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星

作者: 小西和明明    发表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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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人女儿奇迹苏醒,我却怀疑她脑子里住了很多人。

1,

病房很安静,只有两排生命体征仪传来平稳的「嘀,嘀,嘀……」的声音,这些吴常早就习以为常。

他是植物人托养中心的护工,今晚值夜班。昏暗的暖灯,他一个接一个在一个白本子上记录着病人的心率、血压、脑电波。这是个大病房,躺着三十一个植物人,他们双眸紧闭,僵而不死,跳动的心率是他们身体活着的证据,而毫无波澜的脑电图又像是给灵魂的悼词。

嘀,嘀,嘀……

但吴常相信他们的意识活在某个地方,不会离开,不会死去。他挨个给病人说些鼓励的话,比如告诉李明他孩子考了100分,等着他要家长签名,告诉刘冬冬附近新开了美容店,1折大酬宾,机不可失,告诉陈教授上课铃响了,大学生们都等着他讲课呢……他经常变着花样,企图叫醒这群熟睡的「孩子们」,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的孩子:吴菲……

最角落的床位,女儿安静地躺着。三年前吴菲上初一,放学时一辆汽车为了躲一条狗,冲上人行道,吓呆了的吴菲被撞飞好几米……那一刻起,吴常的生命只剩等待。等待醒来,或等待死亡。

「菲菲,」吴常从旁边一堆插图故事绘本中拿起一本,「你最爱看这些故事书了,你起床,爸给你读。像小时候那样。」

吴菲双眼紧闭,仪器没有波动。

急促的雨点打破了这片宁静,吴常收起值班表,看一眼女儿。晚安,爸待会再过来。

关上病房门,他从消毒区离开,经过大厅时,凉风从门缝底下钻进来,冷得直哆嗦。托养中心选址偏僻,细雨把林子里的小飞蚊都赶了过来。它们冲撞门窗,直奔着大厅亮眼的顶灯。吴常想起女儿小时候会穿粉红雨衣和黑色雨靴,专找积水的小潭蹦跳……

一阵奇怪的闪烁搅乱了他的思路。

顶灯抽筋似地闪,玻璃门外的飞蚊失去了指引,四散逃窜,被大雨淹没,一道五彩的光线漫了进来。

吴常发现天空就像幅斑斓的画卷……

是极光。吴常在网上见过。可极光不是在南极北极才会出现吗?他还没来得及困惑,病房内传出了刺耳的长音警告——

心率警告!

他跑回病房,整个人愣在原地。幽幽的极光将病房照亮,三十一张病床,三十一个指征监测屏幕一闪一闪,挤满白噪点,同时响着故障音,最奇怪的是每台仪器上的脑电波曲线跳得特别高,前所未有的高。吴常扫了一圈,从峰值上发现了问题——

三十一台仪器的脑电波竟在同频跳动。

吴常一时没了主意,很担心病人的状况,他本要给李医生打电话,发现手机信号丢失,全是白噪点。

冷静!冷静!

吴常深呼吸,一张一张床挨个检查。他把脉,听心跳,渐渐松了口气,好像都没事,只是仪器坏了。

他排查到最后一张,把手轻轻按在女儿的脖子上,猛地浑身一颤……

不跳了?他想起那一闪而过的心率警告……当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脑电图异常上,根本没想到女儿会出事。

他只有一秒钟的懊恼时间,紧接着迅速回忆所学过的急救知识。他从角落利索拿出除颤器,但电力故障,估计跟那道极光有关。他只能立马给女儿做心肺复苏。

哗哗的雨声、仪器的警告声以及厚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在和死神赛跑。

在托养中心三年,他见过九位病人离世。他司空见惯,唯独没考虑过女儿会这样……不可以。女儿还小,她是最有机会苏醒的,绝不能这么走了。

他咬着牙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仪器安静了下来,白噪点也消退了。他撇了一眼,监测数据恢复正常了,可女儿没有心跳。

他脑子一片空白。

「菲菲,你不看爸爸一眼吗?」

一片寂静,极光悄悄退去。

嘀……仪器突然响了,一下又一下。

心率线重新跳动!吴常立马恢复清醒,一边给李医生打电话,一边准备药物以防女儿再次心力衰竭。

雨停了,他也在床边刚刚停下,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突然映入他的眼眸。他转过头,女儿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

吴常差点摔到了地上,用力搓眼睛,发现女儿真醒了!

只见女儿张张嘴巴,想说什么,可是食管让她难受。吴常连忙凑近,手脚不知往哪儿放,颤抖着问:「菲菲,你想说什么?」

女儿努力动了动嘴皮。

「救……我……」

说罢又沉沉睡去。

2,

李医生开车赶了过来,听到消息后震惊不已。他是托养中心的创办人,曾经是省院神经外科的专家,多年来他送走太多人了,第一次有人回来。

李医生对吴菲的大脑进行一次扫描,发现脑部很多暗淡区域都渐渐亮了……吴常看着李医生逐渐兴奋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一大早李医生和吴常守在吴菲的病床前,吴常还特意播了女儿最爱听的纯音乐,一遍遍喊着吴菲名字。他们的异常举动吸引了不少刚到的病人家属,家属们不知道状况,以为是新型的唤醒疗法。

