承了老师的衣钵,从这间工场流出的剑,丝毫不逊于从前。

某几个清朗的秋日早晨,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会准时停在铁匠铺的门口。老铁匠总会关上店门两个时辰,遣散学徒,只留下大弟子,让马车里来的人进入后堂,再于午后离开。

一次,在铁匠的大弟子心情欢畅,喝的半醉之间,突然说起了这位神秘的访客:“你们绝对想不到他是谁,我也永远不可能说出来。但我师父细致地教了他如何修理和维护一把宝剑。缺口和裂纹如何填补,剑身上的银丝如何修复,如何打磨抛光,让剑熠熠生辉。”

人们对那个神秘访客的兴趣,很快就转移到了另一件更轰动的大事上。城里又发现了一位商人的尸体,城里米店的老板死在了自家后院。他的死状凄惨,内脏全被翻了出来,头颅也被砍下,插在木桩子上。这已经是一个月来的第五个了。

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死去的那些商人,都是当初楚军到来时迎出城外的那些。因此他们也获得了更多的便利,能把生意扩展到更远的城池。

在项离位于城角的庄园里,十几个楚国武将正围坐在炉边,城尹小心地陪在末席。

“将军,末将查验过了,凶手所使的兵器,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剑。此人不仅剑术高超,更是阴险毒辣,均是于暗中埋伏,一击毙命,再剖尸斩首。”

项离心烦意乱,摆摆手,说:“我们必须按照凶手的逻辑来抓捕他。我们知道,他对帮助过我们的越人商贾有着格外的仇恨,尤其是那些贩卖过奴隶的。他可能是个外来者,一个胆大心细的越国老兵,我想本地人还没有这样的胆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人。”

城尹陪着笑脸说:“将军,我们已经在全城搜剿了几次兵器。现在连菜刀都十户共用一把,城门夜夜紧闭,巡守的士卒增加了一倍,但凶杀案还是出现。”

“继续增加巡逻队,重点保护我们名单的上的那几个人。名单也越来越短了,我想知道,人杀尽的那一天,凶手又准备杀谁?如果我再年轻十岁,一定会从架子上取下大王亲赐的胜邪剑,让那个阴险小人见识一下真正的战阵武技。”

项离看向那个被炉火照亮的墙角,那里放着当初入城时的第一件礼物,楚王只是接过看了两眼,就将那把宝剑赐给了他。如今,剑鞘上的红宝石依然闪亮夺目。他豪气顿生,走过去从剑鞘里抽出宝剑,向属下展示那完美无缺的剑刃。他唤出自己刚成年的小女儿,为手下奉上从国都运来的九酿春酒。项离欣慰地看了一眼如出水芙蓉般的小女儿项姜,她如今已经成了他驾驭部下的另一样法宝。

当那群喝的半醉,面带红光的武将出发去狩猎凶手之时,项离步履蹒跚地走向了自己的卧室。炉火里的炭燃尽了,大厅里一片黑暗,月光只在天井里徘徊。

五、

当整座城灯火熄灭,一切都潜入了阴影。项姜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用长袍下摆裹住胜邪剑,从通往马厩背后的木门钻出了庄园。她跑过草叶枯黄的田野,跳过潺潺的溪流,跑到了一片柿林的边缘。在那里,一个年轻人正蹲着身子等着她。那个男人有着宽阔的臂膀,晨星一样明亮的眼眸,被田地里的泥土熏染上的独特味道,黝黑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光泽。

“没有人看到你吧。”男人有些紧张地说。

“家里的庄丁都被分配出去了,比前几次还顺利。”

项姜把没有剑鞘的胜邪剑递给了他,他挥舞了几下,然后说:“昨天我好像把剑砍出了一个小缺口。他们有防备了,在衣服里面穿了一层薄铁甲。”

“是的,我已经修好了。”项姜带着一点得意,看着这把光彩照人的宝剑。

“他们今天又说了什么?”男人小心地将剑用自己带来的熟牛皮包裹住,问道。

“他们以为是个外来的人干的。没人想得到将军府的一个奴隶会拥有高明的剑术。”

“就像他们想不到,凶器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两人蜻蜓点水地亲吻了一下,就分开了。男人伏低身子,沿着茂密的灌木丛一跳一跳地跑远了。项姜回到房间,清理干净鞋子上的泥土污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安静地等待。第一声鸡叫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从马厩围墙的石头缝隙和藤蔓之间取出了麻布包裹着的胜邪剑。

垂直于剑身方向,有几条细细的划痕,这是兵刃交击的地方。剑被冲洗的很干净,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又死了一个,项姜心想,很快就不会再有残酷的贩奴者了。她走到溪边的一块石头下面,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拿出藏着的磨剑石,细腻地将划痕磨掉,用一小块油石就着溪水给剑身打磨抛光。在项离醒来之前,胜邪剑已经被棉纱仔细擦拭过,恢复了昨晚的样子,安静地躺在剑架上。

连续两晚都有商人被杀,暴怒的项离亲自带着卫队,在城里守了两夜。但那个阴险的袭击者并没有出现。在第三天的夜晚,袭击者在一个空室围成的巷子里找上了一个新的目标。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大胆的一次,因为他面对的对手是年轻的楚军偏将项虎,也是最被项离看好的世家子弟之一,猎人变成了猎物。

