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的井

作者: 何皞伟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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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知道,人总是要死的。

太空服里闷热得很,每一步都很沉重又很轻盈。我认为我已经走得足够久了,可以歇一歇。于是我坐下来,望着火星表面遍地的井洞。背部因为多年弯腰劳动落下的旧疾开始隐隐作痛。很想马上抽一支烟,不是面罩内设的电子烟,而是真正的香烟。万宝路的味道从记忆中慢慢滑进我的口腔。烟雾缭绕间,我又想起我的好朋友周建君。

周建君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跨世纪时刚满二十岁。那时我们还生活在地球上,被称为“绝对自由又毫无希望的一代”——沉迷虚拟现实,电子药物泛滥,生育率持续低下。男女之间除了个性差异,实现了完全平等。人类也不再互相仇恨,距今已超过四十年未发生过任何一起战争,各个地区的暴力和冲突事件都越来越少,而与之相对的自杀率却与日俱增。资本主义消失,社会主义消失,甚至连主义也几乎不存在。

文学不再被需要,文字的意义只剩下记录。绘画、电影、歌曲等等传统艺术形式随着老一辈人死去也相继消失。没有人关心哲学问题。化学在十年前由联合国宣布不再作为单独学科。经典力学的大厦倒塌后,大统一理论也被证实不可能存在,人类彻底失去对物理学的兴趣。数学和语言成为新的宗教,老师则更像是传教士。

我们几乎没怎么去过学校。周建君讨厌集体生活,讨厌每天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的新闻时间,讨厌食堂套餐里的合成蛋白质和纤维素肉,讨厌扫地机器人撞到人说对不起,而人撞到人连头也不抬。他不止一次对我说:“这个时代糟糕透了,分不清谁是人谁是机器。”

高中二年级时,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支自动手枪。款式老旧,枪身锈迹斑斑,枪管弹簧卡死了,扣不动板机,弹夹里面还剩一枚铅芯钢壳制的圆柱形子弹。上网找了一圈,这种类型的手枪早在三十年前就停产了。

“什么嘛,就是一块废铁。”我失去兴致。

几个星期后再见到时,手枪已经焕然一新,很难把它和之前的模样联系起来。周建君在我面前熟练地将手枪拆解,又组装,用时没有超过一分钟。他还自己动手做了一批同样形状大小的塑料空心弹。每次逃课我们都到旧码头去玩射击游戏。

我们在十米开外立一个人形靶子,每人轮流射击十次。击中头部分数最高,腹部其次,手脚最低。一开始我甚至连靶子都打不到,而周建君可以连续击中同一个位置。

我问他:“怎么样才可以跟你一样打得准?”

“抬手时要慢、要稳,深呼吸三次,相信自己一定能打中。”

“这些你都说过好几次了,我也是这么做的,但还是不行,你肯定有什么秘密方法没告诉我。”

他举起枪瞄准了一会儿,又放下枪,“你开枪的时候可以先将靶子想像成一个实际存在的人,再开枪。”

“你想象的是谁?”

“我自己。”

我有些诧异这个答案。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枪,又说,“总觉得枪这玩意儿瞄准除自己而外的任何物体都没有意义。”

“不太明白。”

“我也是。”

泡在旧码头的那段日子,我们不停地朝人形木板开枪,一枪接一枪地打在无聊又缓慢的时间身上。通过反复练习,我逐渐能够掌握开枪的时机,击中头部的次数也与日俱增。我们不再只是单纯玩射击游戏,而是以此赌点什么,例如一瓶饮料,一顿晚饭,或是下次射击所需要的材料成本费。我从来没有赢过周建君,最接近的一次只落后他一小分。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日下午。早些时候下了一阵急雨,乌云很快消散,冲刷过一遍的天空呈现一种蔚蓝蔚蓝的绿色,仿佛大海的倒影。看不见太阳,但热得要命。蝉叫哑了还要叫,似乎非要把整个夏天给呕出来才肯停止。

我们整个早上都在操场的凉棚下打盹,睡醒后在自动贩卖机上点了两份牛肉盖浇饭,因为天气炎热,米饭干巴巴的,肉也有股馊味。吃完午饭,我们决定不去上课,也不打算回家。悠悠闲闲地逛到旧码头。

我状态很好,前九发子弹击中头部五次,腹部一次,小腿一次,空枪两次,最后一发因为掌心出汗有些打滑,差点没上板。我整个射击过程,周建君都没有说话,蹲在我身后像块石头。

轮到他了,前五枪空了两发,其余三枪也刚好擦着脖子和腰部。我打趣说:“怎么回事,星期天邮差不上班,神枪手也休息?”

他像平时对我说的那样,深呼吸三次,缓缓抬手,后五枪全部击中头部的同一个位置。比赛结束后,我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直到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时才发现,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说好今天的赌注。沿着河边缓缓挪步,我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地朝河中心扔去。周建君突然告知我,“我谈恋爱了。”

就这样,下次再见他时,身边多出一位矮个子女生,扎双马尾,穿橘粉色连衣裙,白色蕾丝丝袜紧紧裹住她纤细的双腿,黑色圆头皮鞋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像两颗黑曜石。她大大方方跟我握手,“你好,我叫杜鹃花,是周建君的女朋友。”

杜鹃花长得很漂亮,不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能记住的漂亮,而是反反复复临摹后才能明白的漂亮。除此之外,关于她的一切都很小。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小小的耳朵挂着小小的耳环,小小的手像温热的生鸡蛋。她虽然看起来小,但实际上她已经快二十五岁,年长周建君整整七岁。

她现在还在读大学四年级。年初学校安排她到周建君父亲的公司实习。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司楼梯间。杜鹃花坐在阶梯上,衣领敞开着,黑色短裙下两只腿像一双重叠的筷子,光脚,高跟鞋整齐地摆在一边。她没有注意到从下面走上来的周建君,那时她正沉浸在虚拟现实当中,指间一根香烟还未燃尽。

周建君刚把眼睛从沾着口红印的滤嘴上抬起,又恰好目睹她吞咽口水时唇瓣下意识的张合;他的目光从她小而精致的鼻梁上跌倒,顺着脖颈滑进幽深神秘的蕾丝深渊。他不能再看下去了。挪开视线,却挪不开想象力。每每周建君重复这个场景都会感慨香烟存在的魔力,“你知道吗,就算你背过身去,你也能看见她,就像你全身上下都长了眼睛。”我问他还看见她什么。他不知羞耻地告诉我:“她的脚踝两边微微凹陷,细得让人担心穿不穿得上鞋。”但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杜鹃花在他转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取下头戴式虚拟现实眼镜,捻灭香烟,穿上高跟鞋。她经过周建君时瞥了他一眼,这个长得像针叶树般的男孩满脸通红地盯着地上看。她很想问他,“你脚下踩着别人掉的钱吗?”但她实际说出口的是:“如果下次遇见喜欢的女孩就痛痛快快地走上去问她要联系方式,而不是像流氓一样一直盯着人家的脚看。”周建君被戳破了,在她爽朗的笑声中慢慢焉成一粒灰尘。