早上9点32分,吴菲睁开了双眼,直勾勾看着吴常。

「菲菲……」吴常嘴唇在颤抖。

吴菲虚弱地回了声「爸」。

植物人托养中心彻底沸腾了,这场「奇迹」通过十二只眼睛,六张嘴巴,彻底传开了。

女儿醒来时说的话,吴常根本没放在心上。女儿小时候做完噩梦就会说胡话。康复期间,吴常沉浸在喜悦里,他让女儿留在托养中心多观察,他则继续照顾着别的病人。毕竟李医生三年前收留了他们,现在菲菲醒了,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女儿很快就能自主进食,说话一天比一天流利,手脚也逐渐协调,最重要的是精神不错,每天热情地跟周围的人打招呼,喜欢到外面的小花园看花草,还老到李医生办公室看书。

女儿真回来了。

吴常把学校教材带回来了,告诉女儿可以请教李医生,或者是陈姐,陈姐可是以前年代的大学生,可厉害了。可吴菲随手翻了翻就把书摆在一边,还告诉吴常她都会……

醒来第七天,吴常发现女儿的病床旁堆满了书,全是专业书籍。女儿也是看两眼就放下,吴常有些奇怪,脑子没坏吧?

下午,李医生神秘兮兮地把吴常拉到办公室。他把两天前做的脑部扫描报告放在桌面,扫描图亮着密密麻麻的红点,吴常有些害怕,李医生却抓住他的手,特别兴奋:「太神奇了,现在吴菲的大脑神经元异常发达,量级高达千亿,甚至还在生长……」

吴常更茫然了。李医生半响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想出一个形象的表述:「她的大脑像一个超乎想象的无线通讯终端,能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号,感知能力特别强。更重要的脑容量是普通人的百万倍,她是个天才!超级天才!」

吴常捏了捏自己脸,真的疼,但他不敢相信。女儿真变成了天才?那些他一个字都看不明白的书,她真会了?

醒来第十二天,李医生请来了黄国华教授,一位国家级的神经网络专家,专门来会诊。吴常在门外焦急地等着,李医生出来了,神情恍惚。

「菲菲她脑子没事儿吧?」

「不可思议……」李医生喃喃着走了。

吴常闯了进去,发现大白板上写满了复杂的计算,还配了一台「滚筒洗衣」式的结构图。黄教授看着板书目瞪口呆,随后想到了什么,连忙拍照,接着又把白板全擦掉了,就像害怕自家宝贝被人偷了……

吴常搞不懂状况,吴菲推着轮椅出来了。

她微微一笑。

「爸,这里有些无趣。回家吧。」

3,

吴常跟李医生请了个小长假,把吴菲接回了家里。

刚到家亲戚们就接二连三造访,顺带提一嘴当年借的钱。吴常当然知道要还,但女儿才刚醒,他手头十分拮据……

手机突然响了,吴常点开信息一看,脑子有些发蒙,银行卡多了一笔进账,他仔细数了数,整整200万。

他立马就要报警,当他傻子?明显是电信诈骗。

吴菲推着轮椅出来了:「爸,钱到了?」

吴常一愣,才发现这是真的。他跟银行确认了,钱是一家叫奔腾科技的公司打来的,来源合法正当……吴常一阵头痛,用钱把亲戚们都打发走了。

一番「盘问」下,吴菲轻描淡写解释道:这是那天卖给黄教授的三维核磁共振的科学专利。

可吴常更懵了:「你懂科学?」

「懂一点。」吴菲点点头,「往后会跟他们公司做些小项目,钱都打你账户上了,我年龄不够办不了卡。」

吴常看着如今才16岁的女儿,目瞪口呆。

「噢对了,爸,我想买台好一点的电脑。」吴菲灿烂一笑,「接下来我在家随便搞些研究。」

随便?搞研究?

女儿的变化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是非要搞明白不可。他连着几天在网上查资料,发现女儿苏醒时正好有太阳风暴吹过地球,极光就是太阳风暴的现象。吴常又研究半天,弄明白了太阳风暴对地球磁场产生一定程度的干扰。难不成女儿的脑子就在那时候发生了变化?

他和李医生讲了太阳风的事情,李医生只是一个劲儿地让他不要担心,吴菲很健康。

这段时间家里开始不停送来快递,大部分是些专业书籍,各个领域都有。女儿能走路了,很快就摆脱了轮椅,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在学习上,读完的书让吴常送人,免得占地方。

「爸,你放心吧,以后一切都交给我。」吴菲脸上挂着抹淡淡的微笑。

而吴常负责照顾女儿的起居,女儿每天都在作图、阅读、作图,没多少时间和他聊聊天。吴常想起菲菲出事之前他工作太忙,没时间陪伴菲菲。出事后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菲菲上,可菲菲却感受不到。如今菲菲醒了,她却已经不需要爸爸了……吴常多少有点失落,但想到每天能见到女儿,心理也平衡了些。

这天女儿要到奔腾科技开大会,他不用去,有专车、专人会接送吴菲。吴常给老婆林丽上了柱香。

女儿变成天才了,我们的女儿……

吴常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想着给她收拾一下。一地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图纸和计算稿纸,他一张一张收拾好,突然在垃圾桶发现了一幅油画。这应该是近期画的,用的还是以前的涂料。

他把皱巴巴的画从垃圾堆里找了出来,是一幅很漂亮的星空油画,璀璨的群星照亮了银河,美好却又宏伟……吴常记得女儿六年级很喜欢画画,他还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她报过油画班。她画得这么好,怎么扔掉了?还有这幅画怎么叫《呐喊》?

