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诡谲的代码输入飞船控制面板的管理员页面的方框中,点击确认键,机械载具开始脱离既定的公共轨道,也断开了操控系统的连接,有关速度的数值极快地攀升着,就仿佛驾驶员此时此刻的心跳频率。他坦然地瘫倒在座椅里,右眼皮不自觉地抽动着,喃喃自语,“他们说的后门是真的存在!谢天谢地,他们没骗我!根本看不到希望,我生产出来的商品要吃掉我了……去他妈的,再见这个糟心的世界……!”失控的私家飞船狂飙于正由人类初步开发的宇宙中,动力转换装置与推进器受指令的影响而将功率调至最大,金属构体滑出一道长弧,撞向不远处的负责木星附近区域交通的中型卫星。
“警告,船体毁坏严重,维生系统已激活,求救信号成功发出,请您根据指示做好防护,并等待救援队抵达……启明星公司永远是您最值得依赖的星际伙伴,请您不要慌乱。警告,船体损坏严重,维生系统已激活……”
剧烈的颠簸令男子猛然难以控制地前倾身体,脑袋重重地磕在控制面板的棱角处,骤变的舱内环境令人精神涣散。
失去意识前,他瞧见极远处的虚空耸立起一座巨大无比的神躯,橘红色而光芒四射,宛如天使般展出千千万万对宽阔的翅膀——仿佛几十年前从影像片里看到的空间站所徐徐张开的太阳翼,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靡靡之音。身体渐沉,宛如脊柱构造的个人维生系统从后背方向开始极速运转,一次性面罩顺着脖颈延展开来,驾驶服两侧的制氧剂经由服装搭载的智能程序加入反应溶液而立即生效,腕部的体征检测器终于由高频闪烁的红灯转为平稳的绿。以上的一切,都是在为救援队的到来拖延时间,争分夺秒,死亡正步步紧逼。
距离事故地点最近的一座太空城的救援中心驶出架形单影只的橘红色小飞船,星际轨道上其他飞船不约而同地为它让出条快速通道。借助自动驾驶所腾出的空闲,负责本次救援行动的青年进行着最后的设备调试。
他小心翼翼地踏上感应板,没有反馈,正当青年准备重新试一遍时,被已经固定到脚上的部分绊了个趔趄,不明所以地搔搔后脑勺,动力外骨骼有序地嵌套于防护服,下一步,确认智能助手的连接。
他举起头盔扣到脑袋上,敲了敲透明面罩,“你好,千纸鹤。”
指示灯接连亮起,“您好,单达达。”虚拟语音女声响在耳边,“您的体重比上次降低了1.7公斤,任何烦心事都可以向千纸鹤倾诉。”
“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飞到计算好的最佳救援点?”
“五十六秒,倒计时窗口已在您的面罩显示屏上打开。根据流程规定,请您再次确定救援设备是否已装配至动力外骨骼。”
“确定装配。不过……你刚才那些话,是哪里学来的?”
“古诗词曾言,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好了,好了哈哈哈,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比如幽默感方面。讲个冷笑话吧,千纸鹤,用最后剩下的一点时间,帮我放松下精神,有些紧张。”
千纸鹤沉默了十秒左右,“猫会喵喵喵,狗会旺旺旺,鸭会嘎嘎嘎,鸡会什么?”
“鸡会叽叽叽?”
“鸡会留给有准备的人。”智能助手声不改调地解释道。
单达达笑了笑,活动下四肢,动力外骨骼非常舒适,从工具腰带取下个圆滚的金属球,转动着它的旋钮,就仿佛给手表上发条般,这时,智能助手千纸鹤又说话了,“您可以将手雷的时间调得短一些,事故处理小组预计五分钟后抵达现场。”
“行,听你的。那就调短些。”面罩显示屏的倒计时变成了许可登出的标志,于是他推开沉重的舱门,感受着离开飞船重力环境后的奇异体验。事故飞船与卫星几近融为一个整体,破裂的外壳极具攻击欲望地朝四周探出千双红手,扭曲成团的线缆变成百万只眼凝视深远方向所来之物,令人不禁联想到神话中北海巨妖克拉肯,大大小小的碎块宛若惊恐的小鱼群,黑色的海洋波涛汹涌、试图活葬所有的希望的微光。
“凝滞力场手雷已抛出,三,二,一,时间停止流动。”
动力外骨骼的推进器帮助单达达逐渐靠近看不出形的怪物般的垃圾山,虽然语言的用词涉及到了“时间”,但其实凝滞立场手雷仅仅能够确保这些未知又锋利的危险物不会乱动而已,这么说,是因为在单达达的认知里,他觉得很酷,而且能给予自己一些勇气和力量去对抗接下来变幻莫测的伤情、病情以及其他东西。
“千纸鹤,进行搜寻,定位生命信号。”
“生命信号已定位。”
“千纸鹤,远程修改飞船状态为自动驾驶,调整停靠位置到B点,定时四分钟二十秒后启用机械臂开辟撤离通道。”
“开始执行。”
打开头盔与胸口处外置的照明灯,根据指引,单达达侧身挤进逼仄的断裂板材与原本飞船平面所形成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即便前进的道路选择得略显迂回,为了躲避不明物体的阻碍,路径的几段他是匍匐或者蹲伏前进,因为经由千纸鹤计算,改变姿势要比动用工具去摧毁阻拦更省时间,他并不是资历深厚的老将,所以他选择去相信智能助手所提供的方案。单达达感觉自己与生命信号之间的距离正逐渐缩短。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那面拧成麻花的舱门挡住了他的路,与舱门缠绕得难舍难分的还有几条金属管道,单达达命令千纸鹤加强动力外骨骼的力量倍率,他尝试去抬起那条搭在必经之路上的“克拉肯之触手”。
然而这一举动以失败告终,这拦路虎肯定是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卡得死死的,它根本就纹丝不动。
“需要破拆障碍物。”
千纸鹤捕捉到关键词后,立刻帮助单达达确定与障碍物种类相匹配的万向剪切器,解锁,将它从外骨骼拓展栏位滑到救援人员的工具腰带上。单达达取下剪切器,朝着障碍物相对薄弱的区域开工,很快便创造出了个可供单人通行的洞口。
“很近了。”单达达凝视着惨烈的现场,视野终于开阔了些,驾驶舱的坚固程度远超他的预期,舱内的重力系统勉强维持运作,温度失衡。不愧是市面上新出的热销款,在未来,它们能保证更多人从事故中活下来吗?目光所及之处,物品都错位了,再花哨的饰品与昂贵的饮水机都宣告着自己早就报废,控制台上盖受到冲击而掀起。面罩标记出信号发出的具体位置,外表熏得青黑色的伤员被倒塌的座椅以及货架所埋压,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
“千纸鹤,扫描环境,排除隐患。”
“现场环境安全,扫描完毕。”
听罢,单达达放下心,将不贴近伤员身体的上半部货架分割并抬离,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头盔中,头顶舱内的应急灯交错着闪来闪去。腰部以上的部分脱离了埋压状态,他抽了下鼻子,将注意力往下飘去,那些坚硬的金属板压断他的腿就仿佛挤牙膏那么轻松。有些后悔独自行动了,如果有个帮手就好太多了。面罩底部有关单达达的心率监测的数值陡然升降,他在一旁展开气囊担架,清理障碍物的同时快速用工具制造出一个较为牢固的点位,取出撑杆,“走——走你!”
可移动的空间出现了,单达达赶快把男子的双手交叉平放在胸前,来到伤员头端,从其双侧腋下穿过并抓住男子同侧的手腕以及手臂,发力,拖拉男子撤离出危险区域,憋着口气,然后将他挪到担架上。气囊担架感应着伤员的体型,用柔软而结实的材料保护并固定住他,紧接着一层弧形透明罩从侧边延展开来,担架变形成了个纵向切开来半圆柱体。
“有一名男性伤员仰卧平躺于地面,独自一人,其双腿骨折,有出血现象,防护驾驶服无破损,维生系统已为伤员进行简单止血处理。年龄......约三十五岁。”他一边分析着面罩显示屏上千纸鹤提供的数据而自言自语,一边用腕部佩戴的扫描模组对准男子驾驶服上的二维码,成功连上了伤员那维生系统一次性面罩的通讯,拍拍伤员的双肩,“喂喂!同志您好,能听见我说话吗?喂喂喂,快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有回应。只能看到男子的胸腔隐隐约约地起伏着。
“无意识,意识状态判断为U。伤员维生系统部分失灵,其口鼻无异物,人工判断呼吸,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一千零四,一千零五,一千零六......呼吸正常。”单达达扫了眼撤离倒计时,“哥们,按规定,我就默认你同意我施救了。快过节了,得健健康康地和家里人团聚才是啊。”
他的手不闲下来,合闭牢靠卡扣,加快速度将担架和外骨骼固定起来,以方便接下来的转移工作。忽然间,单达达听见有人在喊自己,是个小女孩的声音,渺远但清澈,忽而咯咯地烂漫笑起来。他惊恍地抬头张望,却只感受到无穷无尽沉寂的黑暗与寒冷。刹那间,肉眼可见对面驾驶舱的舱壁受到巨大的冲击而轰然破裂,七零八落的物体朝他飞去,单达达用多半个身子下意识地护住担架,奋力伸出另一只手扒住附近还算稳固的物体。
意外已至,根本来不及思考。
只感觉精神里糅了根棉线,被看不见的手抻了抻,随即浑身上下的器官和肌肉都被牵动着。
待爆炸结束,单达达剧烈地咳嗽起来,莫名其妙的恐惧使得身体犹如灌铅般,双腿瘫软几近要栽倒,“环境不安全,需要立即转移。千纸鹤,回答我,千纸鹤?”肯定是飞船动力核心所使用的销物质在反应的过程中失控了,他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糟糕,本以为千纸鹤会提前发出警告。以后类似的事情不能完全依赖智能助手的判断了。
他嘴唇微微翕动,拍打着滚圆的头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冷静下来。
检查了担架上伤员的安全,所幸昏迷的男子没有受到二次伤害。单达达却认为那股诡异的心惊胆战心情并没有得以平复,不是恐惧,却比恐惧更加煎熬。每次呼吸是如此刺疼,耳朵撕裂般的痛感与突突突的幻觉异响令他顿时联想到不好的事情——自己会在这陌生、寒冷而未知的废墟里彻底泯灭,生命的意外消逝是那么安静。
把脑袋垂得很低,仿佛死神正抚摸着自己的脊背,他终于发现了那条斜扎进腹部的黑乎乎的长合金杆,肚皮隐隐约约传来温热且黏腻的触感,而动力外骨骼也有很多位置凹陷成坑洞,事情变得严重起来。
我死定了。
这是单达达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本次任务和我都他妈彻底完蛋了。搞砸了。我为什么没有在千纸鹤汇报环境安全后再留个心眼?