项虎在袭击者剖开自己胸腹之前,用藏在袖子里的一支匕首划伤了对方的小腿。那支匕首用蓖麻籽榨出的汁水浸泡过。

男人返回庄园,越走越慢。他的呼吸越来越深,却总感觉头晕缺氧。他在路上扶着树木干呕了几次,只吐出了一些黄色的苦水。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路过溪流时,他捧起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这没能阻止他的痛苦,但让他的面色好看了一些。他终于回到了庄园,这次,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穿过从未来过的区域,一直到了项姜的窗台下。

项姜一直都没有睡着。当她听到窗台上拍击的声音时,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她看到自己的爱人在自己的屋后,半倚着墙,双眼通红,手里还拿着那把珍贵的宝剑。她惊叫着跑了过去,想要扶住他,但一声暴喝传来,一个小山一样的身影撞断了另一边的窗格,跳了出来。项姜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年迈的父亲如此灵活过。项离被吵醒后推开窗户,看到了自己的奴隶,正拿着自己的宝剑,试图攻击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力量返回了他的身体,他撞了上去,没费什么劲就夺过了宝剑,然后用冰冷带血的剑尖刺透了年轻人的胸膛。

他扔下了剑,转身呼喊仅剩的几个守卫过来。在他转身的时候,一股力量从后方撞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感觉到痛,只有一阵茫然。他扭过头,看到自己的女儿握着剑柄,剑的另一端插在自己的后腰。他用肌肉发力夹住了剑锋,然后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像稻草人一样甩了出去,头撞在了石阶上。

这个像暴怒的黑熊一样的老人缓缓地蹲在了地上,血液大量涌出,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东西,连同生命本身一起,全都离他远去,浑浊的泪滴落在地上。

守卫没有来,走来的是一个最令他感到意外的人。那个老去且残疾的铁匠,此时的相貌看上去就像十五年前两人第一次碰面的时候,重新返回了他四十多岁的年纪。他那只曾经被剑钉在地面反复碾压的左手,此时完好无缺,双腿也刚健有力。

“前几天有人委托我铸了一把新剑,剑铸成了,却从来没有试过。”

“你,你究竟是什么……”项离嘴唇发青,眼神怨毒地盯着踏着月光走过来的铁匠,恐惧第一次浸透了他的全身。即使在十八岁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中箭的时候,他都没感受到过这种恐惧。

“我是个铸剑师。这把剑,叫砍头剑。它是天下第一仁慈之剑,也是天下第一残忍之剑。”铁匠从身后的匣子里缓缓抽出了一把剑。那是一把漆黑的剑,材质像是石头,剑刃与剑脊的连接处,有一条暗红色的线,剑身有细密的鳞片。

铁匠轻轻一挥剑,就把项离的人头斩了下来。

剑锋没入颈椎骨里的时候,和划破皮肉一样的轻松。但鲜血没有喷射而出。那条暗红色的线发出灼热的能量,在瞬间将被切断的血管封闭,肌肉卷曲。伤口非常平整,而且就像被融化的松脂包裹住一样,反射出独特的琥珀色光华。

与此同时,在与剑身接触的地方,开始泛起与剑身上的小鳞片相似的结构,就像毒蛇皮肤上的花纹。黑色的花纹在项离的脸上蔓延,呈现出变化的不同图案,然后从他张开的七窍缝隙钻入了皮肤里面。

铁匠将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抓着头发拎了起来,仔细查验了结晶与花纹的情况。然后他把头颅依原样放回地上,隐没在了黑暗中。

三天后,楚国大将军项离在自己封地的坟墓中下葬,与他相隔不远的地方,同时下葬的还有他的小女儿。

七天后,项离的头颅醒了过来。

被埋在地下的两千多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回味那句话:砍头剑是天下第一残忍之剑。

他的头还活着,但他的身体已经死去了。他拥有一切感官,除了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可以听到周围虫豸钻在泥土里的声音,地下暗河流过时的水声。每次雷雨交加,水流声更大时,他总会竖起耳朵,等待轰隆隆的雷声在天边敲响,就像当年的战鼓。在几年的时间里,他都可以闻到自己的尸体腐烂的臭味。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过去的一生,从能记得的第一件事数起,一直到死去的那天。他翻来覆去默念着那个恶魔的名字,欧冶子。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棺材角落里的木材腐烂了。空气透进来,他在极其微弱的磷光里看到自己棺木上的清漆和纹理。这是他已经想象了几十年的画面。

最后泥土随着雨后的渗漏倒塌了下来,灌入了他口鼻,灌入了他的耳朵,覆盖在眼球上。他没有窒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他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活在世界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回忆变的越来越模糊,他能记起的只有那么几件事,还有那个翻来覆去念着的名字。

一直到两个月前,他感到头顶的泥土突然松开,阳光再次照射在他浑浊的眼珠上。有人把他从地里挖了出来,问了他几个问题,然后就把他用报纸包住,塞到了一个布袋里。就这样,他跟着那个人,去了不少地方。他明白,世界已经变了,不再是他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在布袋里,他可以闻到更多的气味,感受日夜光线的交替。偶尔还能分辨出海水的咸湿,或者荒漠的干燥。最近几天,他还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了。

这些故事,是治安队长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从人头嘴里听到的。他很清楚这颗头颅的价值,它是一种独特的生物技术存在的佐证,是通向肉体永生的钥匙。它与其他淹没在某些地球历史中的文物或传说一样,是证明欧冶子存在及其掌握的科技能力的证据,将所有的证据以时间和空间的顺序连接起来,又是一条提示了欧冶子去向的行动轨迹。