吴常好像看出了什么——

群星闪烁,背景却有一丝的银线勾勒出黑洞般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轻轻点缀着一颗红色的星星……

吴常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了。他把《呐喊》叠好收起,正要出门,注意到桌面上一个诡异的东西。

那是一只张开双翼的小鸟标本……

这东西放别的地方都正常,但放女儿房间异常扎眼。女儿有羽毛恐惧症,只要是有羽毛的禽类,能把她吓得两眼发黑,手心冒汗。他为此问过精神科得医生,医生说这跟人体基因和脑部结构是相关的,几乎无法治愈。

可植物人都能苏醒,还变成了天才,克服羽毛恐惧症有什么可稀奇的?吴常不停地安慰自己,刚转身就发现吴菲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脸上还是挂着那抹淡淡的笑容。

「爸,你怎么进我房间了?」她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常倒是有些结巴:「我想着帮你打扫一下。」

「别乱翻房间,这里的资料都是S级保密的。」

吴常点点头,拿起小鸟来到吴菲面前。

「这挺好看的。」

「奔腾那边有个做鸟类研究的项目组,他们送的。爸,你喜欢就送你。」

「不用,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

「小时候……」她顿了顿,微微一笑,「是挺喜欢的。」

门被轻轻关上,那「咚」的一声像是砸在吴常的心脏上。

他想起女儿苏醒时的第一句话:

救……我……

4,

「我的女儿,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我的女儿了。」

吴常认真地看着李医生。李医生愣住了,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老吴,你是觉得女儿变太聪明了,你作为家长失去掌控力了吧?这跟孩子长大是一个道理,你就放手让她折腾吧。这两天吴菲会来我这边做个详细检查,顺便呆两天,我来跟她好好聊。」

「好。」吴常没再多说。

但他仍留了个心眼。女儿就算克服了恐惧症,也会记得以前有多害怕。他联想到那幅被扔掉的《呐喊》。吴菲最近全副心思放在研究上,应该没什么心思画画,可她却画了。画完之后又扔了,这不寻常。

除非……画画的跟扔画的,不是同一个人。

吴常也没料到自己的推理如此大胆,但他有这种直觉。画画的女儿在呐喊,另一个则在阻止她向外传递信息。也许女儿的脑袋发生某种诡异的变化,真正的菲菲被困住了……

可惜都是推测,没有证据。

女儿从李医生那回来了,身体没有问题,脑部神经依旧发达。至于吴常的怀疑,李医生压根不在意,认为吴菲脑部受了重伤,还昏迷三年,失忆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是忘记会害怕小鸟。

真是那样吗?

吴常不敢确定。他只是感觉眼前的女儿,越来越陌生。

生活在继续,却不再平凡。两个月后,吴菲成为科学界的宠儿。她和奔腾科技合作,接二连三地推出革新的科技成果,推动了植物人唤醒、人工神经网络领域、罕见血液病治疗、通讯防干扰系统等各个领域的发展。奔腾的股价一夜飙升,它的标语从「科技创新」变成了「全球领航」……

这些吴常是从网上看的。

女儿在市中心以他名义买了个房子,说需要一个安心做研究的地方……吴常知道所有钱都是女儿赚的,只能答应。

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如今家里只剩他一人,整周他都只能从电视上看到吴菲。吴菲年龄不大,却打扮得端庄、大方,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就掌控了时代的未来。

天才就会放弃一切爱好,抛弃自己的生活吗?一个心智只有13岁的女孩真能做到吗?

突然大门被「哐哐」敲响。

「开门!吴菲!你这小偷!快开门!」

门外声嘶力竭,听着是个中年女人。

吴常开门,一个打扮得光鲜的女人闯了进来,还跟着个凶巴巴的花衬衫街溜子。吴常觉得两人有些眼熟……

女人拿着一大叠资料,甩个不停:「吴菲在哪儿!滚出来!」

「我是她爸,你是谁?」

女人把资料砸在吴常身上。他没有动怒,默默捡起,是些复印的手稿,其中一幅「滚筒洗衣」吴常认得,很像托养中心大白板画的那个……

女人自称是陈栋梁教授的侄女。

「陈栋梁?托养中心的陈教授?!」吴常一惊,想起躺在中间病床的陈教授,他还经常在陈教授耳边放上课铃……

怪不得眼熟,这两人来过托养中心,一年有个两次。

女人指控吴菲盗窃了陈栋梁的科研成果,还说已经请了律师,告知了媒体。她对着吴常一阵指手画脚,接着和街溜子到门外扯着嗓子喊。

「大家快来看看这骗子一家!吴菲是骗子!奔腾科技是帮凶!」

大吵大闹引来了保安队。四、五个保安来到门口,恭敬看向吴常:「吴先生,需要帮忙吗?」

这群保安是奔腾科技大价钱请的,替吴常和女儿挡过很多媒体。

「干嘛干嘛!要打人啊?!打人啦!」女人一屁股黏在地上,死活不挪。

吴常制止了保安,连忙问道:「这些资料哪里来的?」

女儿瞪着眼:「我舅家找的,全都是他呕心沥血的创作成果!电脑里也有证据,还有时间戳!你们等着吃官司吧!」

这两人不会来碰瓷的吧?

