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上的混乱

作者: 刘正坤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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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丁数


  我第一次见到她十五岁。腊月二十四那天,父亲冒着雨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招聘信息单。锅里冒着热气,我准备烧水洗头,没和他搭话,反正他不爱说话,父亲拿起电话拨号,我不知道打给谁,电话里他说,要去县城玻璃厂工作,春节薪水高。

  六岁那年我母亲得了心脏病去世了,我也有心脏病,算遗传,关于母亲生前的所有事我记不清了,父亲很少说,别人问起母亲,我只会回答,我妈叫罗锦。父亲也没什么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很普通的一个人,和其他村民一样平平淡淡地忙着生活,一直以来父亲为了照顾我上学在村子附近小镇上找零活,赚不了钱,一到我放假就要找更高薪水的工作,不管多远都要带上我。

  父亲说:“今晚要早睡,明天早上我们去县城。”

  我说:“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坐了四个小时的客车到县城,父亲没租房子,我猜他是没钱了把我安排到别人家里,我不喜欢住别人家,很不自在,虽然她们对我很好。

  这天中午,我第一次见到郭婷和李姨,她们很热情,父亲没和她们讲客套话,后来听郭婷说,李姨和我父亲还有我妈妈三人是发小,我父亲从小就喜欢李姨,我妈妈喜欢我父亲又是李姨的闺蜜,最后李姨为了闺蜜做了牺牲,我妈妈和父亲才在一起的。

  父亲说:“寒梅,孩子就在你家住几天。”

  李姨说:“你放心。”

  父亲说:“我走了,厂子还等着面试。”

  李姨说:“还没落脚,吃过饭再去啊。”

  父亲没接话,转身匆匆离开。

  李姨替我拿上包带我去她家,她家宽大明亮,墙上挂满了水墨画。李姨让我坐下,我屁股不敢全部坐入沙发里,生怕不小心把沙发坐脏了,李姨看我笑笑,坐到我旁边。

  她用温和的语气问我:“你肯定不知道我,我是你妈妈的妹妹,可以叫我姨妈。”

  我点了点头。

  李姨捧着我手掌替我剪指甲,她问我学习情况,我说,偏科,偏的是语文,数学不好。她让我好好学习,之后我看到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从楼上下来,她看了我一眼,拿起桌上的水壶倒水,看电视。

  李姨说:“这是我女儿郭婷,比你大一岁可以叫她姐。”

  我说:“嗯。”

  李姨让郭婷带我去房间,我带着包跟着郭婷上了楼到房间里。她倒是自来熟,性感外向,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了卫生间,厨房,画室等,最后我们来到她的书房,她说,她的书房是她最隐秘的地方,不方便说的话,不想让人看到的想法都藏在笔记本里,你不能随便进来翻看。

  书架的第一排摆放着《丰乳肥臀》《一句顶一万句》《废都》《尘埃落定》《百年孤独》书架的第二排也是《丰乳肥臀》《一句顶一万句》《废都》《尘埃落定》《百年孤独》,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也是这几本书,我没见过会把几本一模一样的书塞满整个书架的人。

  她说:“不单单是书,我的衣服鞋子都一模一样,黑色平底鞋,灰白牛仔裤,白色的衬衫。”

  我上下打量了一眼问:“不冷?”

  她说:“我穿好几件衣服。”

  我问:“你怎么会喜欢一模一样的东西?”

  她说:“关于一个宇宙的秘密。”

  我说:“什么?”

  她说:“平行宇宙。”

  说完她把两本《尘埃落定》从书架上取下来,两本书分别在她左右手中快速翻动,纸页刷刷地响,桌面上微弱凉风朝吹来,我看着流动的字,不明所以。

  她介绍说:“这两本书就是平行宇宙,他们随着轨迹不停地运行着,在时间上可以彼此看来相互倒流,比如左边这本书从第一页翻动,右边这本书从最后一页翻动,左边看右边,右边看左边它们的时间是倒流的,当然平行宇宙时间不一定倒流,有可能两本书都从第一页翻,故事发展一模一样,有可能其中一本在后几秒翻,故事发展快慢不一样,当然关于平行宇宙的秘密还有很多值得深思。”

  我表示很难理解。

  然后她把两本书放到一起,左右两本书页面相互遮盖住翻动。

  她说:“这两本书的距离很近,你看看一页遮着一页,已经相互影响到了书中的内容。”

  我问:“这说明什么?”

  她说:“这就是类时间隔,两件事距离太近,相互进入光锥函数里,就会彼此影响未来的世界,如果有这样的平行宇宙存在,我们就能改变命运。”

  我问:“真的有平行宇宙吗?”

  她回答:“我们一家这一刻进入到你的人生光锥里,将来会影响到你,这是我敢肯定的一件事,对于有没有平行宇宙人类仍在寻找答案,我相信有。”

  郭婷的父亲是搞科学研究的,她从小就听父亲讲很多神秘的科幻故事,深受父亲的影响,对于科学很是热爱。她不喜欢李姨教她写字和画画,可以说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我喜欢李姨写的毛笔字,字体偏圆有力,朋友们都求着李姨帮写春联。

  李姨有空就教我写毛笔字,我有这方面的天赋,能看出字体行笔结构,我的手也很巧,李姨经常说,第一次替我剪指甲,看到我这双手小巧玲珑,就知道我是心很灵的人,写字画画一定很好,这也影响到我后来一直参加各种绘画比赛,拿了不少奖项,就像郭婷说的,他们一家就在那天进入了我的关锥函数影响我的未来生活。

  李姨说:“我写字就八个字,线性圆转,逆势翻折,字最精彩的部分是,变化多端,随性而发,自由度非常强,用笔非常活,一个字就是一片天地,写的时候你要放得开,字才有灵性。”

  我说:“嗯。”

  李姨说:“你要大胆写。”

  我在宣纸上照着她的笔锋写了丁数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字形上很像,没有骨,看上去少了气势。

  李姨看了说:“写得不错,有天赋的,学得快,你丁字一竖可以再圆转一点,这样看上去才舒服,人的审美都有一定的高度的。”

  这一点我很赞同,不管是不是搞艺术,就算搞科学,有人会说这个公式看上去很美丽,直观的审美高度就是我们对这个物体的敏感程度,我天生对字画敏感学得快,一个上午就把字写得有模有样,后来我们学画画,李姨不让我描画的形状,她说,那样画就没有力很弱,直接教我写意,她第一教我画的是荷花。

  “荷叶就要一笔压一笔画着去。”李姨说,“荷杆一定要一笔完成,转弯要顿笔,画出才有力。”

  我照她教的做,我也有自己的技巧,画荷叶一定要用青墨画,重墨用来添叶边,这样荷叶才有立体感。李姨夸我聪明,她很喜欢我,希望我是她的孩子,继承她的美术,她这种想法在郭婷看来就是一种自私的行为,她不喜欢李姨,更喜欢她父亲,她父亲一直很忙陪伴她的日子很少,春节也没空回来。她也有天赋的一面,她的天赋就是数学几何题,几乎不用学就能解题,她认为宇宙运行轨迹都有几何规律,平行宇宙也能在数学中找到解。

  快到春节,李姨家写对联的朋友天天有,李姨让我写,然后盖她的章,朋友们不乐意了,一定要李姨写得才好,李姨顾不上我们,郭婷就带我去广场玩。

  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废弃的工厂,宿舍楼很高,爬到楼顶可以看到整座小城,满城的烟花尽收眼底。我们坐在高楼边缘,各怀心事,看着一团团烟花在眼前绽放,烟花的绚烂色彩映在脸上,像在我们面前炫耀似的。快到春节这几天风大,也很冷,我抱紧大衣。

  郭婷说:“做星星很好,不管过多少年,人们都知道那是北极星,这是海王星,人类不会遗忘他们的名字,做人不一样,以后人们会遗忘我们的名字。”

  我说:“原来你在看星星。”

  她说:“你害怕人们遗忘你吗?”

  我说:“不害怕,人们从来不会记住我。”

  她说:“可怜,以后我会陪着你,记住你,找一颗星星取上自己的名字吧。”

  我指了指夜空中最淡的那颗说:“那颗就是丁数星。”

  她指了指最大的一颗说:“那颗就是郭婷星。”

       我说:“无聊,回家吧,冷。”

  她拿出一枚硬币,说:“我还想待一个小时,但我们用硬币来决定,你选花还是字?”

  我说:“花。”

  她把硬币抛向空中,硬币在空中翻转着掉了下来,然后她抬起脚把硬币踩在脚下,慢慢地移开黑色平底鞋,是字面,我输了。

  她说:“硬币没打开之前,它处于正面和反面的平行叠加态,我们选择打开它,就是进入了其中一个平行宇宙,事实上薛定谔的猫,不是打开盒子导致波函数坍塌,猫生或死的结果,而是滑进了一个平行宇宙,人生要做无数个薛定谔猫这样的选择,我们滑进一个又一个平行宇宙中,但我们无法感知到。”

  我疑惑问:“我们无法选择,我们是随机地进入平行宇宙?”

  她点了点头说:“有一个思想实验证明了这一点,比如我们两人拿着相互纠缠的量子对,从这里出发往反方向走,走到几十亿光年之外,我在你的前一秒探测量子,我的量子方向向左,那么你在后一秒探测你的量子方向向右,按照传统说法是我的探测导致量子波函数坍塌,决定了你的量子方向,就算你不用探测也知道量子方向,那么从地球观察者看来,这个过程距离太远,事件发生时间太短,就是一个类空间隔,他可能看到是你先探测量子导致我波函数坍塌的景象,这就无法确定谁导致谁波函数坍塌,只有一种解释才合理,那就是我们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我们进入到了一个互相光锥之外的平行宇宙里。”

  我说:“这很深奥,我无法理解。”

  她说:“为什么我们宇宙那么精妙,差一点物理定律就无法诞生生命,我们却诞生了生命?因为无数个平行宇宙有不同物理定律,我们这个宇宙是拥有所有可能的物理定律的宇宙,以至于我们有了生命,上帝从来没有创造过人。”

  听了她这番话,我很认真的思考了,不是太懂,神秘就足够了,我想她说的很对,如果我能决定我的选择,那么像我这样不喜欢住别人家里的人就不会遇到李姨和她,如果我能决定选择,我这一刻早就回去了,不会忘了寒冷,听她讲神秘的东西,我就是滑进了一个平行宇宙里。

  古老的星星陪着我,宇宙中无数个叠加状态的自己陪着我,我们从来不需要陪伴,宇宙从来不孤单,这是郭婷今晚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想要父亲回来,不是因为孤独,是大人们都很忙,很辛苦,应该歇歇。

  我问她说:“像你爸爸这样搞科学研究的人相信平行宇宙吗?”