后来他们又在茶水间见到。杜鹃花靠在桌子上喝咖啡,用剪刀修剪分叉的发梢。周建君问她:“你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她把剪下来的头发绕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忽然神秘兮兮盯着周建君的脸,小声说,“我正在上班。”

“这么说你的工作内容就是连续八个小时不停地剪头发啰。”

“一部分嘛。今天比较闲。”

“上次见你也闲。”

“上次?”她放下剪子,假装冥思苦想的样子,“我们见过吗?对哦,你是哪一位,为什么要过来搭话呢?如果你是一个见到女人就盯着人家脚看的流氓我可要报警了。”

周建君窘迫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杜鹃花笑了一阵,惹来几个同事的侧目才停止。她说:“逗你的。我认得你,上次其实正是忙的时候。生产厂那边出现了很严重的事故,一台价值不菲的机械手臂因为操控失误而损坏,好几个人受伤了,现在还在医院。恰好总公司那边派人下来检查,一下子就乱成一锅粥了。”

“那种时候你还一个人悠哉悠哉地躲在楼梯间抽烟?”

杜鹃花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声点!深怕别人听不见。”随后她又笑了,“正因为是那种时候才有偷跑的价值嘛,我回去的时候大家都领好了各自的任务,我成了闲人。一锅乱炖粥里唯一一粒生米,不觉得有意思?”

周建君一想起她裸露的脚踝就感到害臊,“你当时很认真的在看什么?”

“想知道?”

周建君点点头。她本想再开一次玩笑,但转念又放弃了,“等我一会儿。”她回到工位,坐在她旁边的一个胖女人指了指周建君,两人低声说了几句话,胖女人笑得肩胛上的肉被衬衫勒得几乎要呼吸不了了。

“你们聊什么?”

“她说最近常常在公司看见你,你低头走路的样子跟你爸一模一样。我说,两人都是财迷,以为地上有捡也捡不完的钱。”她把头戴式虚拟现实眼镜递给周建君,“这些都不重要啦,戴上你就知道那天我看的是什么了。”

一阵白噪音后,周建君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有风,身体轻飘飘的像鼓胀的热气球。四周渐渐亮了起来,天边挂着几粒暗淡星子,视线最远的地方是一片茫茫的桔梗紫,由远至近色彩渐渐分层,看到眼前已全然是熟透的瓜瓤橙。永远的黄昏正笼罩这片土地。

“你现在正站在火星上。”她的声音仿佛是从身体的呼吸中液化而来,湿漉漉的舔舐自己的耳膜,“往前走走。”

周建君往前踏出一小步,但场景以难以描述的速度切换,他站在一个巨大的钢铁怪物面前。周建君根本无法用句子来形容内心的震撼,那感觉就像溺水,光是看着它自己就不能呼吸了。如果非要比喻,那么它是沉睡的金属荒野,是机械制造的金乌,是永恒和无限的标志,或者说它就是伟大、崇高的另一种说法。难以想象,这样的庞然大物怎么会出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人类文明迁徙计划。”她说,“当初联合国宣布,计划用四十年时间在火星上造一万个空间站。每一个空间站都将完美复刻媲美地球的生态系统环境,可以最多容纳十万人口,总人数恰好是世界人口数量的五分之一。但是距已经过去今七十二年,熬垮了两代人。现在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个计划。而今年年初,联合国发布了一则新闻:一万个火星空间站已全部建造完毕,并立刻投入使用。而人类文明迁徙计划将在两年后的跨世纪庆典上正式启动。”

周建君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

“虽然是官方新闻,但也只在很小范围内发布,很多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只当成一个笑话来看。他们认为这个计划会像所有试图保存人类文明的计划一样,最终走向失败。而人类文明也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

“什么人类文明终结也好,地球爆炸也罢,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太过于遥远的事情。我甚至连明天要不要去上学、晚饭吃什么都决定不了,更别说去思考这些过于庞大的问题。”周建君顿了顿,瞥了一眼杜鹃花,她正盯着恒温咖啡机发呆,“现在我最关心的问题是你这个周末有安排吗?”

“我们的小建君也到了想和女孩子约会的年龄了吗?”

周建君觉得杜鹃花老是把他当成小孩子,有些窝火,语气也变得不友善,“如果你忙的话,我就去找别人了。”

说完他就准备走了,但杜鹃花挡在他面前。

“生气啦?”杜鹃花把周建君的手掌捧起来,那么大,杜鹃花两只手都握不住,“别人是谁?是女孩还是男孩?女孩的话你想跟她做什么呢?牵手吗?接吻吗?还是……”她止住话头,笑吟吟地看着周建君。后一个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也呛不出一个字。

“好啦。周末再告诉我吧。”

杜鹃花刚走出茶水间,又探头进来,小声对周建君说,“如果哪天你要跟我告白的话,记得要说好多遍我爱你。对了,不准送杜鹃花。”

两人交换了社交账号,每天都聊到很晚。周建君的虚拟形象是半边机器半边人,人的那一部分就是实实在在的周建君的一半。而杜鹃花是一只已经灭绝了的矮墩墩大熊猫。

杜鹃花在“我的世界”里建造了一座孤岛,四周是无限漫延的海水。他们常常沿着海岸线一直散步。时间设置在清晨,或是黄昏。这里没有白昼也没有夜晚。杜鹃花称自己的这座小岛为“不存在的岛屿”。

“我的世界初始设置是无边无际。意思是说在技术允许的范围内,海水会像宇宙一样不断膨胀。而这座孤岛相对就会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这无穷大海中的一粒沙。无论是否知道岛屿的存在,或是相不相信岛屿的存在,在大海中经历漫长、漫长、漫长、再漫长的寻找后依然无法找到这座岛屿,人们就会相信它并不存在。它其实是存在的,但它却又不存在。”

半机械半人的周建君盯着坐在石头上摇脚脚的大熊猫,“你跟别人都不一样,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这些。”

“别当回事,都是我瞎想的。我妈说我这些想法就像以前那些学哲学的疯子一样。”

“你不是疯子。外边那些每天注射电子致幻剂、无论去哪儿都要宣扬末日论、骑着摩托车集体自杀的人才是疯子。“

“大家都有点疯癫。”

“我和我的朋友就很正常。”

“在一个疯狂的时代,最正常的人才是最疯的。”

“胡说。”

大熊猫转过身,一脸正经地盯着半人半机械的周建君说:“任何人都可以说我胡说八道,唯独你不行。”

“为什么?”

