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的梦

作者: 陈芷娟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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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难得的艳阳天,但是菟丝子走了。

菟丝子是谁,我的邻居;她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搬走,不知道;就连菟丝子到底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但我暗恋她。

第一次见到菟丝子大概是七年前,她穿着款式很简单的绿色连衣裙,那不是单纯的绿色,因为那看起来比防护服的绿色层次更丰富些,那种很稀罕的与众不同的美感就像攀附着枝干的藤蔓,马上顺着我的血液侵占了我的全身,尤其是当她裙摆上的装饰开始因风舞蹈,我的情愫猛地膨胀,我尚处于青春期的心脏被她完全寄生了,所以我决定叫她菟丝子。

菟丝子并不算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性,她更像是一个完全照着我的喜好描摹出来的艺术品,她之于我就像太阳之于大多数,稍不节制的注视就会产生视觉后象,然后映在眼前的任何事物上,无论是午夜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还是早晨我站在镜子前…菟丝子几乎无孔不入,我能够找到她倒映在我眼前所有事物上的影子。我最初的冲动意料之中且不可避免地染上了菟丝子的颜色,谁能想到少年的冲动竟是如此容易被调动起来的玩意,我的所有欲念似乎都变成了菟丝子的模样,我时常感到她无色无味的气息在我身上游走,然后留下她袖口的那抹寓意深长的翠绿,就像有条滑溜溜的鱼沿着我裸露的腿肚子从我耳边钻出去,徒留一阵黏腻的鸡栗。我甚至为此感到愤怒,因为在那之后所有的女性都变成了能够与菟丝子比较的对象,我厌恶自己这种把所有人都当作某人附属品的行为,可我乐在其中,并且单方面认为我们俩会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下去。

——然而菟丝子搬走了,就在我昨天下午还在中央区当牛做马的时候。

那晚我披着月色回家,迎接我的只剩下她黑洞洞的窗户,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一向愿意把事情往消极的地方思考。果不其然,她的门锁是黑的,上面的认证消息消失了,我轻轻触碰门沿,门开了,我没有权限进不去,只能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似的往里瞅:里面几乎被搬空了,一切都是乱糟糟的,看得出来走得很急,接着透过敞开的闺房往里看,总是透着光的床帘还在夜空中孤零零地飘荡,就像菟丝子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菟丝子的闺房,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类似这样的认知让我恐慌,诡梦如影随形,在这个漂浮在虚空中的世界,单纯依靠大脑记忆很容易陷入虚无的自我怀疑当中,总有一天我会想不起菟丝子的长相,就像她在我梦里的那样。我自认为不可能忘记她的脸,可在梦里她的脸就像一团浆糊,她从窗户外面飞进来,我迷糊地回想睡前究竟有没有关窗,她径直走到我的床边,柔软地躺在我身旁,伸出手抱住我,她莫名突出的臂膀力量禁锢着我,也许这种时候反给她一个拥抱才像个热血上头的男人,我于是跟她商量着换自己来环住她。菟丝子没回答,或许她根本听不见,我便渐渐沉浸在她为我创造的温柔乡里,她的脸变得像巫婆熬煮沸腾的绿色汤水,熏得我满脸发热。

如果我能用自己的手抱住她,那该有多幸福?

可我的念头还没成型,菟丝子察觉到了,她倏地收回了手,渐变似的往后退去,她发出了咕噜咕噜声,“我不属于你,”她这么表示,“所以我离开。”然后她就远去了,烟消云散了,凭空消失了,大抵也要永远离开我了,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大睡特睡了一番,八个闹钟都没能把我叫醒。

做梦是一件很浪费体力的事情,我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很疲惫,就在距离下班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我负责的工作出现了今天的第五个错误,谢林把原件重新传送给我,他问,“你今天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昨晚没有休息好,抱歉,我会尽快重新做一份发给你的。”

听了我的话,他突然离开座椅打开墙上嵌着的金属盒,往里面塞了三颗透明的胶囊,“这点错倒算不上什么,你慢慢来也来得及,这段时间咱们部门的任务确实很多,你又总喜欢勉强自己,我很担心你,虽说我们有‘香水’的加持不会累,但广播都怎么说的…”他故作俏皮地打了个响指,“‘宁愿伤身也不能伤了心,时刻关注干员心理健康’所谓身残志也坚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空气里若有似无的甜香气温逐渐浓郁,身上的无力感也慢慢消散。

“身残志坚不是这样用的。”另一个干员笑话他。

谢林思索过后得出结论,“看来我还没能完全适应中文环境。”

“这和什么语种有什么关系,就算在你之前待的地方说的都是日语,意思相似的词语你总用过吧?” 那位干员边笑着边背起单肩包边走出了工作室。

谢林尴尬地挠头,确认工作室内没有第三个人后小声说了句“对了”然后把手伸进了裤袋。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忍不住屏住呼吸,我们周围只剩下因为谢林衣物之间发出的摩擦声,这种令人起疑的声音结束的瞬间,我感受到自己的口袋一重,连忙把手插进去,谢林的手还没来得及退出,于是我碰到他冰凉的手背,随之拨开他发烫的手心,抓住了他刚刚护在手里的东西。

“这回是……球根植物?”

我有点兴奋,他看到我的表情好像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

“这次你又是怎么弄到的?”

谢林狡黠一笑,小声地说,“昨天我被委派去生物科做技术援助,正巧碰到上级给他们分派种子的时候,我看里面还剩下好几个这个长得像红葱头的玩意,就用工时跟他们换了几个来——这该不会真的就是红葱头吧?”

“放心,虽然和红葱头的形态差不多,不过这个应该不是。居然让你用工时给我讨种子来,谢谢你,谢林。”

“小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我的手塞在口袋里迟迟不肯拿出来,我细细摩挲着那些还未绽放的生命的表面,情绪愈加高涨,谢林看出了我的变化,顺势问道,“对了,上次给你弄来的种子你种出来了吗?”

“嗯,”我想到那时看到的小小盆景,心里又变得柔软起来,“是古茉莉,长得倒挺快,可惜也没能开花。”

他了然地点头,“上回从展示场顺回来的种子又小又瘪,这次的毕竟是上面拿下来做实验的,质量应该可以保障,”他突然感叹起来,“不过下次不知道会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如果有什么能够让我们更进一步的办法就好了。”

我随口说道,谢林却突然正色,“你答应过我的,当初我们说好了只在最低限度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们这种行为非常危险,绝对不能再往下发展了,不能拿你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你没忘吧?”

他的态度变得很强硬,这不像他,一直以来他都要更温和些,最近似乎越来越严厉,尤其是每当我谈到九重天和植物的时候,他的眉头用力地皱在一起,就像我还是个露着白花花的屁股等着大人来擦的孩子,我有点不爽,即便这是他担心我的表现。

“我记得的,我只是觉得很不公平,凭什么几百年前的人可以代表我们的意志,凭什么九重天的人可以理所应当地处置一切?资料里写得很清楚,以前的绝大部分植物甚至可以自由买卖——可我们现在连种朵花儿都得小心翼翼,”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谢林,你说我们凭什么就不能拥有自由享受鲜花绿叶的权利呢?”

谢林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知道他因为我,也因为我说的话而感到痛苦,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口,一个冷漠的声音插了进来,“工号1932,你对此有什么不满吗?”

我和谢林下意识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来者身穿绿色防护服,胸前贴着九重天组织的徽记,发饰上吊着三撮羽毛——是三级领导者列拉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听到我们谈话的。我和谢林不敢轻举妄动,列拉金环顾一圈,最后把视线刹在我们两个身上,声音发颤,抑扬顿挫,像在唱戏,“2609年,针对植物的病毒PLA-23大规模爆发,各国束手无策,然后九重天带着研究出的病原体出现了,他们以组织的名义与安理会交涉,最终不仅成功拯救了全球的植物,还让各国不计前嫌地融为一体,建立了伟大的中央国家,对于这样的壮举,是‘你们’的祖先为了表示感谢主动把植物交到我们手上的,这就代表植物已经不再属于普通人了,你们作为中央区的干员不可能连这都理解不了吧?这段佳话现在还原原本本地刻在纪念碑上,结果现在他们的后代却要开始忘恩负义了?”