  她说:“相信,我爸爸研究的粒子好像和平行宇宙有关系。”

  我说:“你说的那些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

  她说:“算是吧,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爸妈分开过,爸爸一面工作一面带着我,他的同事们给我讲很多科幻故事,后来我越来越相信那些神秘的东西真实存在。”

  我说:“可以理解的,我也信你说的话。”

  她说:“有时候奔跑,眼前晃过的场景,让我感受到交替变幻平行叠加的世界,所以我喜欢奔跑。”

  次日李姨去郭婷姑妈家杀猪,按照这里的习俗,从腊月二十开始,乡下就要杀猪,邻里乡亲轮流帮助杀的,今天杀你家,明天杀我家,在这十天里有吃不完的猪肉。郭婷不爱凑热闹,留了下来,我陪着她。

  我们去湖边玩滑板,湖边人不算多,快过年了市里的人要么回乡下,要么很忙,整个湖岸显得冷清,整个湖面被游在水中的海鸥遮住了,看不到湖水,那些海鸥一看到人来,就腾起翅膀朝我们飞来,这些海鸥被人喂惯了,一点都不怕人。郭婷撕下一块面包,伸着手,海鸥挥动翅膀悬停在她手上,一只接一只来啄面包,我也撕下一块面包学着她喂海鸥,海鸥嘴尖啄到手挺疼,之后我把一大块面包放在围栏上,海鸥密密麻麻地歇在围栏上强食。

  我刚玩滑板车,郭婷拉着我,叫我慢慢来。她的豚跳姿势很帅,能跳上台阶,我想学。

  郭婷说:“你得先练习两脚起跳。”

  我很笨,学了好一会就是学不会,郭婷说:“你不适合玩这个,你就有一双灵巧的手,就像我妈说的适合写字画画。”

  我不服气说:“有本事比赛试试,看谁速度快。”

  她说:“好。”

  我们绕着湖边比赛滑,狂风吹得脸部生疼,鼻子也酸,耳旁猎猎作响听不见其他声音。我看着前面那个白色的背影加快滑板车,从一开始我就落了她的下风,尽管怎么追也追不上,就一直盯着那个背影卖力地滑,不知道绕了几圈,她没停下的意思,不多时她的背影在我视线中越来越小了,逐渐变成一个点,我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紧接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也累了,停了下来,医生说过心脏不好不要做剧烈运动,于是我坐在柳树下休息,不紧不慢地呼气吸气。等回过神来,环顾四周不见郭婷身影,我起身慢慢环绕湖边滑车,一面喊她名字一面东张西望,绕了好几圈不见她。

  我猜测,她肯定丢下我独自一人回家了,找了一个电话亭打她的电话打不通。我气得咬牙,打了一辆车回家,翻遍家里所有角落都没见到郭婷的影子。我急得给李姨打电话,李姨说,没事她就是野,一个人玩去了,晚上会回来。

  等了一个晚上她没回来,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给李姨打电话,李姨说,那我待会就回来,你先去你们玩的湖边去找找,一定会找到的。我到湖边去了,找了一早上没找到,越想越害怕,心想,难道她掉入湖里了?如果这样的话一定死了,我肯定有责任,没看好她,我要怎么面对李姨?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部位突然刺痛,跟刀插似的,一时喘不上气来,眼睛顿时变得又黑又重,双脚却很轻站都站不稳,身子歪了下去,伸手去扶柳树,指甲深深掐入柳树皮里,身子软了下来,像海绵做的一样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最后,我清晰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与不同音色的人在大声呼唤着我姓名。

                             二 、郭岩

                                     1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女儿消失了,直到除夕老婆报了警于是我从南极总部赶了回来。与女儿一起玩的那名小男孩心脏病发作在昏迷中,警察了解不到详细情况,只听了老婆的大概描述,查了查小湖附近的监控,在监控画面里女儿滑到一棵柳树后面再也没出来,警察推测她是掉入了湖里派人下湖底搜寻。

  我与寒梅一同站在湖边等待结果,我看着她,她老了,灰白的发丝冒着寒光,白发比我多得多,我们两年时间没见过面了,夫妻之间变得陌生,或许我们从来没有熟悉过,一开始就是陌生人。

  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三十多岁没结婚在别人眼中已经人老珠黄了。我三十六岁那年在父母的安排下与寒梅相亲,就在这湖边,那时候湖水是绿色的,湖里种满了荷花,没有海鸥,湖岸上是一片草地,城市没有扩建到这里,算是城边,来这里的人也很少。

  这座小湖有一个普通的名字,叫年湖,这个名字背后有一个惊悚的故事,小时候听我奶奶说的,湖底有一个怪兽叫年,每到快过年的时候就会从湖里出来吃人,年这个怪物在全国各地都有,都在过年时出来吃人,所以人们在这段时间很热闹,敲锣打鼓,目的就是吓年,后来一到春节就放鞭炮,年特别害怕鞭炮声音,听了不敢上岸。这个故事很多老人都在讲,讲得各有不同。我奶奶说,年是晚上出没,晚上一定要收衣服,从此我晒衣服晚上一定要收,稍微长大一些我想年应该是一个恐怖的人不是怪物,不然怎么会要衣服?只有人才穿衣服,再后来我就不相信年的存在,因为没人形容出它的具体模样。

  关于年有很多版本的故事传说,我特意翻过本地的历史资料,年湖附近人悄无声息消失这件事却真事,比如最接近的1967年就有一名妇女在湖边消失了,再往前晚清时期也有人消失过,消失时间和传说中年出没的故事差不多,都是腊月份。

  寒梅和我约会那天,她在湖岸上画画,画湖里的荷花,我给她讲了年的故事,问她害不害怕,她说三十多岁人还怕这个又不是小孩。我就觉得她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不怎么开玩笑,蛮可爱。

  她说:“你条件不错,人长得也不赖,三十六岁没结婚,身体有什么毛病吗?”

  我说:“平时工作忙,没时间,女同事都是结了婚的老教授。”

  她说:“我比你小两岁。”

  我说:“没关系。”

  她说:“我身体有毛病。”

  我说:“怎么了?”

  她摘下左手毛线手套,没有大拇指。

  我说:“小毛病,没问题,你这手指怎么弄的?”

  她说:“小时候家里来了一个木匠,帮我家做衣柜,他开着电锯去上厕所,我好奇伸出拇指去碰就切了。”

  我说:“我父亲就是木匠。”

  她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人就是奇怪,锋利的东西喜欢用拇指去刮。”

  我说:“那是试刀锋,快的刀能从拇指上刮出来一小层皮。”

  她说:“你认定我的话我们可以结婚。”

  我说:“嗯。”

  父亲从来不让我碰电锯,不管是开着还是关着,我碰电锯他就说,有一个小女孩和你差不多大,碰了我的电据大拇指被切掉了,我已经听烦了这句话,有时候他会说得精彩一点,说那女孩的血喷得老高,弄得地下都是血,鞋子踩在上面像踩在玉米糊糊上稠稠的,说完还会感叹一下那女孩的未来,怎么办呢,没有拇指将来怎么办?这些年他一直暗地里关注着那个女孩,没少打听。

  很快我和寒梅结婚了,我们就约过一次会,算是闪婚。我就十天的结婚假,新婚过后的第十天我去工作了。我们工作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大山深处的一个地下实验室,主要研究宇宙里的暗物质,暗物质不参与电磁相互作用,但参与引力相互作用,没有暗物质的话星系早就解体了,是一定存在的东西。

  至今人类都没有找到暗物质,我们发现星系运动越来越快,其中暗物质参与作用,不断地观测与建立模型是我们的主要工作,一个又一个的数学模型在我们手中诞生,一个又一个的数学模型从我们手上毁掉,科学研究就是这么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拥有着全世界灵敏度最高最先进的宇宙探测器,但我们只能在这些机械背后做分析,我是多么渴望去南极总部,据说那里可以直接接触到宇宙微观粒子实验,有着一群科学精英,研究极度保密,一般人不会知道是干什么的,每三年总部就会下来调取人。

  为了争取到去南极的机会,我一直埋头工作,父亲病重我都不知道,直到他去世我才回去,没过多久母亲也去世了,回到家才知道寒梅怀了孩子,已经四个月了,不明显。

  当时寒梅要求说:“换工作吧。”

  我说:“现在换工作来不及了,干其他的我不会,年纪大了学东西慢。”

  她不相信,说:“借口,不换工作也行,以后多回来,不说陪陪我也得陪陪孩子。”

  我说:“我们工作性质就那样,不管保证常回来。”

  她说:“那就别去南极,太远了。”

  我说:“那是我的梦想。”

  她说:“你自私。”

  我说:“自古英雄顾不上家。”

  她没说,去做饭了,那晚不知怎么想的,没和她打招呼偷偷离开了。这一生我注定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从一出生就是,小时候父亲骑着三轮车,我坐在后面跟着他翻山越岭寻活,觉得人都是在东奔西走中活着的,对家没有概念,那些回忆家乡的诗歌,永远无法走进我的心里。

  我这半辈子回家的次数用手指头数得过来,每次离开都带着不同的情绪,最自责的一次是寒梅羊水破了,一个人很无助地从楼上下来去医院,不小心摔倒了,没人扶她站起来,她爬着下去,满脸都是灰尘,邻居下班回家刚好看到,她就抱着邻居放声大哭。

  这些都是邻居告诉我的,所幸有邻居,不然寒梅和孩子都有生命危险。孩子健康地降生了,是女孩,眼睛像我,嘴唇像她妈妈,邻居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郭婷,孩子在我怀里,是不同于研究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来自最原始最古老最自然之处,可是孩子还没满月我就离开了,一想起来就自责。

  孩子还小的时候我陆陆续续回去过几次,都是匆匆忙忙地来回,一回去第一时间就是见孩子,忽略了寒梅。

  突然寒梅说要和我离婚,承认自己有了外遇,我不答应,她又说,孩子也不想要了。丢下孩子自己回老家去了,我带着郭婷来到工作基地,我们的研究也不算保密,上面是允许我带孩子工作。

  在枯燥无味的工作生活中郭婷给大家带来了乐趣,同事都很喜欢她,一有空就争着给她讲科学知识,狭小的房间根本挤不下,我说,孩子还小别讲这些。他们说,就要从小启蒙,天才之所以是天才不是天生就有的,是从小就启蒙。我说,不希望她长大了搞科研像她妈一样多好。

  没过多久,寒梅给我打电话说,想孩子,把孩子带回去。我就知道她拿孩子赌气。

  我对女儿说:“我送你回去,你妈妈就是拿你气我的,她很爱你。”

  她说:“我更喜欢这里。”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这里没什么好的。”

  她说:“回去要跟妈妈学写字画画很烦。”

  我说:“那就别学,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我会跟你妈妈说的。”

  她说:“我就喜欢听哥哥姐姐们讲科幻故事。”

  我说:“以后我会给你讲更多的故事。”

  她说:“你骗人,就给我讲平行宇宙吧,陈姐还没讲完呢。”

  我说:“上车我就给你讲。”

  她挺乖,上了车,我给她讲了一些关于平行宇宙的事。女儿喜欢科学与科幻故事是我唯一知道她喜欢的东西,这些年没有认真陪伴过她,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一概不知。

                                       

 2

  在这个年末,我被调了南极总部。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探测器,很震撼,在冰面上立着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建筑物顶端安装着一座像雷达一样的敏感器,敏感器机械般三百六十度旋转着,一刻也没停下来,有几只企鹅像哨兵一样围在建筑物底走动。

  杨随放教授对我说:“只要你进入这扇大门,就得接受一辈子的管控,你与家人联系都要被监听。”

  我期待已久的总部,就算让我死也值了,我问:“为什么选我。”

  他说:“烦呗,谁像你一样每年要申请三次,不让你来要申请一辈子?”