“因为周建君要把杜鹃花说的每一句话都奉若真理。”

周建君笑了。他从未因为恋爱的隐讳而吃过苦头,杜鹃花从一开始就给了他最明朗的答案。他唯一需要自己做的,就是爱她。

他们约定好的周末去了水族馆,看了世界最大的鲸鱼。当它迎面朝他们游去的刹那,他们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杜鹃花紧紧攥住周建君的手,那一整天的时间里再也没松过。

周建君完完全全地爱上了杜鹃花。每天他都会买一捧花到杜鹃花的岛屿看她,直到各种各样的鲜花开满了整个小岛,其中唯独没有杜鹃花。他偶尔会悄悄跑去公司楼下寻找她的影子,期待她可以出现在栏杆边上,抽烟也好,喝咖啡也罢,在她享受翘班的乐趣时,周建君也在享受关于她的乐趣。

周建君带杜鹃花到废弃机器回收场淘还可以使用的零件和金属材料,他用淘来的东西做了一支有风就会跳舞的太阳花,和一个只要周围暗下来就会发出柔光的夜灯。杜鹃花把太阳花放在卧室的窗台边上,早上起来就能看见它跟她招手;她把夜灯涂成粉红色,画上周建君脸红的表情,灯一亮就看不见表情,害羞得惟妙惟肖。每天晚上她在岛屿对半机械半人的周建君说了晚安后,还要对着夜灯再说一次。

杜鹃花下班后偶尔会约周建君去酒吧,她教他喝酒,教他跳舞,教他猜测一个不说话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周建君一次也没猜中过杜鹃花的心思,但他的每一次认真思考、认真回答都会惹得她捧腹大笑,答案是否正确也没那么重要了。

杜鹃花有她自己的一套生活态度:用时间消磨时间,用无聊对抗无聊。对她来说,死亡是不需要讨论的,自杀的人都是卑鄙者。“不许抑郁,也不许痛苦。”从前这话她对自己说,现在她对周建君说,“活着嘛,就得活尽兴!喝酒要喝得尽兴,笑也要笑得尽兴。反正到头来什么都会消失,像关掉电灯一样,啪!我们的人生也关闭了。在我们上床睡觉前,我们要尽情闹腾,还要对爱的人说,晚安。”

杜鹃花已经喝得晕晕乎乎,说一句话打一个嗝儿,她还要站起来给周建君翻一个跟斗,再告诉他,“我爱你。”但她整个人都倾斜了,歪倒在周建君怀里。她抱着他像努力攀上一棵树,周建君下巴的胡茬跟针尖般的头发蹭得她止不住的大笑。她宣告似的大声说:“我要做周建君的女朋友。我要做周建君永永远远的女朋友。”周建君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嘴就被堵上了。这是周建君的初吻,一股柠檬泡在酒精发酵的味道。

杜鹃花不仅教会周建君跳舞、喝酒,还教会他抽烟,他又教会我。在后来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们仨常常蹲在什么地方抽烟。不可思议的是,我们几乎抽过所有种类的香烟,唯独对万宝路的味道念念不忘。忘了当时是谁说了一句,“万宝路最好。”另外两个拼命点头附和。

高中毕业,我和周建君理所当然地没有考上大学。他留在他爸的公司,进入技术部,钻研机械方面。杜鹃花大学毕业后也转正。两人悄悄谈起办公室恋爱。而我被家里面安排到一间职业学校学习钻井技术。我父亲是一名优秀的钻井工人,从小他就对我说这个职业对于人类的意义——生存和延续。他乐此不疲地全世界转,到处寻找石油和水源。可能对于人类来说他是一枚不可或缺的螺丝钉,但在我的世界里,他的出现就是一场季节性流行感冒,我病还未痊愈,他又背着他的理想离开了。我的整个童年就是反反复复、漫长而缓慢的自愈过程。

上世纪的最后半年我觉得我整个人都深陷在泥沼当中。父亲在前面拉我,母亲在背后推我,甚至连快八十岁的外婆都踏进淤泥给我打气:娃,往前看,未来是属于你们的。我看见迎面而来的狂风,听见干燥而沉重的鼓点,金属声,人们排着队从浮空艇往下跳,他们大喊,“无限!”不知不觉中我也排进了队伍,是的,就像我一开始所想象的,我看见迎面而来的狂风,但我害怕了,我不敢在纯粹的摇滚乐中跳下去,我本能地对死亡抱有恐惧。身后的人趴在我的耳边说,“如果宇宙是无限的,只有死亡才能与之媲美。”

梦醒了。一身冷汗。我站起来,觉得自己还漂浮在万米高空上。周建君打来电话,我跟他说话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得像碎玻璃渣子,而周建君用了更贴切的比喻,“你的声带好像忘滴润滑剂了。”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也是周建君二十岁生日,他最重要的二十岁,唯一一次二十岁。他爸送了他一辆最新款的磁悬浮摩托车。他决定骑车带我和杜鹃花去联合国总部参加跨世纪盛典。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翘掉了当天以及未来很多天的课,就像回到了几个月前。

六天时间,横跨一万两千公里。第三天下午路过大海。第一次见到大海,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特别是周建君,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向大海,直到海水迫使摩托车彻底熄火。我们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摩托车从水里拖出去。倒在沙滩上,我一点也不担心摩托车坏掉,也不担心会不会生病。周建君和杜鹃花还站在水里,不着急上来,他们拥抱了一会儿,低声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笑得太夸张,浑身像被重敲了一下的鼓面一样颤抖不止。直到一阵恶劣的风刮来,他们才惊呼着逃回岸上。

周建君斜歪着身体躺下来,问我:“感觉怎么样?”

“好像刚刚从南极冰窟里逃生出来。”

“又累又困,又湿又冷?”

“没错。”

“但能再跑一百公里。”

“当然。”

他笑了,“我也是。”

我到处找来干树枝,生了火,把湿衣服晾晒在石头上。三个人挤在一张恒温暖袋里喝啤酒。

“我们好像活在好几个世纪以前。”

“这样的日子不坏。”我说,“可以说是最近好几个月时间里最开心的时候。”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火焰燃烧时时而迸溅出声响,好几只海鸥从头顶掠过。潮水不断涌来,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现实中的大海没有虚拟中那样漂亮,也没有天空的倒影。隔得稍远些看,海水是黑色的,汹涌时像是一万只乌鸦振动翅膀,又像打翻了全世界的砚台。现在天还没完全暗下来,每次刮风都让我想起一只站在山坡上啃草的黑山羊。远方残云舒卷,有无数影子在攒动。

周建君对我说:“突然发现你瘦了很多,皮肤也比以前黑了。”

“几个月前刚跟着我爸去了一趟沙漠。”

“沙漠,什么样的?”