列拉金的这套说辞自我在中央区当干员以来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更多时候我都认为他这是在炫耀九重天的丰功伟绩,可今天我却听出了点别的意思来。

不属于我,所以离开了我。

当时我的手还僵硬地插在兜里,后来的我想穿了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回想起来,只觉得像有棵嫩芽在我的气管里扭动,挠得我的心肺发痒,然后我听见自己打断了列拉金的话,“恕我冒昧,领导者,我们都是人类,既然植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这就代表我们的祖先本就没有资格驯化植物,又谈何赠送出去,您这样的说法,似乎并不合理。”

我知道自己体内正扎入我内腔壁的这种冲动是错误的,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反常理的,然而当我看到列拉金原本平整白皙的脸因为我的话开始扭曲的时候,我获得了一种快感,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感到整个人像把大脑裸露在外面一样通透,可惜我不知道这种快感到底来自哪里,但至少能确认不是来自他那张拧巴的脸。

“无非是自以为是的人看了几本自以为是的古籍就想要标新立异罢了,”列拉金的声音也变得难以辨认,“工号1932,你知不知道你在挑战的是什么?”

“不不不,他不是这个意思!领导者,他只是‘香水’摄入过量后出现了亢奋的表现罢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谢林见缝插针地挡在列拉金和我之间,替我求情。

列拉金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谢林的身上,见谢林没有任何动摇,接着瞟了一眼墙上的金属盒子,然后他避开谢林,又绕到我面前,身上浓缩的花香几乎渗透了我的皮肉,他冷笑一声,顺着谢林给的台阶走了下来,“下次不要一次性放这么多胶囊,要是每次都有人这么‘亢奋’,对纪律熟视无睹,那这个世界的秩序还怎么维持。”他对谢林说,眼睛一直看着我,说完他准备转身离去,谢林正准备松一口气,列拉金突然回头,“不舒服就别上班了,工号1932,‘被休假’七天。”

我听到谢林的双手攥成了拳,他在为我感到不平,“领导者,您也知道最近我们部门的任务繁重,让他离岗七天是不是——”

“你想让我收回自己的话?”列拉金斜着眼睛钩着谢林,“难道你们缺了一个人就干不下去了?”

我意识到谢林可能会被我连累。

“被休假”和休假不一样,一般来说下决心进入中央区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让自己不被遗忘,除了犯罪,努力让自己在人类发展的历史上留下痕迹是最实在的办法,而中央区是最好的舞台,九重天把握住了这些人的心理,设定了“被休假”的惩罚机制,在“被休假”期间,受罚者不需要回到中央区工作,就像休假一样,但除此之外,中央区系统会将受罚者在被处罚前对应天数的所有工作成果提取、消名、然后公开,如此一来,无论在那几天当中受罚者取得了多么伟大的成果,他永远无法被记刻,取而代之的是匿名的发表,就算自己的工作暂时没有什么起色,但未来的判断是不可控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的一小步会不会就成了以后的宝藏,所以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心血开玩笑,更何况是资质本就出色的谢林。

于是我抢过列拉金的话头,“——我明白了!感谢您的宽宏大量!”

列拉金没想到我会突然出声,他哼了一声,然后离开了。

列拉金走后的一段时间内,我和谢林陷入了很长的沉默,我决定打破沉默,“幸亏他没碰着你给我种子那会儿。”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你刚刚帮我出头我就很感动了,而且本来我就是咎由自取,也不是你害的,”我伸了个懒腰,佯装轻松地安慰他,“再说了,我上班就是在摸鱼,那七天没就没了,现在还多了七天假期,我求之不得呢。”

“我只是想保护好身边的人。”

谢林的表情很沉重,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却在下一刻仿佛没事人似的摇摇头,“我随口一说罢了。”

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说谎,我松了一口气,“谢谢你,谢林。”我说。

谢林的以为我是在为刚刚的事情道谢,我也以为是这样。这句致谢太过自然,自然得就像早上吃油条的时候手里拎着的豆浆,但我似乎比我想象当中的要更理解谢林很多行为的意义,就算我们俩是发小,这也有点默契得吓人了,我阻止自己下意识地往深处细想,正巧下班的时候临近了,于是和谢林又来往了几句后我便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离开了中央区。

2

我没有马上回住宅区,而是去了趟蟑螂集市,那实质是个黑市,位于外星租界和居民区的交界,正式名称似乎叫作暗黑集市或黑色集市,总之很中二,但这是正儿八经的灰色地带,是以外星商人为主要成员而存在的交易场所,因为里面数量众多的故物店和销赃点,所以人们参考古时候的跳蚤市场,给他起了个“蟑螂集市”的绰号(顺便一提,蟑螂自诞生以来已经过了上百万年,人类对它们的评价居然还能达到这种难以想象又意外地一致的地步,真是令人惊叹)。我所在的部门虽说总是可以涉及保密程度极高的东西,但别说种子得靠谢林去偷了,连用来种植物的营养土都得靠这种难以言喻的渠道获得。

等我偷偷摸摸抱着营养土回到住宅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忍不住抬头往菟丝子的窗台看了一眼,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窗台,但我对窗户的位置比部门的排班表还熟悉,那里的窗户被关上了,乍一看也和其他房间的窗台没有什么差别,大概过不久就会被分配给其他住户…菟丝子平常都会干些什么呢?社区开会的时候她的会话窗口永远是一片灰蒙蒙的,就像是个凑数的机器人,我无法想象她的生活,就像我无法想象手上的土壤上将会生出怎样美丽的植株。

我把上次没种出来的植株小心地存放在角落,这颗植株和它身边其他的枯枝一样已经完全失去了活力,但这次的种子——谢林刚给我的时候因为领导者的缘故没敢仔细看——现在一看,好像比之前的要饱满得多。

我轻拿着一颗球根在手指间轻轻摩挲,表面光滑无皱褶,很新鲜,而且球根植物的种植成功率本就比种子植物的高,说不定这次真能种出些什么名堂来。

我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上面产生太多期望,尽管如此,我那只将种子塞进营养土里的手还是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这次的营养土质量也不错,种子发芽的时长按理说会大大减少,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这个道理我倒也知晓。我看了眼时间,还要等十分钟,索性就开着广播坐在盆栽旁边听边等。

“…据中央区调查总署,这种病症主要集中在外星租界,经水传播,主要通过将人体内所含有的氮和镁…现在已有超过…及人类感染…”

自从地球加入宇宙命运共同体、开放公共租界以后,除了地球物种多样性越来越多以外,前所未有的病毒也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地球钻,托这些病毒的福,人类对伤病的耐受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全新的台阶,再加上工作原因,我对病毒的反应并不像大部分人那么强烈。

我把传播器的音量调大了些。

等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春秋,也许也只有几秒吧,我也有点算不清了,当我感觉是时候看看盆栽的时候,我刚好看到某个地方的土块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冒出了嫩红色的尖角,我浑身一抖,这一瞬间我想到了盘古开天辟地,这个尖锐的小角,就是盘古那把劈开混沌的斧头在漆黑的浑浊之中露出来的第一个尖端,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被它抵着,只要它再狠心生长一点,我的心脏就会毫无怨言地被它刺穿,我的躯体会被它顶到天堂,我说不定可以见到天使。

我飞快地挪开了摆在旁边的传播器,不愿意让刺耳的广播上惊扰这个神奇的锐角。

主持人平淡做作的语调还在断断续续地响起,我几乎要听不见了,土块松动的声音有如雷霆霹雳,火红色的茎叶缓缓抵抗着重力延伸,如日出时泛着红光的海平线,青黑色的云层轰隆隆地飘过来,它的茎在空中被逐渐染紫变硬,最后就像厚实的黑云里切下来的霞光一般,细长渐变的红花苞出现了,它的顶端逐渐深邃,终于豁开小口,仿佛星星张开自己的锋芒,花瓣尖尖流畅地相互撑开一段距离——

她开花了。

在漆黑的营养土上,她就像一只最美的火烈鸟似的亭亭玉立,我抑制不住地想要触碰她,我太久没有抚摸到这样柔软的生物了,我害怕自己蓬勃而出的爱意会把她压垮,可我忍不住,于是我伸手轻轻在花面上点了一下,只这一碰,我便起满了鸡皮疙瘩,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因我而颤动不断花瓣,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现在那里跳动的频率和她的一样。

对了。我想起了谢林,我应该把这件天大的事情告诉谢林,于是我慌慌张张地联系他。

“出什么事了?”通话器里谢林的声音因为长时间工作听起来有些疲惫。

“谢林,开花了。”我发觉我的句尾有点发抖。

“什么开花了…我去,真的吗!是什么花?”