  我笑了笑,跟着杨教授进去了,杨教授给我安排宿舍,进了屋子脱掉厚笨的衣服,一点都不冷,我倒了一杯水坐下,杨教授领着两名青年进来给我介绍,一男一女,男的个子挺高,干净整洁,寸头,女的有点矮,微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头发扎得散,看着不怎么打理,男的叫陈暮,女的叫佘盈,我们握了手。

  杨教授说:“这两位年轻人,吃得苦,耐得住,之前走了三个。”

  我说:“我也耐得住,吃得苦,当年学习成绩也不错,为什么不让我早点进来?”

  他笑了笑,说:“你是来抱怨的?”

  我说:“算是。”

  杨教授说:“得了,你来这里只有一个任务,做出宇宙收缩的模型来,不管多长时间都可以。”

  我说:“宇宙不是膨胀吗?”

  他说:“是,我叫你做的是宇宙收缩的模型,有一个前提条件,你们不能相互讨论,只能各干各的。”

  说完,杨教授穿上大衣走了。

  我看了一眼陈暮,他说:“我们做了一年的模型了,我做出来了一个,佘盈也做出来了一个,得用另外方法继续做。”

  我问:“什么方法?”

  陈暮说:“不能说的。”

  做一个理想模型就像艺术,需要灵感,有的时候半天憋不出一点头绪。这些天,我就是这种状态,心理压力大,我想象中的南极总部和之前区别不大,只是工作保密性好,现在明白南极总部根本就不让我们知道是做什么的,整个人就像掉入了一个黑暗深渊里,想出来,却有人告诉你只要等着就会有财富一样,心挺慌。

  看到企鹅懒懒散散从眼前走过我才会舒服。一有空我就出去看企鹅,大多数母企鹅怀里抱着孩子不敢大步走路,生怕没长齐毛的小企鹅在怀里不慎掉到冰面冻死,母企鹅宁可小碎步,自己摔倒,也不让小企鹅落地。风大的时候企鹅们会挨个站在一起相互取暖。

  佘盈走了过来,蹲在我身旁,肚子上的肉显得很赘,她察觉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

  她说:“风雪还挺大的。”

  我说:“是,企鹅们都开始依靠站立了。”

  她笑了笑,说:“之前看到过一只掉队的企鹅妈妈,带着孩子,为了觅食,把孩子丢在外面自己下冰洞找吃的去了,妈妈跳上来的时候,它后面有一只海豹张着血盆大口咬下把企鹅妈妈吞了。”

  我说:“你救小企鹅了吗?”

  她说:“没有。”

  我说:“为什么?”

  她说:“就是不想救。”

  风雪越来越大了,不远处的企鹅像坟场上的墓碑一样立着,一动不动,一只小企鹅跟丢了它的妈妈,冷得哆嗦,看见大企鹅就往怀里钻,大企鹅一脚把它踢翻,它滚了几个翻,站了起来继续找妈妈。

  我说:“只有妈妈才不嫌弃孩子。”

  佘盈说:“是的。”

  我问:“关于南极总部的研究你知道多少?”

  她回答:“应该不是研究暗物质。”

  回到宿舍,我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风雪,遮盖住了视野。我脑海中闪过,宇宙也有高维度,那么引力子没有膜连接,可以在高维和低维之间来回流动,引力子流向高维度会发生什么?

  答案是,星球与星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是宇宙膨胀。

  那么引力子往回流,星球与星球距离会被缩拢,我们站在地球上可以看到鹅卵石那么大的星星,这正是宇宙收缩。

  窗外这些风雪很像从高维世界降下来的引力子。

  就在这一刻我有了灵感,只用了三个小时就把宇宙收缩的模型给做好了。

  我拿着模型去找杨教授,守门员不让进去,杨教授闻声走了出来,我往里瞄了一眼,透过玻璃看到左边的引力探测器是关着的,右边粒子探测工作人员正在工作。

  我把模型递给他,他接过,看了看。

  我问:“这可以吗?”

  他说:“还行,胆子挺大。”

  我说:“还要另外做吗?”

  他说:“看看,等通知。”

  我还想问为什么没开引力探测,他转身就走了,大门被关得死死的,我往里瞄,守门员给了一个眼色。

  真的太奇怪了,搞宇宙压缩模型又没开引力探测器,不探测引力探测粒子?没有对撞机,他们研究的肯定是宇宙射向地球的粒子。

  这事儿不单我一个人知道,陈暮和佘盈也知道,他们也猜测南极研究太空射来的粒子。几个月之后我们三人不用做宇宙压缩模型,被调到了探测室里做探测,探测的是宇宙射来的电子中微子,这种东西质量接近零,速度接近光速,在它眼中万物都是筛子,可以轻松穿过,在宇宙中没有障碍物,从这点来看比光速还快,光子在宇宙中飞行会遇到障碍同时也会被吸收。

 每天我们都要遭到数万个中微子的穿击,想想人的样子应该是千疮百孔的。

  我问杨教授说:“难道要做中微子通信吗?”

  杨教授说:“中微子通信比电磁波强,电磁波传输中会受到干扰,中微子不会,目前来说中微子通信技术已经有了,但是我们可以用在更多的领域里,搞不好是一个科学变革。”

  我说:“在研究探测上,有什么收获吗?”

  杨教授笑了笑,说:“这保密,你有什么收获吗?”

  我说:“目前来说都很正常,没有什么新发现。”

  杨教授说:“不需要新发现,让你们感受一下宇宙。”

  观测中微子最大的感受就是宇宙并不寂寞,很热闹,每天都在发生着某些事件,超新星大爆炸射来中微子天天有,就像这个世界上有人天天死亡一样,我把自己的人生看得越来越淡了,不在乎家人和朋友,觉得活着就是呼吸。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新大陆,那天没有暴风雪,企鹅一如既往地围着我们建筑物走动。下班我没离开就想多待在探测室内一会,只是多看了一眼探测室内屏幕,突然看到探测器屏幕上闪现出一根虚线,虚线降到零以下,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虚线就消失了。

  我以为是探测器坏了,去找工程师,姚师傅说:“昨天刚检修的?”

  我说:“想起来了。”

  他说:“怎么了?”

  我说:“没事。”

  我前脚刚走,姚师傅跟了出来,说:“还是不放心。”

  我跟着他去检修探测器,他打开探测器盖子,只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线暴露出来,随后他取出工具,捣鼓了一会,收起工具,我才注意到这里有三个探测器。

  我问:“怎么三个探测器?”

  姚师傅说:“电子中微子,T中微子,μ中微子分开的。”

  我仔细一看说:“姚师傅那线好像混了。”

  姚师傅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拍脑门,说:“哎呀,谢谢你,昨天检修的时候搞混了,这么多线颜色虽然不一样,但难看出来啊。”

  这三种中微子探测器线分别是红黄蓝,他蹲下身子在红线堆里翻,好不容易找出那根黄色的线插回到原位。

  姚师傅说:“太感谢你了,犯这么大错,我竟然没发现。”

  我说:“客气,辛苦你了。”

  我现在才明白过来,这里三种中微子都有人探测,一开始我以为这里只探测电子中微子,不知道哪些人探测T中微子和u中微子,这个地方真的是越来越神秘了。

  刚才探测室屏幕上出现的那一幕在我眼前一直挥之不去,是我太渴望发现新的东西。我想这不是因为插错线导致的,一定是真实存在,屏幕上的那根虚线掉到零之下,说明有一种中微子不是从宇宙射向地球,而是从地球返回去,黄色的电线是T中微子探测器上的线,那肯定是T中微子。

  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这事要是真的话,这个功劳一定属于我。

  一有时间,我就去工程部找姚师傅,姚师傅常对我倾诉,他说,他没有孩子,现在老了想要孩子都晚了,在过两年就退休了,出去以后想领养一个孩子,人老了最害怕的是孤单,没有人陪伴是不行的。我绝不是来听他倾诉人生中的痛苦,有时候能认真地和他聊上几句真心话,有时候敷衍着回答,我的眼睛在房间乱瞄,他的维修工具装在床底下,终于被我发现了。

  姚师傅肠胃不好,老毛病了,常上厕所,他去厕所的时候我趁机把扳手藏在衣服里,故意等他回来,然后假装聊上几句,告辞离开。

  吃饭期间,工作室里人少,没人会注意,我拿着扳手来到探测器旁打开盖子把黄线拔了插到电子中微子探测器上,盖上盖子,拧紧螺丝,匆匆回到探测室内,调动探测方向,把安装在楼顶的敏感器头转向下,才发现敏感器是锁定的,不能向下。不过屏幕上那根零以下虚线还是闪现出来了,一秒钟就消失了,根本来不及细看。

  敏感器不能对准地球,更加说明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既激动又害怕。这时佘盈走了进来,我赶忙调转了敏感器的方向。

  佘盈问:“你没吃饭?”

  我说:“现在就去吃。”

  我来到探测器旁,把线接回去,盖上盖子,姚师傅走了进来问:“扳手丢了,你看到没?”

  我说:“我帮你找找。”

  我故作寻找,掏出扳手,说:“找到了。”

  姚师傅说:“谢谢你。”

  我问:“那个T中微子探测室在哪里?”