我真的会死吗?死在这里。
与此同时,防护服立即释放额外量的气体进行补压,储存在外骨骼的各类药剂也开始注入进单达达的体内,钻心般的痛楚减轻了许多。有种极其原始的东西正在他的皮肤下、胸腔中蠕动,唤醒他,催促他,时间耽误不得——抓住机会,生存的机会。他不怕死亡,但还有条垂危的生命在身边,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想到这里,青年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忍着眼泪,嘴角因吃痛而不断抽搐,赶快用工具固定住那根金属条以防它在体内错位,防护服的内涂料与血液发生反应,很快凝成胶状物,将流血暂时止住。
内涂材料撑不了多久。异物暴露在体外的部分并不多,不妨碍行动,就不擅自进行切割了。
单达达又抓紧时间取出修理打印笔,对防护服的破洞进行填补,头部的供氧系统与身体是相互独立的,所以就目前来说,呼吸不成大碍。当收到服内压强正常的提示后,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嘶,痛痛痛——”松气的幅度有点大,扯到了小肚上的肉。
整个自救过程,花费三十多秒。在事故现场外的飞船机械臂马上就要施工了,必须尽快赶到出口,不知道下次销物质失控又是什么时候。用工具破开那面在撤离规划路径上标记的事故飞船驾驶舱的墙壁,推进器档位切换,迅疾,颠簸,一边前进,一边时刻关注着伤员的健康状况,若男子失去呼吸或仅有濒死叹息样呼吸,单达达会停下来立即为其进行心肺复苏。
现在,他只祈祷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大乱子。
“警告,检测到事故飞船动力核心不稳定,失控风险等级提升。”
“又来?又来!”
“危机解除,请您继续安心救援。”
“啊?不不,这是刚才那事儿的预警——为什么现在才提示!千纸鹤!哎呦,痛痛痛……”
机械臂在完成作业后停靠在撤离出口,单达达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远远瞧见了,没有作声,但内心早已澎湃万分。抵达后,他熟练地完成外骨骼固定接点的对接,妥善安置好担架。接下来,由机械臂带他们俩回飞船接受进一步的治疗就好了,然后借助快速通道返回太空城的救援中心。
嘶嘶电流从头盔中响起,似乎有其他人使用内部通讯线路连接到了单达达这里,有人说道:“事故处理小组抵达现场,设备架设完毕,请救援人员在一分钟内有序撤离。收到请回复。”
“救援人员收到。即刻准备撤离现场并返回救援中心,红色患者一名。”
“好的好的。辛苦了,需要我们这边派人搭把手吗?”
“不了......谢谢。事故飞船的动力核心发生过一次剧烈反应,小心些,你们也辛苦了。”单达达暂时切断了通讯连接,叹口气,想着千纸鹤是不是被事故飞船系统的病毒黑掉了,在他连上伤员通讯的时候。舱门关闭,伤员身上的医疗仪器有序地运作,另一个隔音小房间里,已经脱下动力外骨骼的单达达打开船载音乐,咬着毛巾开始处理腹部的异物刺伤。
“凝滞力场手雷已失效,三,二,一,时间开始流动。”
请问你愿意停下一分钟,来陪我做次联想训练吗?这是场思维游戏,放松一下,我的朋友,请卸下我们的身份,也请暂时遗忘那些输赢得失。好的,听好了,规则是这样的,我说出一个词,然后请你们快速说出联想到的第一个词汇。
飞船……
“宇宙”,不错,别那么拘谨,很上道,来吧,让我们继续吧。
疗养院……
“老人”?“疾病”?我听到了不同的回答,都可以的,没关系,这个游戏没有固定的答案,大胆地去联想,勇敢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救援队……
“灾难”。我想你是对的。
我常常会回想起当年接受急救培训的第一堂课。书桌被堆到墙角,只留下凳子被摆成宛若“凵”字形的阵势,中间铺了层厚垫,有成年体型的假人,也有婴幼儿的假人。从救护中心请来的老师站在屏幕旁,上面是课程导入的章节内容。同学关系的大家都不吭声,其中不乏因为自己的特殊经历而自发接受培训成为志愿者的社会人士,也有许多像我这样由于职业要求前来学习的。
我身边坐着高徐长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平日里只有他会和我说话。我们静静地听她讲,似乎可以从她瘦小的肩头看到如泰山般沉重但神圣的责任具象。
黑板屏幕上只有短短几个字,老生常谈,但此时此刻,我只觉得陌生,这五个字——对打小就生活在救护中心的我来说,因为这堂课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意义——“明天与意外”。这一年,已有不少太空的开拓者患上了柯奈克特综合征,然而我也是在真正接触到后,才对它的恐怖之处深有体会。愚笨如我,我选择了去变得更加勇敢,对于一切自己所感到可怕与讨厌的事物都顶着铁脑门冲上去就是干,因此我的上级经常评论我“一根筋”与“死板到不知道灵活底线”,而我也时不时就疑问于他是如何做到圆滑的。
我不清楚在急救工作之外时,我的培训老师会以何种姿态去生活,去追求自己的目标,去实现自己的价值,也想不明白培训老师会是像我现在的上级那样的人,是与我相仿的人,还是我从未见过的另一种容易引发我共鸣的存在。但我永远忘不了接下来她所说的话:
“明天与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会先到。其实这是一个很多人都不愿意提到的问题,然而很多人没有为这样的意外做准备,也就像我们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死亡,很少有人会为死亡做准备。大家可以理解这一点吧?”
“这是最需要去准备的一件事,对吗?反而,是没有去准备。所以,我们有一个课程叫,面对死亡,本来这门课是专门为医护人员进行教授的,后来我们发现,其实对于大众来说,也非常需要。”
“面对死亡,如果你学会了以后,你的心态会变得非常好——你会非常乐意分享,也非常容易沉浸于这个当下。就好比我上课,上了一百场,然后我都不会觉得这个课堂是反复不断地讲的,我不会疲倦,我每次都可以当作第一次来全力以赴。这是死亡带来的能量,它不是,不全是消极的东西,它反而会换成一个积极的动力。”
“而我们今天能做什么呢,我们今天的学习,是不是为那个发生了的最糟糕的事情在做准备?为了呼吸心跳的停止——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大的事情,对吗?我们现在学的事情就是为了那些情况做准备。”
“面对死亡,是必须正面去面对的。而不是去逃避。”
记忆中有关老师的印象早已模糊而混乱,每每绞尽脑汁去强行回想,我便能瞥到一束不知从何闪出的火花,忽而面前蹦蹦跳跳出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七八岁模样,扎着两条麻花辫,长裙宛若彩色糖果纸那般绚烂夺目。她唱着五六十年前所流行的歌,牵起我的手,迈着夸张而快活的舞步,走进恢诡谲怪的弥散星云照片里。
明明自己的双脚一动没动,却又感觉身子飘飘然地,早已陷入其中,陷入一场瑰丽的梦。
单达达被桌子角呼叫器连续不断的哔哔声吵醒了,二手淘来的电视屏里正播放着关于人类第一个殖民成功的行星即将毁灭的新闻,让人顿时有种“宇宙不重启,我们不休息”的错觉。他关闭录音笔、合上日记本,撩起衣服搔挠着腹部敷药的纱布,迷糊到衣服都忘了换,径直朝经理办公室走去。
蓝白色的墙壁,淡黄色的地板,走廊上护工推着老人的轮椅陪他散步,保洁员的推车停在拐角,还有个老爷爷拄着拐、对着分类垃圾箱发呆——你若走上去问“王大爷,奏(做)啥呢”,他便拉着你的手解释该如何如何找到藏在垃圾箱某个角落的监听器,这两天,他的必聊话题还多了条名为“救济站的老巫婆韩康歌是不是星际特警安插进来的间谍”论题。
有几对夫妇和单身青年正站在宣传栏面前交谈,有的是为家里失能老人寻找个稳妥的护工,有的则前来考察下自己将来拎包养老的地方,俩实习业务员就抱着平板垂首候在旁边。路过时,旁人看见他便噗噗笑起来,单达达也搞不懂其他人被逗笑的原因,只是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也抬头瞧瞧上面新张贴的广告用语:
“我们用行动为您守护家庭的幸福!”
他们笑得更开心了,为此不少还犹豫不决地顾客直接和业务员握手签下合同。
“大胆选购飞船保险服务,启明星公司永远是您最值得依赖的星际伙伴!”
“泰星球人享九折优惠!”