“应该是垂筒花,”我确认了一下,“没错,就是垂筒花,土话里的firelily。”

“火烧百合吗,好想去你家看啊,可是我还剩下七十二个工时没干完,早知道就不把工时都堆到快清算的时候了。”

“我先拍张照给你看看解解馋吧。”我笑着说。

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刚刚盛开时的清香,我甚至还能抓住我雀跃的回声,可当我举起摄像头转向她的时候,她死了,准确来说她还没死,但是她变软了,火红的花干瘪地缩成一条枯黄色的曲线,失去了生气。

她马上就要死了。

我的脑子几乎停滞了。奇怪,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失去生命,植物为什么要有生命?如果她本来就没有生命那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呢?她为什么要死呢?因为不属于我吗?就像列拉金说的那样?我的耳边响起了奇怪的喊叫,像有谁在冲着我的耳朵咆哮似的,眼前的景象发疯般不断变换颜色,拼了命似的在我眼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喂?江川!你怎么了?”

我猛然听到电话那一头传来谢林听起来有些担忧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做了个深呼吸。

“我没事,谢林,就是…我刚刚想给你拍个照发过去,但她已经快不行了…她要死了。”

“谁死了?噢,啊——对啊,垂筒花花期本来就不长,营养土又加速了她的生长速率,所以枯萎的也很快吧,不、不过,这没什么对吧,我给你好几颗种子呢,再种就是了,你不要太难过了。”

我看了眼桌旁的种子,只剩下四颗,就算一天只种一颗,也只能种四天,四天后呢?等谢林给我从大人物脚底下偷来吗?那等待谢林给我偷种子来的日子呢?那谢林不再能为我偷种子的日子呢?那谢林厌烦了的日子呢?就算不想这么远,那像今天一样她死了之后的一天中的剩下二十几个小时呢?换句话说,像今天这样痛苦的离别,我至少还要经历四次,到底是怎样罪大恶极的人才会得到这样残忍的处罚呢?

美丽如浴火重生的凤凰般的花只能存在于我的呼吸之间,这种璀璨又脆弱的体验怎么可能填补我灵魂的空虚,任何人都知道让一个去往天堂的人再回到地狱里是多么令人发指,更何况我比但丁更胜一筹,我只用了那几分钟,就已经能与天使比肩,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可以窥见上帝的脸庞,但我去往天堂的蜘蛛丝断了,我跌回了地狱。

不够。

如果我想要看到天堂,这些远远不够。有东西堵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张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血一样的裂痕布满了我的视野,妖艳得像记忆中的玫瑰,谢林还在电话的那头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哭声和谢林还有传播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居然比过节集市的人声还让人窒息。

我感到自己就像在走一个混乱的迷宫,无法辨明方向——

“……你千万不要想太多了啊…”

“这种病毒及其特殊且具有不可逆性,现在隔离区内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听到我说的了吗?喂?…”

“……所有接触了这种病毒的人都会…”

“快去……”

“……休息吧,不然…”

“……都会变成……”

“……看起来就像植物…”

“……你说点什……”

“该病毒能够在绝大部分感染者体内形成突破性的GluTR和GSA从而催化ALA的合成,并且借助人体内含有了微量元素生成原叶绿素酸酯,但也有少部分感染者因为体质原因在感染后没有变异而出现了暂时的贫血症状……”

“目前已被证实手口接触感染者及其体液并无感染风险,而对其病原体的解读与提取的工作仍在中央区里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请市民朋友不要惊慌…”

——除非我抓住那条阿里阿德涅之线。

3

和三年前一样,新型病毒的报道马上就布满了整个地球的通讯网,甚至比病毒传播的速度还快,怪不得古人说媒体也是一种病毒。与此同时,针对病毒本身及感染者的处理方式也逐渐成形,我没敢继续了解下去,因为九重天他们的德性我大概可以想象出来,那不会是让人太舒服的方式。

托列拉金的福在中央区因为疫情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却还能享受着带薪休假的第五天,我走出了房门。

我需要新的营养土,虽然嘴上说不舍得,然垂筒花的样貌一直在我脑中萦绕不绝,百般斟酌之下,我还是决定种下第二颗球根。自第一朵花盛开以来,我就时常陷入无名的焦虑和亢奋当中,能够再次看到垂筒花绽开的瞬间也许会让我这几天以来一直没有停歇过的大脑冷静一点——当然也有可能完全起了反作用,但家里的治疗药物都给我吃完了,眼下医院也不是一个能够随便进出的地方,即使我一直看不起精神疗法,不过总值得一试。

蟑螂集市离我家不远,疫情肆虐的这几天我总能在阳台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类似爆炸声的动静,昨天开始似乎有所平息,这也是我选择今天出门的原因。然而街上的氛围让我发寒,我感受到行人们步履匆匆地与我同行,又不断有三五成群的人超越我往前跑去,他们的雀跃让我疑惑,我一边跟着他们走,一边往黑市去,走了约莫二十分钟,我到了目的地,那些人也和我去的地方是一样的。

可集市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我看到的一切,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这里长满了植物。

真实的、青翠欲滴的植物。

旁边的显示牌上标着“植物园”,直到与我同行而来的几个人都在雀跃地惊叹着“中央区终于干了件人事”,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中央区的杰作,虽说对于历史意义上的植物园来说,这里的植物品种显然有些单一,不过这已经足够让人震颤。我从没想过这么多数量的植物同时出现在一个区域是这样的景象,不对,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它们,这些可爱的植物们,显然和花盆里颤颤巍巍伸出来的孤独的垂筒花是不一样的,眼前的景色,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也不为过,唯一不同的是它们的根茎都异常地粗大,但这可以理解!植物需要具有能够保存大量营养的地方。它们相互簇拥、挤压,有些肥大的根茎甚至已经开始变形,近地面的部分堆积着退换下来的枯皮。

我忍不住往前踩了几步,触感软软的,我低头看,地面也被密密麻麻的绿叶和藤蔓封死了。我皱起眉,这有点过于柔软了,就像踩在水床上,再使劲儿一点似乎它就会爆开。

我莫名感到一阵恶寒,我抬起头,鼻间凑上来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我嗅到一阵清凉,如愿感受到花香带着它花茎中新鲜汁液的气味轻巧地滑进了我的鼻腔,但这种体验很快散开,在大脑中留下了难以言喻的余味,我仔细地品味,期间有个小女孩拉着她的妈妈来到了我的身边。

“妈妈,你来看看这个。”她的声音很稚嫩,像泉水般动听,但也骇人地凉。

我听到她妈妈低低地应了一声。

“妈妈,这个是爸爸吗?”

我赫然抬头,女孩指着的分明是一株酷似蓖麻的植物,可是她却说了什么?爸爸?

“不是。”她的妈妈说。

“那这个是爸爸吗?”她又指向另一株植物。

“不是…”

“那这个呢?”

“不是,那不是爸爸——”女人忍不住哭了起来,小女孩也哭了起来,“那爸爸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我要爸爸——”

我开始害怕起来,抬起头四处张望,这才发现除了慕名来观赏的人,像这对母女一样的人也不在少数,这说明什么?这还能说明什么?

又有人路过我身边,“你快看看我拍的这张照片怎么样…诶,你干嘛呢?”

“这花好香,我想摘一朵回家摆着。”

“你好变态哦,你没听说过吗?这些是那些——”

“呸,你非要现在说这个吗,真倒胃口。”

“说什么呢你!”