  姚师傅说:“楼上。”

  我肯定是疯了,跑到楼上,一般没有事情不能随意上楼,管得严,杨教授的办公室就在楼上,我找了一个借口去找杨教授,这个时候大家都在休息,楼上有三个探测室,其中两个探测室有人,挨着杨教授办公室那个探测室恰好没人,我故意敲了敲杨教授办公室门,没人应,他不在,趁机走入探测室内。

  探测室内的探测屏幕调转针指向下,之前没注意到,原来这里有两个敏感器,我们那个敏感期锁定范围向上,这个敏感期锁定范围朝下正对地球。屏幕上所呈现的波浪线在零线之下,没错,T中微子,从地球上流向宇宙的。如果说电子中微子从地球流出来很正常,因为它可以从西半球射进地球,东半球穿出去,但T中微子只能从宇宙中射进来,不能穿出去,粒子怎么可能倒流?这非常荒诞,这里到底在研究什么?

  下了楼,出了门,我环绕着这座像巨型烟囱的高大建筑物看了看,猜测中间是空的,那个探测T中微子的敏感器应该安装在中间。

  陈暮走了过来,问:“干嘛呢?”

  我说:“楼房中心有一个敏感器。”

  他抬头看了看,说:“对啊,这么大房子,房间在外围并且不大,中间肯定是空的。”

  我问:“你去过楼上探测室吗?”

  他说:“没这个机会,不能随便去的,你怎么知道中间有敏感器?”

  我撒谎说:“坐飞机来的时候看到的。”

  他问:“你去过楼上的探测室吗?”

  我说:“没。”

  他说:“你肯定知道什么。”

  我说:“你们来得比我久,比我知道的更多。”

  T中微子从地球射向太空,我们做宇宙收缩的模型,这与现实中的物理定律来看完全是相反的,要完美的解释清楚只能用平行宇宙,平行宇宙这种东西是一种伪科学,谁能相信这是真的,只不过是给小孩讲的故事罢了。

  假设有平行宇宙,从平行宇宙来看,中微子从地球射向太空是一种常态,他们的时间流动方向可能和我们相反,如果有一天,他们发现有一种中微子从太空射向地球,也会想象到平行宇宙的存在,在他们看来这个平行宇宙时间上同样是倒流的。我可以推断出,平行宇宙的宇宙属于收缩状态,这就是杨教授让我们做宇宙收缩模型的原因,这个南极站好像在研究平行宇宙。

  两个宇宙之间可能相互干涉,不然T中微子倒流这种现象应该在平行宇宙里,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宇宙世界,难道说这两个宇宙之间存在着一个能打破的壁垒?

  一时间,我的脑海冒出多种多样的平行宇宙模型,将它们一个一个地写了下来,一有空我就钻到宿舍里,把桌上的草纸内容串在一起,做物理上的合璧,失败了很多次,失败时不急着追求成功,在等待灵感,等灵感来了自然都通了。

  佘盈发现了我最近有些异常,探测不在状态,也不一起出去看企鹅了,她以为我生病了,拿着药来找我。

  我说:“谢谢你啊,丫头。”

  她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问:“你相信平行宇宙?”

  她说:“你们老家不是有一个地方叫年湖吗?”

  我说:“是啊,你知道?”

  她说:“看过一篇科幻小说,就写你们家乡的那个年湖,说快到春节的时候,就腊月份有人神秘消失,一开始以为真的是年这种怪物,后来经过研究是平行宇宙,消失的人走进了平行宇宙里。”

  我说:“我咋没看过,你信?”

  她说:“后来图书馆翻了一下你们那里关于年湖的历史,历史上真有人消失,我就信了,这个世界上有平行宇宙。”

  我问:“你想过平行宇宙的样子吗?”

  她说:“想过,平行宇宙有多个我们叠加而成,随机地进入,比如一个人遵守交通走在马路上,突然有一辆车把那个人撞死了,司机也是很认真地开着车,就这么莫名其妙撞上了,我想这应该是平行宇宙影响了那个人。”

  我说:“我女儿一定喜欢听你讲故事。”

  她说:“叔,你不会要给你女儿讲故事吧?”

  我说:“是。”

  没过几天,杨教授也发现了我的异常,说发现倒不如说,他们一直关注着我们的举动,我的平行宇宙模型才刚刚完成,杨教授就约我去谈话了。

  上到楼我不忘往探测室内瞄,希望再进去看一眼,杨教授站在门口抱着手看我举动,吓我一跳。

  我走了进去,坐下,杨教授给我倒茶,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秃头好像长出了一点头发,他拍了拍秃头笑了笑。

  我说:“返老还童了,真好。”

  他说:“明年退休了,这个鬼地方难待,回去以后要在春暖花开的地方生活。”

  我说:“祝福你。”

  他问:“你上楼来,进了探测室发现了什么?”

  我说:“你知道?”

  “有监控。”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里是不是还藏着T中微子的探测器?”

  “不叫藏。”

  “好吧,T中微子是不是在回流?”

  “是。”

  “这是原因造成的?”

  “你说呢?”

  “真的有平行宇宙?”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在研究平行宇宙?”

  “是,我们在研究平行宇宙,目前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研究成果最为超前,所以一直对外保密,我们一定要争取成为最先发现平行宇宙的国家,这一定是史无前例的变革,谁拥有超前科研谁就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国家。”

  我说:“明白。”

  他说:“你们不也研究电子中微子吗?这也是我们总部的研究对象之一,既然你都迈向了平行宇宙了,你就上楼来,我们一起干吧,明年我就退休了,你表现好的话你来带领完成。”

  我觉得这不是上升,这是进入到另一个研究对象。他们还是为我庆祝了,佘盈和陈暮去食堂里找来很多食材,亲自为我做菜,他们说,我们三人就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栋宿舍里,我被调到另外研究部门为我感到开心。我说,这又不是升官发财。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升官发财。

  陈暮酒量不好,一喝脸红,刚几杯下肚就酒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们劝他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

  陈暮哭着说:“上学那会我妈就去世了,我妈就我一个独子,我从来没好好陪过她,没带她去好好享受享受,她很苦,她只是一个老公背叛她,没读过书,父母嫌弃她,只会洗碗的女人啊。”

  说完,他就大哭起来,我们觉得很可怜。

  我走了出去给女儿打了电话,给她讲了我对平行宇宙的新见解,她给我讲了她对平行宇宙的见解,没想到她想象得比我好多了,她设计了很多种平行宇宙,还加入了爱因斯坦的类时间隔,类空间隔,在思想实验中指出了,类空间隔参照下两个纠缠粒子可能没有因果关系,只是进入了不同平行宇宙,她说,这算是一个平行宇宙的主要证据。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也算是我的一个知己,我和她聊的比和她妈妈聊的时间要多。

  后来令我没想到的是一切都变了,我刚到新的研究部门不久,在一个世界顶级科学杂志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平行宇宙的论文,那个论文模型就是我写的。

  杨教授怒气冲冲走了进来,用力把杂志甩在桌子上,大骂道:“郭岩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论文,惊讶道:“我写的平行宇宙模型,作者怎么是陈暮?”

  我突然明白了,是陈暮盗了我的模型,我就有几次看到他独自在我宿舍里,本来我们三个人经常串门,我没过多在意,我想串个门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气急败坏道:“去找陈暮啊!”

  杨教授指着我,他的手指在颤抖,涨红着脸骂道:“糊涂,你真的糊涂,这么重要东西怎么就能让别人盗去?我怎么向上面交代?你能不能待在这里都是个问题。”

  我说:“我比你更气,我的血汗变成别人的成果。”

  不久,有人来说:“陈暮不见了。”

  在南极,一片冰原大地,没有交通工具他能去哪里,我们带着人地毯式搜索,暴风雪很大,分了几个小队,扩大搜索范围。

  一个人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中很容易发生生命危险,这是我最担心的地方,陈暮真的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

  另外一个分队说,找到了陈暮,我们很快赶了过去,陈暮躺在一个担架上,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据说发现尸体时他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条裤衩,已经被冻成了一条冰棍。

  我如天打五雷轰顶站在原地,有了孩子之后,最见不得年纪轻轻就这么便宜地死去。

  佘盈走了过来扶着我,我说:“你可不要这么轻易地死。”

  她说:“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了看她,她的打扮很潦草,我说:“我想也是,不过陈暮是一个好人。”

  她说:“他在背地里对我说,你是一个艺术家。”

  我说:“我喜欢艺术家这个称呼。”

  她说:“有一次陈暮和我一起滑冰,我摔破了膝盖,他背着我回去,一直背了几公里,她真的是好人。”

  我说:“可惜了。”

  她说:“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看过那篇论文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他说你是艺术家了。”

  我们落在队伍后面很远,慢慢地走着,回到宿舍的时候暴风雪停了下来。他们在搜寻陈暮留下的遗书,他没有留下任何遗书,倒是找到不少零碎的关于平行宇宙的一些模型稿纸,看得出来他努力过,少了一点灵感,少了一些经验,没有做出来。

  杨教授命令下属通知家属,我说,他没有家属。大家都沉默了。

  最后,陈暮作为畏罪自杀来定论。

  杨教授说:“郭岩虽然你劳动成果被别人抢去了,你别太难过了,我会帮助你,为你证明论文是你的,不过还不是时候,另外我尽量保住你在这里的位置,你放心干自己的事吧。”

  我说:“没那个必要,相比一个年轻的生命,什么劳动成果不值一提。”

  杨教授拍了拍我肩膀。

  上面对我的处理结果一直没有定下来,我的心理压力大,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心,没有陈暮在,冷清了很多,我和佘盈都很不习惯。

  我想明年六月份处理结果没下来的话我就离开。可是,我接到了老婆寒梅打来电话说,女儿郭婷在年湖消失了。当下第一想法就是,郭婷进入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里,这辈子可能永远见不到女儿了。我看着高大的敏感器,鼻子发酸,双眼变得模糊,才明白这一生最珍贵的东西是对家人的陪伴。我心理素质还好,难过一阵子之后就想开了,寒梅就不一样,这事会一直埋在心底,时不时会暗自伤心。

  于是,我决定了,下半辈子的人生要和寒梅一同度过,我辞去了南极总部的研究工作,离开了我一直神往的地方。

  年湖的夕阳很美,美得醉人,这个世界还有这么美丽的东西。寒梅与我很快就融进了夕阳里,她流下被夕阳烤烫的泪珠,我把她搂在怀里,她是软弱小巧的。

  我说:“不走了,一直陪着你。”

  她啜泣着说:“女儿回不来了,你才这样吗?”