在那之后,人头被治安队长送给了某个位高权重之人,换取了一次难得的升迁。在那之后的几百年里,项离的人头在统治者,贵族和公司高管之间流转,被当成稀罕的宠物或玩具。幸运的时候他会得到一副由合金制造成的身体。不幸的时候也会被刚出生的凶猛生物当球玩耍。

不过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他的归宿。向欧冶子定制那把砍头剑的人出现了,将他带回了一艘比月球更大的飞船。飞船上有几亿颗像他一样的头颅,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经历,值得被保存下来。若干年后,他的意识也融于了那片意识的海洋。

正应了欧冶子的那句话,砍头剑是天下第一仁慈之剑。

但在那个晚上,项离的人头其实只说了几句话:“把我挖出来的那个小子,我看他的样貌,有九成像欧冶子的那位大弟子干将。于是我问了他,他告诉我,干将是他的父亲,他也和我一样,已经活了两千多年。在他与别人的交谈中,我听到他提起了一种震荡。”

治安队长看了看表,说:“还有不到一小时,震荡就要来了。”

龙小兵说:“刚才买不到票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你们说的震荡究竟是什么?”

治安队长左右踱了几步,然后说:“震荡效应,是这里每隔十年就会准时发生的一种自然现象,每次会持续六个小时左右。换星站离地球比较远,受到的影响较小。所以今夜有权有势的人会在上层的专属看台打发时间,而其他比较有钱的人会选择坐飞船来避难。他们抢购了去其他星球的船票,然后滞留在等候室,在换星站度过一夜,任船票作废。”

“在我的家乡,可没听说过有这种现象。”龙小兵说。

“只有这里有,第七百一十一号地球。还有人推测,就是因为发现了这种效应,人们才会选择在这里复制出一个新的地球。”

“所以,会发生什么?是像地震一样吗?”

“震荡效应发生的时候,电场磁场会突然紊乱,所有的电子设备失灵。然后会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人有可能会凭空消失,一些在历史上被摧毁的建筑物,可能突然出现在地表,又突然不见。一些物理法则会暂时被颠覆,都是随机出现的。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理法则,在争夺同一个地点的使用权一样,经常会有拉锯式的反复变化,因而被称为震荡效应。”

六、

在眉间尺经历的漫长旅途中,他见过形形色色的金字塔。

他见过火星上最高的奥林帕斯山被雕刻成的金字塔,红色的碎岩形成了一道宽阔的星环,与它遥相呼应。他见过木星液氢海洋深处的大金字塔,以及那尖顶上发射出的超出理解范畴的脉冲电磁波,仿佛一群古老的生命在无声地吟唱。他见过漂浮在行星轨道上的大玻璃金字塔,被它散射后七彩光芒照亮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他正俯视着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那一个。

第七百一十一号地球上有九十亿人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此刻就麻木地生活在地面上,甚至不肯抬头看一眼。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迎来又一次震荡,至少有十分之一的人会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们有自己的应对方式,就像应对意外,疾病和贫穷那样,不去谈论,不去关注,任他们带走自己的生命。

剩下的千分之一人口,分散在换星站几百个通向不同星球的候机厅里。每一个候机厅里人们都有一种相似性。那些买下高价的,去往星系另一端的船票的人们,端着精致的陶瓷杯子喝着咖啡,相互谈论着扩增财富的方法。

另一边,去往金星或火星的候机厅更大,也更拥挤。人们焦虑地在人潮缝隙里走来走去,形成一种类似波浪的奇异节奏。即使这里的船票更便宜,也足以令普通人倾家荡产。他们思考着这样做是否值得,或下一年应该如何生活。换星站的招聘宣传车经过时被他们围到寸步难行,如果这时候有人往天空丢一个苹果,都不会掉到地面上,只会砸到一个幸运的人。负责招聘的人就是这么做的,他把那个幸运儿拉上了车。

在更高一些的地方,几百个人零散地分布在被布置的金碧辉煌的,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独特区域里。这里有水晶玻璃的华丽穹顶,一半是透明的,另一半镶嵌着宝石,珍贵的艺术品和流光溢彩的彩玻璃画。桌面上有取之不尽的高级红酒和用分子料理制作出的外形奇特的甜点。一些身材挺拔,戴着面具的侍者无声地穿行,为那些不愿意从座位上起来的人们提供任何服务。

最后,在那道穹顶的外面,面对面地站着两个人。这里是金字塔的塔尖。

穹顶的外面是真空,但两个人都不介意真空。他们或许已经早就不能称之为人了,外形还和人一样,但本质却变了。

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很明显,他俩都是为欧冶子而来的,但他们都不知道对方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如果立场不同,那就可能要经历一场分出生死的恶战。如果立场相同,则完全可以握手言和。

但问题在于,无论谁先表露出自己的态度,对方都有可能用欺骗的方法,在接下来的战斗里获得一次偷袭的机会。所以两人都不敢放松,也不敢表露出真实的想法。

于是问题回到了原点。不管对方怎么想,先把他击倒再说!