我下意识地排斥呼吸,可结果只是让自己呼吸的动作变得更加剧烈,我害怕闻到这些花的味道,它们油脂一般给我的神经蒙上一层令人窒息的膜。我突然感知到了它们的温度,我抬头,他们表皮之下的组织仿佛正在跳动。我感到我的胃翻江倒海似的难受,不知道哪里闻到的带有铁锈味的花香让我开始呕吐。胃酸混合着还没消化干净的早餐烧灼着我的眼睛,可我停不下来,我希望我抽搐的眼球可以挤出几滴泪水,起码可以稍微减轻自己眼角绽裂的痛苦,可它始终没有落下。

我早该想到的,这里展览的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植物,明明是还有家人要守护的人类。他们曾经是人类,可他们现在是植物。

我跑到中央区,那里的大门围满了记者模样的人,我猜他们都是就“植物园”的事前来采访九重天的,但我没时间去证实这些,我轻车熟路地从员工通道冲了进去,意外地撞见正往外走的谢林,他看到我,表情很惊讶,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惜我没工夫搭理他,我径直往主会议室跑去。九重天似乎在开组织内部会议,他们的办公层被从内部封锁了,不用说所有出口肯定都守着警卫科的人。以我现在的品级,连对警卫说几句话都够呛,想要在他们开会的时候进去根本想都不要想。

眼见着我的行动就要陷入僵局,从门里急匆匆出来一个人,看徽标像是秘书级别的干员,他朝门口的警卫稍一点头,紧接着便四周张望,他的视线在周围快速扫过,最终在我的脸上停了下来。

他快步赶到我面前,脸色不悦,上下打量着我,“明知道要见上级的人,为什么不穿制服来?”

他可能认错了人,但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直接见到最高领导者的机会,没等我想到应付的回答,他叫我跟上他,接着头也不回地走进门里,我犹豫了几秒,跟了进去。

“待会儿领导者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就是了,别总想着推脱,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这明明是你晋升的机会,人要学会变通,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

他把我当作了本该来的那个人,絮絮叨叨地叮嘱我。因为担心被他听出端倪来,我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

从会议层的大门进去,还要经过一条半长不短的走廊,走了几分钟,我们终于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会议室内的空间意料之外地狭窄,一张硕大的圆桌加上围坐在旁边的九重天成员已经几乎将房间塞得满满当当——这场会议就算从物理层面上看也不容许任何外人插足。而我此刻却站在门口,像大写英文字母Q的小尾巴,领导者们一张张苍白的脸霎时间全都射向我,晃得我眼花,只有正对着门口而坐的那位老者依旧如故,就连打量的眼神也未曾消费,我认识他,他是阿加雷斯,是九重天创始人,已经活了三百余年。这年头地球的人均寿命已经增加到了120,尽管已经有了能够让人保持更持久的生命的技术,但对超越认知且忤逆自然的恐惧始终限制了这一技术的普及,而阿加雷斯作为第一个使用这个技术并且一直活到现在的人,他本身就是一种类似传说一样的存在。

“领导者,工号1992来了。”

我还没开口,列拉金认出了我,“工号1992?”

闻言,秘书不解地看着我,我不忍心继续对他欺骗下去,老实交代,“抱歉,我是和工号1992同部门的工号1932。”

列拉金冷哼一声,秘书被列拉金吓得心神不宁,他不镇定地开口解释,“非常抱歉,领导者,是我疏忽了。”

“这就是阿加雷斯带出来的人吗?”列拉金说话的尾音拉得很长。

秘书低头不语,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能看出来阿加雷斯的分量不是列拉金这等级别的领导者能够随便挂在嘴边的,可他满不在乎。

阿加雷斯的表情却始终很柔和,简直就像桃花源里走出来的垂髫老人,让人怀疑他埋藏在花白须髯下的嘴是否曾迸出过刻薄尖酸之语。直到列拉金的呼吸恢复平静,阿加雷斯才终于发话。

“给这个新来的孩子一个机会吧,列拉金。”他说起话来缓慢异常,让人想到巨龟踩在沙滩上的一个又一个脚印。

列拉金没说话。

“感谢你的宽宏大量,”阿加雷斯低低地笑着,然后对秘书说,“去把工号1992带来吧。”

话音刚落,秘书点头离开了。阿加雷斯终于将视线挪到了我身上。

在我体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感受到他细小的瞳孔在我身上不着痕迹地游走,在此期间,包括列拉金在内的其他领导者一声不吭,就像在等待某人的指令,直到我开始感到空气稀薄、额头发懵,阿加雷斯发话了。

“很高兴能在此见到您,工号1932,很抱歉耽误了您的时间,现在您可以回去了。”

我咽了口唾沫,下定决心后便向阿加雷斯,这里的最高领导者开口了。

“报告领导者,我来这里是有个请求的…请您告诉我‘植物园’的真相。”

阿加雷斯的表情变得很玩味,双眸猎食似的瞬间钉死在我的脸上,他挥手制止正要出言的列拉金,对我说,“真相?”

我感受不到他生气的迹象,便受了激励壮着胆子问,“请您告诉我,‘植物园’里的真的是植物吗?”

阿加雷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呵呵…我等虽然一直很重视干员们的反馈,但前提是我等认为那是有价值的。”

我开始有点恼火,僭越地驳斥,声音越来越大,“您的意思是我说的事情没有产生异议的必要吗?你们把感染者放在植物园里,把他们当作另外的生物对待,这样的行为难道不值得拿出来说道说道吗?”

“请您冷静。”

冷静?

“我要怎么冷静?你们在吃人!这要我怎么冷静!你们把感染者当作装饰品摆在街上!他们的人权呢?他们的家人还在那里哭啊!”

“这又何从谈起?自始至终老朽都并未给出一个肯定答案,您何出此言?”,阿加雷斯摩挲着自己的胡须尾端,“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啊,工号1932,这是地球开放一百三十周年之际,我等九重天成员献给全世界的礼物,挑选的是种子库里最完美的品种…老朽真想象不出如此尖锐冰冷的话语会从您那温暖柔软的嘴里说出,像您说的感染者,我等有专人进行收治,您说的话——恕老朽直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那就恳请您带我去收治区看看。”我要求道。

“那是保密性极强的地方,您没有权限。”

“可您总得拿出让人信服的证据来吧?”我问。

“您又有什么证明我等该被怀疑的证据呢?”

“感染者的家人在那里找他们,而且不是个例,无风不起浪,还有那些记者——”

他打断了我,“道听途说…啊,您在中央区工作也有些年头了吧?您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民众是最好操控又最没有自己思想的,古人说君舟民水,没有水,船走不远,可河流的流向从来不是由河流本身决定的,地形、天气…无数的外在因素可以改变河流,让它或高涨或干涸,如果您只能摆出这种程度的证据,请恕老朽打断您的发言,我等已经在您身上耗费了足够的时间了,我等本可以让警卫把您直接带出去,但我等选择以理服人…事实上,我等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继续,如果您没有其他要紧事,而您还想保住工作的话,您可以安静地离开了。”他极绅士地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我拒绝离开,“你一直在扯开话题,你在逃避,带我去收治区看看,我只看看就行,不会做多余的事,感染者资料我可以在部门里自行下载,不烦你们提供。”

“老朽可以理解为您拒绝配合吗?”阿加雷斯依旧笑眯眯地。

“我想是的。”

我这话刚一出口,门外不知等候了多久的警卫雪崩似的涌了进来,但阿加雷斯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于是仅仅站在门口,等待阿加雷斯的下一个动作,可他只是用我不太理解的方式笑了一下,他左右环顾了一下,就像在征求其他成员的意见,他对我说,“看来我们必须把真相告诉您了,不过在此之前,您可能先回答老朽的一个问题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

“您这样冒着被惩戒甚至被辞职的风险来质问我等,您是为了什么呢?”