  我说:“不是,这是我计划好了的,下半辈子陪你,我们还没谈过恋爱,我想应该从谈恋爱开始。”

  她说:“回家。”

  我扶着她慢慢走在马路上,途中路过一个公安局,她走了进去,去打听女儿的下落,一个星期要去打听两三次,我不敢告诉她,我们的女儿郭婷可能回不来了,她失落地走了出来,用失望落魄的眼神看着我。我走上去,扶着她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三、郭婷


  我和丁数在年湖岸上比赛玩滑板车,超他半圈,不想让他输得太难堪减慢了速度,等他快要追上我的时候再加速也不迟,过了好一会没听到后面有动静,回头看只见丁数一只手撑着柳树,另一只手扶着胸口低头喘息,脸色十分难看,才想起他有心脏病,心脏病是不能做剧烈运动的,急得我忙朝他的方向滑去,可是到了柳树下根本就没半个人影,抬头看他从湖对岸滑了过来,向我招了招手。

  怎么回事?出现幻觉了吗?他刚才明明在柳树下,怎么会在湖对岸?我揉了揉眼睛,他的确在湖对岸。

  我滑了过去说:“你好慢。”

  他说:“我认输了。”

  我说:“回家,你做饭。”

  他说:“李姨做饭。”

  我说:“我妈去姑妈家吃杀猪饭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们打了一辆车回家,回到家门没锁,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我走到厨房门口探头进去,我妈在炒猪耳葱花,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问:“姑妈家不是杀猪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说:“你姑妈家杀猪是腊月二十八。”

  我说:“对啊,今天。”

  她说:“今天二十五。”

  我说:“二十五不是丁数刚来我家那天吗?”

  她说:“你玩昏头了,丁数今天早上刚来啊,对啊。”

  我扭头问丁数说:“你今天早上刚来?”

  他说:“是。”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我妈也是不喜欢开玩笑的人,她不会给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可是这不对啊,丁数三天前就来了啊,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我妈早早就起床喊我收拾客房。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是二十五,跑到楼上看电子钟的日历也二十五,上网查也是二十五,没有找到一丝证据证明今天是二十八,全世界都是二十五,要么这个世界疯了,要么就是我疯了,今天怎么会是腊月二十五?

  我看向窗外,夜晚明亮,倒不是因为月明,月亮像豆角似的挂在天上,是天上的星星导致夜晚明亮,这里的星星大部分像鸡蛋那么大,很密集,宛如鹅卵石铺在夜空中,这不合常理,哪能有这么大的星星?

  我和丁数来到废弃厂的宿舍楼顶,我抬头看着星星,没错,整片夜空的星星都很大。星光里的小城朦朦胧胧,如轻纱遮盖着,比满月还要明亮。星光里的夜空呈现出湛蓝,很美,小城里的烟花升得老高,就算炸出巨大的花朵,也遮不住一颗星星。我如坠入了梦境之中,但冷风吹得我脸蛋冰凉,这是现实。

  我问丁数:“星星怎么就这么大了?”

  丁数说:“星星本来就这么大,很正常。”

  我说:“不,星星没这么大。”

  他说:“宇宙是收缩的呀,所以星星离我们越来越近,有一天我们可以站在这里用肉眼看到月海,还可以看到木星之眼。”

  我说:“你是不是疯啦,宇宙是在膨胀的。”

  他好奇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说:“我应该进入了平行世界,你再说一次宇宙怎么收缩的?”

  他说:“这是科学家探测出来的,按理来说,宇宙大爆炸的光应该走138亿光年,现在宇宙大爆炸的光远远不到这个数值,说明宇宙在收缩,就像一个放气的气球,上面有两只蚂蚁,它们距离本该是五厘米,但气球放了气收缩,它们距离不到五厘米,你这么大人不懂这个?”

  我说:“如果说有一个世界宇宙膨胀,那个世界星星很小,夜空很黑………。”

  他说:“平行世界吗?”

  然后我跟他讲起了关于平行世界,用两本书做例子,还给他讲了我的思想实验,最后用一枚硬币做比喻,不同选择面就是滑进了不同的平行世界。等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回味过来发现我说的每一个字竟然和之前说得一模一样,丁数的回答也是一模一样的。

  我问:“我之前给你讲过这些吗?”

  他摇头说:“没有讲过。”

  我说:“怎么会?”

  他说:“你好奇怪。”

  我想起了年湖,关于年湖有人消失的故事父亲讲过,消失的那些人不是被那个叫年的怪物吃了,和我一样进入了平行世界,那么我在原来的世界也是消失的,我父母一定翻遍整个世界找我,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一定会在痛苦中过完剩下的人生。

  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去年湖,无论生活多么的忙,距离多么的遥远,快到过年的时候,我都要抽出时间去,希望能够回到原来的世界,然而等了很多年没能如愿。

  次日是腊月二十六。这个世界除了宇宙压缩这个相反的迹象外,我找不到其他不同之处,周围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和以前的世界一模一样,但有一点很奇怪,丁数与我发生的事情重复着原来世界所发生的事,今天他开始跟着我妈妈练字了,我特意在旁边看,他的练字时和我妈说的话在原先世界所说的一个字没变,还有他把墨滴在了纸上,慌乱地用手去擦,这个细节在原来的世界也一样,我猜测他和我一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系。

  我妈特别喜欢丁数,因为写字画画好,她承诺说,上高中一定要来这里上,吃住在这里。丁数答应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就是原来世界我来到平行世界那天,我妈一样说要去我姑妈家杀猪吃,然后她捧着丁数的手给他剪指甲,还说,他的手小巧,一看就是心很灵的人,会写字画画,指甲剪好了让他跟着去姑妈家吃杀猪饭。我说,我不去。丁数就留下来陪我了,我不去的目的是想去年湖,想看看会不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我们来到年湖岸上,我说:“让我抱抱你,可能我要离开这里了。”

  丁数问:“什么意思?”

  我说:“就抱抱。”

  我们两人抱在了一起,这算是告别。

  然后我们玩起了滑板车比赛。我回头说:“你有心脏病,别玩了,歇歇。”

  他说:“没事。”

  我继续往前滑,他加快了速度,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时重时轻从背后传来,为了不让他追到我,我拿出毕生所学飞快往前滑,速度让我沉浸在快乐之中,自身的体重似乎增加了起来,意识到这就是无数个我的叠加态,下一个我很快就会分裂出去,回到原来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我累得满身大汗,停下来回头看,丁数已经不见了,打开手机看,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我以为回到了原来世界,上网查了查宇宙是不是膨胀的,网上说,宇宙从大爆炸开始一直在收缩,这就意味着回到原来世界的不是我,而是丁数进入了平行世界。

  回到家,我哭了起来,给我妈打电话说,丁数消失了。她没吃饭赶了回来,半夜才到家,看到我在哭,问我怎么回事。我抱着她说:“丁数消失了,在年湖。”

  她身体颤抖起来,说:“什么?”

  后来,我们报了警,警察以为掉进湖里,在湖底搜寻。我妈站在湖岸上哭,她说,那是别人家的孩子,在我这里失踪我怎么向青山交代。我不知如何安慰,呆呆地看着她,她一下子老了很多,头发变得灰白反光,眼角鱼尾纹也深了。

  我走到警察大队长旁边说:“找不到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平行世界,在这里,我就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丁数和我一样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说:“另外一个世界什么样子。”

  我给他讲了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他笑了笑说:“我还是信的,讲得太好了。”

  搜寻了三天,翻了整座湖都没找到,这是我预料中的结果。

  我妈哭着对丁数父亲说:“对不起,青山,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丁青山说:“这不怪你。”

  因为这事,大家都不好过年,母亲整天都心不在焉,做饭不是那个咸就是这个淡,一向勤快的她,家里也不怎么收拾了,画纸和写字废纸横七竖八乱扔在桌子上,别人来请她写对联她不搭理,这突如其来的改变让我感到一下子这个家的顶梁柱塌了下来一样。

  她这么伤心,不单单是出于愧疚,原来世界的我消失了她肯定伤心,她的伤心受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她自身的影响,这两个世界相互影响着,她们一定很近,是在类时间隔上的两个平行世界。

  没过多久我妈病了,经常胸闷头晕,医生说伤心过度,植物神经功能紊乱。我爸也回来了,说是,南极研究上出了一点意外,另一方面是为了陪伴我们,认为亏欠我们的太多了,他回来在家附近做了玩具设计,设计火箭,火星,月亮等模型,时间上自由,经常陪着我们到年湖去,我喜欢去年湖,因为我希望可以回去,我妈喜欢年湖,是因为希望丁数可以归来。我妈说,我要守在这里,感觉女儿也会消失在这里。我顿时心如绞痛,这句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说,女儿我等你回来。

  有空的时候,我妈带着我们去看望丁数的父亲,他一个人住在乡下种庄稼,经常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旁边蹲着他养的一条狗,狗的目光和他的目光都是一样透露着一种凋零之意,但他没怪过我们,一直叫我丫头,叫我妈寒梅,语气十分亲切。

  他说:“你们来了热闹。”

  我妈说:“以后春节每年都来看你。”

  他说:“好。”

  每年春节我们都来他家过,乡下的春节可热闹了,他们村头有一个广场,春节的时候青年们会支起秋千,把两根藤子拴在高大的松树枝上,胆子大的青年们站在藤子上荡秋千,不需要人推,一蹲一站,一拉开藤子就能荡得很高,越荡越高,仿佛只要绳子足够长,他们就能逃离地球引力飞到同步卫星轨道一样。有的青年甚至荡出三百六十度翻转来。

  还有其他的比赛项目,打陀螺,我妈就善于砍陀螺,她砍出来的陀螺底部会打一颗钉子进去,陀螺脚不容易磨平,这样陀螺就会转得久,她也喜欢打陀螺,参加了比赛,别人陀螺一扔出去,她就瞄准扔出去,把别人的陀螺打翻,她的陀螺稳稳地转着,可谓是一个难得的女选手。

  大人们不是玩游戏就是看玩游戏,我们小孩放鞭炮,我酷爱玩鞭炮,把鞭炮插在牛粪上,牛粪炸得四处飞溅,我让另一个小孩拿不锈钢盆去罩鞭炮,一声炸响,不锈钢盆和牛粪一起炸到天上。白天没玩够,晚上还玩,星星又大又亮,夜晚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快乐得似乎忘了我来自平行世界,只有看到这些星星的时候才想得起来。

  丁数的父亲在一旁坐着,我走了过去,他说:“丫头怎么不去玩。”

  我说:“你想丁数了吗?”