“全是沙子,植物上是沙子,喝的水也是沙子,沙子主宰那里的一切。但我们还是要想法设法在沙子里面找到石油和水源。”

“听起来像寻宝游戏。”

“是的,找不到全人类就会活不下去。”

“责任重大呀。”

“没有责任我爸就活不下去。”

啤酒还没喝完,杜鹃花已经蜷在周建君怀里睡着了。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

我醒时天还很昏暗,勉强可以看清四周物体的轮廓。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是杜鹃花。她背对着我,什么也没穿,半边身体泡海水里。她像人鱼一般注视着远处的海平线。我想喊她一声,但喉咙干渴,语言搁浅。她似乎被我的目光灼到了,回头瞥了一眼。我已经重新钻进暖袋中,身边传来周建君平稳的呼吸声。

离开海边后,我们又在摩托车上度过寒风摇曳的两个早晨。第五天晚上距离目的地只剩下最后几百公里。那天我们没有睡觉,趁着后半夜爬上一座很高的山,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早上大概率万里无云。我们捧着速溶咖啡,披着暖袋等,希望能看见本世纪最后一次日出。期间周建君去附近丛林里小便,我和杜鹃花之间隔出一个位置的沉默。

暖灯落在她的眉头,睫毛弯弯,咖啡的热气落在她脸上像一层面纱。她的下嘴唇厚,而上嘴唇相对较薄,合拢又微微张开的样子委实性感至极。她突然开口道:“那天早上你看见了吧。”

我心知肚明她说的什么,但我没有搭腔。

“看见也没关系。”她喝了一口咖啡,我没想到她会靠过来握紧我的手,十指交合那样握住,“莫不如说我最希望看见的人就是你。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样一个人,想知道真实的你、全部的你,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想得要发疯了。”

她脸上平时那种戏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乏味的认真。她的眼睛空洞,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嫉妒你。”

这话更是让我困惑。她继续说:“我嫉妒你早我一步认识周建君,让我不能占据他的全部。”

身后传来响动,杜鹃花松开手,坐回自己的位置。周建君一边挨着我,一边挨着她坐下。杜鹃花笑着把话题拉回到周建君离开前,刚刚几分钟的沉默和坦白就像是我一个人的臆想。杜鹃花把快乐从我的身体里抽走,阴霾也只留给我一个人,就算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旭日在我面前缓缓升起,也不能完全消融。

等太阳完全停止后,我们才收拾东西出发,抵达联合国首都时接近晚上十点。盛典已经开始了。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尖叫声。所有高楼大厦都把电子光照板打开,把黑夜完全照亮,有一瞬间我以为我正身处太阳中心。我们还没把摩托车停稳当,无数只手托着无数杯酒就递到我们面前。

“欢迎!”他们说,“喝酒!”

于是我们立刻加入到喝酒的队伍中。每当整点一到,远方就会腾起烟火,在城市头顶轰然炸响,金色的雨淋在每一个人身上,火药的烟霭弥漫整个城市上空,就像世界第一次起雾。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每一次烟火都比前一次要更加热烈、更加震撼,而人们也以更加热枕、更加疯狂的欢呼来迎接花火。

我们挤进一家酒馆,喝酒的间隙要了烤肉和炸土豆。吧台有人比赛掰手腕,两边都是改装过的机械手臂,机器因为僵持不下而过热冒烟。围观的人也不着急,一边加油呐喊,一边碰杯喝酒。音乐一刻也没有听过,二楼是舞池,地板透明可见,人们手挽着手跳异域风情的舞蹈,每一个步子都能踩出一种颜色。

杜鹃花拉着周建君去跳舞。一个黑皮肤女孩坐到我身边,她递给我一小杯雪利酒,我们碰了一下,仰头喝完。

她用英文问我:“你是中国人?”

“是!”

“我喜欢中国!”

“为什么!”

“我在网络上看过很多关于中国的报道。中国对世界做出了很多贡献。中国总是背负了很多责任,甚至有些根本跟你们没有关系。中国是我知道的最有爱的国家!”

她口中的中国让我想起父亲,想起我们在沙漠中所寄宿的那家四口人。一个老妇人,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两个还不会走路的女儿。女人的丈夫害病死了。女人每天早晨都要乘车去城市打工,晚上帮回收场拆解电子零件、分类、贴标签,次日去城市打工时再送过去。她把所有的钱都用四张嘴和日常开销上。关于她自己,她从黑市里便宜买了一点劣质致幻剂,压在枕头底下,等到情绪崩溃到手指抽搐的时候才用,但第二天早上不得不扛住一阵猛烈的头痛。

我在那里寄宿的时候,她对我很好,甚至比对她的女儿还好。她说:“你父亲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坚强的人,他拯救了我们一家,他还会拯救更多的人。”

“嘿!”她贴到我面前,“你在想什么!”

“想关于中国的事情。我觉得他不像你们说的那么好。”

“因为你是中国人。”

“中国人就不觉得中国好?”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父亲好。”

我大声笑了,她也跟着我一起笑。我们一连又喝了好几杯酒。她把前额的头发撩到耳后,昏暗灯光下她的脸、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冒出微光,像溪涧中闪烁的金沙。她的下唇也厚,而上唇薄。每喝一口酒,她都会下意识抿一下嘴。我的心跳伴随音乐节奏开始猛烈跳动。

“我也喜欢你。”她说。

“什么!”

“我说,我喜欢中国,我也喜欢你。”

“可你才刚刚见到我。”

“如果第一眼喜欢不上来,那么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了。”

“这话说的真不错。”

她一整个靠在我身上。天啊,少女微醺的气味,光是闻着就要醉了。她的皮肤热得发烫,我迷恋地抚摸她的后颈,背部和她响尾蛇般扭动的腰肢。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急促落在下颚。她轻轻咬我脖子,像猫一样耐心地舔舐我耳朵的轮廓。我们的嘴唇先是轻轻碰了一下,连灵魂都抖动了。一旦体验到这种美妙,我们就再也无法挽回。当我的手刚刚伸进她的衣领,十二点的钟声响彻整个城市。人们疯了一般抛下正在做的一切事情,涌向街道。我和刚刚接吻的女孩被这股浪潮冲散。酒精逐渐上头,我晕晕乎乎不知去向。一只手扯住我。我顺着胳膊看过去,是杜鹃花。她看着我像看一个半身雕像。另外一只手环住我的脖子,我知道那是周建君。

前所未有的盛大烟火足足响了三分钟,巡礼队在全息投影中像巨人一样,他们站正,举枪,鸣枪十二次。联合国主理人宣布新世纪到来。人们咆哮式欢呼经久不息。现在时间已经不重要,在漫长的等待后,主理人终于再次开口,“人类文明迁徙计划正式启动。”