“什么?那当然是——”

大重天突然大笑了一下,笑得很夸张,如同盛开的霸王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吸引无数蝇虫前仆后继,他那看起来异常鲜艳的血红色的嘴巴一开一合,像捕蝇草的攻击,把我的话断成几截。

“请您不要像可爱的小狗一样性急,”他说,“您再认真想想,可以不必告诉我答案…老朽暂且以您的所想为前提假设,您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当所谓的救世主吗?难道您不觉得,与其忤逆我等,改变您自己会更容易一些吗?”

我听不懂阿加雷斯在说什么,如果我不是因为他们不把感染者当人看而愤怒,那我为什么要闯进来呢?我毫不犹豫地想回答是为了感染者的家人或是为了捍卫人道主义云云,但我哽住了,我听到了菟丝子的声音,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也没听过她的声音,这当然只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下意识认为这是她的声音。我本以为我几乎将她忘干净了。她的手带着差点被我忘却的愠怒挡在我的嘴上,“真的吗?”我听见她这么问。真的吗?我也这样问自己,但我答不出来,预想的答案让我感到一阵厌恶,我什么都答不出来。我为什么答不出来?我的答案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的动摇原原本本地呈现在脸上,我看到阿加雷斯满意地眯起了眼,这让我感到生理不适,额头上冒出的几颗隐忍的冷汗。警卫抓住了我的犹豫,准确来说是列拉金抓住了我的犹豫,警卫在他的命令下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我和九重天的人之间,阿加雷斯的视线穿过人墙钉在我身上,“老朽本可以直接把您请出去,要知道像您这种级别的小吏几乎无法对我等造成任何影响,还耽误了我们会议的进程,然而老朽还是让您待到现在,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绝望地摇头。

“等您也像老朽一样活了这么久的时候,您就会发现,人,真的是一种很有趣的生物。”

阿加雷斯往警卫处扫了一眼,警卫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拖,就在其他领导者和阿加雷斯快要淡出我的视线的时候,我看到阿加雷斯突然开口。

“您尤其如此,工号1724。”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的时候,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4

大概七年前,我还是生物部的干员,工号1724。生物部不比我如今栖身的辨正部,那是所谓的精英部门,这么说虽然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能够进入生物部的干员绝大部分都是这个领域上的佼佼者。当时谢林还没加入中央区,而我虽资质尚可,但由于一直以来缺少与其他人交往,在中央区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我知道同人们私下里都管我叫“那个很阴沉的人”,我不怪他们以貌取人,我也不在意,在生物部的时期甚至一度是我记忆力最快乐的部分,如果那件事情没有发生,我或许还呆在那,沉醉,直至死去。

我在那有个搭档,工号1763,我不知道他叫什么,生物部的人不像辨正部的那样好接触,至少对于我这个“很阴沉的人”来说,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和他的日常中的其他任何交流都会被我尽可能地避开,对他的认知只停留在工号上似乎没什么不合理,这也让沉默成了我们工作室的常客。

然而这个局面在不久后的某个午休被打破了。那天他很兴奋地冲进来,动静很大,我下意识地从午饭中抬眼一瞥,他手上拿着的是一个印着九重天标志的黑色密封袋,我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个袋子上,最后被他察觉到了,我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鄙视我,然后远远走开,但他没有,现在一想,那大概是我性格转变的某个开始,他很兴奋地冲我笑着说,“快来,有好东西。”

我犹豫着走过去,手上捧着的餐盒都差点忘记要放下来,他大喇喇地晃了晃手里的密封袋,里面的物体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相互碰撞的声音,“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他和我心里都应该知晓这个黑色的印着九重天标志的袋子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回答,因为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价值,而且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这种单纯用于社交的交流方式,可他的表情让我动容,他似乎被他手中的物什——该怎么说——冲昏了头脑,这样说也许不太准确,但也挺准确,不然他怎么会选择和我说这样的话?

于是我配合地摇摇头,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袋子半步。

他看我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放声大笑,“你早就猜到了吧?这是种子!”

话虽如此,但这和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不是一回事,所以我还是表现得很惊讶,我的嘴张了又闭、开了又合,我不知道说什么,这毕竟代表我们的实验得到了上头的认可,我感到兴奋,就像工号1763那样,但我没有向他直接表达我的这种私人情感,我不敢。

“你怎么不问问这是怎么来的…算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这是上面分配给我们的种子,说是作为营养土的实验材料,以后每个月我们都能申请一定份额的种子,”工号1763解释完,感叹道,“这真是个了不得的差事啊。”

我点点头。

我们甚至没有耐性等到午休结束,我看着工号1763迫不及待又有条不紊地进行营养土的配比,然后用镊子小心地选出一颗种子,塞进土里,然后按下旁边的记录仪,最后瘫在椅子上,像是完成了什么大工程。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两个就坐在培养器旁边盯着它看,用我们的眼神给它施肥,当然这并没能让它的生长比我们预估的时间快多少,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能聊上一两句,时间也许会过得比我们想象的要快。我看了眼工号1763,他也看了我一眼,大概想法和我是一样的,但他显然比我更有交往的余裕,在我绞尽脑汁寻找话题的时候,他已经开口了,“你为什么来生物部?”他这么问我。

同事间的工作话题总是万能的。我挠挠头,有点窘迫,“因为…这里工资高吧。”

他笑了笑,“那你比我有出息,我是为了每天都能吃上饭堂的咖喱饭!”

“就、就因为这个?!”

工号1763忍不住笑出了声,“当然不是,其实是为了这个——”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眼前培养皿透明的罩子,“我是为她来的,饭堂的咖喱饭只是附带的。”

他陷入回味似的收住话头,接着突然用手掌盖住我面前的那部分玻璃罩,他问我,“你呢?”

我被他问得不明所以,“我…我没吃过饭堂的咖喱饭。”

“不是咖喱饭,我说这个,”他用眼神示意我看向玻璃罩里面的东西,但我只能透过他的指缝隐约看到里面黑色的土壤,“你喜欢她吗?”他问。

我含糊地回答,“还行。”

他好像料到了我的回答,或许他根本不在意我的回答,他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很喜欢植物,所以我选择了生物部,因为这是我想到的能够接触植物的最佳途径…你见过植物吗?”

“如果是图片的话——”

“不是图片,”他打断了我,“我说的是真正的植物,就我们现在正等着冒出土壤的那个,工号1724,那和图片不一样,那是真正的奇迹,我曾经感受过它们的力量,我在她们身上看到过天堂的云雾,她们本来生活在天堂,为了救赎我们而垂落人间,这是她们亲口告诉我的。”

“噢…”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他的双眼看着我的方向,但我又体会不到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的重量,我感到他的眼神落在了他和我之间的某个无形的屏障上。他还在说话,我转头看向他的手掌挡着的地方,在他的手掌后面,种子或许已经发芽了,或许已经长出了一段歪歪扭扭的曲线,上面会稀稀拉拉地长出绒毛或是叶子,那会是什么颜色的呢?不对,既然是植物那肯定是绿色吧?我想起很久以前教材上的植物配图,经过各种处理,颜色早就失真了,那本该是怎样的绿色来着?

工号1763突然停了下来,“你闻到了吗?”

“闻到什么?”我问。

“她长出来了。”

“…能让我看看吗?”