  他说:“不用安慰我,我那孩子命苦。”

  说完,他开始咳嗽,咳出了血,他说:“老毛病了。”

  后来他得了很严重的疾病,胃癌,在三八妇女节左右去世,我妈主持办的丧礼,我和父亲替他戴孝,出殡那天我抱着他的照片走在最前面,后面响起了悠长的鞭炮声和号声。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来年的第一场雨,我想丁数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应到,我也感应到丁数的痛苦,这种痛苦却是我对这里的最后回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来过这里了。

  我在这个世界平静地度过,有时候会想起丁数,想起原来那个世界,如果我在原来那个世界生存,我那么热爱科学一定会成为科学家,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更爱的是生命,不知从何说起,害怕死去,可能是因为丁数父亲去世影响了我。我想只要时间尺度足够长,他可能会见到他的儿子我始终相信这一点。大学时我学的是医学,父母都替我高兴,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希望我搞科研。

  有一天一名警察找到了我,我知道他是之前搜寻丁数的那名队长。

  他对我说:“这些年查了很多资料,平行世界真的存在。”

  当年我说那句话,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竟然信,我很惊讶。

  我说:“我以为你像其他人一样敷衍说相信我。”

  他拿出一篇论文,说:“这是关于平行宇宙的论文。”

  我看了看说:“作者是陈暮?”

  他说:“你父亲也是研究者之一。”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费了好大力才查出来的,其中关于你父亲在南极很多事还没脱密,这些年我一直追踪丁数的案子,毫无破绽,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破绽的案子,除非真的有平行世界。”

  难怪,父亲从南极回来之后,关于南极的事一字不提,我和他说平行宇宙的事一直把话题搪塞回去,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那名警察接着说:“哈勃望远镜探测到一百多亿光年外有一个星系周长不断扩大。”

  我激动了起来,说:“膨胀的宇宙吗?”

  他点了点头:“对,我相信你原来的世界真的存在,不然你小小年纪怎么会预言出宇宙膨胀呢,另外在年湖,历史上有人消失过,这些证据指向你所说的是事实,我们警察讲的就是证据。”

  我说:“谢谢你,唐警官。”

  他说:“我叫唐睿,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父亲,如果有什么新的内容到局里找我。”

  说完他走了。

  我去找了父亲,他在办公室里构图做粒子对撞机设计,初代模型摆在桌子上,父亲一按按钮,对撞机管道内一闪一闪地亮起红光,底部的喇叭传来噼啪啦刺耳的声音,父亲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说:“幼稚。”

  他说:“你来得正好,这个对撞机怎么样?”

  我说:“有些小,对撞机旁边在搞一个核电站。”

  他说:“可以。”

  我坐了下来,他又开始捣鼓他的玩意。过了一会说:“一年到头见不到你影子,来这里准有事,说。”

  我说:“说说,中微子的事。”

  他停了下来,说:“你问这个干嘛?”

  我把唐警官的事给他说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起了南极,他们在南极发现了T中微子从太空射向地球的现象,一般T中微子都是从地球射向太空的,这是他们推测出平行宇宙存在的重要证据。

  我问:“这么说来另一个平行宇宙的T中微子有可能从地球射向太空,相当于你们在南极看到了平行宇宙的世界?”

  父亲说:“可以这么说。”

  我说:“T中微子和平行宇宙有着某种关联?”

  他说:“或许吧。”

  我责备他道:“你为什么没有研究下去,这样我们或许能找到丁数。”

  他说:“我们的研究只能制造一个又一个数学模型,这些现象只能证明平行宇宙,并不能找回丁数,你比我更清楚,真正能找回丁数的地方是在年湖。”

  “你怎么知道我……?”

  “你小时候一直对我描绘另一个膨胀的宇宙世界,实在是太像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我就相信你来自那里,所以我一直避开平行宇宙不谈,害怕你知道得太多了,更渴望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们怕失去你,怕你不陪在我们身边。”

这天我像疯了一样打破了父亲设计的所有模型,认为他们并不爱我,自私地把我困在了这个世界,发誓要跟她们恩断义绝,之后离家出走。从那以后父母像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没主动与我联系,直到后来,我在医院和同事闹翻了,院长才告诉我,我能进医院,是父亲在暗中帮忙的,那时候我又自责又恨父亲,一直没回去,甚至他去世了也不知道,母亲病重,我去看母亲,母亲才告诉我,你爸一直在后悔,没有坚持科研,找到送你回去的通道。我的心彻底沉了下来,自然规律面前我又算什么,安心地接受上帝的安排,正如天上这些收缩的星星一样安静地等待着毁灭。

  后来,我在年湖岸边租了一个门面,开了一家诊所,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待下去,在平淡的日子里带上滑板车绕着湖岸滑,海鸥见我就追着我,我常给它们带吃的,胆子大的歇在我肩膀上,翅膀一会打开一会合拢。

  我在柳树下睡着了,在梦里,我化作一只海鸥歇在柳树枝头听着一只海鸥讲故事说,从前有一只海鸥也在年湖消失过,另一只海鸥为了等它,带着孩子们定居在这里,经历漫长的岁月,湖里的海鸥多了起来,这就是这里海鸥的来历,说完,那只海鸥深情地望着我。





                                四、丁数


                                   1


  窗外的雪很亮,与晨光交融,那叫一个艳,高洁的、干净的、孤傲的、…………,都是那么个意思。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是这么一个景,新年刚过,雪是好兆头,醒来的很合时宜。

  父亲靠在墙上睡着了,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衣服领子乌黑油亮,一看就好久没打理了,我不想叫醒他,他似乎知道我醒了,睁开眼睛。

  他平淡地说了一句:“醒了。”

  他就算有千万句“谢天谢地”这种感激的话也说不出来的,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问:“婷姐找到了吗?“

  他说:“没有,找了好几天了,警察可能会找你问相关细节。”

  我的脑袋很沉重,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浑浊世纪,什么都想不起来,慢慢地才想起来关于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们去湖边玩滑板车的事,不太记得那天所发生的细节,郭婷是在一棵柳树后消失的吧,那棵柳树长得笔直,好认。

  我问:“今天是几号?”

  他说:“今天初十。”

  我问:“李姨怪我吗?”

  他说:“不怪,你放宽心。”

  随后医生进来给我检查身体,医生说,很神奇,头一次见你这种情况还能活过来的患者,不过大脑有些缺血需要吃药改善,可以准备出院了。我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眼中流露出喜悦,随后警察也来了,问了我很多关于那天发生的细节,我都要慢慢想才想起来,我说,她好像抱了我,还说她有可能要离开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不确定这是真的假的。警察说,监控里没有这个细节。我说,可能是记错了。

  出院那天,艳阳高照,冰雪融化,雪变少了,我们这个地方很少下雪,一年就见一两次,很稀有,路边的孩子蹲在雪地里堆雪人,他们已经乐此不彼地玩了好几天了。

  我们不直接回家,去见李姨,李姨老了很多,也没像以前有精神气,郭婷的父亲郭岩也在,我叫他姨父,第一次见到他,他身材高大,瓜子脸,戴着眼镜,谈吐文雅,为人和善。

  李姨见到我摸摸我的头,说:“很好,好起来就好,我们还担心你呢。”

  我问:“你还好吗?”

  她说:“好。”

  这个时候只有我们两人,一老一少站在楼上,她看向年湖的方向,我看夕阳,远方的山真像火盆,山口红红的,太阳就是从那里沉下去的,不时山口逐渐暗了下来,小城的路灯开始亮了。

  李姨说:“明后年上高中了吧?”

  我说:“嗯。”

  她说:“你来我这儿。”

  这事我和父亲商量过,他明白李姨的心思,李姨器重我把我当儿子看,他同意我去不止是因为李姨爱我,他说,很好,去那里有人照顾,我可以好好地去打工了。去县城里上高中是我人生树立的第一个目标,成绩很烂的我,摆脱了去职教的命运。寒假春节将近,我就会想起郭婷,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每一根发丝我都忘不了,多年以后也是如此,在梦里很多次出现她拥抱我的场景,虽是梦,很暖。

  两年之后初中毕业,到县城上了高中住在李姨家,她对我更好了,有时候会感到我在享受着郭婷那份爱,让我不自在,李姨一直在悲痛中这一点我看得出来,我不能拒绝她给我的爱,她会更伤心难过,从我来以后她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周末她带着我去湖边写生。

  她问我:“你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说:“像你一样做个美术老师已经很好了。”

  她笑了笑:“作为普通人,安稳着过生活就足够了,可以的。”

  说完她摘下左手手套,我才知道她左手没有拇指,之前以为是她怕冷一直戴着手套,她给我讲了关于小时候左手被切掉的故事,还问我,我爸有没有讲过,我摇头,她说,也是,年爸那人很闷。她讲出了她小时候喜欢过我爸的事,当时我爸虽闷但胆大,放牛敢睡在棺材上,得到村里不少女孩们青睐。

  她说:“你要自信,像你爸一样胆子大一点。”

  她是了解我的,我从乡下来到这里上学,略微自卑,没有什么朋友,学校里做什么都不是很积极,高二报艺术班的时候犹豫不决,是李姨帮我报的名,后来参加了绘画比赛,拿过不少小奖,变得自信了一点,敢和女生说话了,也交了一两个朋友。

  在李姨家待久了,慢慢的姨父走进了我的心里,我改变了坚持画画的梦想,他容易走进我心里是因为他敢提起郭婷,李姨身旁我一个郭字都不敢提,郭婷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缺口,需要补上。

  有一天我们站在年湖边,他说:“郭婷离我们很近。”

  我问:“为什么?”

  他说:“月球远吗?”

  我回答:“远。”

  他说:“如果,我们只需要几个小时就能到月球还远吗?也就从这里去到你家乡的时间。”

  我说:“不远。”

  他说:“因为有科学,所以不远。”

  我说:“郭婷常常给我讲平行宇宙的事,她的消失和这个有关系吗?”