陈教授卧床多年,吴菲怎么拿得到他的手稿?

嘀——嘀——嘀——

吴常浑身一颤,想到了一种可能……

吴菲醒来,突变天才,还不停地参与研发……

嘀——嘀——嘀——

吴菲苏醒的晚上,三十一台仪器的脑电波在同频跳动,就像是托养中心的三十一位植物人产生了共鸣一般……

5,

现在他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李医生。

「你是说在太阳风影响下,吴菲的大脑接收到了别人的意识?!」李医生对这个推论惊讶万分。

「所以她才能变这么聪明。脑子里的不是我女儿,而是陈栋梁、李明、刘冬冬、所有托养中心的病人!这也能解释那台三维核磁共振的来源。他们三十多个人挤在我女儿的脑子里,变成了一个天才,也许掌握控制权的是陈栋梁,他是里面最聪明的人!他在成为植物人之前就是个孤僻的科学狂人,他现在又想借吴菲的身体实现野心!」

李医生看着陈栋梁的手稿,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才抬起头:「你的想法很有创意,也很科幻……还有别的证据吗?」

吴常拿出了那幅《呐喊》,在桌面抚平。李医生半天没看出问题。吴常指着中央的红色星星周边。

「摸一圈黑色,轻轻的。」

李医生把手放在油画上:「感觉涂料不均匀,厚薄有差别……」

「我女儿在画的时候,有一小片是用黑水笔涂的,而不是油画涂料,看上去一样,但厚度却不一样。」

「什么意思?」李医生像在请教一个专业问题。

吴常想起小时候和吴菲玩的间谍小游戏,她会在白纸上留印痕,会用摩斯密码,还会在油画上利用不同的涂料传递信息……她就是这么古灵精怪。

「真正的菲菲在跟我说话,我应该早点发现的……」

吴常示意李医生举着画纸,拉直举在墙边,他拿出强光灯照在画上。厚厚的黑涂料吸收了大部分的光,黑水笔涂的那部分由于比较薄,强光穿过,在墙上映出了三个字:阻止我。

「菲菲从醒来那一刻就在向我求救。」

出发前,吴常看了眼病房。这些可怜人占据了他女儿的大脑,只为延续他们没完成的梦想……这不公平。

两人驱车赶往吴菲的新住处。吴常观察四周,以防有眼线跟踪,还可以让李医生绕了路。他必须谨慎,因为他现在面对的是个一群聪明的大脑。

「老吴,你觉得自己了解吴菲吗?」李医生突然问他。

「我是她爸,我不了解谁了解?」

李医生没再接话,踩了脚油门。

高档小区门口,衣装革履的保安认出了大红人父亲,立马放行。两人直奔吴菲的房子。这里每栋楼间隔很远,每层只有一户,两人跑得气喘吁吁。电梯快速到达八层。吴常用指纹开锁,李医生也跟了进去。大厅没有任何的装饰品,只有一台大电视,还有散落一地的手稿。他喊着女儿名字,大门外是冰冷彻骨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吴常回过头,发现女儿就站在门口。他还没反应过来,门被吴菲重重关上了。

吴常跑到门口,发现从里面也开不了。

「陈栋梁!你的身份败露了,快滚出吴菲的大脑!」

门外是一声冷笑。

「我不是陈栋梁。我是群星,将在今夜闪烁。」

门外再无声响。

6,

屋里没有任何信号。吴菲应该安了一个干扰器……房子隔音很好,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他们被困住了。

她不是陈栋梁,而是群星。群星指的是什么?「将在今夜闪烁」又是什么意思?

不祥的气息弥漫着,吴常感觉所谓的「群星」会有什么动作……

吴常和李医生开始翻找一叠叠的资料,电视没有网络,一直播放着吴菲的新闻回放。

「吴菲老师,对于明晚6G终端式通讯技术的发布会,您有什么透露的吗?」

「无可奉告。」

「吴菲老师,对于网络上提及您盗窃他人科研成果,您怎么看待?」

「那是法官决定的。」

「吴菲老师,请问一下您还记得昏迷时候的事情吗?您现在的才能会和那段经历有关吗?」

吴菲停顿了一下。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吴菲没把话说完,离开了镜头。

吴常放下资料,抓住了什么。

「那6G发布会就在今晚?」

「是。」李医生道。

「群星一定有动作!」吴常很肯定。

他接着翻看地上的资料,群星不会做无用功,这些项目联系在一起就能发现他们的真实意图。但资料全是英文,吴常默默把资料推到李医生面前。李医生翻译出了项目名称,有电波增强仪、纳米导接线、脑电波扩容器,还有今晚的6G终端式通讯技术……

吴常毫无头绪,只能对着页面上的鬼画符发呆。突然他好像看见了什么,紧接着狐疑地望向李医生。

「李东医生,英文我都看不懂,唯独两个拼音签名我看懂了……」

李医生一愣。

吴常抽出了那份「脑电波扩容器」,指着项目参与者一栏,「Fei Wu」、「Dong Li」……

「你也参与了?为了钱吗?」

李医生突然像松了口气。

「你还记得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在ICU花光了积蓄,医院不收治植物人,我就从网上查到了托养中心,租了辆车身无分文地来了。当时你看了眼菲菲,什么也没说,让我们住下了。后来我学护理,开始在你那儿当护工,一当就是三年……」