扩音器的噪音还在持续,人们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十分钟后,直升机和装甲卡车围困了这座城市。执法机器人把喊到名字的人都抓走。没有任何准备,我被拦腰抱起,那是一种不可反抗的力量。我的脑袋还泡在酒精里,天旋地转间又听见周围人们的尖叫声像浪潮一样此起彼伏,但跟刚来的时候听到的尖叫声截然不同。浪潮的间隙,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看见周建君被另一个机器人抱起,他一只手拉住杜鹃花,另一只手按在腰上,我知道那里藏着什么。杜鹃花在惊慌和恐惧中一直哭。她被拖出去很长一段距离,终于跌倒了。她立刻又爬起来,追上去,但现场实在太混乱,周建君和俘虏他的机器人已经消失不见。她站在一小片空地上,直升机的灯光打在她茫然又倔强的脸上,像陌生城市里一个迷路的可怜女孩。我路过她,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望着一个方向和那个方向消失的人群。我努力朝她说话,“再见。”她终于看到我,用一种野兽看见另一头野兽的目光。天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已经恨透我了。

第二部分

我和周建君并排坐在火星表面的沙丘上,他抽一口面罩里内设的电子烟,我再抽一口,就像以前我们在地球上轮流抽同一支烟。眼下平原遍布人类所挖的井洞,每一处井洞都不可思议地相互连接,但从未发生过任何一起坍塌事件。随着时间流逝,挖好的井洞不需要刻意打理,井内四壁就变得异常光滑,让人有种想要钻进去的欲望。听说有人尝试过,进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第二个钻进井里去找他的人同样凭空消失。这个传言形成一个怪谈,慢慢在所有空间站流传开。我们仍不停地挖井,但都会在井边插上一个警示牌:禁止私自入井。

我通过无线电问周建君:“我们到底为什么挖这么多井?”

“直到现在才问?”

而今距离人类文明迁徙计划实施已经过去整整十年。十年前,我跟着父亲在地球钻井寻找石油和水源,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和延续。那么十年后我又和一群人在火星上挖井是为了什么呢?想不明白,又不得不做,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当初我们登上火星,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挤在空间站里,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册《火星空间站生存指南》。

空间站分为三个系统——陆地生态系统、水域生态系统和城市生态系统。三个系统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形成一个闭合循环。人类所生活的区域基本击中在城市生态系统当中。也有极少一部分人更愿意远离人群和城市。

空间站的城市和我们以往理解的城市不太一样。它像一个封闭的小镇,又精确的把小镇分为好些个区域。例如住宅区、娱乐区、医院、广场、图书馆等等,甚至还有动、植物园这样仅供观赏的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与之对应的机器人负责专门管理。

区域之间由一条轨道连接,全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特快列车严格按照时间表停靠。班次之间一般不会超过三分钟。像住宅区和娱乐区这样相对很大的区域都会配置诸如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等常见的交通工具。当然,区域内也制定了周密的公共交通路线,基本达到“去任何地方步行距离都不超过一公里的”标准。

《火星空间站生存指南》只是很小一本册子。它简单介绍了空间站的基础设施、环境条件、仪器设备的使用方法、列车和公交车的时间表等等。在册子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话:忘掉地球的一切,努力在这里活下去吧。

很快我们就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尽管火星空间站全区域都覆盖了网络信号,空间站之间也能通过无线电交流。但火星与地球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也有人尝试过各种办法与地球上的人取得联系,但因为缺乏技术和设备的支持,很快这些人就放弃了。

有人朝空间站喊:“我们该干什么!”

没得到任何回应。起先人们还沉浸在离开亲人的悲痛和忧郁当中。有些人甚至不顾一切冲到空间站外,差不多三十秒的时间就会因为缺氧和寒冷死去。机器人关上舱门时不会去想人为什么要自杀,更不会阻止人寻死。我想,它们被下达的命令只有一个:保护空间站。

悲伤之后,人们再次陷入一种无谓的狂欢。每天只管享乐,不顾一切地使用空间站赋予人类的权利,浪费、消耗空间站储备的资源。他们在广场上举办饕餮盛会,没日没夜地吃喝,有人被食物噎死,有人把肚皮都撑破了还要吃。机器人每天都会清理成千上万吨的垃圾,偶尔其中掺杂一些尸体。清扫机器人一视同仁地将垃圾扔进焚烧炉中,烧成灰烬后排放到外太空。周建君说:“在这里,人类的生命就像是空间站放的一个屁。”

很快,这样的狂欢也不能满足人类内心日渐扩大的空洞,他们要寻求更大的刺激。他们到处破坏空间站,宣称要把这个监狱牢笼砸烂、砸碎。这件事才刚开始执行,就立刻遭到执法机器人的阻止。尽管它们身上并没有配备武器,但是人与钢铁的绝对差距让人类一方根本没有胜算。带头的几个人被关进真正封闭的监牢里,出来后全都沉默寡言,甚至呆滞得有些傻气。

人类是奇妙的种族,当他们发现无法战胜机器人后,他们选择战胜他们自己。空间站进入第三个阶段——人类互相厮杀。清扫机器人在完成一天的工作后,会站在一旁观看人类毫无理由地厮杀同类。它们没有情感,不会批判人类残忍杀害同类的行径,也不会觉得他们扭成一团致对方于死地的方法多么残忍、多么滑稽。它们只是看着,摄像头和程序将整个过程记录下来,以便等会清理血迹和尸体。

这次无端的流血事件整整持续了三十七天。人们才从暴力中清醒过来,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斗争。沉寂重新笼罩了整个空间站,而医院一时间人满为患。期间我和周建君乘列车到每个区域都逛了一圈。

住宅区是所有区域中最大的,除了宿舍房间本身而外,随处可见诸如无人超市之类的日常生活化店铺。医院是住宅区的四分之一大小,医疗设施、机器设备都是最新款,药物的生产日期也是不超过一个月。娱乐区应有尽有,网吧、电影院、健身房、游泳馆、音乐厅等等。

广场是一个巨大环形场所,从上往下有足足一百零八块阶梯,沿坡铺满草坪。广场最底层是一块巨大的空地,不规则地种植花圃和树木。建有假山和石拱桥。桥下淌过一条四、五米宽的溪涧。在广场的四个方向,东西南北分别对应了四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

从外面看,图书馆以完美比例的六边形形状呈现。进入图书馆,无论是书架、回廊、边框设计、灯罩,还是桌椅板凳、挂饰都是六边形。好像整个宇宙就是由无数的六边形构成一样。据《火星空间站生存指南》记载,该图书馆总藏书量超过一亿三千万本。

动植物园是我们观察的最后一个区域。隔着栏杆,我们看了大象,老虎,狮子、熊猫……熊猫。周建君紧紧攥着碳素钢栏杆,不可思议地看着滚成一团的三只大熊猫。原本灭绝的生物却出现在火星的空间站里,让他有一种枯木逢春的喜悦,随之而来的还有蓄积已久的悲恸。到空间站已经快半年时间,周建第一次崩溃大哭。他跪在地上,浑身因为哭泣颤抖不止。从那以后,他几乎天天都会来动物园看大熊猫。