  他回答:“这个地方,在历史上有人消失过,不信你查资料,这不是巧合,这是一种自然规则,能用科学打开,关于平行世界它确实存在,我们在南极就发现了反向世界,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时间上相反的世界,这个世界离我们很近,近得只隔着一张纸,需要我们去捅破。”

  他就说了这么几句,却像种子一样埋进了我的心。多年之后这句话让我想到很多时间上的问题,也给了我勇气去探索。

  高中毕业,我瞒着李姨报了天体物理,还是被她发现了,她没骂,没打,淡淡地说了一句,到头来我还是孤独的一个人。我说,对不起。她说,你姨父知道做科学研究有多辛苦,希望你做了一个对的选择,学这个一定要读博做研究的,你好好想想。我还是坚持了选择。

  刚上大学不久,李姨时不时联系我,嘘寒问暖,后来不再联系了。有一年春节我回去了,小城变化很大,建起了不少新高楼,开通了高铁,年湖修成了一座公园,春节的时候,人们在公园里放鞭炮,李姨放得最响时间最长,“噼里啪啦!”一长串炸响湖里的海鸥惊得飞到天上,等声音落了海鸥又飞了回来。

  那年春又下雪了,李姨脚疼,坐轮椅,姨父推着她,我,还有我爸,我们四人到年湖去玩,挂起了长长的鞭炮,点燃的时候,李姨会念念有词,说是试图吓跑年这个怪物。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兴起的风俗,总之很热闹,人们会在小亭子挂满红灯笼,越红越好,年兽怕红色,李姨做这些可积极了,还没到过年,就买了一个大红灯笼,差不多要有小亭子那么大,天还没亮带着姨父来,占了一个好位置,让姨父挂上去,姨父说,她的这些举动,是想念女儿的象征。

  湖面结了一层冰,红灯笼映在薄薄的冰面上很好看,这些灯笼像是挂在水里,我想郭婷能够看到这些。

  我问姨父说:“你告诉过李姨郭婷可能进入平行世界这个事吗?”

  他说:“你李姨宁可相信年兽吃了我们的女儿,也不相信平行宇宙,年兽吃了女儿,她有一个泄恨之处。”

  在这一年,我父亲得了重病,在石棉厂工作久了得了肺癌,他隐瞒着大家,等我们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他去世时瘦得皮包骨,什么都吃不下,他吸一口气就像吞咽坚硬的石头一样困难,我心如绞痛,才知道这一刻真正地坐在了死亡上面,他在的时候总觉得死亡离我很遥远,他去世了死亡离得很近,就隔着一层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世上风雨离我很近很近,父亲一直替我挡着的。我不曾真正地理解和关心过父亲,他却从小一直陪护着我从不离去。

  大学毕业第一年,我参加了工作,刚工作我们就探测到一百三十亿光年外有一个星系有一万亿个太阳那么大,宇宙年龄只有一百三十七亿年,这意味着宇宙刚爆炸六亿年就诞生了一万亿个太阳那么大的星系,并且这个星系是收缩状态的,有史以来人类发现第一个收缩中的宇宙,这结合了当年南极站姨父他们的推测,南极站至今都在研究平行宇宙,至于研究结果对外保密的。

  我们到了南极合作研究,去之前我回到家乡,去给父亲扫墓,坟墓周围的草很深,我们没有什么亲人,无人打理,父亲常说,穷人不配有来历,祖上没人识字,没族谱,就像石头里的小草一样没根。打理好坟墓之后,我去了小城,来到李姨家,李姨这时白发苍苍,老得真快,她见了我,笑了笑,眼泪不自觉淌下来。

  晚饭之后,姨父对我说:“李姨总是这样见到亲戚来看她就哭。”

  我说:“郭婷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

  他说:“没办法。”

  我问:“你们身体还好吗?”

  他说:“还好,就老毛病,不指望治好,人老了靠药养着,你呢?怎么样了?”

  我说:“要去南极,我们探测到了一百三十亿光年外的收缩宇宙。”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眺望南方:“我今天都搞不懂南极是干什么的,他们的预测是对的,当年我刚到那里杨教授就让我做宇宙收缩模型,好几天没什么头绪,突然暴风雪来了,我看到窗外风雪下降,来了灵感,想着引力子没有膜连接,在宇宙中随意穿梭,从高维度大量穿回到我们低维宇宙,导致宇宙收缩。”

  我说:“你说的这个我记下了。”

  他说:“后来,我想到了正反物质上了,正反物质撞击的时候,除了能量湮灭外,肯定还有一点东西,这些年我力不从心一直没头绪,你去南极可以帮我看看我的老朋友佘盈。”

  我们去到南极,见到了佘盈,她完全不像那天姨父说的那样,胖得蹲下能看到一坨赘肉,相反她很瘦,长发,戴着金丝眼镜,如今她成了南极研究站的主要负责人。

  我给她说了姨父从南极回去的生活琐事,她说,你姨父就是一个艺术家。之后说起了当年所发生的事。

  她说:“你姨父那时候就爱看企鹅。”

  我说:“当年做宇宙收缩模型最终什么结果,这是我姨父最想知道的事情,我姨父常说,就像交了卷子,没给打分一样。”

  她笑了,说:“你们就是来拿这些卷子的吧,你姨父的宇宙收缩模型好像被淘汰了,他的经典之作还是那个平行宇宙。”

  我问:“平行宇宙,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她说:“保密。”

  她带领我们参观了南极研究站,曾经研究暗物质的分站也搬了过来合并在一起,南极研究站人多了起来,变得热闹,这里工作人们见到我们十分热情,目光中流露亲切,在这里他们远离了血脉,告别陪伴,就像飘着的蒲公英,只有风才能感知到。

  佘盈说:“这些人可怜。”

  我问:“你自己呢?”

  她说:“我算有出家的心了。”

  我问:“我姨父说过,当年你们没开引力探测器,现在怎么开了?”

  我看着高大的引力探测器,它转过头正对着我,仿佛向我打招呼,我感受到了引力,这引力来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女孩叫郭婷。

  她回答:“暗物质参与了引力作用,很大关系就是宇宙收缩的原因。”

  我们一面聊,一面走到了保密室,她打开柜子,拿出一垒垒宇宙收缩模型,放在桌上,她说,都在这里让我们看。他们所做的模型都差不多,大同小异,姨父那个并不算突出,只能说胆子大,我注意到了佘盈的那一篇,也是用M理论,宇宙是十一维膜碰撞产生的,膨胀之后又收缩,收缩了又膨胀,一直反复,还有她的另外一篇又与众不同,说宇宙爆炸诞生了两个宇宙,正宇宙和负宇宙,中间存在一个界点。我想到了,姨父说的正反物质相撞,如果正反宇宙相撞除了毁灭外还有什么东西?

  我们针对这些模型做了很长时间的交流,佘盈肯定知道了我们都不知道的很多东西,但她没说出来。

  告别的时候,他们为我们准备了送行会,可热闹了,他们升起火,大刀阔斧地做美食,还表演了节目,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我问佘盈:“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不管是不是秘密,你们在平行宇宙研究上最喜欢考虑的是什么问题?”

  她说:“这个可以回答你,是时间上的问题。”

  我问:“为什么?”

  她说:“时间就是事物变化的尺度,我们从叠加态进入下一个平行世界,然后又叠加再进入到下一个平行世界,一直这样下去,就是时间尺度上的变化。”

  我看着火,突然想到时间尺度允许的话,大猩猩会生火,人类有可能几个小时就到月球上,这些看似很遥远的事,就隔着一层纸,时间轨道能够带我们到纸后面的世界。

  后来,我从天体物理转向了量子物理,刚开始的时候有很多时间,我喜欢踢足球,下午我们到附近大学足球场上踢球,我的球技还挺不错,体力上吃亏,没踢多久就累得不行,都说我小时候缺少锻炼,确实如此,父亲疼爱我,不让我沾活。

  才一会,累趴了,我坐在足球场边,看着跑道上来来往往的情侣,想起了上学时光,有一个女孩追过我,我们经常在图书馆遇到,她向我借了笔,然后就认识了,一开始相互询问兼职工作,后来一起到街上发传单,再后来向我表白,我拒绝了,我说,我有喜欢的人。她问,谁。我立刻把郭婷的名字说出去,她打了我两巴掌转身走了。

  等我回过神来,我们的比赛已经结束了,我们队输了,老章不服气,一脚把足球踢到敌队那边,同时敌对那边飞来一个球,两个球撞在了一起,没弹飞出去,而是相互围绕着活蹦乱跳,我发现它们的轨迹十分混乱。

  这个场景一直出现在我脑子里,那晚,我想到了两个正反物质撞击的另一个问题,平行宇宙最常考虑的问题,时间上的问题,正反物质撞击那一刻轨迹上一定像那两个足球一样混乱,那么它们的时间是混乱状态。

  次日,我带着我的想法,回到了那座小城,我要告诉姨父。这次我见到了李姨,她手脚更不灵活了,有时候腰疼,站不起来,端屎端尿都是姨父一个人照顾,我说请一个保姆,姨父说,亲自来得更放心,人老了胆子小,无论以前混得多威风都胆小,怕别人欺负。

  李姨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亲切又失望,我摸着她的手,她说:“来了就好了,还带什么东西,有空常来吧。”

  我说:“一定常来。”

  姨父在厨房里做饭,李姨说起以前的姨父,不过她不哭了,她说眼泪流干了,李姨突然烂漫了一句,最长情的告白就是陪伴。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走进厨房打下手,姨父厨艺突飞猛进,花样百出,他在网上学来,为了让李姨吃得更多,因为李姨腰疼,拉的时候腰更疼,怕上厕所所以吃得少。

  吃过饭以后,我们上楼聊,两个大男人聊不出什么感情,就聊一些工作上的事。

  我说:“我想清楚了,正反物质对撞那一刻存在的问题,就是时间上的问题,时间进入了混乱状态。”

  他没搭话,抬着头,看着月亮,沉思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他眼睛被泪水包裹,他伸开手抱了抱我,说:“累啊,你怎么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没有带一点铺垫,我一下子接不住。”

  我试探性问:“我说得对吗?”