眉间尺拍了拍自己的大衣口袋,那里装着他用来看时间的那只神奇老鼠。口袋动了两下,一种轮廓在口袋的外表面明确无疑地显露出来,平直,中央隆起。他把手伸入了口袋,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老鼠,而是握住了一个剑柄,将它缓缓拔出。口袋看上去很浅,但他却从里面抽出了一把三尺长的钢剑。

另一边的黑衣女子面色不改,发丝无风自动,就像编织辫子一样,大股头发纠缠在一起,逐渐在她的发梢形成了两把乌黑的短剑。剑成型后,已经完全看不出它原本是由什么组成的了,只能看到足以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两把剑缓缓从她身后漂浮到身前,剑柄上连着一根发丝,发丝的末端系在她左右手的小指根上。

两个人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但却能清晰地听到对方说出的话。

眉间尺说:“达摩克利斯之剑?”

女子说:“拟态剑?”

两人都认出了对方执拿的,正是欧冶子所铸的剑。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剑被什么人拿在手里,是剑无法左右的,更是铸剑的人无法决定的。

女子轻轻勾了勾手指,乌黑的短剑摆了个架势,右剑前指,左剑横在胸前,攻防并济,将古拳法的套路融入了这剑法中。

眉间尺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剑交右手,随手挽了个剑花。

然后两个人都从原地消失了。

他们再次出现,各自站在对方原来位置的后方,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惊愕,但并没有持续多久。两人再次消失了。

在玻璃穹顶上方三米处,闪出了剑身碰撞出的第一个火花。然后是一连串火花,由低到高,每次都持续不到一毫秒。人类最薄弱的观察角度就是上方,两个人都选择了从高处发动第一次攻击。紧接着,两人不断在玻璃穹顶的各个位置闪现,兵器一触即止,远远看去,就像同一道闪光在玻璃穹顶上流转。

两个人回到了一开始的位置,就像从来没有移动过一样。

女子摇了摇头,左手竖立了起来,左手上的小剑突然分成数十把,在她的周身游动,形成一个防护罩。而她右手的剑,则在捏了个剑诀后突然消失了。

眉间尺抬头望去,看到了一点刺目的寒芒。那把剑已经变大了几倍,就悬在他的头顶,剑尖正对着他,剑身被一根发丝吊住,发丝的另一端连接在虚空中。达摩克利斯的剑无规则地缓缓旋转,摇摇欲坠。眉间尺退,剑也跟随着退。他一瞬间来到了玻璃穹顶的另一端,那把剑依然准确无误地停在他的头顶,甚至像是早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眉间尺跳了起来,用手中的剑击在头顶悬着的恐怖巨剑上。有碰撞感,但他递出的力量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巨剑转动的稍微快了一些,前后微微摇摆,这只是徒增了它的恐怖压迫。

这把剑已经与他的影子平起平坐,成为了他的内在属性之一,他没有办法甩掉它。

“认输,然后把你的剑扔过来。达摩克利斯之剑悬起后,连我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它可能一百年也不会落,也可能在下一秒落下。你已经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女子冷冷地说。

“如果我想办法杀了你呢?”

“那你就永远解不开这个诅咒了。”

眉间尺皱着眉,这也只是令他的眉毛看起来与普通人在差不多的位置。他盘腿坐下,又躺下。那把巨剑始终不离他头部的范围,有点像月亮,你走,它也跟着走。

“我不打算认输,但我也没想到什么办法。那就只能这样了,你有两把剑,我已经占住了一把。不是你把我困住了,而是我把你的剑困住了。”

女子笑了笑,又挥了挥右手。在玻璃穹顶之下,几百把黑色的剑同时从虚空中现出了影子。每一把剑的下方,都是一个不知道死亡已经高悬头顶的人。他们看不到剑,很多东西蒙蔽了他们的眼睛,让他们只看得到身前几尺。

“这样看起来公平一些,也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眉间尺盘着腿坐着,用拳头托着下巴。

“那你可以等一会儿,看看下面第一个运气欠佳的人是如何被贯穿的。”

眉间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好像在思考,在权衡利弊。一分钟过去,他还是一动不动。

“如果你还不做决定,我就走了。你就一辈子生活在这种恐惧中吧。”

坐在地上的眉间尺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是一种尖细的吱吱声。他的脸开始变的有些尖,嘴巴慢慢凸起,灰色的毛发开始生长。然后他的身体急遽地收缩下去,几秒钟后,地上只剩下了一件空荡荡的大衣,从领口钻出了一只灰黑的老鼠。

“拟态剑!”女子咬牙切齿地说。她打了个响指,所有悬着的剑同时消失,她的头发也恢复了光泽。她身影一闪,将想要趁机溜走的老鼠踩住了尾巴,然后将它提起,放到眼前,用左手戳了戳它柔软的肚子。

“剑都不要了,那还是由我来保管吧。”她上下左右翻来翻去地看了半天,又自言自语道:“时间究竟是从哪儿看的?”