“快乐童年、快乐中年、快乐老年——快乐中心,快乐星球!”单达达不经思考就直接把最后这句念了出来,声音洪亮,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早已见怪不怪,但与此同时,最后三个板着脸的潜在客户也被这种没头脑的欢乐感染得开怀大笑起来,签字,成交。
合上文件夹的刹那,俩实习业务员如释重负般谢天谢地着,若不是碍于是公共场合,他们俩非得抱一起狠狠哭场才解气——上周经理警告他俩,如果养老产品再卖不掉几份,就滚回地球做穷光蛋去。有种说法是,宁愿做太空里的流浪汉,也不能被撵回地球做穷光蛋。
这里是太空城的救援中心,下分许多部门,比如急救站、疗养院、养老院、救济站、科研处以及单达达所任职的太空救援队等等,都隶属于启明星公司,但要真论起哪些归这家公司所有,可以说,这整个太空城都是它的。销物质的发现与利用催化出诸如飞船新动力核心等发明的出现,进而使得银河系大开拓时代来临,同时出现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各国政府管控之外的空白领域,许多企业抓住机会,打造出史无前例的商业帝国,启明星便是其中之一。
不经意的某个节点,不同年代出生的人们对时间和情绪的感知又发生了变化,速度愈来愈快,世界愈来愈大,未知越来越多,想要变成英雄拯救宇宙的人也越来越多,失望于自己无法被人们别上英雄勋章的人亦是如此增加着——赚钱少是弱,最后一名是弱,笨手笨脚是弱,完成不了任务是弱,向他人求助是弱,没有交际圈是弱,与大潮流观点相逆而行是弱……弱便是错,弱便被瞧不起、被抵制,弱就会由自然法则淘汰、经社会规则践踏。这种弱的背后藏了太多锋利如刃的凝视。单达达常想,智能助手千纸鹤比自己强太多了,自己只会点机械方面的修理工作,而且天生大脑发育得有问题,许多人见了他后喜欢叫“弱智”“肥猪”,而青少年时期的抽动症更是为自己的学习与生活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千纸鹤的姊妹系统千纸更强啦,经理的工作总结、汇报甚至是检讨的文件基本上每年都是由千纸代劳写的。
思考归思考,然而单达达并不关心这些,打小被遗弃在救济站的他,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把饭吃得饱饱,不过他的食量的确大得惊人。目标实现后便去帮助别人,就像当初的救济站“妈妈爸爸们”将无家可归的他抚养成人、陪伴他长大一样。同样,经理高徐长空也丝毫不在乎单达达的想法,他愤愤地踱着步,直到单达达推开办公室的门。
“我想。”高徐长空的脸不知是由于气恼、还是因为领带勒紧脖子而导致涨红,“我想,你穿成这样来见我,不会是对我有意见吧?”
“没、没有意见……”
单达达低头端详了一番自己身上的白衫制服、短裤衩和大拖鞋,这才恍然大悟于为何五六分钟前路人们都喜笑颜开的,他还以为今天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公休日。不过的确快到八月节了,从经理办公桌上新摆放的地球小姐手办以及闪电艺术流派的黏土作品来看,宇宙中工作的人们对于节日都来者不拒,谁不喜欢好运呢。
这种快乐小窍门在高徐长空那里总不得灵验,就仿佛对快乐过敏般,经理的笑容只在年会与大领导握手时才显现出来。很多时候,单达达会忘记他们的年龄差不了几岁,但总有种自己四岁,高徐长空四十岁的错觉。
“你知道我因为你那个该死的失误丢了多少经费吗?知道吗!”
“不、不知道......”
“四百六十万!研发部的人还问我你是不是驾驶着外骨骼直接上战场了,你让我怎么回答!啊?整天嬉皮笑脸的,你脸呢,还要不要脸啊。”
“四百六十万……”
“对!四百六十万!”
“是多少……”
“切。我该怎么和你解释——这么算吧,你去年救了多少人?单独行动和出队的都算上。”高徐长空解下领带,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他紧紧盯着不敢抬头的单达达。
“四百九十八人……”
“就这个数,后面加四个零。这么多钱。”
“可是……可是人命不能用钱来衡量,就像艺术创作者们不应该仅仅为了追求金钱,应该肩负起……为之更重要的使命……”单达达扣着手指甲,把头埋得更低了,在坐着的高徐长空面前,站着他反而越来越渺小。
“认死理是吧。怎么背起手册上的陈规旧矩来了,还当现在是急救课结业考试呢你?你的固执可真叫我受不了。图个啥?什么钱都捞不到,还得把自己搭进去,咱们没差几岁吧,单达达?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弟弟来看,怎么这么大了还这么幼稚,这么不切实际?”高徐长空的脸色惨白得吓人,“哦,对,也是,我忘了你的薪水少得可怜了。”
办公室门口的俩实习业务员探头探脑地张望屋内的情况,被这冰冷到极致的氛围吓退了。
“单达达我今天就告诉你了。”
站着的人不说话。
“我留着你,只不过是因为现在太空救援机器人的维护费用还高得吓人,要不然下一刻我就叫你收拾行李滚蛋走人。滚到地球去,谁爱要你就要你,不要你,饿死了也没人管,听到了吗?”
“.......”单达达停顿了一下,他还在想地球在哪里。
“听到了么,我说,你还能干活,是因为现在你的劳动比机器人要廉价。对我来说,你就是个工具;救援业务对启明星企业来说,就是多条赚钱的渠道,多张给自己脸贴金的亮片片。都是商品。大领导需要我来为他赚更多的钱,管理学与经济学的书上第一页写得明明白白,是不是很悲伤?有没有觉得自己才像个小丑?多读点书吧,我的傻孩子,什么年代了,这么小的年纪就落伍。”
单达达扫了眼高徐长空那办公桌背后的连排实木落地书架,成系列的精美书籍整齐排列,但他相信经理甚至连那些书背上的外语书名都认不全。最后,目光落在分类为管理的这一层上,《一年磨百剑:将管理作为谋生的手段》《如何提升你的人情商业化质量》《良心与狼心:变现的艺术》《钱!钱!钱!》《经济达人一百天教程》《成功的第一步是服从规则》,至此,单达达下定决心,空闲时间要去千纸鹤的信息库里删去一些没必要的玩意。
半睁着眼,有些恍惚,单达达压根听不进去宛若冒火机关枪般突突突的话语,他下意识清清嗓子——老毛病因为紧张又犯了,然而这行为进而激怒了高徐长空。
“轮不到你来教我,这里只有我教你的份儿。活在这个年代里,谁还会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明白了爱究竟是什么?太空城中心假山上有尊大佛,你去让他把位儿挪挪,你坐上去!单达达,你相信真善美,你很伟大,你很光荣,你是如此,那他人呢——你又该如何向越来越习惯于质疑和对立的人们传达这一理想主义?”
这些话犹如瞬间坍塌的高楼大厦般以排山倒海朝单达达袭来,他倒吸一口凉气,肚子上的口子又痛起来。首先被击碎的不是自尊,而是种泛黄的印象。曾经单达达与高徐长空一同完成急救培训课程,又出生入死于各样的危险任务,后来某天,高徐长空被调去其他岗位了,有的同事说是高家在启明星公司上头有人,也有同事认为被埋进沙粒的金子终于发光了。单达达茫然地望向高徐长空,端详他的嘴唇边的胡渣,打量他那圆润的双下巴,还有那对标志性的元宝耳,除了比以前胖些,也确实是他本人。
斗转星移,万物变迁,若诞生本身就是种偶然,那么相遇亦是如此,单达达茫然地站着,仿佛有股子一脚踏出飞船后失重般的失落感。对此,他不愿赞美,也不想去责难,更不会为之长久地叹惋,只是有种绵绵不绝而淡然的忧伤。
——我在忧伤什么?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高徐长空只是一瞥,火速抓起手机,眉飞色舞地讲起来,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就当是大领导、客户或者经理的家里人吧。救护中心的病人与老人们平日接收、发送消息都是使用手环,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并不会使用,手环的最大作用还是帮助工作人员们快速定位他们的位置。因此,尽管市面上功能更强大的手表型手机不断出新,像高徐长空这种坚持使用手机的人还是很多,他们喜欢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手感。
“没意思的。”高徐长空挂掉电话,声调变了回来,让单达达想不通哪一面是他真正的模样,都是,亦或者都不是,“千纸,帮我写一份人员调动通知。”
“千纸收到。”熟悉的智能助手的声音,和千纸鹤一模一样,可惜比千纸鹤少了许多幽默因子和活泼感。
“护工部负责人同志你好,因任务需要,经当事人同意,启明星公司决定暂时调动太空救援队所属员工单达达先生到护工部工作,未按时报到则以旷工标准进行处罚,拒不到岗者按自动离职处理,执行日期......就写今天吧。”
屋里屋外的四个人,维持了十分钟的沉默。俩实习生在等一个合适进入的时机,高徐长空在等一句内容是“为什么”的质问,没人知道单达达在等什么。
也许他只是在等饭点。
“行了。别给我惹事了,去护工部待段时间,快过节了他们那儿总是跟我要人。再出岔子,就炒你鱿鱼。现在搁泰星球挖销物质的矿工都不稀罕要你这样的,我宁可去用救援机器人。”高徐长空揉着太阳穴,“听见没!”
“收到。收到。”
单达达整理出两袋行李提包,收拾期间那俩实习生业务员又在他的房间外探头探脑,他们俩自告奋勇前来帮单达达搬运物品。“你!快快快,跟我过来!帮帮忙。帮帮我们。”
刚踏入护理部负责的区域,便有个护士从拐角喊住单达达,估计是认出了他工作服上救援队的标志,神色匆忙地招招手,嘱咐两句,别多说话,摆出一副自然些的笑脸,就足够了。实习生提议由他们把行李拿去新住处,让单达达放心去干活。
“老奶奶今年九十多了,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想临走前看眼孙子。但问题是,她的孙子李先生还在来的路上,估计赶不上了,事发太突然,我们这儿想找个和她家人年龄差不多又能接受这种场面的人,把李先生投影在志愿者身上.......然后看到救援队的人来了,你的年纪和体型都是最佳人选,太好了,太幸运了。”
“家属同意,对吗?”