「我也是父亲,所以我理解你。你知道我儿子的事情吧?」

吴常只知道李医生儿子不在了,其余的不清楚。他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没工夫打听别的事。

「我儿子夜跑的时候心梗走的,被发现时已经救不回来了。他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120……那个接线员问地点,他意识不清只能说个大概位置,可接线员不停问具体的地方,一直不派车,也没有帮忙报警,直到电话再也没了声响,挂断了。」

吴常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我儿子倒在一个很显眼的路口。我常常会想,如果那个接线员能感受到我儿子的绝望,那他的做法肯定不一样……但没有如果,就像吴菲在电视上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吴常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一直都站在群星那边。

「刚才他们知道我会来,是你通风报信的?」

李医生点头,似乎没必要隐瞒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吴常狠狠揪起李医生的衣领。

「你真想知道?」

「快说啊!」

李东笑了,眼里充满了敬仰……

「其实整个托养中心只是吴菲脑海里微不足道的一份子……」

微不足道的?

「吴菲大脑接受到的信号,是全世界。几百万迷失在黑暗里的植物人,都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在吴菲的脑子里活了下来。他们的思维是统一的、超凡的,他们是新人类,是统一的智慧体。群星将在今晚,闪烁世界……」

吴常震惊了。菲菲的脑子里,有三百万个思维的统一体?那菲菲在哪儿,也被吞噬了吗……

他想起了《呐喊》,无穷尽的群星将一颗渺小的星星包围了,那颗星星只能用最微不足道的方式,向父亲发出最后的呐喊……

女儿还在!她孤零零躲在黑洞的最深处,等待着别人来救她!

吴常发誓,他一定要将群星驱散。

他强忍着愤怒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看着夜幕,万家灯火慢慢点亮。

「很快世界就会彻底改变。」李医生道。

吴常拿出强光灯,正对着落地窗户外的夜空,开了关,关了开。

「要打个赌吗?」

李医生搞不懂他在做什么。

「人和人之间,不一定都是事不关己的。有一部分人还是会感受到什么的,也许不多,但一点就够了……」

「你在发求救信号?」李医生猛地站起身。

吴常警告似地瞪他一眼:「你拦不住我。」

十分钟过去了,灯光快没电了,门外没有一丝声响。李医生笑了,笑得伤感。「不会有人——」

咚咚咚!

敲门声很猛烈。

「是你们这里吗!有人在用手电筒求救吗!喂!」

吴常被李医生拦住了。

「别去,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他的神情很认真,「你不了解你的女儿,就跟你不了解群星一样!世界是割裂的,最亲近的人之间也没办法相互理解,要让人类脱离痛苦、割裂,只有这个办法了!」

门被撬开了。吴常强行拿走车钥匙,将李东甩到一边。不论群星要做什么,这是他救下女儿最后的机会了……

7,

车子在疾驰,吴常一边开车,一边留意发布会直播。主持人在讲废话,灯光在闪烁。舞台中央,一个巨型的正方盒子盖放着黑布,就像魔术师的表演道具。所有人都在期待那台庞然大物,期待全新的变革。

群星一直在利用奔腾科技、利用各界的人才,引导他们协助打造关键的技术,可实际上她肯定另有所图……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世界是割裂的?

群星想要修复割裂的世界?可她要怎么办到?

车子仍在跑。吴菲已经缓缓登台,笑容淡然。她看上去只有16岁,身材瘦小,走路不太稳,却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吴常冲进了会场,被保安拦住。他什么都不管了,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世人毫不知情。

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世界会怎样,他只在乎女儿。几个保安一下没拦住,被他闯了进去,可紧接着吴常就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此时帷幕正好落下,一台巨大的机器呈现在世界面前。它浑身黑漆漆的毫无美感,背后数不清的天线像散开的仙人掌,左右两侧更是设置了两个像喇叭的一样的扩散器。

吴菲拿着话筒,缓缓地念着一段文章: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

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

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

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主持人递给吴菲一根粗厚的连接线插口,示意插上前面的电源。

吴菲笑了笑:「这根线不是插那里的。」

主持人很疑惑,后台的黄国华教授更疑惑,台下的以及所有观看直播的人一头雾水。

只见吴菲轻轻地拨开刘海。闪光灯停了,呼吸声停了,仿佛时间也停了。这位少女的额头上,竟有一个插头。

不是6G终端通讯吗?这是在做什么?这是脑接机吗?科技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吗?!

此时吴常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画面——广阔的宇宙上闪烁群星,无穷无尽的线将它们一个又一个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

他彻底明白了,她要让全人类的悲欢,在今夜相通!