那天我们回到住宅区,发现有几个人正帮着机器人清扫地面,收拾用完餐的桌子。拥有医疗知识的人跑到医院为排队的人检查身体。电气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帮别人装灯泡、检查家用电线路。网络信息工程师建立了局域网,更加方便相互通讯,也帮助实现资源共享。程序员和一帮网瘾少年设计了几款游戏供大家消遣。喜欢音乐的开始编曲作词,喜欢摄影的给喜欢表演的录制视频,制作出首部微电影。青年一辈逛到图书馆看书,跟着机器人学会了图书分类和管理;甚至有人模仿先辈的语言和文字写出第一首诗、第一篇小说。富有冒险精神的人尝试从空间站外寻找其他可能性。我就是那时候萌生出挖井的念头。

刚开始我只是想像大家那样找点事情来做,从仓储里随手找了一把锄头就在空间站附近挖起来。当第一锄头落在赤铁矿上时,我的内心里升腾起一种堪称奇妙的享受。我无端地就知道从这里挖下去准合适。我不知道我挖井的目的,也不知道能够挖出什么东西,但我就是知道这个地方一定不会错。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东西叫做才能,就像世界上第一个人把女人比喻成花,就像贝多芬第一次看见钢琴就会弹奏,就像周建君生来就精通关于机械的一切。这就是才能,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

和父亲在沙漠里待的三个月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像行尸走肉,身体踩在沙子上面,灵魂却被埋地底。我总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或者说像是很久以前做了一个梦,我知道我在梦里,但我就是没有办法醒过来。那段时间我周围发生的所有跟我相关的事情都蒙上一层薄布,我触摸得到,但我无法真正触摸到。别人跟我说话也像隔着一层水幕,声音叩击在耳膜上很沉闷也很模糊。但我无比清晰地记得父亲对我说:“你没有寻找井的天赋。”

是的,父亲。对不起,父亲。这是我当初回答他的话。我认可他对我的评价,我没有寻找井的天赋。现在我觉得这句话不够准确,“我没有寻找地球的井的天赋,但我有寻找火星的井的天赋。”当我意识到这点之后,我就陷入一种本能的狂热。我忘掉井对于人类存在和延续的意义,抛开井对于火星的现实性。我只管挥动锄头,不断朝我的才能挖下去。回过神来时,我的身边多出一帮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没有寻找井的天赋,但他们跟我一样,只有在挥舞锄头的瞬间才能找到最纯粹的快乐。

在火星挖井的浪潮迅速在各个空间站传播开。那些藏在昏暗角落的跟我有着同样的特性的人也被挖了出来。他们必须像亨伯特·亨伯特一样,是一群不自称艺术家的艺术家,一群淌着涎水的疯子,一群无限蔑视自己的忧郁症患者。他们通通好色,满心绝望的想法,不然就无法在广袤无垠的火星地表,找到最可能成为井的“性感少女”。是的,我们的艺术,我们的职责,就是在这片荒瘠平庸的土地上挖出每一个“洛丽塔”。

周建君是最早成立空间站机械部的管理人之一,但近来他跟其他几个管理人产生了意见的分歧。他退出了机械部,跑来跟我一起挖井。

含着电子香烟总让我觉得含着一颗怎么也含不化的糖,味道黏黏糊糊地粘在口腔内壁。休息的铃声已经打过了,不远处仍可以看见几个锄头不断下落。

我说:“最近的锄头越来越锋利,也越来越耐用。挖井的效率几乎提高了一倍,感谢周建君。”

“谢我干嘛,都是机械部的功劳。”

“他们跟我说,改造锄头是你退出机械部前最后做的事。”

他眯缝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机械部的人应该跟你说过,我……他们已经新产出可控螺旋钻头,如果用上那个的话,效率会更高。”

我摇摇头,“钻头那玩意儿,在地球上行得通,但这里可是火星。火星的井必须全部有锄头挖出,无一例外。”

“为什么?”

我没有直接回答周建君,“你说这么多井,也算是一种文明了吧。”

“算吧。”

“那就好了。我有一种感觉,用锄头在火星上挖出的井,再过个十五亿年也不会掉落一块石头。”

“用钻头就不行?”

“绝对不行。”

周建君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回去吧,等会我再去看看大熊猫。”

他十年如一日去动物园照看大熊猫。其中有两只已经去世了,现在还剩下一只老熊猫和两只新生儿。总数没有变,周建君对生活的希望也没有变。

吃完晚饭,我一个人乘列车到广场新建的酒吧喝酒。酒吧是一个黑人花了两年时间用仓库残余的一些建筑材料修建的,不大,同时最多只能容纳不到两百个人。因为娱乐区有专门的酒吧,酒类品种齐全,环境也更加舒适,基本上爱喝酒的人都去那里。而广场黑人的小酒吧只有我们这些老朋友才会经常光顾。

黑人叫迈尔斯,比我小八岁,才刚刚过了二十二岁生日。刚来空间站时,他既瘦又矮,衣服破破烂烂,赤脚。这里对他来说就像天堂一样,因为食物和水是无限的,气温永远保持在最舒适的二十二度。他无须害怕夜晚会有野兽冲进他的房间,也不用担心随时可能爆发的瘟疫。他是最早一批跟着我挖井的人,现在已经高过我一整个头,眉眼间的怯懦也不复存在。

他从图书馆的书上学会了调酒和房屋建筑。后来他决定成为一个酒吧老板兼调酒师,就辞掉了挖井的工作,在广场基督教教堂的旁边自修自营了这个小酒吧,取名叫“回到街上”。

推开沉重的门扇,音响里缓缓流淌出最新的说唱流行歌曲。迈尔斯用一口纯正的四川话招呼我,“来咯,哥。”

他谈了快六年的女朋友是四川人,两人相处时间长了,她女朋友没有学会英语,他也几乎快忘干净。有一次我正坐在吧台喝酒读小说,两个白种人走进来,用英语询问他这里有什么酒。他想了半天才想起问我,“他们说啥?”

今天酒吧几乎坐满了人,只有靠近吧台最里面才有位置。迈尔斯简单清理了一下台面,端上来一碟煮花生和毛豆,还有一扎啤酒。她老婆忙里忙外,帮忙记菜单和端酒。

“今天生意不错呀。”

迈尔斯一边清洗玻璃杯,一边朝电视努了努嘴,“现在正直播咱们空间站和〇七二四号空间站的篮球决赛。听说娱乐区酒吧那边人都挤到街上了。”

“难怪。”我瞥了一眼电视屏幕,我方一号选手抢断了对方进攻球,迅速反击;对方反应也很快,立刻三人组织回防。一号没有选择传球,胯下假动作,变相变速都极快,一下子突破了三人联防。全场爆发出第一次高呼,酒吧的人也随之高呼。但在他上篮的瞬间被对手恶意犯规扑倒。两边球员都冲到场上,现场的声音几乎盖住解说的声音,一片混乱,几乎要失控了。酒吧的人也按捺不住愤怒情绪,有人振臂高呼,大骂那人没有体育精神。有人摔杯子,迈尔斯女朋友立刻吼道:“不准摔餐具哈!”声音之大震慑住了在场的人。但很快她的声音就重新被淹没,但再也听不到玻璃碎的声音。

我转过头来剥花生、毛豆,时不时呷一口啤酒,继续把《小径分叉的花园》读完。迈尔斯忙完一阵靠过来,“今天读的谁?”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听名字就晓得是个不得了的家伙。”

“相当。”

“讲啥子嘞?”