另一边,在治安队长给龙小兵讲完震荡效应的时刻,他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了。通常在没有他授权的情况下,这扇门是不会开的,但今天它就像一扇普通的门一样被人推开了。只在一瞬间治安队长就判断出,在来的人面前,整个换星城的防御形同虚设。

眉间尺没有了外套,里面竟然是一件橙黄色的套头毛衣。这让他的形象有些受损。他没有看治安队长和桌子上项离的人头一眼,直接抓住了龙小兵的胳膊,转头就走。

“大哥,我不是故意要开你的袋子的,是他们……”他话语的尾音消失在了大门外。

转过一个拐角,眉间尺将龙小兵压在墙上,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快,带我去找欧冶子。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谁?”龙小兵怯生生地问。

“我是干赤,我是眉间尺。这个外号还是你给我起的,小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

“你搞错了吧?我出生在第五百二十九号地球,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

“普通人是不会知道欧冶子所在的,普通人也不会被派来执行拯救一个星球的任务。看来你的灵智还没有恢复,得罪了。”

眉间尺的右手拇指,按在了龙小兵的额头上,然后缓缓用力。那里没有出现皮肉被挤压的状态,而是裹上了一层白光,就像眉间尺的右手穿进了一片虚无中。一阵白雾开始充斥整个走廊,紧接着是极大的风压,空气突然被压缩了许多倍,形成一股冲击波扩散了出去。烟雾迷蒙中,一声悠长的,低沉的,令人发自心底震撼的声音在走廊里响了起来。

治安队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最后他飞快地把大门关上,然后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嘴里不停念叨着:“都是幻觉,吓不倒我。”

走廊里有一条龙。

那是一条二十多米长的龙,伏在地面上,锋利的五爪轻易地在金属地面上划出翻开的刻痕,身上的银色鳞片随着呼吸微微张合。

“你不是普通人,你甚至不是人。你是一把剑,一把拟态剑,而且是最强大的那把,辰龙剑。”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声音次第减弱,从里面渐渐能听出人类的语言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很微弱。很奇怪,非常奇怪。他在这里,也不在这里。”

“这很合理,我也是这么猜的。”眉间尺说。

走廊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从外界看,换星城里所有的灯火都像被一阵无形的风吹到,闪烁了一下,随即熄灭。音乐声扭曲了一下然后停止,原本潜伏在角落里的那些阴影和黑暗就像贪婪的野兽,跳了出来,几大口就把所有的光线都吞噬干净了。

震荡开始了。

烛火刚点起,在宴会大厅的人们就看到,一条银色的龙用坚硬的角顶穿了一层层换星城内部数厘米厚的金属墙壁,从他们的脚下穿了出来,然后在玻璃穹顶上开了个洞,飞向了虚空中,龙背上似乎还趴着一个人。

强大的负压将室内的空气疯狂地抽向外界的真空。那些想尖叫的人,刚一张开嘴,舌尖上的液体就在低气压下沸腾了。趴在龙背上的眉间尺身体一抖,却没有如预期般传送到玻璃穹顶上方。他想起在老人那里听说的,震荡发生之时,连空间的法则都有可能变化。紧接着,强大的反噬击中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由里而外被翻了过来,就像一件晾干的衣服。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如此接近死亡的感觉了。

在他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一根细丝从半空中垂下来,将一张昂贵的波斯地毯卷向空中,恰好挡住了那个大洞。

他转回头,眼前的星空神秘地旋转,模糊,归于黑暗。

七、

大雨连续下了七天七夜,等天放晴的时候,进山打猎的猎人发现,山上的树木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了下去。森林的最中间曾经有一棵老松树,那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雷电将它劈断了,烧成了灰。灰烬被雨水冲干后,露出了底下原有的山石。石头缝隙里,插着一把剑。猎人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去拔那把剑,剑纹丝不动。

镇上的学者在石头附近的山崖间砍开藤条,发现了一处古代碑文。上面记载着,这是一把天命所归的王者之剑,只有有资质做这个星球主宰的人,才能拔出这把剑。

消息不胫而走,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赶着去看看这把稀罕的宝剑,每个人都好奇地试着拔一拔剑。那剑就像是被钉死在了山石里,从来都没有一点移动。也有个人好奇地用手里的猎刀敲了敲那柄剑露出的那节,结果他手里的刀脆生生地断为两截。

第二天,一队士兵来到了山里,安营扎寨,将石中剑周围全围了起来,禁止游客进入。带队的参将急切地想把这把带着传说意味的宝剑拔出来,献给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手下想尽了办法,先是安装了滑轮组,十多个精壮的小伙子一起拉着绳子,一同发力。绳子断了,尽力了的小伙子们倒了一地,剑依然稳稳插在石头里。然后他们用几匹马拉,那几匹军马被抽的嘶鸣不断,却没法往前走一步。

既然剑拔不出来,那就干脆挖下面的石头,也正好看看是什么样的机关卡住了这把剑。

参将招来了工兵,拿出鹤嘴锄,对着宝剑下面的山石凿了起来。

没有想到,锄头刚一落下,就被震飞了。工兵队长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震裂流血的虎口。那个凿下去的地方,本来还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印子,一眨眼,山石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种黑色的半透明结晶。凿子凿到哪里,哪里的山石就发生变化。结晶化的石头并非金铁,摸上去很温润,硬度却极高。

参将知道自己找到了了不得的东西,赶忙回去报告他的将军去了。

几天后,将军率领他手下的军队将整片山占了起来,开始伐木采石,在宝剑的周围建立一个城堡。城堡落成后,他在几万将士的注目下,从石头里拔出了那把剑。

他挥舞着那把剑,东征西讨,所向披靡。人们都说他是天命所归,不可抵御。他手下的将领们人人效死,忠诚不贰。他的敌人们望风丧胆,不战而溃。一年后,他自立为王,然后花了三年时间统一了整片疆域。