我指着工号1763挡在我眼前的手,但他用另一只手拍开我,“你仔细闻闻,她闻起来很迷人。”他邀请我。

他的行为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的确能感到一阵不太一样的气息,我看着工号1763,他轻阖着眼,不愿浪费任何一次呼吸的机会,看起来就像沉浸在母乳中的婴儿,可这就够了吗?我看着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他突然睁眼,满脸都是被打断时的急躁,“对对,我们来看看!”,可他的手没有挪动半分,他猛地凑近我,朝我喊叫,“你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你就这么急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很没礼貌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很粗鲁吗?我们本来应该沐浴焚香,但是条件不允许,所以我想着至少应该先感受感受她的气味,这样在真正见到她的时候我们才不至于失态,可你却一直不解风情!好,那我就让你看看!让你在她面前出一次丑!”说着,他一手抓着我的头,另一只手打开培养皿的玻璃罩,然后用力地把我的头我往桌上摁。不知出何原因,我竟然真的因为自己可能出现的丑态感到些许恐慌,全然忘记了对方仅仅是一株植物,我本能地闭上眼想反抗,但他的力气出奇地大,我抬不起头。

“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双手撑在桌上,因为缺少锻炼,我还没开始挣扎就已经要脱力了。

“先别急着反抗,”他说,“睁眼。”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刺入视野的是它的顶端,旁边是它扁平的绿叶——这就是植物吗?工号1763没有说话,也许他不想打扰我,也许他也沉醉了,他摁着我的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但我没有发现,依旧保持着那样别扭的姿势观察着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株植物。原来是这种绿色啊,我这么想着,它柔软的身体抚慰着我的血液,我的全身都沉入了它的怀抱中,我似乎被治愈了。工号1763是对的,她的味道很迷人,也很狡猾,她顺着我的鼻腔以最近的路线流入我的大脑,她的呼吸带着冰凉的水汽,像是美人的鼻息,氤氲在我脆弱的颈部,我的大脑内部感到瘙痒难耐,我浑身忍不住发颤,直到我突然感到心悸,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抛弃了呼吸的习性,再想要恢复呼吸频率却始终不得要领,我的头开始胀痛,窒息般痛苦。

我霍地撑着桌子边缘往后躲,哪知不小心失去平衡,最终重重地跌在地上,感到全身骨架一抖的同时,我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个被扇了一巴掌的狂人突然清醒过来。

工号1763蹲在我头顶的位置,我只能看到他倒过来的脸,他问,“怎么样?”

重获呼吸自由的我大口大口地喘着,额头上憋出来的汗水顺着我的脸滑到地上,整个人快要融化似的不断散发热量,我的骨头在往外漏气。我看着他的脸,我说,“我…我刚刚看到天堂了。”

他看起来很满意,他笑着把我拉起来。

“恭喜你。”他这么说。

自那件事以后,我们的关系突然变得很亲密,或许是因为植物这个共同爱好维系着我们,这是个好兆头,我找到了喜欢的事物,也在这里有了朋友,我在已经无法追回的生命中从来不敢渴求这些,但是那天来的太快了,我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可我在那天后却开始思考命运,如果当初我没有推开那扇门,结果是否会改变,然而无论如何推演,结果都将是否定的。

那天下着暴雨,楼道里比天上堆叠的黑云还要暗,只有门边显示信息的屏幕亮着幽幽的光,就像幽灵的指路人。我跟着指示找到了工号1763的房间,房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触了一下,它慢慢让开了,我有点慌乱,快速在心里过了一遍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那是我第一次探病,我不想为他留下不舒服的印象。

门开了,里面没开灯,或者开了但是外面的乌云跑了进来,我有点分不清。房间的电视没关,上面正在重播今天的早间新闻,可工号1763不在电视前。我冲里面喊了一声,房间里传来了有什么砸在地上的声音,我担心他发生了什么危险,于是走了进去,我看到里面虚掩着的门里散发出蓝色的荧光,我轻轻拉开门,工号1763在里面背对着我,或者他是面对着我的,但我记不清了。他站在桌前,墙上贴了一张油画海报,画的是圣母玛利亚和围在她身边的一圈天使,天使的眼睛都在看我,我惊动了他们。工号1763一手撑在桌上,上半身虚虚地罩在他前面的物体上,另一只手垂至胯前机械地运动着,他的肩膀不停地耸动,我听到他抑制不住的喘息。也许我该离开。

我快速挪开视线,余光却捕捉到了让我陡然间感到坠入冰河般极寒的景象,我看到和他同频率耸动的那盆植物的顶端,那是我们的一号实验体,是我见到的最初的奇迹。

我忍不住叫住了他,声音有点发抖,“工号1763…你在干什么?”

他没听见,手下的动作还在继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反而越来越快,我走上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了过来,他的表情在看到我的瞬间呆滞了,但手下的动作没有停,我质问他,“我问你在干什么?!”,说着想把实验体夺走,但他突然暴躁起来,一把将实验体抱在怀里,然后使劲把我推开,“不是、我没有…啧,求你再等等…马上、马上就好了…”他央求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实验体。我不知道那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他的双眼发狂似的变红,我有些害怕,我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我被骇得无法动弹,他几乎陷入了忘我的境地,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在我眼中只剩下一道残影,突然他断了线似的停了下来——天堂被玷污了。我的听力从来没有这么好过,我清楚地听到工号1763放松下来的声音,他的汗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风被破开的声音,还有我的拳头砸在他脸上的时候不知道谁的骨头裂开的声音。

走的时候我把实验体烧了,这不是我的本意,为此我虽然感到痛苦,但更痛苦的是在看到她失去贞洁之后仍要在屈辱中度过余生,工号1763发现后跟我大打了一场,他看起来很悲痛,但那哪里比得上我?工号1763曾经给我看过如同天堂般的景色,如今他又亲自用自己的肮脏的欲望染黑的天使的羽衣,这是我无法容忍的,就像九重天的人无法容忍我和工号1763在设施内斗殴一样,这简直是百年一遇的热闹,事发时有很多人围观,据说就连领导者都出面了,我们的工作室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在这之后我们被关进了禁闭室。

禁闭室的墙壁隔音效果不好,我于是常会在晚上听到工号1763的忏悔,有时候是对上帝,有时候是对我,但某天那种咪咪哞哞的声音消失了,直到禁闭结束的那天我才知道,他自尽了。据说墙上地上流的都是他的血,我没敢去看他最后一眼,没想到他晚上就来梦里找我了。

我在梦里依旧羸弱,工号1763提着我的衣领质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自命清高?怎么了?被我碰过的实验体就这么不堪吗?你至于让她去死吗?!”

我很不耐烦,毫不掩饰地指责,“你还不明白吗?你让她堕落了,堕天使从来就不能留在天堂,这都是因为你这个叛徒!”

“叛徒?”他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我背叛了什么?你难道不想干我做过的那件事吗?”

“你闭嘴。”

“你急了?”

“什么?”我不可置信。

“你急了。”他的表情从揶揄到笃定,最后变成了讥诮,“你当时看到我在干那档子事儿了,为什么没有马上给我一拳?你愣在原地,没有阻止我也没有跑走,为什么?还是说你是专门在等待什么?目睹了全过程的你感觉如何?”

我出奇地愤怒,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因此更加愤怒,他仿佛受到了鼓舞,“你知道吗?”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发着高烧,双手都是滚烫的,可她摸起来冰凉凉的——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她的每片叶子又软又冰,我感觉我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病情就已经好了一大半,更不用说她还在我怀里颤动,你能想象吗?我怀疑那是她吸引我的手段,就和渔家闺女坐在礁石上晃动自己的裸足带给人的感觉一样,你懂的吧?”

“我不懂。”

他看起来很疑惑,紧接着他就像最初强迫我近距离欣赏植物那样把实验体一号塞到我的怀里,实验体一号吸附在我的双臂上,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甩开。工号1763鬼魅般在我耳畔低语,“现在呢?现在你懂了吗?”我裸露出来的肌肤不小心蹭过实验体的枝叶,我感到她的叶片不留缝隙地贴在我的手臂上,我感到一阵发热,工号突然拉着我的手往下扯,我意识到他想干嘛,拼命攥起拳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么说,他马上松手了,哄小孩似的。

“好,咱慢慢来…你自己来。”

我好像在跟着他的引导行动,又好像是自己选择行动,我的手毫无理由地慢慢下移,在与那个异常灼热的部位相触的瞬间我猛地醒了过来。

我浑身发烫,便下床倒了一杯凉水站在阳台吹冷风,但我仍热汗淋漓,我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余光瞟到对面楼一直空置的房间亮起了柔和的灯光,窗台上搭着很文艺的窗帘布,那里搬来了新的住户,有位穿着绿色连衣裙的女性从那里探出头来对我礼貌地笑了笑。

叶片般轻柔。

又轻又凉。

渔家闺女的裸足。

这是什么?

