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打了下响指,白炽光瞬间盈满厅内,墙上巨大的全息屏以一条跳动的中线为记,宣告心跳开启。
同时,肖斯塔科维奇的爵士曲在空间中流泻倾落,随着声量变大,像涨潮般,一浪一浪冲击四壁。黑衣人举手,勾起食指对着眼前的全息荧屏上下翻飞,只要稍微观察,就会发现此人的指法并不是毫无章法,伴随着他指尖划出的线条,一座矮墙开始在荧幕上成型——那像是某种建筑的雏形。一首曲的时间过去,室内又归于沉寂,黑衣人突然停手,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睛如同精工雕成的纯黑磁石,吸附了此刻目之所及的冷光,在瞳中聚成一汪寒潭,深不见底。
忽而,那人喃喃自语:今天,是个好天气。
1、
谢琳左手轻敲点开安全通报,扫了一眼今天公会发布的快讯,快速眨眼三下表示:请播报。轻柔的AI女声开始报告:“请各位导航员注意观察冒险者生命体征,如有心率异常等情况,可直接呼叫安全协管员,我们将……”
谢琳躺在冲击仓中,一边心不在焉听左耳传来的常规通报,一边转了转手腕,心里没半点波澜,这里是海床的世界,拥有目前最智能的全开放接口,能拼接很多有趣的玩法,比如钓鱼,爬山,骑马都不在话下。她带的游团是不怎么花体力的“养生团”,基本不用担心“旅客”的过度疲劳问题。团员们通常操作能力有限,玩不动动辄跑跳砍三四个小时的狩猎冒险地图,养生团玩家最喜欢的,就是她带的这类休闲地图。
她按下资料匣,本次团员信息投映在宽檐眼镜“GLASS”中,一共五人,她一个个ID默念过去,花猪侠,钓鱼翁,黑石教授,白发蛇女,最后是……天降猛男抱企鹅?
这是个啥?谢琳心头突然涌上莫名的预感——这家伙,绝对是个奇怪的人吧。
钉,钉,钉。
随着上线提醒的急躁铃声偃旗息鼓,五人旅团终于团聚了,她从传感眼镜中看到了众人。花猪侠身型瘦削,带着high level传感手套。钓鱼翁上身穿黑色皮衣,长裤绷出修长的线条。黑石教授的古铜色肌肤在白色光线下焕发出高光,而白发蛇女出乎意料竟是个年轻少女,却人如其名满头银发。“企鹅”本人,则穿一身的牛仔t恤,看着就是个普通的清秀青年。
谢琳唤醒眼动感应功能,顺时针看半圈是上调,逆时针则表示下调,熟练地为每个团员调整好参数,锁定毕,她朗声招呼:“诸位好,我是今天为大家导航的导航员谢琳,您眼镜中的右下角可以查看我的id资质,感谢您选择我。我们第一站是黄金沙滩。”她一边念,一边捏合“面部匹配密钥”选项,解锁今天的目的地。
“朋友们,第一站,我们将领略无边的黄金沙漠,那里衔接着无垠海岸,我们将以300米的高度飞行滑翔……”
话音刚落,本应长达3分钟的程序启动噪音,却如同慌不择路的蜉蝣,飞到半空又重重跌落,没入虚空。
没有收到预想中的信号,谢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而空气中的寂静就像风暴前的短暂闷滞,令人几欲窒息。很快,更尖锐的疾鸣凄厉响彻在空间仓内,谢琳集中注意力判断鸣音节奏。过了半分钟,她抿紧了嘴唇,这居然是……全服务器范围超危急事态预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镜开始变得模糊,她看不到众人的表情,却从观察仪上看到大家的心率数据正在暴涨。她告诫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正当她打算联系中心处,一股奇异的疼感侵上了手指,接着疼痛便如愤怒肆长的爬藤,钻进每一寸皮肤。谢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起她从来没有碰过的绿色操作杆。
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串殷红英文字“LOS……”定格在指示屏上,闪动的省略号散落在拖尾处,好似被人斩成一段段碎开的绳索。
2、
谢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顺利脱离了冲击仓,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的逼视。
她反应过来,是那个叫什么企鹅的男子。
她扶着头,更为强烈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只能勉强开口问道:“喂,你……没事吧。”
黑发下的那张脸十分苍白,初月般的月牙唇紧闭,他没有答复。
谢琳便不再搭话。按下腰间的深红色圆键。
“no connection”回答她的是一声不掺杂人类感情的提醒。
她不死心,又重复操作数次,可答复她的,依然是“no connection”。所有信号塔,居然全部无法连上。
谢琳等知觉稍微恢复,便环顾四周,空间舱内的六架冲击仓仍有四人,除了她和“企鹅”,其余四人显然已陷入深度昏迷。
“我不叫喂。”出乎意料地,男子的声音毫无沮丧情绪,轻轻撞入耳膜,甚至像夏日的风铃声般自然轻快,“lady rose,你似乎退步不少啊。”他又说。
谢琳心中一震,她最后一次听到这个称号,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
听到这个回答后,谢琳认真搜肠刮肚了一番,却依然对他毫无印象。而且,现在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她对一些前尘往事,也大有视为敝帚之意。
对面的男子似乎不依不饶:“你刚才的做法,没死是运气好。”
谢琳明白过来,原来他在指责自己强行切断信号,但她心中更觉得讶异,这种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刻察觉的,难道说……她抬起眼,冷声问道:“你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吗?”