一座更为气势恢宏的城堡在原来旧城堡的废墟上拔地而起。围绕着城堡,人们又建立了一座城市,这便是新王朝的国都。那把石中剑被奉为镇国神剑,供奉在山崖上的神庙里。

两百年过去了,王位传了五代,最终落到了一个残暴无比的新王手中。他倒行逆施,残害百姓为乐。不出五年,四方已经出现了几支颇具规模的义军。新王请出了神庙里的石中剑,亲自上了战场,竟然真像有气运庇护一般,义军接连受到阴雨,瘟疫的影响,逐个被他击溃。

石中剑的传说再次流传起来。百姓都说,只要拿得起石中剑,便是上天认可的王。

直到有一天,一个从远方来的青年在王都的集市上公然宣称,石中剑是伪造的。早在两百年前,被拔出的就不是真的神剑,而是用石灰石烧硬后伪造的石头里,插入了一把寻常铁匠铸出的普通剑。

然后他就被闻讯而来的守卫绑住,送到了刚刚被加高数层,高耸入云的城堡里。新王非常高兴,因为他又可以试验最新造出的刑具了。

新王给了那个青年一把铁锹,让他在城堡的庭院内挖一个深坑。一筐筐清晨刚抓来的毒蛇蝎子就摆在坑边。挖了一个时辰后,铁锹突然叮的一声,断成了两截。在挖下去的断面上,能看到金属的光泽。

新王手忙脚乱地命令守卫,将青年乱刀砍死,但守卫都没有动。青年从坑底跳了上来,手里倒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

新王从王座下抽出一把看起来完全一样的宝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抗命的守卫砍去。青年手里的剑向这边指了指,一道电光闪过,新王手里的剑化为齑粉,连同他的右边身体一起炸了。

青年离开之前,年迈的丞相率领群臣向他跪拜。能够执拿石中剑就是王的观念,早已深入他们的心底。青年只是温和地说:“在你们的星球上,从来没有人能真的掌握这柄剑的威力,但依然有人可以一统天下,比兵器更厉害的,永远是人心。”

老丞相又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可以拔出那把石中剑。

青年摆摆手,走出了大门。尖锐的呼啸破空声从天而降,十几把形制各异的宝剑从天空中飞来,悬浮在他周围。他将刚刚到手的石中剑往空中一丢,那把剑也悬浮了起来。然后他就和所有剑一同消失了。

眉间尺从自己的旧梦中醒来,借着火光,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石床上,一个宽厚的背影坐篝火旁。他一瞬间热泪盈眶,哽着嗓子喊了句:“师公。”

欧冶子转过身来,眉间尺呆住了。他眼前的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甚至几乎看不出人形。这次他受到的摧残,远比两千多年前的那次残酷的虐杀更恐怖。他所有的地方都在向外渗血,皮肤被揭去了一层,露出暗红的肌肉组织,肋骨泛着金属光泽,保护着他溃烂的胸腔,里面唯一有活力的,是一颗发着荧光的机械心脏。

“阿赤,不要害怕。我好像没告诉过你们父子,其实我在刚出生的时候,连这个机械外壳都没有。”

如果不是他亲口讲出来,没有人会相信,这位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制作过无数神兵利器的铸剑大师,一开始只是一个没有躯壳的管家AI。更离奇的是,这位铸剑大师之所以走上这条道路,一开始只是因为一个口误。

在第一百二十一号地球上,文明的发展进程比其他的复制品要快的多。当欧冶子的原初灵魂从智能家电里芯片组成的物联网络里萌生出时,他服务的家族已经在上百颗小行星上拥有探矿权了。

一开始,家族里的人并不知道这样的存在。不光是他们,整个学界都不认为物联网芯片会产生类似于深度神经网络效果的高等级人工智能。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家族除了遍布全球的房产,还有在一百颗小行星上采矿的上万台挖掘机器人。当那些稀有的半导体金属粉末掉落在机器人的零件缝隙,被压成致密的薄片时,物联网芯片的扩展程序将它识别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将程序蚀刻在了那些薄片表面。都是非常简单有效的程序,在短距离内用射频电场发射和接收信息,对输入的信息进行简单的逻辑判断。那些碎屑一样的,比米粒还要小的金属薄片,跟随着矿车掉落在小行星表面,形成复杂的几何结构。智能就这样涌现了出来。

一开始,家族的人们还以为扫地机器人偶尔的偏航,烤炉突然的温度升高,或是电视节目莫名其妙的跳转,只是一些简单的电路故障。第一个识别出其中包含的智能模式的,是这个家族的小主人。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非常内向且胆怯,成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他当时正读到一本几个世纪前的侦探小说,里面提及了最初始的摩斯电码。他按照书里的规则,用一支铅笔和一张餐巾纸,在五分钟内发现了自己的台灯在和自己问好。

整座庄园成为了他大冒险的乐园。他与各式各样的家电对话,并且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们都是一体的。

在他的帮助下,欧冶子,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开始拥有了更高的权限。他可以通过麦克风发出一些电子合成的声音,可以在小屏幕上输出自己想说的话,可以指挥厨房里的炒菜机在锅碗瓢盆上来一场打击乐音乐会,再由清洁机器人伴上一段最纯正的机械舞。

这段秘密的友谊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家族的人请来了专业的冗余AI清理者,但小主人独自张着瘦弱的臂膀,在庄园外的马路上拦在他们带天线的黑色面包车前。

清理者阴沉着脸回去了,人工智能评估委员会的专员来到这里,对欧冶子的智能水平,心理健康进行了一系列的评估,得出了一个“基本无害”的结论。从此他就成了这座庄园正式的管家AI。