我感到浑身的热血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这是爱啊。

5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关在会议室门外很久了,我本想离开中央区,神通广大的记者却连员工通道都发现了,所有出口被堵得水泄不通,无奈之下,我回到辨正部的工作室。那里只有谢林一个人似乎在忙着什么,他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我,眼眶里的红血丝陡然绷直,他很激动地站起来抓住我的肩膀。

“你来得正好。”他的语气很激动,他把我摁在他的座位上,示意我看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上面是些看着眼熟又有点不同的结构,还没等我开口问,谢林着急地说,“这是这次的生物病毒,他们叫他PLANT,现在生物一科对它的研究已经基本完成,送过来的数据也检验完了,照这个势头半年之内疫苗就能研发出来,但是对病原体的解读他们还差点意思,可他们没必要知道这些的,他们只要能研发疫苗就够了…”

我喊了他一声,但他像没听到似的说个不停,这给我一种很强的既视感,我有点恍惚,随即感到一阵不安,“…他们发现了我曾师从莱艮芬德,他们知道我对这类型的生物病毒有所研究,他们想让我帮他们复刻出来,但这不是在为他们制造生化武器吗?我知道他们现在不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迟早会这么做,他们已经找上我了——”他懊恼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我陡然想起刚刚九重天嘴里的工号1992,那指的不正是谢林吗?

“我很害怕自己会像老师那样,我不想把我喜欢的病毒学用在迫害其他生命上面,然后在痛苦中死去…进入中央区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初不喜欢病毒学,那我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呢?可我们现在不在那条世界线上,我只觉得会这样幻想的自己是何其不幸,你说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是不是那些因为自己所挚爱之物而感到痛苦的人呢?”谢林突然哽住了,好像在抑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他死死地扣住我的双肩,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要放弃病毒学了。”

我眉头一皱,问他,“放弃?为什么?”

谢林苦笑着说,“如果我不放弃,九重天的人就不会罢休,万一他们找到了我的家人、找到了你,我不可能视而不见,可这样一来,我就要永远失去对病毒学的敬意…逃跑是懦夫的选择…我很羡慕你,在你的世界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放弃的字眼,如果我能像你那样坚定,说不定我也能留下一世芳名,可…为什么我总是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摇摇头,被冷汗浸透的鬓角耷拉在他的耳饰上,随着他的动作摆来摆去,据说那是他的老师在他离开时送给他的礼物。

“我要舍弃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大脑里的知识,因为他们是我痛苦的来源——虽然我曾在无数个日月为他们所倾倒。总之我要先离开这里,我会在另一个星球继续生活,幸运的话我说不定还能重拾自己的研究,说不定在别的星球会有新突破。”他似乎努力在我面前挤出了一丝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但他眼中的阴霾飘了出来,窗外的乌云愈堆愈多,没人会期待离开自己的家。

屋外的雷电在催促他,我为他的焦灼感到不安,我心里隐约有个冲动让他别这么快,或者至少等雨停了再走,但他太急了。他匆匆收拾好需要的东西,郑重其事地与我拥抱。谢林真挚地对我道了别,接着我感受到口袋里突然增加的重量,然后谢林松开了我,就像赶进度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在他离开的几分钟后,一道闪电自穹顶极速蔓延劈向地平线,随之一阵雷响,下雨了。天空变成了看不清的模样,在恍惚间我怀疑这是谢林下的雨,为的是洗刷掉他的所有痕迹,但雨水过于冰冷,谢林的血是滚烫的。我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安分躺着的东西表面是光滑的金属,形状很熟悉,我攥着那个玩意几乎要伸出口袋。这时列拉金突然出现了。他站在门口,雨声太大,我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也许他本就特意不发出声音,这都不重要。

他往工作室里张望了一番,“工号1992在哪?”他指的是谢林,我摇头。

“啧。”他按着耳机对什么人说,“跑了。”

“你们想对谢林做什么?!”我紧张地问。

列拉金忍无可忍似的冲进来往我的腹部踹了一脚,我毫无防备,被他踢了个正着,我甚至细致地感受到了自己柔软的腹部包裹住他皮鞋的整个过程,我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无力又隐忍地颤抖。

“敬称呢?和阿加雷斯说了几句话,还真以为自己能我们平起平坐了?”

他话音刚落,有人进来了,那人被两个警卫一人拖着一只手,黑乎乎的一滩,脖子以一种极其不舒适的角度把湿漉漉的脑袋吊在胸前,我被他金色耳坠的反光闪了眼,这是谢林吗?不对,谢林已经走了。我的肚子像被剖开似的疼痛难忍,让人想到布满阴暗角落的霉菌,我疼得脸眼睛都睁不开,但我不相信那是谢林,就像那会给我带来无限的痛苦一样。

“你们干了什么?说了留活口的。”列拉金问。

警卫把那人丢在地上,朝列拉金敬了个礼,“报告,几分钟前我们在伊丽莎白街区发现了目标人物,但他拒不配合,判断后我们采取了必要措施,为了防止技术外漏,按照一级领导者的指示,遂将其射杀。”

列拉金冷哼一声,“这个老东西,该杀的人不杀,在别的地方倒这么心狠手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警卫低头噤言,一声不吭。列拉金走过去用鞋尖踢了踢那个人的脸,他的余光对上了我的眼睛,我以为他还要过来给我一脚,但他指着那个人对警卫说,“带上他,我得去找阿加雷斯好好谈谈。”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缩在地上,五脏六腑要被挤出来似的,我感到恶心,但我害怕会把自己的血肉全都吐出来,到那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心脏——虽然没有受到伤害——一阵又一阵碾碎似的发烫,我感到它变成一股灼热的液体从我的胸前流到后背,我又感到它们想要从我的眼洞里喷出来,所以我暂时闭起了眼。那是谢林,那个像落汤鸡似的被丢在地上的人是谢林,地上还留着他的血。他用这种方式放弃了他所爱的一切。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我的意识逐渐清晰,生理上的疼痛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剧烈了,我勉强地撑着坐起来,口袋里的东西随之滑落,那是一个胶囊,里面是绿色的液体,我捡了起来,看清上面贴着的标签后猛地把它藏在手心,确认工作室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才慢慢摊开手:标签上写的东西很眼熟。我福至心灵般扑腾着打开谢林的电脑,在他混乱的桌面找到了我要的东西,那是生物一科给他发的PLANT的信息,谢林曾说那还差点意思,可他给我的胶囊上写的和生物一科给的有些不一样,谢林不可能给我留下不明所以的信息,这是不是就代表我手上的是真正的PLANT病原体?我瘫坐在椅子边,虽然我不愿回想,但谢林大概早就料到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除非他离开这个世界,否则就根本逃离不了九重天的监视,他明明知道的,那么他把这个胶囊留给我的目的是什么?他是希望自己离开后我能帮他保存自己的研究成果,还是单纯地想送我一个纪念品,就像他一直以来为我偷种子一样,还是…想要我用这个去做些什么呢?

最后诞生的念头让我恐惧——什么叫想要我用这个去做些什么?我对产生了这样想法的自己感到恐惧,就像解读塔罗牌一样,主观的猜测如同明镜般反映了我的心思,但我不愿意承认,世界上能够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人屈指可数,显然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认为这是谢林传达给我的使命,我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是吗?

直到我站在水循环系统边上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身上为了蒙混过关换上的以前生物一科的工作服因为不再合身扯得我的皮肤生疼,袖口还残留着当初与工号1763互殴时留下的痕迹,我从装着水的透明容器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看起来就像个杀人犯,但我知道我不是,我是个英雄,我是个英雄吧…我是个英雄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是为了谁呢?我是为了谢林吗?也许是,九重天的命令让他痛苦,我不愿让他痛苦,就像他不想连累我一样;我是为了普通民众吗?也许是,反正中央区从来就不是为了普通民众建立的,更不用说九重天此番已经背离了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我是为了自己吗?我是吗?难道我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呢?