“关于选择的无限可能性。”

“唔,假如说我没有被带到这里,可能我已经死掉咯。不是饿死就是渴死,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死法。”

“但这不是你自己选择,是别人帮你选的。”

“是的,所以我每周末都会去教堂做弥撒。是主让我脱离苦难,是主指引我到这里来面见他,也是主赐予我无限的食物和水,还有全世界最可爱的未婚妻。”

“又偷懒!”世界上最可爱的未婚妻生起气来像蒸汽机。

迈尔斯又连忙去招呼客人。我继续读书,很快书看完了,啤酒也喝完了。篮球比赛进入白热化的最后阶段。只剩十秒钟。对方暂时领先两分。还是一号,还是他持球。他躬身运球,沿三分线边缘冲刺,急停,防守队员摔倒了。对面中锋和小前锋扑上来。他侧身持球起跳。所有人屏住呼吸,他出手了,在球滑过弧线的瞬间,计时器到零。篮球打板,进了!三分绝杀。现场观众、解说和酒吧正看赛事直播的人都沉默了一秒钟,然后疯了,欢呼声一波刚过一波,掌声整整持续了半分多钟。

比赛结束。大家一边讨论最后一个进球,一边离开酒吧。我把花生和毛豆吃完也准备走了。迈尔斯又端来一扎啤酒和炸土豆片,“哥,别着急嘛,刚刚我们还没聊完呢。”

“你未婚妻呢?”

“我让她先回去休息,等会我打扫完再走。”他检查了一下手背和手掌那条黑白分明的界线,“假如哥没有来火星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在地球钻井。”

他爽朗地笑了,“跟现在干的是同一块事情嘛,有啥子区别安?”

“在地球上钻井是为了寻找石油和水源,进一步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和繁衍,具有明确的目的性。而在火星上挖井是不需要意义的。就像你开酒吧也不是为了赚钱。那我们为什么非工作不可呢?对我来说,我只想虚度时间,而不是被时间虚度。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迈尔斯摸摸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又抹了一把脸,“每个字我都听得懂,但连接成句子我就不太明白了。”

“迈尔斯,生活不是简单的正反两面,一面写着有意义,另一面写着无意义。不是说浪费掉没有意义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就是有意义的了。人类往往面对的生活是未知数。我们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这件事有没有意义。之所以去做并坚持去做,是因为人类期待自己做的事情能够成为意义。就像我挖井和你开酒吧。关键就是我们正在做。”

说完我一口气喝干了啤酒,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走了。迈尔斯说怕我醉得厉害,等会送我回家。我摆摆手,推开门扇出去。一阵风吹过,隐约可以听见蝉鸣。往前走,路过基督教堂,有人在里面忏悔。走到桥上,我点燃一根香烟。桥下溪水潺潺,桥上人影绰绰。实际上我一点也没醉,自从来到火星以后我就再也没醉过。

喝不醉酒的晚上也睡不好觉。我总是在梦境的雾霭中找到一双野兽的眼睛。那目光把我整个人都割裂开,啃食我的肉体,消磨我的精神。我痛苦我爱上杜鹃花,在别的女人身上寻找她的器官、她的风味和她的灵魂;我更痛苦杜鹃花无限地仇恨我。一开始我以为是恨,直到我反复咀嚼后才明白,那是比恨更加复杂的情感,但可以明确的是,她绝不可能爱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蹲下来,捂面啜泣到干呕。

刚刚那番话与其说是给迈尔斯听的,不如说是给自己听的。当我爱上周建君给我讲述的杜鹃花时,我情感的某一方面就已经死去了。我无法再爱上其他人。

在我短暂的三十年人生当中,除了杜鹃花,我只真正意义上接触过女人只有两个。一个在地球,一个在火星。

在沙漠寄宿的时候,我无意间撞到过那位母亲注射致幻剂的场景。她倒在床边,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我本想去叫医生,但她一把抱住我,苦苦哀求我不要走,不要再丢下她一个人。她脱光衣服跟我抱在一起,过程中她一直小声呢喃她死去男人的名字。这件事谁也没提过,但往后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都会悄悄走进我的房间。我们总是在黑暗中无声地抱在一起,没有接吻,也没有抚摸,甚至想连呼吸都省略。

回到学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再感受到一点性欲,仿佛性欲像沙漠里夜晚的房间,灯光被关掉后就再也打不开了。直到在大海那天早上,我目睹了杜鹃花光滑裸露的背脊,我才真正从那件昏暗无声的房间里逃出来。

第二个女孩是四年前我到〇八二〇号空间站参观学习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和我同龄,来火星之前她是“电子怪物”。她可以在虚拟现实网络在线连续七十二小时。她曾经一次性注射超过七种不同种类的电子致幻剂。她告诉我说,那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了卡通人物,手脚可以无限伸长,可以像拧湿衣服那样把身体拧成麻花。一般注射完致幻剂后脑袋都会昏昏沉沉,整个人像躺在落日的海面上一样温暖。但那次不同,她无比清醒地感知到周围的每一次细微的响动,甚至连大地的呼吸都可以听见。她仿佛神明,可以预知未来。

“实际情况是。”她一边含着口香糖一边说,“我倒在地上抽搐不止,眼睛、鼻子、耳朵都有不同程度的渗血。送到医院后甚至签了病危通知书。不过说到底,现在我也好好的嘛。”

除此之外,她还是赛伯朋克的狂热爱好者。她把自己的身体纹成鬼。一种由黑、紫、绿、蓝、红色组成的恶鬼,寓意是:人性和兽性的重叠。一关上灯,她身上的鬼就会散发比平常更加幽深冷艳的光。每次抱着她我都觉得自己正无限地接近地狱。

我们交往将近一年时间,我甚至搬过去跟她一起住了。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地上她的衣服跟另外陌生的衣服交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我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点燃一根香烟。在他们发现我之前,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走到街上时,烟甚至还没熄灭。

没有愤怒或是仇恨的情绪。回自己空间站的路上,我才迟钝地感觉到失去某种东西的悲伤,像冷冷的雨缓慢地淋在草地上。跟我在桥上那样掩面蹲下,让眼泪尽可能悄悄地游弋开。

回到住宅区,本想去找周建君说话。但敲了很久的门也没人应,大概是睡了。第二天他没有来上班。我去机械部问,他们全很怪,嘴巴逃开我,眼睛又始终追逐我。第三天周建君还是没来上班,还有很多人都没来上班。街上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急匆匆的,似乎正忙着什么重大的事情。我乘列车去动物园,那里住着一个巡园的老头。他告诉我,“周建君出事了。”

我赶回住宅区,街上一个人也没用了。我接到迈尔斯的电话,“快来!建君哥在广场,被他们绑起来,说啥子要他接受审判!”