  他说:“我想最后做一件事,为你争取正反电子的对撞实验。”


     

                                   2


  姨父还没等到粒子对撞实验就因脑充血去世了,去世的比李姨早,有些人看着硬朗一眨眼就不在了,有些人病恹恹的能过好几十年。李姨常叹,他就是太操劳,一辈子没有歇息过,为别人做牛马的命。李姨也看开了,丧礼上没哭,安静地坐着,不知道的人指责她,她就说,让他们说去,这算什么呢?我想带李姨跟我生活,她拒绝,请了一个保姆。

  过了两三年,我才收到邀请参加正负电子对撞实验观测,这一切都是姨父生前为我争取来的机会。我去参加了,我们的对撞机埋在地下,整体造型像羽毛球拍,两百多米的直线加速器像球拍把,储存环道有足球场那么大,环道上的注入器建造得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那天我感受到了粒子有温热,有生命,有呼吸,是一个活物。当加速器前端的电子枪产生电子束注入盘荷波导加速管道内那一刻,那束蓝荧光像一根针飞射出去,速度达到了240meV时,像针一样的蓝荧光轰击出了1厘米的钨转向靶,隔着屏幕感受到一股热浪逼近,眨眼前面的蓝荧光被劈开成两半,得到正负电子对。就在这轰然瞬间,宛如看到平行宇宙的分裂。我们将正电子聚焦收集起来,得到了正电子束,接着提起钨转向靶,得到了负电子,这相当于把平行世界分开了,正负电子分别进入到各自真空盒中旋回运动,就像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活物,疯狂撞击着真空盒壁,来回弹跳着,最后正负电子越来越多了,工程师按下了那颗红色的按钮。

  两根蓝荧的细线飞快在管道内迎面对撞,它们的速度令我们感受到了炙热,在撞上那一秒,仿佛宇宙颤抖了一下,管道内光团炸开,夺目灿烂,太阳被打碎了似的,有破碎的光片四散飞出。

  这一刻被计谱仪记录了下来,在撞击刚过一秒的万分之一时,电子的时间方向进入到了混乱的状态。这验证了我之前的猜测,我激动得无处安放,不知道这个消息要告诉谁,冷静下来,遗憾姨父看不到这个结果。

  我带着这个结果去了南极,佘盈还在,她好像更瘦了,南极站出现了更多新的面孔,现在年轻人对科研很积极,不知道楼下那些企鹅是不是新的,一直在。

  我问佘盈:“我们来一次合作吧?”

  她说:“可以。”

  我说:“就在年湖,那个地方很特别。”

  她问我:“我也认为特别,不过这是一件冒险的事。”

  我说:“总得试试。”

  她说:“我尽量,反正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重大突破,相比,你们的成果比我们意义重大多了。”

  我说:“你们走的路太长了,我运气好走了进路。”

  我们打算在年湖建立一个实验室,然而并没有那么简单,一方面年湖成了新年盛地,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另一方面怕影响到附近的居民生活,这件事困难重重,上面要议论了重审再议论,整个系统下来要经历很长时间。

  次年,李姨病重了,我也空闲下来,她要求带她去一次年湖,我带着她来到年湖岸,柳树青翠,夕阳红艳,是一个好时节,不冷不热。

  李姨突然拉着我的手说:“我都知道,那个什么平行宇宙,老头最后不想盲我,给我讲过。”

  我说:“嗯。”

  她说:“那么,我就不孤单了,这世界有无数个我,和我在一起呢,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的。”

  她说:“以前我不该因为你不学美术感到生气,每个人的选择都是随机地进入下一个空间中,我们无法预料,这大概是我们生命运行的规律,我累了,你就这样陪着我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下子把我拽回到小时候,在那个废弃的高楼上,郭婷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说过类似的话,仿佛在我身边的是郭婷。

  她说完,闭上眼睛,再也没睁开,直到天黑才发现她去世了。我的人生好像一直送别人走,第一个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姨父,李姨,从小我就不怕死去的人,死去的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那种气味从一开始就粘在了身上,已经闻惯了。

  多年以后,我们终于在年湖岸上建起了实验室,这个实验室并不是很大,比起正负粒子对撞机小很多,没有当地老百姓舆论中的那么可怕,没造成任何污染,建工过程很顺利,工程期非常的快,只用了半年。

  由于年湖历史上有人消失的原因,社会上高度关注,我们带着很大的压力进行工作,佘盈从南极来到年湖参与了我们的工作。

  她见到年湖说:“很小的湖,我以为这个湖会很大,最起码像太平洋上的魔鬼三角地区,才有足够的神秘感。”

  我说:“所以叫湖。”

  我们在实验室内建立起了一座圆柱形饱和蒸汽箱,实验那天,蒸汽箱里填充了饱和蒸汽,里面的蒸汽没液化。

  佘盈说:“最好有什么新的发现,不然丢大了脸,新闻媒体关注着呢。”

  我也很紧张,搓手跺脚,想命令工程师进行下一步操作,迟迟不敢张开嘴,话来到喉咙上,又吞了回去。

  佘盈说:“开始吧。”

  圆柱形蒸汽箱上几束篮荧光射了下来,同时在饱和蒸汽箱内加入了磁场,眨眼睛的功夫蒸汽开始液化,变成了小水滴,这些小水滴附在射进来的电子上,电子受到磁场的作用,发生偏转运动,小水滴被拖出一条向左偏转的轨迹,看上去没什么异常。

  我们咬了咬牙,感到沮丧,没有什么突破。

  佘盈突然说:“等一下,继续射入电子。”

  我也发现了,水滴轨迹开始出现弯折的现象,随后,电子在磁场力的约束下竟然发生了胡乱的偏转运动,水滴轨迹在蒸汽饱合箱中推出混乱痕迹,在数学上找不到任何解。

  越来越多的电子在磁场环境中,活蹦乱跳,饱和蒸汽箱里折射出闪烁的光,这些光就像被打碎了一样刺向我们眼睛。

  这次实验证明了,在年湖这个空间里出现了时间混乱的迹象,我们不知道这种现象是怎么来的,后来我们检测了磁场,这里的磁场没有异常之处。

  佘盈说:“如果我们能找到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等于打开了平行宇宙的大门。”

  我说:“想要造成时间混乱,能量起码要达到正反物质湮灭所释放能量,如果这样的话地球早就毁灭了。”

  她说:“如果你姨父还活着,他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拿出一个合理的模型来。”

  我说:“可惜我这方面很弱。”

  她说:“这个发现很了不起了,你的预测一直很准,你非常有天赋,好好干,将来的成就不容小觑。”

  这座小城的人知道了我们的发现,岸边的人陆续搬走,他们害怕有一天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从前春节热闹的景象一去不复返,年湖变得十分荒凉,杂草丛生,水里长出了荷叶,荷花开得茂盛了,海鸥却变少了,小亭子上爬满了蔓藤,绿得让人害怕。

  一开始我们的实验室还在,经历过多次实验,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的,电子在这个空间里的混乱态永远保持不变,每次轨迹都不一样,产生了上千万种运动轨迹,后来我们用激光,高强磁场等都无法干扰到这些电子,始终找不到原因,实验室存在的意义也不大,还要燃烧经费,被撤了,这里变得更加荒凉,甚至有的父母不让孩子踏足半步。

  我站在实验室楼顶看着荒凉的年湖,年湖岸上的环道像一根细小的绳子套上去的,这令我想起正负粒子对撞机,如果年湖岸是一条直线不是环道,可能郭婷就不会消失,因为这个地方能把叠加态的所有物体分裂出去,然后相撞。实验室饱和蒸汽箱里面那些电子也是一样,被分裂出去,撞在一起,它们的能量抵消了磁场,爆发出混乱状态,郭婷自己撞上自己进入了混乱状态,等混乱过后,时间方向已经被改变了。

  我想到这些,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复,眼角有些湿润,一阵热风吹了过来,视线变得模糊,过了很久,心情平复,才离开。


                                 

                                   

3


  自打我从雪天中醒来,心脏病没有复发过,我总认为下雪是好事,能给人带来好运。今年又下起了雪,整个年湖被冻上了,草木枝干被雪压得变了形。

  佘盈来到年湖找到了我,她说讨厌见到雪,在南极见怕了。我劝她该回来享受享受大自然,她不答应说,要死在南极。我们聊了很多科学和生活上的事,添了不少柴,火烧得越来越旺,整个实验室剥落的墙面映满火光。

  我问道:“你们南极,现在主要方向是什么?”

  她说:“大概是暗物质,暗物质可能让我们不用绕得很远。”

  我说:“这又是一个很遥远的路程。”

  她说:“你给我发的邮箱我看了,是一个不错的设想,那封信里面说得很清楚了,找我来这里不单单是为了说这些吧,一定有事?”

  我说:“我想用我自己最后来一次实验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这个过程需要你来见证。”

  她说:“你疯了吧,这样会有不可预测的后果,你的猜想从来没错过,不需要证明。”

  我说:“如果我离开了,你替我办一件事,这里所有道路都做成直线,所有人只能走直线,让这里恢复曾经新年的面貌,我喜欢热热闹闹地过新年。”

  她抬头看了看我:“你想清楚了吗?”

  我说:“我想见到她,她叫郭婷,见一面就好。”

  说完,我走上了滑板车,这些年车技增加了不少,学会了起跳,如果再来一场当年的比赛,肯定是我赢。

  这时我就像这个世界上一粒小小的电子穿行在加速器管道内,耳旁响她的声音,郭婷说,我最喜欢速度,速度让我感受到叠加态,所以我喜欢奔跑。我似乎感受到了叠加状态,然后身体变得很轻盈,这应该是把我分裂出去了,飘雪好像在我眼前化开,在遥远的地方我看到了自己,身形微胖,头发有些长,马步站在滑板车上,向我冲了过来,恍惚间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快速旋转,宛如进入到万花筒世界。

  终于,眼前的所有物体变得清晰了,雪已经不见了,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年湖不再是荒凉的那座年湖了,年湖岸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湖面上的小亭子里挂满了大红灯笼,贴满了对联,鞭炮声响震耳欲聋,有的人站在柳树下闭眼祈福。

  我抬头,头上有一块牌子写着“请走直线。”

  转目看到前面有一家诊所,诊所门框两边贴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两句诗,这是我写的字,李姨刚教我的时候写的。

  我走了进去,她抬起头看着我,我看着她。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扎着马尾,长得干净清秀,穿着牛仔裤,黑色平底鞋,头发有些白了,像融进了柳絮。

  我说道:“有一颗星星叫郭婷星,有一颗星星叫丁数星。”

  她慢慢站了起来,靠近我,伸手摸了摸我的胡子,笑了起来,说:“不像你啊,这么难看。”

  我说:“你害的,为了找到你。”

  她眼睛红了,说:“我去给你倒水。”

  等了很久她出来了,却空着手。

  我说:“找到你很累,感觉过了千万年。”

  她说:“等你更累。”

  我说:“如果那天我们不去玩滑板车的话?”

  她说:“如果那天我们不去玩滑板车,站在我眼前的不是千山万水,而是一条会呼吸的生命。”

  我说:“我宁可成为一条会呼吸的生命站在你面前。”

  说完,我从怀里取出那枚小小的硬币,放在桌上,说:“以后我们不要再做选择了。”

  她说:“我答应你。”

  阳光把那枚硬币照得明晃晃的,她把硬币拿起来放到一个盒子里,上了一把锁,随手一扔,盒子掉进了年湖里,湖面上咕噜噜冒着气泡,盒子慢慢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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