“嗯。李先生提出来的,他希望有个实实在在的人替自己陪奶奶告别人世间。”
“我跟你走。”
穿过静候在门外医护人员让出的小道,感应门打开的同时,单达达惊呆了,就仿佛来到了另个世界:这里好像间开放式厨房,吧台,高脚凳,大冰箱,似乎还烹着糕点的烤炉,火灶烧着水,飘出肉香的电饭煲,没见过的可以排烟的机器,闪着亮光的刚被擦拭过的洗水池,滑下水珠的蔬果盛满了漏网筐,透过窗户,屋外是油绿的草坪以及蓝天白云,隐约可以听见小狗的快活叫声。
“都是全息投影。我们尊重老人意愿,还原了奶奶记忆中第一次去孩子家的情景。不可能没有遗憾……但我们希望可以为他们实现更多的愿望,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
医生的声音传来,单达达调整了下无线耳机的位置,朝老人的病床轻声走去,坐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变了样,皮肤也白皙些许,投影成功。
老人仿佛在说话,很小的声音,模糊,好像是方言。近在咫尺,但那些喃喃之语又似乎从极远处的地方传来,超越时代,跨越空间,比风声还要轻,比海涛声更要悠长而不绝。
单达达凑得再近些,奶奶的眼睛是睁着的,没有什么表情,看着天花板,或许是她认知中天花板之外的事物。
这个房间里——在整个浮游于墨色宇宙之海的太空城中,只剩下面前的老人,单达达忘了护士和医生,忘了实习生,忘了高徐长空,忘了启明星公司,甚至忘记了自己。
隐形的沙漏被倒置。
“是你吗?”
这句话他听懂了,单达达试着去握住老人的手,她没有太多反应。
“要是好了,你带我再去次公园吧。”
“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他说,温柔注视着老人。
沉默了一会。
“八月节是你生日……”话到这里,声音愈来愈小,忽而又充满了某种足以扭转乾坤、让时光逆流的力量,“瘦了,一看平时就不好好吃饭,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听罢,仿佛哪里轰地爆了声巨响,是手狠狠敲在金属板上,随后,耳机里隐约传来一个男人掩面啜泣声,再然后,这条声源的主人断掉了语音连接。
“是你吗?”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忽而多了丝气力。
又一次发问,这次吓到了单达达,因为他有种直觉,这句话并不是对他而说的。
尽管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甚至呼吸都要依靠维生机器,但老人比谁都心知肚明,她的眼睛不再浑浊,目光超越了技术创造的全息投影图像,最后停留在一个并不在身边但陪自己度过了余生的孩子身上。
木柴燃烧时噼啪的爆裂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她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却感觉腐朽的身体愈发沉重。火焰腾起。忽而,轻巧,温暖。穿过金黄色的夕阳。飞船抵达港湾。风筝乘着公园里的风越升越高。快跑。快跑。快跑起来呀,快去追逐放飞的梦想。远远地慈祥注视万物成长。感应门开启。全息影像中的开水壶吱吱响起。奶奶在一片蓝天白云中登出船舱——
原来这就是宇宙。
大概三四分钟过去了,单达达脸上顶着僵硬的微笑,嘴角缓缓往下滑,看到老人一点一点地合上眼睑,很安静,很平和。有些不附带任何它物的、无法改变的预想正在变成事实,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单达达就知道——能够刻骨铭心地感受到,她已经过世了,这个床边是所有星球、所有空间站、所有飞船里最靠近死亡的地方,这里存在着一个黑洞。存在着。
机器警告声响起,但很快,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值见证了烟消云散的最后一刻。人死灯灭。死神就仿佛空气一般,无论时间和地点,只要人还在呼吸,它便存在,便发生在身边,没有固定的形状,抓又抓不住,而且无法诉说,难以琢磨。一屋子人,谁也不说话,护士送单达达走出房间。
“老人说,带她再去次公园是什么意思?”单达达问。
“不、不太清楚,我们只知道,还在地球上时,奶奶曾经和孩子一家三口开车出门郊游,车子自动驾驶失控出了事故,夫妻丧生,老人和孩子活了下来。平日里我们也很注意她这段特殊的经历,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刚才那位护士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握手小声道谢,胳膊抖个不停。单达达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腔,把闲出来的手搭在她的肩上,仿佛拍婴儿般安慰她。
在前往新宿舍前,他遇到个救济站所收容的五十多岁的大叔被异物卡住嗓子,海姆立克急救法的知识便派上了用场,化解了这场危机。而后,王大爷又被单达达碰见了,就是那位天天担心监听器、监控摄像头的大爷,他非得缠着单达达问最近有没有星际特警来太空城,单达达拗不过他,爷俩坐下来胡扯了好半天。
等一切安排妥当,他马不停蹄地往护工部负责人的办公室跑去,一路上满脑子都是高徐长空那不许惹麻烦的警告。敲敲门,里面传出声“进”的应允,单达达才敢往内小步小步地挪,比跳芭蕾舞多了份战战兢兢,也说不上多好看。
这间办公室要小很多,文件堆摞成了崇山峻岭,档案柜更是犹如几近涨破口的银气球。还有很多人喜欢用纸质文件办公,同时也是因为很多老人不喜欢用更新迭代后的电子产品。当然,也有个别痴迷于收集各种新老软硬件的,有些问题,救护中心的维修师傅都得去请教他们。
负责人还在用手环接电话,对面似乎不太高兴地下达着什么命令,只留给这边唯唯诺诺说是的空间,“好的,好的,我会注意的,好的,最难的问题,最刁钻挑剔的老人,就给他安排那个最令头疼的问题老人!您放一百个、一万个心。快过节了,您看能不能再给点人手过来,就安排这一个也……”
他身材不高,脸庞浑圆,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他那颗剃得油亮的脑袋。瞧见是单达达来了,电话另一头说句谢谢后就挂断了。只留下抓耳挠腮的负责人愣在原地,但很快,他对于单达达的到来诚心地表示欢迎。
“单达达是吧?咱俩也算老相识了,希望你接下来在这里的工作能够顺利。我和高经理谈过了,唉,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虽然我很高兴多个帮手……”
说到这,他哼了一声,嘴里咕哝着抱怨的话,走上前来拍拍单达达的后背,“还记得之前飞船撞卫星的司机吗?”
“嗯。”
“他还在我们这里疗养,得了柯耐克特综合征,估计年前出不了院。和你提这茬儿,是因为事故处理部汇报说,从他的飞船内存单元解析出一串代码,似乎有人教唆患者,并借此篡夺了飞船权限,还上传了病毒。”
“怪不得千纸鹤失灵了一段时间。”
“救援队队长的吩咐,让底下这些和意外事故打交道的人们都留个心眼。”
“收到!”
“嗐,好了好了,不说别的了,给你安排个会让你非常有成就感的活儿。”
“什么活儿?”
负责人从积压的文件最底层费了好大劲抽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登记册子,如释重负地递交到单达达手上,叮嘱了句,“看好她。照顾好她。这就是你全部的任务。”
单达达眨着眼,看到了那个名字,韩康歌。就好像从哪里听到过一般。
啊——“老巫婆”?
印标语粉红T恤,蓝色阔腿裤,烫染成莓果红的头发夹杂着些许岁月的银白色,要不是其根本不多掩饰皮肤上的皱纹,新住客定会把她错认为风华正茂的小姑娘——不过老姑娘本人觉得此刻她依旧风华正茂,瞧,T恤上的标语正写着呢,“老娘亲自下场定义年轻”,背面还印着句粗口。她坐在公共休息区域的沙发上,听旁边一个五十多便住进来疗养的女人哭诉自己婚姻中的悲悲悲悲悲悲、欢、离离离,时不时为这个女人递递卫生纸,添添茶水,安慰的话不多,教导的话更没几久,她只是偶尔象征性地张张嘴,留出充足的空间,方便这位女性把自己的故事讲下去。
没人清楚沙发上翘腿坐着的莓果红头发的阿姨多大年纪,有人揣测她已八十有余,只是显得年轻,也有人觉得其实也就四十岁左右,经历让她看上去老得仿佛五六十岁。更加离奇的是,救护中心档案里关于她的记录用词都很模糊不清,照片是手绘的,没有房间号,说不定名字都是化名,似乎她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送走那位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后,她赶快用手环预约了此刻的电视使用权,并且将频道从太空言情剧切换到新闻台。现在是个座谈节目,主题是泰星球近十年即将毁灭,人们该何去何从。很多年前,一颗陨石造访地球,为人类带来了一点点的销物质,它比核能还要充满吸引力。于是,越来越的航空任务致力于寻找太阳系附近是否有销物质的存在痕迹。最后,一个东方的勤劳民族在一颗大小类似太阳的恒星附近的行星上发现了销物质矿脉,第一个发现这颗行星的国家将其命名为“泰”。
然而不知为何,科学家们惊恐地发现,泰行星旁的这颗恒星即将结束自己主序星阶段,也就是说,它的青壮年时期马上变成过去式,暮年将至。恒星衰老后所产生的巨大能量会把泰行星摧毁殆尽。因此,近几年有种观点特别流行,就是高纬度文明发现了人类的存在,并决定对这一意义重大的发展环节进行打击,看不见的危险动用它们的武器加速了这颗恒星的演化速度——
它们悄无声息地伴我们左右,我们却始终摸不到,抓不着。
专家分析着许多以销物质矿脉为据点的人类社区如今面临着衰落的困境,昔日以厂矿为家,集体住房,自己的大广场,自己的小超市,便宜的能源,便宜的物价,自给自足,唱着歌,把开采出的、生产好的资源一飞船又一飞船地向外输送,就仿佛一个又一个与世隔绝的外星王国。孩子们呱呱坠地于职工医院,他们打小只会说太空通用语,一起接受社区学校的教育,不知道什么是方言,若问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只会说我来自泰行星,但又对泰行星缺少太多归属感。老一辈从这里实现了自己生命的闭环,一眼望到尽头的生活,在这里上学,在这里工作,与同事或者同事的亲戚成家,抚养子女,退休,死亡,埋葬于这片异乡土地。
预约时间到了,来了几个老人坐下来看动物世界。她盯着屏幕里鱼,是地球的鲑鱼,解说员正在举例说为什么它们被称为溯河洄游性鱼类,然后目光落回在腕部的手环上,心生一计,她要从救护中心逃出去。
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结束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话,尽管此前所度过的人生并不完美,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飘浮无所依的太空城里,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吧。但逃出去之后呢,自己又没钱,也不会驾驶飞船,该怎么呢……正想着,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青年朝自己走来,她很确定这个年轻人的目标就是她自己。
她就是韩康歌。
单达达打量着面前这位……老阿姨?他有些迟疑,听负责人的描述,本以为会遇见为青面獠牙恶鬼样的泼辣大妈,也有可能自己认错人了,毕竟凭借一张泛黄的自相画太难辨认。
“请问……您是韩康歌女士吗?”