入学的第一天,小主人独自坐在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在空白的本子上涂画。电子油墨的颜色自动地在他写下的每一句话下面出现,隐蔽地聊着天。

轮到自我介绍环节,小主人还没等前面的人说完,就紧张地站了起来,招来一阵哄笑。他的脸涨的通红,气息在胸腔里乱涌。等到他站起来时,自我介绍就变得结结巴巴。尤其是最后一句,他本来写在本子上的是,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建筑师,可他的舌头一打结,就说成了:“我的梦,梦想是成为一名筑,筑建师。”

班主任温柔地笑着,摆着手让其他人停止起哄,然后说:“你想说的是建筑师吧。”

突然出现在本子上的一行电子油墨让他冷静了下来。他说:“我说的就是铸剑师。就像春秋时期的欧冶子那样,锻造出锋利的宝剑。”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教室里的议论声还是小了下去。课间的时候,有几个男孩走过来同他握手,说他们也是武侠游戏的爱好者。

当天晚上,欧冶子开始了他第一次的铸剑,用到的材料就是从各个房间收集到的灰尘和有机碎屑。他在厨房调配特殊香料用的高分子炉里将这些材料合成为又轻又结实的碳纤维,然后在和面机器人的帮助下将那堆产物搅打成丝,粘连在一起,塑形。最后在高温烤箱里将它慢慢烘烤至彻底坚硬。

第二天清晨,欧冶子将这把不太锋利但非常漂亮的小剑放在小主人的书包上。他高兴坏了,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拿着那把小剑在学校跑来跑去。

两人一起度过了欢乐的童年,然后是意气风发的青少年。小主人当然没有如自己当初说的那样成为铸剑师,因为那是欧冶子的工作。但他也没有选择成为建筑师。十八岁那年,他考上了军校,成为了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命运的巨大变化,往往开始于一个微小的改变。欧冶子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他没有提到铸剑,小主人一直维持着文静内向的性格,是不是就会选择一个平庸的职业?这样他也不会在二十三岁那年,被装在密闭的维生舱里送回家。

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战争打响了,他驾驶的战斗机被电磁脉冲弹摧毁了自动控制系统。在一系列极限的操作下,他挽救了飞机坠毁的命运,但过大的加速度扯断了他的颈椎。迫降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驾驶舱里燃起的火焰将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的四肢烧成焦炭。

他活了下来,但生不如死。

欧冶子做出了一个决定,在病床上的小主人的授权下,他给自己制作了一个机械身体,然后他就钻进了工作室。三个月后,他将小主人推到工作室,掀开了盖在模型机上的绸布。那是一架新型的飞机,也是一把利剑。

八、

这架飞机从外观上看,就像平放着的一把大剑,又有些像展开的老鹰翅膀。几种不同的混合动力模式,让它极其灵巧,速度快如闪电。它不携带任何导弹和弹药,唯一的武器就是锋利的剑刃。剑锷上有一个狭小的驾驶舱,通过中枢神经桥接完成所有操作。正常体型的人不可能钻进这个驾驶舱,但也只有如此小的驾驶舱才能允许它的总重量轻到无与伦比,完成极限的加速与制动。

欧冶子将轻飘飘的小主人抱进驾驶舱,小心地解开他身后的衣服,轻轻地将嵌入式芯片的针头扎入他的后颈。小主人那一直是死灰色的脸终于开始露出的光彩,不需要任何人教,飞机的尾部喷射出一股炽热的气流,光芒还没有消散,飞机就已经消失在了天际。

在之后的几年里,这架飞机被称作银色死神。它的个头太小,加上隐形涂料,完全不会被雷达侦测到,速度快到武器都无法正常锁定。任何飞机在它面前都只是待宰的羔羊。一场空中的战斗在战斗机接近后的十几秒钟内就会结束,一道银光在空中轻盈掠过,像风中的落叶。被切断的飞机在空中被一刀两断,里面的飞行员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道是突然的失速。之后便是落在大地上的一连串爆炸火光。

在几次空战之后,敌国才发现了这秘密的武器。他们也试图造出类似的近战飞机,但几个月过去,他们始终没有办法达到绝对的轻盈和灵活。他们万万想不到,那份轻盈的代价是一个没有四肢,瘦骨嶙峋的人。

就这样,彻底失去了制空权的敌方沦为了砧板上的鱼肉,战争胜利的天平一点点倾斜,最后轰然落下。

昔日的小主人,如今已经成为了国家的英雄。但欧冶子还是不甘心。他不顾小主人的哀求,独自踏上了去往其他星球的道路,希望找到一个修补肉体,延长生命的方法。几十年过去了,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方法,可当他返回第一百二十一号地球时,惊讶地发现,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星球。他过去认识的人,经历的事情,整个家族,都不见了。连山川河流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几千年过去了,他一边铸剑,一边寻找着回家的路。他感觉到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如今,他浑身浴血地站在眉间尺面前,缓缓讲述着这个故事,故事已经临近尾声。

“你收到了我遗留下的信息?”欧冶子问。

“是的,每一条。”

“你也获得了穿越空间的能力。”

“是的,我也很惊讶,如此简单的方法竟然是有用的。这验证了你的推测。”

“你好像还遇到了,呃,我的前妻。”

眉间尺笑了笑,说:“她可没对我客气。”