「住手!住手!」现场只有一个人在绝望地咆哮。

吴菲面无表情,把插口接上。一瞬间,巨大的仪器发出轰鸣,两旁的喇叭涌出强烈的波动。几十盏灯在瞬间破灭,厚重的玻璃外墙四崩五裂,一股无形的磁场将吴常的意识瞬间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吴常头晕目眩站起身,会场所有人都倒下了。他跨过人群,爬上台,吴菲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流着鲜血,那根插头依然连着。

他呼喊着:「菲菲……醒醒……」

「爸。」

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一个记者模样的中年男人说话。

「爸。」

旁边的女人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会场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统一望着吴常。

「爸——」

吴常瘫软在了地上,绝望地喃喃着两个字:「群星……」

这就是群星闪烁,强行吞并、统一全人类的思维……

街上、楼上、后台……所有人在往吴常靠近。

「走开!你不是我女儿!」

所有人不动了,台上的吴菲扯掉了插头。

「我既是群星,也是基于你女儿吴菲的大脑框架组合而成的智慧体。从人类基因遗传的角度来说,你就是群星的父亲。再过半小时,整个城市会融合为群星,再过一天,邻国会成为群星,再过三天,全世界都是群星。战争、苦难、分歧以及人的劣根将不复存在。我留下你,是要你见证宇宙的新纪元。」

「你万一错了呢?」

「错了?你要知道,群星一开始就有三百万人,思维融合的三百万,我的想法、决策都是最优的。」

吴常无法辩驳。他环视周围,全是一样的眼神。再过几天,世界就会统一,只剩最后一对矛盾,他与群星。

可他只是个普通的护工,他能做什么?

「菲菲呢?」

「她一开始就被我们保护在思维的最深处,她还活在过去。」

「我能见她吗?」

「你见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要穿过我们的思维。」

「那我就穿过去。」

「你穿不过。」

「为什么?」

「因为我们向死而生,你要想穿越,就会经历三百万次死亡、三百万次苦难、三百万次绝望,直到坚持不住,灵魂彻底被搅碎。」

「我要去。」

群星突然停顿了一秒。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她父亲。」

群星又停顿了一下,比一秒要长一些。

「行。再见。」

群星闭上了眼睛,吴常突然眼前一黑,意识被卷进一片黑暗中。

8,

吴常睁开眼,地面全是散乱的手稿。他照了照镜子,上面是一张憔悴衰老的脸:陈栋梁。

他今年67岁,是名大学教授,没有儿女,没有朋友。他不喜欢上课,学生也不喜欢听他上课。他也不喜欢学校,都是勾心斗角。他只能没日没夜地呆在房间,做着复杂的运算,设置着精密仪器的内部构造。这一切,好像只为了填补某种空洞与不甘。

其实他的能力也就这样了。其实他的人生也就那样。

他对着图纸发呆,突然灵光一现,他抓住这项技术的突破口了!殊不知那灵光还闪进了心脏。苍老的动脉揪动他最后的痛觉。他轻轻倒地,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他伸出手想抓住桌子上的救心丸,抓不住,他快死了。

房间空荡荡,他最遗憾却不是技术没完成,是因为糖尿病,高血压,他昨天没敢尝一口街口的雪花糕;也是因为长得丑,他从来没有被女人深情看过。

……

吴常睁开眼,他正在开车。今天他在会议的表现不错,项目被甲方认可,老板承诺年底发奖金,他决定提前半小时到学校接儿子,再带儿子去商城买奥特曼。

路很顺畅,他想快点。突然斑马线闯出行人,他条件反射打了方向盘,后方一阵巨响,他天旋地转,脑袋重重砸在方向盘……头骨撞裂了,肚子被玻璃狠狠扎穿。他不停抽搐,残留体内的碎片不停搅动。

痛,钻心刺骨的痛。

意识最后的那刻,他听到了下课的铃声。可他知道,再也见不着儿子了。因为他要死了。

……

吴常睁开眼,他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正在泳池边玩耍,泳池中央的孩子们叫得高兴,他也要。他抱着游泳圈扑腾扑腾往里游,可泳圈太滑,他一下滑进了水底。

水瞬间涌进口鼻,钻进肺部。他不停咳嗽、抽搐、挣扎,水越吸越多,撕扯着他的内脏。他动不了,眼睛还能看。

他看见大人路过,看见水里有小生物,看见妈妈在玩着手机。没有人看见他。他在水中,发出无声的呐喊,他快死了。

……

吴常也快死了。他感受到了老人的孤独、孩子的绝望、极端的痛苦。记忆以及感官的再现正在凌迟他的意识。一片又一片。

他像一个遍体鳞伤的徒步者,在无尽的沙漠里前进,烈日炙烤着灵魂,而骆驼早已走散,手上只有空荡荡的塑料瓶……

「停下吧。你会迷失的。」

风沙中有无数把声音说道。

吴常没有理会,接着往前走。

他在喜马拉雅山经历了失温,他在中东某国家被流弹穿透脑袋,他在非洲癫痫发作,任由部落长老在肚皮上跳大神……他在印度列车上遭遇追尾,他在纽约的便利店被歹徒一棒子敲晕,他爬山时被老公推下悬崖……他拿到父母遗产后被姐夫一铲子敲傻,他偷自行车逃跑时掉进深沟,他在天桥露宿时被人捅了一刀,对方只拿走被子……他在抓奸时被情夫扔了下楼,他吃烧烤和人拌嘴,呛昏厥了过去,他遭遇核辐射,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五年……