“要喝点茶吗?”她的手指虽然干枯,却比想象中有力,而且优雅。
“您是韩康歌女士吗?”单达达继续有礼貌地追问道。
“不是哦,韩康歌女士刚刚哭哭啼啼地回房间洗脸去了。”韩康歌喝了口茶,慢悠悠地回答。
“谢谢您,能帮我指一下去她房间的路吗?”
“嗯……我想想,好像是1706来着。你可以顺带把桌子上的那个提包捎给她,她一着急走便落下了东西。”
“感谢您的帮助,女士,谢谢!”
“不客气呢。”她狡黠一笑,被单达达那副认真又傻憨憨的样子逗乐了,但想到若他是自己的新随身护工,那可就麻烦大了,这种青年很容易一根筋缠着自己。韩康歌离开沙发休息区,看眼手环上的时间,提前往餐厅走去。
小米粥,黄瓜咸菜,半个合成鸡蛋,三块新育种红薯,清炒土豆胡萝卜丝,几瓣橘子,还有袋不知什么工艺的合成饮料,今晚韩康歌的心情格外好,打那天听到泰行星要毁灭的消息、怅然若失多少周后,这是第一次感觉畅快些。她哼着几十年前的老歌,端着餐盘找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正打算吃时,旁边忽然落下个大高个儿。
“请问您是韩康歌女士吗?”
韩康歌不搭理他,装出副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一边听着单达达在自己耳边重复那个问句,一边悠然地享用着晚餐,然后拜托单达达帮她把餐盘送到回收车。单达达照做了。
“请问您是韩康歌女士吗?”
没想到那个青年追了上来,但韩康歌依旧不回答,坦然自若地往公共洗浴间走去。等她出来后,又看到了站在门口盆栽旁的单达达,她惊讶于这孩子居然等了自己这么久,怪不得刚才进来的婆婆们都笑着八卦门口杵着个纯情小帅哥。
兜兜转转,两人围着救护中心绕了一大圈,最终韩康歌宣布自己体力不敌年轻人,又坐回了公共休息区域的沙发上。
“要喝点茶吗?”
“不了,谢谢……不对不对,其实你就是韩康歌女士吧!”
“喝点茶吧。对健康好。”韩康歌拧开保温杯,倒进自己还没用过的塑料水杯中,朝单达达推过去,“你应该在我第一句试图岔开话题时就反应过来的。”
“总之......”单达达喘着粗气,一时间不知聊点什么,只能开门见山了,“您好,我叫单达达,曾就职于太空救援队,现在则是您的贴身护工。”
“不用这么客气的,小单,你是个死脑筋又热心肠的孩子,我这么捉弄你,还是用,你,来称呼就行。”
“你好,你好。我叫单达达,曾......”他唯唯诺诺地又说了遍。
“你会开飞船吗?”
“当然!我擅长的东西不多,这是其中一样,不过更复杂的驾驶情况我操作不来,做得不如智能助手好......”
“没事,会开就行。你说你是我的贴身护工,对吗?”
“对。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视线一步的。”
“绝不?”
“绝不!”单达达喊道,这一嗓子把不远处偷偷观察韩康歌的王大爷吓得直接溜走了。
“不逗你了,没必要这么死守规矩的。你曾任职太空救援队,喜欢助人,对吗?”
“嗯。”
“我想去泰行星。你能帮我向上打个申请试试吗?”
“泰行星——开采销物质的那个星球吗?”
“嗯哼。”韩康歌给单达达的杯子添水,单达达赶忙毕恭毕敬起身表示自己亲力亲为就好。
“我听说过,星球快要毁灭了,那里很乱,不安全。”他飞快地摇起头来,手上捧着的倒满水的杯子随他的身体一同摆动,热水洒到大腿上,烫得单达达龇牙咧嘴,但他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能去。不安全。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你不了解泰行星人,我们很团结的。你要是不帮我,或者帮不上我,我就想办法偷偷去,事先说好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是泰行星人?”
“是。”手托着下巴思忖片刻,沉默了会,她补充说,“也不是。”
“说实话,我不知道你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单达达忽然想起来不久前送别的那个老人,沉重的呼吸声犹如黑洞般将他的精神摄入,救护中心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还没尝试就下结论说困难,也太没骨气了。而且,若让她一急眼跑出去了,高徐长空听到了不得气进急诊室里去。档案里被标注上是“问题老人”,不是没有缘由的。
“我努力争取下。放心吧,阿姨,你的申请,我去打听打听。”
“阿姨?啧。”
单达达慌了神,“奶......阿婆......姐!姐姐,你安心待在救援中心,千万别到处乱溜达,这都是我分内的事,跑腿的事儿,我来。”
韩康歌笑得直喘。
“跟你聊天挺令我开心的。”睡觉之前,她这么对单达达说,带着满意的神情。按照约定的,她昨晚的确很安分,护工部的保安第一次睡了个好觉,而不是半夜被呼叫器喊起来去收拾她的艺术大作。
次日,先陪韩康歌吃早饭,趁她在花园里与其他老人练太极拳的空档,单达达开始拨打高徐长空的电话。第一次,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于是他换了另一个从护工部负责人那边死缠烂打要过来的号码。第二次,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第三次,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第四次,您拨打的用户已设置呼入限制。没办法,单达达扫码交钱,开始在公共电话上输入号码。
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拨通了。
“喂?您好,哪位。”电话里传来高徐长空的声音,忽然间,那边反应过来了,“单达达!是不是你!”
“高经理,高经理,别别别别别挂——”
“仅此一次。有话快说。这时候您打来电话干嘛呀这是,单达达同志,你这几天不应该老老实实在护工部当苦力么。”
“有个老人想申请外出,我昨晚问了护工部那边,说得你来签字才行得通。”
“啊对,是有这样的规矩。”
“能不能……”单达达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谁啊?哪位老人,家属是谁?”
“家属不知道,老人名字叫韩康歌……”
“韩康歌?那不行。”高徐长空拒绝得很果断,“节前节后容易出乱子,不批,你自己想理由去解释,哪怕不是过节,也不批她的假。总之,看好她。”
“啊?为什么啊!”
“哪来的这么多为什么,干好你自己分内的事去。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你不会搜索啊,问问问,路子都指给你了。”
“收到。收到......”
“还有,以后不要再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琐事打我的私人电话了,工作的事情就先去千纸那边留言。祝你好运。”
“好——”单达达死死抓住固定电话的钢条,干燥的手掌与其摩擦发出粗粝的怪响。一掌拍在电话旁张贴着禁止闪电艺术流派出现的标语上。
“给家里人打电话呢?”韩康歌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背后,吓得他差点把电话砸烂了。
“你都听到了……?”
“听到啥?”
“没什么,没什么。”单达达支支吾吾道。
韩康歌一眼便透视了他的灵魂,把他肚里的小九九看穿得彻彻底底。她拧开保温杯,“真是奇迹,还能生活在太空里,小时候可不敢想。”
“是啊。”
“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啊?捉迷藏?”
“小单,你肯定没从太空里玩过捉迷藏吧。”
“这倒……还真是。”单达达不好意思搔着头发,嘿嘿笑起来。
“这是场游戏,放松一下,小单,卸下我们的身份,也暂时遗忘那些输赢得失,配合一下,你当鬼,我来躲——听好了,规则是这样的,能先帮我把这可爱的手环解开吗?”
“不行……”
“我保证不偷着跑出去。”
单达达有些犹豫,他仿佛看见高徐长空正站在高楼窗边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韩康歌为什么是问题老人?首先,她肯定不是杀人犯,杀人犯都在监狱里。
“不行。”
“那你闭上眼睛,转过去。”
单达达闭上眼睛,特意用手再捂上。
“在心里数三,二,一。”
三,二,一。
忽然间,单达达有种被耍了的感觉:韩康歌肯定算准了自己会拒绝解开手环,然后拉不下面子去拒绝第二次,从答应玩捉迷藏的那刻起,他便输了。用自己的手环连上千纸鹤的网络,让它启动后台查找下韩康歌的位置。
果然搜不到了。
坏事了!
他从自己与韩康歌第一次见面的地方着手,但公共休息区域沙发附近并寻不到老阿姨的影子,然后便是餐厅、浴室、私人房间、花园,再到阅览室、垃圾箱、负责人办公室、储物间、楼顶等地方,几个比较熟悉韩康歌的老人对此也莫衷一是。要是她真的离开了救援中心,会不会有危险?为了让新住入的老人们更快适应环境,中心的设施和装修都偏向复古风,然而外面的太空城就不会那么友好的。她会被复杂的交通规则吓坏的。单达达忧心忡忡地想着,此刻他并心里没有自己,也容不下去思考自己的事情。
满世界、满宇宙地找,过去的单达达从来没想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把每日走到烂熟的道路以这种宛若顽童之间的捉迷藏般再次探索一番。
恰巧的是,今天护工部的舱外空调主控板被太空垃圾撞裂了,热得很,广播说维修师傅一个小时前就开始工作,结果直到现在没点动静,走廊上有很多出来扇风的老人,屋里实在太蒸烤了,为数不多的应急冷气全都被输送到重症患者和会员老人那里。
“单达达,单达达,收到请回复。”
手环响了,这个声音,是护工部负责人。他拐进一个没人的房间里。
“收到收到。”
“维修师傅卡在舱外了,前去救援,额外带上一人份氧气罐。收到请回复。”
单达达心里的天平一边摆上了维修师傅,另一边则是看似失踪的韩康歌阿姨,几经掂量,他选择了情况更加危急的前者。而且,他有些迷惘:我该如何去面对她呢。
但现在没有时间留给自己犹豫了:“收到收到!单达达准备行动!”