我又赶去广场,站在最高处,阶梯下黑压压地站着人群。穿过一张张狂热扭曲的面孔,穿过印着他们脸的金属尖刀,我看见了最中央的周建君。他被捆绑在一个木桩上,脚下堆满易燃材料。

“肃静!”机械部的管理者之一穿一身黑袍,站在众人之上喊道,“现在成立临时法庭,就周建君背叛火星居民一事开始审判。”

“我没有背叛!”周建君吼道,“机械就应该是纯粹的机械,金属只需要保持它原本的颜色就好了。你们不该把它们丢进政治的染缸里。人类从来都不需要武器。我们已经和睦共处十年了,那么就能再度过同样一个十年!”

“不,这根本不是政治不政治的问题。我们被暴力驱赶到火星,那我们就必须以暴力形式回到地球。暴力是必须的,只有暴力才能迫使另一种暴力屈服;武器也是必须的,战争的本质就是武器。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革命,是彻头彻尾的战争。我们发动战争,但一把枪都没有,我们拿什么打响,又拿什么赢下!”

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继续补充:“周建君,你总是说人和机器是不同的。人是人的颜色,机器是机器的颜色。两者混淆不到一起。我认为你说的很对。我们是人,我们不是机器。可地球上那群家伙把我们当成什么,是人吗?当然不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自愿来到这里,我们甚至从一开始就失去作为人最基本的权利,还谈什么人和机器!在这里,我们和机器没有区别!我们只有回到地球,我们才能真正做回人。而要完成这个过程,我们必须掌握武器,掌握足以回到地球的力量!”

周建君说:“当然!我们当然要回地球!我比任何人都想回到地球。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想回去的方法。暴力和战争绝不是的我们唯一选择。作为人类,我们绝不能被限制在一个自以为的框架内。战争是所有办法里最极端、最不可挽回的一种。一旦我们向地球开战,我们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人群中一个声音打断周建君,“那还用说!我们已经是火星人了呀!”

众人簇拥这个声音,“火星人!火星人!火星人!”

穿黑袍的管理人之一大喊:“肃静!”

周建君深呼吸三次,止住了手指的颤抖,“但凡战争必流血。暂且不谈即便我们拥有武器能否战胜地球人。现阶段我们所掌握的技术、拥有的设备和资源,完全和地球没有可比性。我们无法想象地球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十年前,他们建造出空间站,把我们送上火星。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能完全理解整个空间站的运行结构。我们现在去攻打地球,无非以卵击石,只有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

人群沉默了一阵。有一个女孩站出来说:“我们这代人被称为绝对自由又毫无希望的一代人。十年前,我们在地球上所度过的生活相信很多人都知道。逃课,从不参加社团和体育锻炼,成天泡在虚拟现实网上,磕致幻剂。刚来火星的时候,我们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很多同龄人忍受不住这里的生活,选择了自杀。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体素质低下,心理素质脆弱。总的来说,他们就像纸一样。我相信,在地球那样的温室里,这样的现象十年时间绝对改变不了。”

又一个女孩站出来,“我父亲曾经在一家军工企业任职。中国武器研究开发已经停滞将近二十年了。尽管地球科技技术远远超过我们,但他们的武器储备和制造技术绝不像你想象中那样不可战胜。”

“周建君你就是怂,你就是怕!你怂,你怕,但我们不怂,我们不怕!我们已经做好流血的准备!所有历史都是用血肉堆砌而成!为了我们的后辈不再躲在这个巨大的金属盒子里,我们绝不退让,我们一定要夺回地球!周建君!把枪交出来!”

“把枪交出来!把枪交出来!把枪交出来!”

周建君品咂出一点盐渍的味道,绝望弥漫整个口腔。他觉得他自己太蠢了,从一开始自己就该闭嘴,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回答。正因为他刚刚的辩驳,才激起群众本能的反抗心理。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完全站在群众的对面,再无劝说的可能性。机械部的目的达成了。这场革命热情再也无法浇灭。

穿黑袍的管理人之一再次喝止群众高呼,转身对周建君说:“周建君,我们唯一的诉求就是你交出枪和制作工艺流程。只要你交出来,无论你加不加入革命,参不参加战争,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其中一员。”

周建君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处死我吧。如果我的死能阻止一场战争,能让两个星球多十年的和平。那么我的死就不是毫无意义。”

穿黑袍的管理人之一说:“周建君,你知道吗。静止是相对的,只有运动具有绝对性。这场战争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将对地球宣战。既然你不肯提供武器,那么你现在已经完全没用了。”

他点燃一根火把,扔到周建君脚下。火焰立刻吞噬了他的整个四周。他将死于中世纪女巫的极刑。他最先想到的是政治的幽默感,然后是这种荒诞死法的贴合性。他想起很久以前杜鹃花说,“在一个疯狂的时代,最正常的人才是最疯的。”在革命之中,反对革命就是异端。异端被火烧死才是公认的正义。周建君最后思考的是自己究竟死于自身的命运还是他人的浪潮。

我站在基督教堂外,目睹了周建君死亡的全过程。耶稣的十字架就在身后,我想请求他们,把我也钉上去。活着也好,死亡也好;幸福也好,痛苦也好。求求你们,把我也钉上去。

有人拉住我,是迈尔斯,他递给我一个包裹,把我架起来,“快跑!我听到他们说,下一个就要逮你!”

我记不得我往哪里逃,我只记得每一个路过我的人都露出同样的表情。我被塞进了臃肿的太空服里,我被扔到太空里。浩瀚、孤独又无限的宇宙。我开始太空漫步,我的思想也太空漫游。

父亲说:“你没有寻找井的天赋。”

妈妈总是沉默,语言在她舌头上跌倒。

外婆说:“向前看。”

杜鹃花说:“我嫉妒你。”

迈尔斯说:“感谢上帝!”

我打开包裹,里面躺着那把自动手枪和一张便条。周建君说:“人总是要死的。”

那么我该说点什么。我说:“我想歇一歇。”

于是我坐下来,抽出手枪弹夹,正如我第一次见到这把手枪那样,那枚铅芯钢壳弹静静地躺在里面。几分钟后,火星表面短暂地飘过一段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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