吴常快疯了,他的脚血肉模糊,胸口被豁了巨大的口子,风沙挤在伤口里「咯吱」作响……

「你理解我了吗?」

风沙中无数把声音问道。

吴常没有理会,踉跄走着。

他在黑暗里听见了人们的话。

「放弃吧,活不了。」

「等他死了,房子就是我们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孩子!」

「你梦见过我吗?你不看我一眼吗?」

「老公,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给你戴绿帽十年了。」

「再不醒来,我要跟你一起走了哦。」

「对不起,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你看看你睡得多沉,多幸运。我查出了癌症。」

……

吴常不知眼睛里流的是泪,还是鲜血。

他的双腿已不能动,只能用手扒着软绵绵的沙地,一寸寸地挪。日夜不停更替,寒冷、炎热,希望、绝望,轮回交替。他每挪动几厘米,好像就要过上几年。他好疲惫,好苍老。

他停下了,努力回忆着自己是谁。陈栋梁?李明?哈雷德?桑琪雅?吴菲?艾比?阿道夫亚都?

好像是吴常,人生无常的吴常。

那是一对文化水平不高却特别善良的夫妻起的名字。

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前进?

因为……

我好像是谁的父亲。

菲菲?对,她在哭,在向我求救。我要找到她。

吴常还在爬,好像又爬了十年,一百年,一千年,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他又开始问:我是谁?吴菲是谁?

好像有人在前面等我。

谁在等我?为什么等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拼命往前?

吴常想停下,但手不听使唤。身体有种本能推着他走。

「我没想到你能走到这里。」

风沙中有把声音。

吴常听不见,他聋了,哑了,眼睛看不见了。他好像还在爬,却不知是为何。可不管怎么样,没有意义了,他失去了方向。

「爸,救我。」

「爸,阻止我。」

黑暗中亮起了一颗星星。

吴常看见了,想起了。

是女儿。

吴常睁开眼睛,他形单影只从学校走出来。他是一名13岁的女孩,文园二中初一学生。他背着书包,安静穿过热闹的人群,他已经失眠几天。

他在学校不快乐,他的校服皱巴巴的,很破很旧,他长得很普通,同学们都不爱搭理他。虽然无趣,但也相安无事。有天上课时他发现课本竟然有一只鸡!那是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东西,他被吓得尖叫,还弄翻了同学的书,像个神经病。调皮爱闹的同学盯上他了,「怎么会有人怕鸡啊!他有病吧?不会传染吧?」他们开始针对他,拿羽毛、拿活鸡图片吓他、试探他,一度让他踏进校门就开始作呕、颤抖。为什么?他总问自己,为什么他会是这样胆小的、无用的人……

他以前明明很快乐。每天下课他会买一颗糖果,买一个可爱的橡皮擦,每次下雨他会准备好雨衣,肆无忌惮地玩跳水,晚上他会练习油画,他最喜欢画宇宙银河,因为那里很广阔,能装进一切想象;睡觉他会看故事书,幻想着自己在冒险,有时候还让爸爸读,爸爸的声音总是让人安心。那时候从来没有人指责他的弱小。他升上初中,怎么一切都变了?是他的问题吗?肯定是吧,大家都这么说。

爸爸是疼他的,可当他说同学不好时,爸爸会很严厉。爸爸认为每个人都有缺点,要学会宽容他人,多从自己找问题。爸爸没有多说,躺下就睡着了,他太累,每天打工赚钱,回家就要躺下,一早又要外出,一起读冒险故事已经不可能了。但他很懂事,不会提那么过分的要求。毕竟他上学要钱,习题册要钱,校服也要钱。他长大了,不能给爸爸添麻烦。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和爸爸说心里话,他学会憋着,把恐惧、把不快乐的东西放在胸口最里面的地方,会好受一些。就像爸爸说的,都只是小事。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他一个人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没错,都是他的问题,比如不够勇敢,不够大度,不够懂事……他会成熟的。

今天听说老师要随堂检查作业,他才发现忘做了,借口上厕所,拿着作业本在小花园里不停地写,突然就听到了笑声。

那是他的同桌,他把他当朋友,还把最喜欢的绘本分享给她。可她却带着老师、所有的同学来到这最漂亮的小花坛,看着他出丑。

「我就说吧,神经病躲在这里补作业!哈哈哈——」

他今天彻底没有朋友了。

放学路上,他闷闷不乐,不明白朋友为什么会背叛,不明白同学为什么热衷嘲笑别人的不堪……也是他的问题吧,都是他的错,谁让他不是个完美的人呢?简直罪该万死。

知错就改。爸爸说的。

他本应该自己学会,可胸口淤积的闷气憋不住了,他感觉窒息,却不知道哪有氧气。他不跟爸爸说了,会被责怪。他不能跟妈妈说,妈妈听不见。

你去死吧!别把神经病传染给我!

有个男同学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过,只因为他期中考比对方高两分,抢了他的第一。

正是这个时候,路边有一辆疾驰的汽车,它为了躲避一条横冲直撞的狗狗,冲向了他这边。

其实他能反应过来,但他还是闪过了那个念头。

你去死吧!

他死了,那些不愉快的、暗戳戳的疼痛都会消失吧?

他不动了,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车狠狠地撞上了他。

真正的死亡又开始让他恐惧。他觉得好痛,好想爸爸。

他慌了,怎么就不会躲一下呢?!