本来维修师傅正好卡在了大舷窗的视野盲区,但单达达的登场恰恰吸引住了来来往往无聊大爷大妈们的注意力。一声仿佛信号弹般的尖叫过后,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有的老人在祈祷,也有人掰手指算着时间与距离,其中也不乏对于现代救援技术的怀疑,但更多的选择屏息凝神,默默为这场意外救援加油。
韩康歌还在想是不是今天有什么庆祝节日的预热活动,会聚集起如此规模的人群,也许逃跑的时机就在当下。忽然,她瞥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高大,年轻,笨拙却又可以在千钧一发之际变得胆大心细。
是单达达。
围观者们欢呼着,韩康歌消失在人群中,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王大爷甚至激动到挥舞着拐杖打翻了墙上的挂画,只见钢筋铁骨包裹身体的单达达抱着维修师傅往太空城舱口的方向赶去,安全绳索慢慢将二人拉回,期间维修师傅还很有镜头感地朝舷窗方向使劲挥舞胳膊。
他先返回工作坊卸掉救援装备,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各式各样的房间,满脑子响荡着“完蛋了”的巨大回声。一屁股坐进公共休息区域的沙发里,单达达紧紧抱住双手,又松开,拉扯了下颈部的皮肤,想抑制住那种几近要冲破自己身体的异样感觉。深呼吸,不要去想,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不要做出奇怪的举动来——
不,求求你,千万不要——
“要喝点茶吗?小单。”韩康歌压低了声音,语调里流露出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爱意。
“哦!天哪!”单达达吓了一大跳,就仿佛只炸毛的猫咪,但也因此被分散了注意,精神一放松,他便恢复了常态,“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瞧这话问的,怕我跑了?这么不信任你韩阿姨啊,哎呦,我可太伤心了,哎呦——”
“不不不不,我只是,很意外?天哪,抱歉阿姨!我居然把捉迷藏的事情忘记了。”
“那么这次是我赢了。”韩康歌把纸杯递给单达达,“你要是不在我跟前,我可怎么办啊,我老了,记性不好,又不明白外面乱七八糟的事情,丢三落四的,你可得把我给看好咯。”
再等等吧,先不走了,干嘛给这好孩子添乱呢,犯不着的。这次的捉迷藏,韩康歌认输了。她承认,过去不经意间埋下的种子如今正茁壮发芽,以种单纯而美好的方式捉住了自己那迷失在茫茫太空中的年老灵魂。
“我会的!我保证!”
单达达认认真真地站起来,大声喊道,甚至行了个救援队队礼,只是他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兑现这份承诺。这时,休息区的电视所在的频道到了播放泰星球专题节目的时间,紧接着,他的脑内闪过那句“泰星球人享九折优惠”——钱,对啊,我现在需要钱。
接下来这次救援任务性质有些特殊。
据护工部负责人所说,小姑娘患有柯奈克特综合征,今天和家里人闹矛盾,冲动之下来到太空港,趁施工队不注意溜过警戒线,穿上了件用零用钱买的廉价太空服,扯着根施工安全绳就飞出了安全区域,随时会做出轻生行为。至于为什么这个任务要由暂时离开救援队的单达达来执行,负责人解释,施工队那边有熟人,不想让事情闹太大,尽快解决最好。
“办成了给你发奖金。拿了钱就别多说话。”
穿着动力外骨骼的单达达还琢磨护工部负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能帮助人,能攒到钱,为什么别多说话呢?这不是件好事么。不知不觉间已经赶到了事发地点,刚才的疑问顿时抛之脑后,他赶快预估了下少女与自己相差的距离,绑定上专业的救援安全带,冲了出去。因为是私人行动,所以不太方便请心理疏导人员,不过安保早就在现场维持秩序,同时地面还有韩康歌——自从上次捉迷藏差点藏出事来后,单达达不敢再让韩康歌离开自己的视野一步。
虽然现在看上去韩康歌也没有类似的打算了。
而且韩康歌的态度变得奇怪起来,她成了非要跟着单达达的主动的一方。
“已进入通讯连接范围。”千纸鹤汇报道。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松手了!”
“通讯质量良好。”千纸鹤总结道。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过来,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
“没事。你先回去吧。”
单达达绝对不可能回去的,“不,咱回去说,行不行,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回去,这里太危险了。”
轻生女孩背后的太空城都市灯火繁荣璀璨,却都难以让她为之动容,更无法将其挽留。在看到单达达的一瞬间,她伸出手,当余光扫见太空港平台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后,又立即将胳膊抽了回去。他下意识笃定这个女孩的本能在向外求救,这只青春的小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飞翔的,无形的不适感开始渐渐包裹住二人,宛若针扎,来自于旁观者,源源不断,仿佛一种惯性的伤害。
“你让我一个人待会,我不跟你走。”
“咱有事回去慢慢说,听大哥哥的,所有的话大哥哥听你说。”
“我自己能回去。”
“你不要动,你别动,扶好,拉好那根绳子。”
“太冷了,你没有多少防护,一会就会冻僵的。牵住我的手,好吗,牵着我的手,你可以信任我。”
单达达一边安抚女孩的情绪,一边放开自己的安全带朝她慢慢靠近,三米,两米,一臂距离,一只手的距离。他把目光移开,专注于自己该抓取的肢体部位上,忽而间单达达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起来,后背有点发抖,直到千纸鹤用微弱的电流刺激了他的几个穴位,终于恢复了一些状态。
再近一点。
再近一点!
搭上去!抓住她!成功了!
下一刻,终于抓到了女孩的胳膊。他控制着外骨骼的握力,生怕弄疼女孩,紧接着,拉她入怀,死死抱住。千纸鹤检测到救援成功后,外骨骼慢慢收起安全带,将二人拉回太空港的平台面。
顺利抵达安全区域后,单达达赶快把小女孩身上的工地安全绳扯下来,尽可能温柔地夺走了她那廉价的氧气面罩,心里才恢复了平静。只是另一边的混乱才刚刚开始,安保人员手忙脚乱地控制现场秩序。
“我恨你!”女孩吼道,“你就是蠢货!失败者!”
“哎呀呀,你看看她!都惯坏了,成什么样子了嘛,太丢人了,当初为什么要生......”
韩康歌愤怒地冲上来拉开这对母女,单达达顾不上休息也赶过来拉架,他们俩交换下眼神。一人负责一个,与安保一起,暂时把母女带到不同方向的角落,同时又确保让她们在彼此的视线范围内。
“为什么要干出那么冲动的事情呢,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
“她很蠢,同学还有邻居他们都说她又笨又失败。很丢脸,总是这样子。我打不过那些说坏话的人,然后他们会说更过分的话……”
“那样的话很伤人,对吗?”
“嗯。”
“我和你都明白这个道理,你是个多好的孩子呀,而且你其实很爱她。刚刚的都是气话,是吗?如果我哪里说的不对,你就讲出来。”
小女孩停顿了一会儿,看看人群,看看远处的韩康歌和身边的单达达,睁圆了眼睛,嘴唇被冻得发白,还没有缓过来。她又望向浑黑一片的深空,低下头,从太空服上捋下一小块片状物,这东西的质量确实靠不住。她保持着沉默。
“和我约定,以后别那样对你母亲讲话了,好吗?”单达达把纸巾递给小女孩,“我们都会很蠢的一面,你看我,我长得就不聪明,可是我救你成功了,对吗?”
小女孩点点头。
“你真的恨她吗?”
小女孩又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摇摇头。
单达达站起身,从一旁的自助售贩机买了罐热饮,放在小女孩的双手里,然后望向另一边。
失魂落魄的母亲把头埋进韩康歌的怀里哭起来,她吓坏了。韩康歌抚着她的背,“没事了,都没事了。都过去了。没做过父母的,咱们以前没当过孩子么。体谅体谅孩子,问清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认真听听他们的声音,好吗?”
任务完成,收队。大概吧,单达达心里忽然没了底。
“还救什么,好言难劝该死鬼。活着也是害人。”
这句话一下子打破了沉寂,此时母女二人已经被太空港的驻警带去做思想工作了。
“好啦,别说了。”
“这不是他导致的,他为什么要救啊。这种人活着就是浪费资源。心态这么差。”
假如是平时,单达达一定会当作没听见而跟着队伍或者独自离开,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已暂时不属于那个光荣的身份时,当他透过女孩的氧气面罩反光看到了自己时,长期以来积攒在心里那种悲愤再也憋不住了——我的声音被取代了,我的行为被一股浊灰色的修正液抹了上去,那不是我的本意,为什么——他的步伐要比韩康歌更快一步。
只是一拳,人群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歇斯底里的乱叫,单达达朝着那人晃出拳头,只是一拳,只是穿着外骨骼的一拳。一声闷响,对方应声倒地。
他把奖金也打了出去。
回去后,韩康歌便找不到单达达了,又一场捉迷藏出现在救援中心,二人互换位置,但寻找的那一方都同样焦急而不安:单达达,你在哪里?
口齿不清,时常不受控制地开始挤眼、歪嘴、怂鼻,就仿佛肌肉哪里扭了筋、抽了风。脑袋总朝一个方向偏去,间歇性地伸展颈部或点头才缓解颈部肌肉紧张感,还有喉咙,搞不懂哪个该死的发条被永不休止地上拧着,他的喉咙可以也必须发出种尖锐的怪叫,以及受了诅咒般地清嗓子。周围人常常问他,你嗓子怎么了呀,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能憋出句咽炎来搪塞话题。这么一提醒,这讨厌的毛病愈发严重起来。
亲生父母是不是因为害怕在我身上看到自己不那么美好的阴影,而离开了我?