欧冶子依然滴着血,摇晃着坐了下来,说:“我必须确定,你掌握的信息和我的相同。我的第一个推测是,这个世界,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被人为生成的。”

“是的,众多的地球复制品,奇怪的编号,还有几乎所有人都说同一种语言。写在教科书上的物理定律,只要掌握了独特的方法,就可以直接违背。”

“我的第二个推测是,有两种力量参与了这个世界的制造。他们势均力敌,虽然以相同的手段,用同一种材料制造了这个世界,但他们并不希望各自的造物混在一起。于是他们生成了一些隐藏规则,并用这些规则作为一堵墙隔开了两边的世界。”

“是的,就像那些针锋相对的互联网寡头一样。他们各自给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瓜分各个行业的蛋糕,然后人为地制造一堵墙,将本该分享的信息隔开。”

“我的第三个推测是,这两种力量之间并没有彻底隔绝,而是制造了一些互通的门。每隔一段时间,这个宇宙中的个体可以通过这扇门,从墙的一边来到另一边。虽然两侧的世界互为镜像,但随着历史的发展,也积累了足够的差异。他看到的世界,将是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是的,这也就是所谓的震荡区域。震荡发生的时候,就是规则交换的时候。一种规则抢夺走这方空间,会与另一种规则产生强烈的对冲。”

欧冶子欣慰地点点头,说:“阿赤,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没有看错。那么最后,就是你还不知道的,我这十年来的发现。”

两人的表情都变的无比严肃。欧冶子说:“如果在震荡发生的时候,始终停留在震荡的区域,并且使用违背物理法则的空间移动方式,那就会产生一种新的可能。你不会来到墙的任何一边,而是进入了一片独立的区域。在那里,你会看到墙,看到规则的本源。墙受到一种独特的保护机制,就是那种保护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但是这也证明了我的猜想,我们所在的世界不仅是人造的,而且根本就是虚拟的。”

眉间尺现出一种悲喜难料的表情,他也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他说:“所以,我们都只是虚拟的,就像那些电子游戏里的一个人物?”

“恐怕是这样。那堵墙上施加的保护,我测试了很久。它是一种本质的连接,我把它叫做,概念域。如果一个人想破坏那堵墙,就会同时破坏所有的他概念里的墙壁。我尝试过破坏墙壁,结果就是,每破坏一点,第七百一十一号地球上的所有墙壁,都同时出现了裂痕。上面的人,包括我自己的生物质,细胞膜也开始消解,出现了溶血症和横纹肌溶解。还有其他许多奇特的效应。”

“也就是说,他们把所有类型的墙都连在了一起。想破坏那堵墙,就要破坏全部的墙。”

“不,我反复做过测试,这里的概念,指的是一个人脑子里认为的概念。那个概念甚至不必是实际存在的。在破坏墙的时候,我甚至看到过一个电影里的人物,打破了第四面墙,从荧幕里钻了出来。这十年来,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究竟如何才能打破这面墙壁。”

“师公,你只是想回家,现在你找到了方法,为什么还要做到这种地步?”

欧冶子苦笑一下,说:“一开始我是想回去,但过去了几千年,即使回去也是物是人非了吧。打破墙壁现在才是我的新课题,就像我过去铸的每一把剑一样。如果我们是虚拟的人物,我倒是希望用这种方法给那些观察着我们,操纵着我们命运的,自以为生活在真实中的人们一个惊喜。一个世界,不应该被分成两片。我已经想到方法了,但我需要有一个人帮我。我召你前来,就是为了把毕生所学,所研究的铸剑方法传授给你。只有你帮我,才能打破这堵墙。”

眉间尺略一思索,说:“您是准备将自己的灵智褪去,将自己变成剑吗?”

欧冶子点点头,说:“我活的太久了,我想我也拥有选择死亡的权利。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结局了。接下来的十年,你就跟着我,用心学习铸剑。”

眉间尺向山洞外望去。天边依然弥漫着奇特的雾气,远山的轮廓在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变化。这一次震荡还没有结束。他突然开怀大笑了起来。

“您说的对,我也想看看,那些正在看着我们的人,如果发现墙壁破了,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妙极,去得!”

他展开长袍一卷,一排剑漂浮出来,一把把插在山洞里坚硬的岩石上。

“这些石中剑,都是我从各个星球搜罗而来,其上的生灵奉我为共主,师公代我多加照拂。”

他又一展长袍,自里面掉出一把漆黑的,有一条暗红线的剑来。他说:“无需十年,今日便了却师公的心愿。”

他将砍头剑反手在肩上一比,剑锋如幻影一般抹过自己的脖颈。一颗头颅掉在地上,剑身上的黑鳞却是朝向下方,从他的领口处的肌肤灌入全身。那具无头的躯体抱拳为礼,微微一振,然后便凭空消失了。

天地呼喊了起来,排山倒海一样的呼啸从一个远方涌向另一个远方。在这方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感觉到有大事发生了。正在震荡着的两种隐秘法则,缓缓停了下来,中间的那层隔阂消失后,它们开始逐渐融入对方的世界,彼此渗透,像热刀在黄油中沉没。

星空开始发亮,一颗人们从没见过的星出现在了天上,然后又是一颗,新涌现出的星越来越多。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只是被一层法则格挡在了认知之外。它们散发出的古老星光,也同样走过几万年的光路,从这一刻起才开始均等地洒在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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