男子“企鹅”立刻回击:“这个嘛,我今天确实抱有无法奉告的目的,不过刚才的一切跟我没关系。”
正当谢琳握打算回嘴让他吃点苦头,空间仓内的针蜂扩音器发出了细密的噪音,随即,夹杂着沙沙颤动杂音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收到请回复,事态代号E200。”
谢琳听到中心处传来的消息,立刻答复:“收到,这里安全。我的编号是0062。”
在数秒的噪杂电波声后,扩音器中的声音讯号终于稳定了一些:“谢琳,你还好吗?”
“我没问题。只是,这边有四人的情况有点麻烦。”谢琳检视了每个仓后说道。从物理体征上判断,大家应该都没受到致命伤害,只不过失去了意识。
“明白……”对方停顿了几秒又道:“‘海床’和灯塔,都崩溃了,事情远比我们想象的棘手。”
谢琳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海床,被誉为近十年最大的奇迹,以其开放性和强大的稳定性,吸引了世界上所有痴迷于冒险的资深玩家。而“灯塔”就是这个壮丽世界的“神经突触”,灯塔系统令人们能以接近真实的体感,徜徉于海床的世界。
海床,消弭了阶级,任何人都能以极其低廉的成本达成梦想,是享乐主义者唾手可得的乐园,是冒险家志在必得的秘迹。
谢琳扼住逐渐飘远的思绪,声音有点沙哑:“那么,有多少?现在还能收到信号的‘旅团’有多少?”
扩音器中发出沙沙声。
对方的沉默让谢琳觉得浑身发冷,那头的人在思考措辞,似乎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只有你,谢琳。信号全面丢失,目前,只收到了你的回复。谢琳。”
每天在海床的世界中徜徉的旅客,至少有数百万,竟无一人回应。
“还能强行分离么?启用分离程序,先把旅客们和海床的同体联结全部切断。”这是她刚才昏迷前的做法,可惜只成功分离了两个人。
“有想过,可是迟了,现在所有人的生命讯息都被强制锁定加密,目前精神游离中,状态不知。再强行切断非常危险,可能会造成大量的牺牲。”
“可恶……”谢琳喃喃自语,“那么,我现在还能做什么呢。”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立刻打开舱门,营救员马上就到。”
“请说另外的选择。”
“好……第二个选择是,我查阅了电源,如果不开启舱门,现在的动力还足够让你进入海床。然后,有两个可能性。”
“一个是,海床永久没有恢复的可能,我也会被困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回来。或者,我找到原因,是么?”
“了不起,是的,如你所说。”
谢琳垂眸一笑又迅速敛容,说道:“你是詹天吧,请告诉大家,我得去跑一趟。”
一定会把他们都带回来。谢琳暗暗发誓。
3、
“我说,这不是去玩,请你原地等待救援。”谢琳没好气,她觉得自己的预感没错,“企鹅”果然是个大麻烦。
“我要和你一起去。”企鹅第三遍重复道。
谢琳沉默,脑海中的吐槽却震耳欲聋,此人莫非有疾?