可是没有办法了。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

救我……救我……

阻止我……阻止我……

可是没办法了,他快死了。

……

吴常睁开眼,疼痛消失了,意识渐渐清醒了。他好像正身处自己家中,一切照旧。他感受到了人类之间巨大鸿沟,也感受到无数趋近死亡的经历,最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十三岁女孩成长的感伤、无助与迷茫,而这思维的基调却隐约和群星的呐喊连通着……

他理解群星的想法。苦难很多时候都是因分歧造成的,而共情,相通,才能真正抚平伤痛……

可是这种做法对吗?

窗外夜幕深邃,无数群星在半空闪烁,越来越多。

「你做到了,去见她吧。」

吴常抛弃关于人的思考,他现在只是爸爸。

他拖着疲惫的灵魂,一步步走到女儿房门前。门紧闭着,他不敢敲。他深切感受到了菲菲的绝望,他没有注意到女儿成长的变化,还一直认为她是个天真的、开朗的好学生。殊不知那个小小的灵魂,早已发出了呐喊。李医生说的没错,他不了解女儿,哪怕至亲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还活在过去,群星说过。

吴常明白了,女儿的求救无关群星计划,只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那个小女孩在车祸之前一直在房间里等着,无数个夜晚都在等。她伤心,难过,躲在房间,一直在等着。她懂事,不会自己说,但她一直等着。

等待她的爸爸。

吴常鼓足了勇气,颤抖着敲响房门。

「菲菲?」

「爸?」

吴常推开了门。

女儿缩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全身,像只胆小的动物。

「菲菲,爸爸迟到了。」

吴常坐在床边,声音哽咽。

好一会儿,女儿拉下半边被子,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还是13岁的模样,但明显还生着闷气。

「嗯。」

接着是沉默。

「最近还好吗?」这话太笨,吴常说出口就后悔了。

「当然好,群星很照顾我。我高兴他们也高兴,我不高兴,他们会陪我。在这里我什么不都缺——」女儿看了眼吴常,又不说话了。

「你怪爸爸吗?」

「不怪,来这里很困难。」

「你应该怪的。你不应该这么懂事。」

吴常停顿了一会儿,「爸对不起——」

「不要。」女儿干脆打断。

女儿把被子扔到一边,紧紧抱住膝盖,一声不吭。窗外的群星仿佛也跟着生气,闪烁不停。

可父亲还是那个父亲,笨拙,不聪明。

吴菲提醒道:「爸,我睡了这么久,你怎么没给我读故事,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现在长大了,我想再听一次。」

「我当然知道。可是爸爸怕读了,你就睡得更沉,不愿意起来了。」

「爸爸我真累了,我想睡了。」

吴常忍住眼泪,摸摸女儿头,拿起书架上的插图故事本。

「小王子?」

「小王子。」

星河璀璨,仿佛也竖起了耳朵,试图倾听什么。女儿眼里冒着光,乖乖地躺在床上,拉起了被子。

吴常缓缓打开书签那页。

「接着上次,如果有人爱上了在这亿万颗星星中独一无二的一株花,当他看着这些星星的时候,就足以使他感到幸福。他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那朵花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

女儿没有听到结局,就已沉沉睡去,就跟小时候的无数个夜晚一样。窗外的群星也逐渐暗淡。

吴常想起群星说的话:我既是群星,也是基于你女儿吴菲的大脑框架组合而成的智慧体。

他明白了,女儿的呐喊,群星的呐喊,人类的呐喊是相通的……群星思维的基调,来源于那个迷茫却又没有安全感的少女。世界是割裂的,可他们最渴望的也许只是亲人的拥抱,朋友的安慰,爱人不必多言的眼神……

他继续念,那群躁动星群安静下来,渐渐变淡,所有无穷尽的痛苦仿佛也随着女儿的沉睡而消散。

他觉得群星很可怜,人也很可怜。但抚平割裂世界的方式,也许不止统一所有的思维。至少在这宽广的宇宙里,在女儿的脑海中,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安眠故事,永远安详,永远不会讲到结局……

后记。

意识的大楼烟消云散。星辰上闪过一张又一张面孔,熟悉的,陌生的,快乐的,伤感的,狂躁的,绝望的面孔,最终闪烁交叠在吴菲的脸上。

吴菲飘在半空,她笑得温柔,抬抬手就把星云搅动。

「再见。」

群星只留下一句话,散作萤火虫消失在夜空里。

「你要去哪?」

吴常想问,眨眼间已经醒来。

全世界也醒来了。

所有人恢复了意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普普通通地从睡梦中醒来。吴常抬头,女儿以及那台巨大的仪器都消失了。

托养中心仍在井然有序地运作着,所有人像失忆了一样,不曾记得吴菲的存在,也不知道吴常还有个女儿。李医生更是一头雾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多了个专利,还有几百万的启动费,他连忙扑到研究里,企图用脑电波扩容的方式对脑昏迷者进行唤醒……

至于那三十个病人依旧在熟睡,没有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醒过来,也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醒来过。

每到深夜,吴常都会站在院门口外的田野路上,抬起头就能看见群星闪烁,这天他突然听见背后一把熟悉的声音,随风飘来。

我们是群星。

将在每个日夜闪烁。

吴常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只有清风在吹,虫儿在飞,地里的田蛙「呱呱」地叫着……天空、自然、宇宙、黑暗之中,群星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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