这不可能,这样的话我就不是英雄了。

没时间再耽搁下去了。我从槽口把里面插着的胶囊拔出来,他们马上就不需要这些除氯或有其他功能的玩意了。我打开谢林给我的胶囊,往里面倒了一半,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装着病原体的胶囊插了回去,我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了下来,以便自己能够第一时间看到病毒的反应。

很快这个胶囊里的东西就会随着水循环流进中央区所有人的身体里,绿藤会从他们的体内喷薄而出,他们的嘴角会被撕裂,顺着裂痕,他们的皮肤大概会变成植物茎干的一部分,四肢会无力地垂下来,最终变成植物的又粗又笨重的根须,他们沿着墙根游走,从窗户流下去,排列在一起,攀附在外壁,直至把所有建筑都覆盖上一层美妙的绿色。外面的雨停了,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出来送上温暖的祝福,门口昏昏欲睡的守门人就会被树木膨胀、卷须生长、花瓣绽开交响在一起的声音吵醒,植株野蛮生长,直指苍天。它们有的是西施、有的叫阿喀琉斯,它们相互交缠,刚柔结合,就像人们曾经乐忠于去争夺的桂冠。守门人会发现不管不顾地往天上刺的轻木把他也送上了高天,如果他运气好的话,这颗轻木可以一直长到让他见到数万年来多少人匍匐以求的耶和华的神迹,就像天堂一样。

我感到有一种快意和满足从我的大脑直袭全身,但我无意地在窗户的反映中看清了水循环系统的全貌和我的丑态,这让我猛然清醒,天堂?不对,这不是我想要的,这哪里是天堂呢?这也算是植物吗?我突然有了呕吐的冲动。对,这才对嘛,我应该感到作呕!我用手抠自己的舌根,好像只要能吐点东西出来就能证明出什么,最终我只干呕了几摊唾沫,可心中的厌恶是真实存在着的。我突然想要马上离开这里,我不想看到他们长满中央区的样子了,因为我本就不想这样的,我想看到的是真正的植物,从来就不是这些被迫和植物画上等号的家伙。这都是为了反抗九重天的命令,这都是为了其他人。

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刻意不去看路边突然多出来的绿植让我在路上跌了好几个跟头,但我不在意,我只想尽快回家看看我的垂筒花,我的还不谙世事的垂筒花,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会向她祷告,我会请求她的原谅,我会让她予我宽容的净化,她说不定会为我唱颂歌。

我横冲直撞地上楼,发现我家门口站着住宅区的负责人和另外两个住在附近的住户,我紧张地走过去,他们停止了交谈。负责人微笑着问我,“请问是N栋2105的户主江川先生吗?”

我点点头。

负责人接着说,“终于等到您了!”他拿出一块平板,“为了重新提高民众对植物的认识与喜爱,中央区今早公布了几份名单,上面列出的是有条件建设植物园的社区名单,我们社区也在其中,现在需要收集居民意愿,”他在平板上操作了一番,递到我面前,接着说,“因为您的社群通讯器已经欠费,我们联系不上您,所以就冒昧上门拜访了。”

门旁的屏幕上的确显示出欠费页面,接着我又接过他的平板,上面显示的是他说的那份文件:《中央区关于推进植物园建设若干社区社群意愿征集的通知》,我感到一阵恶心,“我不同意。”我这么说着,准备开门,可负责人拦住了我,“拒绝的用户数量极少,您方便让我登记一下理由吗?”

我的手无意识地抓着左胸前的衣襟,“我不喜欢植物。”

“这…”负责人没想到我回答地这么干脆,他朝我鞠了一躬,“谢谢您的宝贵意见,打扰您了。”

“不用。”

“接下来是不是要去那个欧莺歌家了?”另一个住户问负责人。

“就是那个总是喜欢穿绿衣服那个女人?”

“可她不是搬家了嘛?”

“但她在社群通讯系统里的地址更改还未更改,所以理论上还是属于咱们社群的,她的意愿同样需要统计。”

我觉得他们的声音尖锐得让人耳鸣,我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私人领域,于是我继续手上的动作。

面部扫描通过。

指纹认证通过。

虹膜扫描通过。

门开了,我抓住门把手往里推——

“明明都已经把人赶走了,怎么还这么阴魂不散。”

我的动作停住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一个回头走到那个住户面前,她有点羞涩似的低下头,音量也降了下来,“之前我们组委会开过集会,超过三分之二的住户同意把欧莺歌迁到别的住宅区去,哦,那会儿你好像不在家,中央区的工作很忙吧?”

我的手在发抖,我的声音也在发抖,“你们凭什么把她赶走?”

“不是,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她是你的谁啊?那个欧莺歌每天穿的绿油油的,裙摆那么高,还是荷叶边,我们社群的小孩看到了会怎么想?现在孩子们还小,那等他们再大一点那该咋办?再说了,本来就听说她是从不干净的行业出来的,那股风尘把咱们社群搅和地乌烟瘴气的,因为风评,这几年我们社群的等级也下降了不少吧?再不把她赶走,以后我们社区的物资分配迟早会入不敷出,所有人都要饿死!你是有中央区的铁饭碗,我们可不一样!此时不赶她走,更待何时——”

我推了她一把,她往后踉跄了一下,“你干什么啊?!”

简直是暴殄天物。

我一路上背负的所有情绪都找到了倾泻的地方,一股脑的往出口涌去。如果菟丝子没有被赶走,我就不会变成这样,至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本来不是这样的,我本来不会这样,都是因为你们把菟丝子赶走了!原来如此,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都是因为他们,他们赶走了菟丝子,他们才是罪魁祸首,我是受害者,就算我往中央区投毒,但我知道我是受害者,都是因为他们我才会干这种事,我不想这样的。

他们说我疯了,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我只知道我要为菟丝子报仇,于是我往楼顶奔去,他们以为我要跳楼,想拦住我,但我冲了过去,跑上天台,锁上了门。

解析水塔的电子锁简直轻而易举,我打开水塔的胶囊槽,把剩下的病原体倒了进去,这次是因为仇恨。

楼下聚集了很多人,他们看我没有要跳下去的意思,悻悻地散开了,还有几个好事者跑来问我为什么最后不跳了,但我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理守在房前的负责人,径直回了家。

我种完了剩下的四朵垂筒花,估摸着开花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便去厨房接了杯水,用杯口轻轻与垂筒花柔弱的茎干碰了一下,这是我对她的告别。

我看向窗外,现在是黎明,霞光马上就要破开黑暗,垂筒花的花瓣裂开了一个小口,但这回我听不到那个奇妙的声音了,到处都是哭泣、叫喊、很痛苦。几个小时前在中央区残存的让人不适的快感还闷在我的胸口,我揪不掉,于是我端起杯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病毒生长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快,我感受到冰冷的水在触底的瞬间就纤维化变成小芽,冲天似的在我的胃袋里四处疯长,好像有什么从我的耳朵洞穿了出去,我彻底失去听觉了。可还是有哭喊、嘶吼,还是很痛苦,我听见有人叫上帝,可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没有吗?我余光看到刚刚种下的垂筒花,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她们开花了,一摇一摇的,就像天使扇动眼睫毛时一起掉落的羽毛,很美。有东西从我嘴里冲了出来,和我想象的一样,我的嘴角被撑裂了。

到底是哪一步开始错了呢?

苦痛吞噬了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也是受害者啊…是吗?他们之中也有无辜的人吧?有吗?我不想思考了。

“咕…”我感到有水滑到我的下颚,是露水吧,它顺着我的脖子滑落,我突然一激灵,终于意识到按照这个速度,其他住户大概早就变成植物了,哪还来得及发出什么声音呢?我于是发现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垂筒花也要枯萎了,我开始听到她们慢慢变得萎靡的声音,就像泄气的橡胶玩具。几天前我曾目睹过的那番景象现在正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再次上演。至少让我再看一眼吧。

求求你了。

我在求谁,我也不知道。我的脑袋连同我的脊柱被固定在一根茎上,想要转头只能移动整个身体,然而我的四肢伸出的根须让我动弹不得,再看一眼那些纯粹的垂筒花成为了奢望,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户掉在手边玻璃杯的杯壁上,剩下的水珠马上变了颜色,我看着水珠慢慢滑出我的视野,它留下的痕迹按照我的记忆逐渐浮泛起来。

真是像月光一样缥缈又疯狂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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