他感觉身上的衣服湿漉漉地沉重,明明救援中心的空气是令众多老人所舒适的干燥。整整一夜,想着就这么度过也好,等待空间站的人造光把自己唤醒,除了这里,他哪里也去不了,不了解,更不敢幻想。
几个小时过去了,虽然有所好转,但当最后一盏灯也熄灭后,这才真正变得可怕起来。黑暗中,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很冷,看不清那些原本熟悉无比的东西,就连茶桌距离自己几厘米都变得不确定起来。悬浮起来,一动不动,没有人会喜欢半疯半傻的我,就连名字都像随便取的一般,好像个会游荡的笑话。
深夜,韩康歌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找到了单达达。他蜷缩在沙发上,头发邋遢,衣着不整,就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或者说,他就是一个孩子,只是长得慢了些许。是你吧,单达达。韩康歌将带来的那张褐色的旧毛毯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然后摸索着坐下来,没有打开照明设施。
“我在忧伤什么呢?我有什么可忧伤的呢。”他像幽灵一样,粗声粗气得讲道,话语的尾音像是在啜泣,又像是在向另一个自我进攻。
韩康歌没有说话,手指深入他的发丝间,哼着一种柔和的曲调,抚摸着单达达的头,随后有节奏的拍起他那结实的脊背。她似乎能通过这一行为毫无隔阂地感知到一股旺盛、原始而自然的生命力在游走,在传递。
他握住她的手,如同触摸到了苍松的枝干般。单达达的脑海里构现出一副犹如创世纪般宏大又宛若厨房锅碗瓢盆边缘滴下的水滴那样无奇且平凡的画面,在自己内在的力量即将分崩瓦解的瞬间,这身影不经意地出现,出现在身后,托起了在暴风雨中流泪的萌芽,支持他去等待天晴。
“生命的孩子,我们都在为一种群体而默默流泪,你正在做的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很伟大的事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事业,我只是很讨厌他那种行为。我看到了需要帮助的人就想要去帮助,我看到了被伤害的人就想要去守护。我没有想那么多,我的大脑也不允许我想那么多,我很笨。”
“小单,你觉得我们坐在这里是因为什么?”
那一夜,韩康歌和单达达相互分享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不过多数时间皆是韩康歌在说话,因为他不由自主地听得入迷了。单达达坐起身,两人披着一条毯子,也像小孩子晚上不睡觉偷偷在被窝里过家家。
这位瘦骨嶙峋的矮小女人没有叹气,没有憎恨,也没有愤怒,她很平静地解释了自己被大家视为“问题老人”的原因——她为闪电艺术流派的出现拉开了帷幕。相关领域的专家都把她视为该流派的创始人,但韩康歌认定自己只是唤醒了人们心中那沉睡了的一种柔软与坚硬。创作时期的她从来不以真面目与真名示人。
“虚构立方体”、“宇宙流浪餐厅”、“退潮计划”、“最美好的布老虎”等等张狂而热情奔放的作品均出自她之手,而当韩康歌完成了自己献给泰星球的唱片后,她便开始了被所有宇宙中的机构通缉的生活,中年后由于一段私人经历而留在了脚下的这座太空城,没有待太长时间就被启明星公司控制了自由,完成了闪电艺术流派最后的作品。
韩康歌没有告诉单达达的则是,那段私人经历里有那么一天,她为了摆脱公司的追踪便混入了救援中心里,左走右拐迷了路,最后来到了救济站。碰巧的是,救济站的大哥大姐们正因为一件事而吵闹了起来,上前一问,吵闹的主题是为一名遗弃孩童究竟该取什么样的名字才合适。没心没肺的韩康歌看都没看那个孩子,便相当自信地提议道,“就叫单达达,怎么样?你们看啊,达达两个音节代表了零,代表了一切,不被知识所左右的意义。”此话一出,在场的大伙顿时就齐声称赞,他们喜欢这个名字,即便很多人都没有听明白后面的解释。
“什么是闪电艺术流派?”单达达问。
“管它呢。别人取的名字,居然就连本人都开始使用了,也许我真的老了。不留遗憾,这个解释可以吗?”
“太酷了。”惊叹的同时,单达达早已忘记了自己与韩康歌之间的区别,年龄、性别、出生地、人生经历、职业等等,一个人在聆听,一个人在诉说。平日里,谁都可以拿他寻开心,但在这时,单达达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渴望的真正的开心。
这位老人——这位半老之人,或许我们每个人对于长命百岁以及老年都有不同的定义,她自己就是独立的世界,对万事万物充满眷恋又心怀美好,同时可以在放手时磊落大方地搁下那些东西。
一个人即为一个星球。
救助中心的定时灯光亮起后,单达达从梦中醒来,他突然发现,韩康歌老了很多,这就是生命吗,她此前创作了那么多作品,展开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冒险,创造了那么多独一无二的奇迹,熬过了那么多罕见的灾难,比你想象中的坚韧还要坚韧,比你想象中的浪漫还要浪漫,具体地、鲜艳地活着又活过。当现实的光芒照入这个世界后,皱纹、老年斑、白发一瞬间变得异常刺眼。这就是生命吗?
经过这夜的休息,一老一少恢复了些精神,韩康歌在午休时间又了很久。也就在这时,单达达接通了高徐长空打来的电话,这是件很奇怪的时期,经理他平日不喜欢主动打电话的,尤其是打给单达达的电话。
“喂?单达达吗,明天来我办公室签一下字,我同意韩康歌的外出申请了,别忘了,明天一定要来啊,下班之前搞定,再拖下去就没有机会了。”
“收到收到!谢谢经理!”
“嗐,都这个时候了,还什么经理……”那头的声音愈来愈小,还没有等迟钝的单达达听清对方究竟说了,高徐长空就已经挂断了电话。单达达再回拨过去,一直显示对方在忙请稍后再拨,哪怕去办公室亲自寻找他,也是吃了闭门羹。
次日,和韩康歌说明情况后,单达达在高徐长空的办公室门口蹲守了整整一天,从午夜零点到第二天的零点,其他同事以为他犯了一根筋抽风的老毛病,都选择了尊重这种行为,在此期间,韩康歌为他送了四次饭和两大瓶水。
提醒老人们起床的第一次晨铃响起,单达达才发现自己睡到了新的一日,他站起身在门前走完两圈后逐渐清醒过来,而后听到了熟悉的打招呼声。
是那两位活宝实习业务员。
“高经理被炒鱿鱼了,你不知道吗?”
“炒鱿鱼……”单达达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不过他记得高徐长空对自己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而且心情很糟糕,那么一定是糟糕的事情。
“他居然没告诉你吗?”另一位惊诧道。
“他让我明天……让我昨天找他签字。”
“我懂了,他本来明天才收拾东西离开启明星公司的,但是大领导正在气头上,直接当日,也就是前天,让前经理走了。”
“走了……走了,去哪里了?”
“不知道。肯定不在咱们这儿干了,听说老高之前口嗨说太空康养分部的人工智能技术有大发展,画大饼说接下来准备开拓新业务,主打一个百分百精准陪伴老年人的智能机器人。你猜怎么着?”
“喂喂,这是能说的事情么。”另一位实习业务员扯了扯同伴的袖口,他们仨把聊天的地点换到了洗手间门口后继续刚刚的话题,看得出来,他们俩是真的很想向其他同事分享这一传闻。
“然后呢?”单达达问。
“哪可知大领导心血来潮改变了既定的视察计划,被高大经理的热大饼所吸引,直接把视察第一站选在了咱们救援中心,这下好了,咱们高大经理根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连夜速成的样品被大领导看到后,大领导直接气炸了肺,把高经理炒了!”
“大领导的肺……没事吧,炸了的话……”
“哦,那只是个比喻,单哥你无视掉也行,大家都懂你的。”
“还有一个传闻,听说连夜速成的样品的基底选的是单哥你的动力外骨骼智能助手,要不你现在去检查一眼——?别让老高还把你一起坑了。”
“千纸鹤!”
单达达连滚带爬又手脚并用地冲出洗手间,在一路旁人的欢声笑语中,撞开工作坊的门,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敲开系统,扫描开始,指示灯接连亮起。
“你好,千纸鹤。”吐出那句说了千万遍的话,他不安地啃咬着指甲。
“您好,单达达。”虚拟语音女声响在耳边,“您有一条来自高徐长空的留言,是否打开?”
“……打开。”
“播放——听到了么,我的傻孩子,假山上的大佛?不调侃你了,看一眼键盘下压着的东西,不提醒的话你肯定发现不了。小心点,弄烂了就没了。总之,祝你顺利。哔——播放结束。”
单达达瞥了眼刚刚使用过的键盘,这才发现底下还有东西,果然,高徐长空还是了解他的。韩康歌的外出证明以及附表,每个方格都被完美地填上了符合规定的词语,不过最大的安全感还是源于末尾那个优雅的签名。
这时,千纸鹤的内存单元的扫描也结束了,没有很大的改变,除了被植入了几个与老人照料相关数据库以外,便是她的系统被从全宇宙AI网络中独立了出来,简单来说,未来要是需要给千纸鹤进行升级,单达达得手动操作来实现了。千纸鹤就是千纸鹤。但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高徐长空的速成是挺不成功的。
还没有高兴太久,不成功的霉运就顺着申请表来到了单达达身上。
当晚,单达达和韩康歌有说有笑地收拾好行李,第二天清早便被太空港的保安拦了下来。
“无效证明。真想出去的话,回去再重新开一个吧,只要搞好签名的那张就可以的,另一个表填的已经合规了。电子版的就行。”保安打着哈欠,将一老一少的组合推了出去,“你这孙子当的也是,年轻人学得快,赶紧把手续办利索了,照顾好自家老人,相信自己可以的。”
再回到救助中心时,新的经理已经上任了,单达达不断地向新经理发出申请,但每次都以“不予通过”而告终。放弃电子版这个选项,他揣着一沓文件闯入了经理办公室,这沓纸全都印着同一份申请书,他就不信签不出一张来。
傍晚,单达达相信了自己的确签不出来一张申请书,原因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非常简单:新经理是台电脑,是人力资源分部最新的人工智能技术。
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由于换了新经理,单达达恢复之前暂时被调离的岗位,同事们开始称呼单达达为“达达”,然后背地里叫新经理为“老单”,因为这台电脑的管理风格简直与曾经的单达达毫无差别。而单达达离开护工部后,依旧留恋着那个地方,他时不时会去看望韩康歌,给她送去了一件泰星球最流行的老款式花裙子。
某天,一座太空城的救援中心驶出架形单影只的橘红色小飞船,又很快折返回来。单达达手忙脚乱搭乘上救援专用的城内交通,前往事发地点——一栋公寓的顶楼。因为重力系统的存在,救援队经常会接到来自于生活区的求救讯息,比如这一次,刚刚被指派到附近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的中转站运送救援设备的闲人单达达收到讯息通知后就立刻赶了回来。
“你好,千纸鹤。”
指示灯接连亮起,“您好,单达达。”虚拟语音女声响在耳边,“本次的救助对象为一名醉酒男性,年龄与您相仿,无业。据悉,管辖此区域的安保人员已将男子控制在安全区域,但他再次冲回危险区域。”
趁着与千纸鹤沟通现场情报的工夫,专用交通已将单达达载送到公寓楼顶的另一侧,他跑过去,熟悉的声音随着风声灌入耳中。
“放开我!我干什么了!我就喝点酒也不行么!”
声音的主人肯定是高徐长空,这愤怒中带有不甘的嘶吼声对于单达达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庆幸的是,现场的安保人员们再次将他拉了回来,似乎这里也不需要单达达做些什么了,专业的心理疏导人员应该也正在路上。
“千纸鹤,当前有无紧急代办任务?”
“检索中,请稍作等待,搜索结果为零项。”
“那我就在这里再待会。有其他任务的话,千纸鹤,你第一时间向我发出警告。”
“好的,单达达。”
五个安保人员围着坐在地板上的高徐长空,拽着他,劝着他,目光落在这个酒气熏天的男人身上一刻也不敢移开,“你先别激动,好了好了,过来,有什么话我们换个地方讲好不好?”
“不要拉我——!我警告你们!我跟你讲!不许动我!放开我!”
“你现在很危险。”安保人员道。
“我危险什么?我又没犯法,干嘛啊!我什么都不剩了,就剩一瓶酒了,我还能危险什么?你们告诉我真正危险的是什么?”
“别激动,别激动。回家再喝好吗?”
“让我来——!”单达达低声说道,除了抓住高徐长空肩膀与胳膊的那两位外,剩下三位的安保人员纷纷退让开来,这里护栏不高,需要强制转移,再耗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三,二,一,走起!”
单达达在外骨骼的帮助下扛起高徐长空,配合着安保人员把他带到了附近的柯奈克特综合征疏导室。只是高徐长空看到单达达的瞬间,便收敛了很多,看上去比刚见面的时候要清醒了不少,一路上,他们简单聊了一些。
“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单达达问。
“把飞船一开,随便把自己扔到宇宙的哪里,然后放声大哭。”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样你就他妈的找不到我了,就不会让你看到我这么丢人的鬼样子了。”
“不丢人。不丢人。”单达达一步一步台阶下得很小心,虽然高徐长空逐渐恢复了理智,但他并不放心之后老高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所以自己必须护送到位,扛着老高。回想起刚说出的那两句,他又感觉有些单薄,于是补充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感情,很碎,很乱,”
“这句话,搁在以前的单达达身上,我可听不到。”高徐长空轻笑声,啐了口痰,问道,“有意义吗?”
刹那间脑海里冒出个念头,貌似回答了曾经困惑过的问题,单达达不知道正确与否,也不清楚算不算妥当,只是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恶寒。
——我在忧伤什么?
——因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有。”单达达坚定地望向昔日的伙伴,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行。就冲你这句话,陪我去瞧瞧你所谓的有意义。”
高徐长空忍耐着硌下巴的动力外骨骼,忍耐着单达达散发出汗味的头发,忍耐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灾难。
“小心点啊。”
“好。”单达达笑道。
一串诡谲的代码输入太空城控制面板的管理员页面的方框中,点击确认键,机械载具开始脱离既定的公共轨道,已经投入使用的AI设施一个接一个地停止运行,这样的袭击并不单单发生在一座太空城,而是每一座。
这一天,患有柯奈克特综合征的星际恐怖分子发动了一起名为熄灯计划的大规模袭击,他们蓄谋已久,关闭了太空中绝大多数的AI网络系统,除了医院所使用的以外。失去了AI网络,交通首当其冲,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手动操作飞船,大部分还都是在依靠智能驾驶系统的。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需要救援队。
重压之下,救援中心也面临着新的困境,前不久上任的电脑经理在这次事件中难逃一劫,使得救援队的领导与统筹工作彻底瘫痪。一半以上的救援队不敢出动去执行任务,因为大家在救援过程中失去了AI的辅助,也许他们能够做到,但有些人对此已经少了几分自信和勇气。
只能用一团混乱来形容当前的情景。
伟大的人类造物寂静无声,很多设备都在空转,那种看似早已克服的原始恐惧又反扑回来,而这恐惧就是柯奈克特综合征滋长的最佳温床。那种未知的强大,这种肉眼可见的自我的弱小,我们在恐惧什么?我们在害怕成为什么?突然间,有两个初入公司不怕炒的实习业务员敲打起了键盘,叫道,“我们去把高徐长空找回来吧!”
“你们没有试过千纸鹤吗?”
这是高徐长空回到岗位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有用的一句。
单达达一拍大腿,直呼这是个聪明绝伦的主意,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不会向其他人表达,于是不得不追问道,“等等,什么意思?”
哄堂大笑,借此小插曲,大家没有刚开始那么紧张了。
“千纸鹤啊,之前咱们那个智能助手老伴儿项目不是把她从AI联网中单独择出来了吗?如果在我离开后她还保持着原样,那么接下来我们能多一位得力干将。我曾经为每位老人做了印象档案,他们中不缺少能够为我们提供救援指挥与心理疏导的能人。老将未老,是吧。我认为他们可以协助中心展开点对点的帮助,对濒临崩溃的救援队员们进行心理干预。”
“对!就是这个意思!”
“笨蛋 ,回话啊,千纸鹤没变样吗?”
“没变!”
大家又笑起来,笑着说单达达变了,高徐长空也变了。
飞船一艘又一艘地驶出救援中心,一位又一位救援人员肩负难以想象的使命,哪里需要他们,他们就会出现在哪里,无论是地球,还是宇宙,虽然无法解决灾难,但是他们在竭尽全力拯救灾难下受伤的人们,在烈火中不朽,在光明里抵达永恒。
太空城的救援中心驶出架形单影只的橘红色小飞船,星际轨道上其他飞船不约而同地为它让出条快速通道。舱内,动力外骨骼有序地嵌套于单达达的防护服上,他哐哐哐地朝驾驶座上的机器人走去,敲了敲她的金属脑袋,“你好,千纸鹤。”
“你好,单达达。”虚拟语音女声从机器人身体里发出,“需要我讲个冷笑话来缓解紧张吗?”
“来吧,现在是冷笑话时间。”
停了两秒钟,千纸鹤说话了,“孙悟空七十二变,变成了一条鱼,然后呢……”
“然后呢?”
“七秒后忘了原本的咒语。”
救援过程非常顺利,尽管机器人千纸鹤出了几个失误,但单达达第一时间冲上去,以免问题进一步扩大。收队回救护中心的路上,他心里五味杂陈,想着未来哪一天要是千纸鹤抢了自己的饭碗,该怎么办呢?自己能不能等到太空法律保护自己的那天,还是说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会先变成韩康歌、高徐长空或者王大爷的样子。
单达达发现自己又不知道答案了,不仅如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连千纸鹤的运行原理都搞不明白,“你自己回去休息吧,千纸鹤,记得去找师傅做下病毒检查。”
“单达达,你要去哪里?”
“去履行一个诺言。”
“什么诺言?”
“不留遗憾——!”
单达达启动飞船,将全息涂装的模式从救援改为日常,橘红色褪掉,变成艘小白船,飞呀飞,围着太空城绕了半圈,来到公用的太空港停靠下。韩康歌迎面走来,莓果红的头发扎成麻花辫,长裙宛若彩色糖果纸那般绚烂夺目。
他朝她招招手,扶着韩康歌登上飞船,舱门缓缓关闭,销物质动力核心的运转功率被调到最大。枯燥的航行过程,最需要聊天来解闷了。
“韩姐,泰行星的离去,你是怎样的心情?”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怎么说?”
“这宇宙存在了百亿年,而我,充其量只有一百年的寿命,或许连一百年都用不完就告别人间了。我们终有一天会撒手人寰,就仿佛行星的毁灭,把自己的思想投影到泰行星上。两者的遭遇在感性层面有种相似的亲切感,默默无闻地,不再存在。而恒星则不一样。”
“恒星的死亡,仿佛伟人与英雄的离世?”
“不,再扩大一些吧,小单,恒星的衰老与死亡只是它自身故事的落幕,却是同样为新恒星诞生创造出盛大的登场舞台。仿佛走在时间长河中的每个人。看!泰行星!看呐!”
泰行星的轮廓在飞船显示屏上愈来愈清晰,就仿佛脑海中逐渐被刺激而苏醒的回忆。曾经有多少人来到这里,和她一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坐在飞船驾驶座里,祖辈们背井离乡造访这颗未知的星球,而如今又有数不清的孩子们踏上了与祖辈们相似的道路——背井离乡去寻找新的可以容纳自己未来的土地。
“千纸鹤提醒您,八月节全球晚会的开场音乐即将奏响。今年的全球晚会选址在月球,往日我们在地球举头望明月,今朝我们则在月球之上回望地球。”屏幕一侧忽而跃出只小兔,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越来越的不同花色的兔子蹦跳在泰行星旁,一老一少相互祝彼此八月节快乐,活泼的船歌调子响彻整个舱室。
与单达达和韩康歌相距遥远的太空城,高徐长空抬头望着电子烟花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月亮的投影美轮美奂。无意间瞄掉曾经醉酒的那个高楼,他耸耸肩,走上救援中心八月节敬老晚会的舞台继续主持,接下来是智能助手千纸与俩活宝业务员为大家表演小品《真假老伴儿》的节目。今年他做出了个大胆决定,把父母接过来,自己留在护工部帮忙。救援队其他成员们在另一个单独的房间里用餐,只是警铃响起的那刻,他们火速奔赴需要自己的地方。
路过太阳系,漂流在宇宙中,唱着歌,梦想闪着金子般亮光的矿脉、知识、个人品质以及人生经历,近了,近了,近了!
那海绿色的星球好似一颗镶嵌在人类文明皇冠之上的绿柱石,它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仿佛签订契约般构建了种平等的关系,谁也不征服谁,取走的会以另种方式还回去,我们从彼此的生命中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无论生老病死,不许忘记。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