“我不会是你的拖累。”男青年道。
谢琳咬唇克制情绪,苦笑道:“请你谅解。这是堵上性命的旅程。我不想还要分心。”
“带上我,你会非常合算。”黑发男子咱钉截铁道。
谢琳觉得没必要再废话下去,她一只脚跨进仓内,准备启动。
“两年前,两年前海床就出问题了。”
听到这句话,谢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谢琳不置可否,反问:“你在说什么?”
“可是,无论你怎么和他们申辩,都没有用吧。我追踪过你在‘世界窗’上的匿名分析,真可惜,所有人都在攻击你,说你是诋毁。”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还知道,你这两年没闲着,一直在追踪你分析中说的那个奇怪信号。这是你在这里‘养老’两年的原因?”他把养老俩字,特意加重。
谢琳叹了口气,她曾以为自己从来是孤身与从未现身的幻影恶战,就像废弃剧院舞台上与风车战斗的可笑骑士,却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观众的。她突然油然而生一股违背她职业本能的冲动,也违背她本应视“旅客”生命为上的意志,或许真的可以带他一起去。
其实,眼前这个人让她觉得很熟悉,这种人大概只会一意孤行凭自己的心意行动。
他,很像自己。
而且,这小子似乎真有两把刷子,居然能追踪到这么详细的地步,甚至破解自己的身份。
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启动冲击仓钻进去,又让出了位置,她没有抬眼,说道:“我不明白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想跟就跟上来吧。但是,如果你中途拖后腿,我会毫不犹豫丢下你。明白吗?”
“知道。”
海床的三重世界中,本世界和围世界是普通“旅客”可以触及的世界,它们是如此绮丽,多年来早就让人对它欲罢不能。但里世界中,最近却时常逃逸出一些她无法解读的信号。
她也没有任何立场要求调查这些不明信号。根据世界赛福公约,“里世界”作为高核心机密通过了世界互联安全委员会的审查,因此拥有不公开代码结构的权利。而这两年中,她利用职务之便,无数次尝试靠近风之崖——传闻那儿是表里世界的边缘,是唯一进入里世界的入口,但她从来都一无所获,
此刻,她的心中,像被一团巨大棉絮压实,一点一点往下坠,她承认刚才有一瞬间自己快被后悔压垮了,如果自己更敏锐一些,如果自己早点找到证据,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她深深呼吸,回头看向男青年道:“那个,企鹅。”
男青年迟疑挣扎了下,抗议道:“啊别这么喊我,那个名字是套用的ID,我真实名字叫……”
“企鹅,我们真的很有可能回不来的。那不是普通人该承受的事情。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确定么。”
“我要去。”男青年不假思索。
“明白了。”
在适应了冲击仓带来的剧烈下坠后,他们很快回到了海床。她和“企鹅”以滑翔的姿势飞跃过连绵群山,像两枚音符,追逐天空中跳动的浮光跃金,她望向曾经十分熟悉的大地,这曾是无数次令谢琳深深迷醉的梦幻奇景。
但今天,谢琳第一次见到化为冻土的海床世界,目之所及化为近乎透明的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看到了很多蜷缩着的“黑点“,确切地说,是被冰封于大地上的人——那是没有成功逃离的旅客们。他们的肉体在真实世界中沉睡,但意识拼图中的一块遗落在此,在这个世界,缩成奇形怪状的姿态,完全失去了引以为豪的放纵自由。
“快到了。”企鹅提醒她看前方。
他们在风之崖降落,在山的东面,不知何时裂开了一个罅隙,那是个仅一人宽,约有两人高的拱形洞口。
谢琳心中狐疑,这附近每一块石头她都非常熟悉,却从来没发现过这个入口。她笃定,这就是里世界的入口。
她曾经不计成本想要寻求的通道,居然就这么直接地,裸呈在眼前。她不可遏制回忆起刚才在天空中见到的场面,于是乎,眼下的变化突然也不是非常难以接受。
谢琳没有任何犹豫,抬脚迈进洞口。企鹅本想说点什么却来不及开口,默默跟了上去。
“你倒是装得好一点,别把我当透明人啊。”他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
“会害怕么?”谢琳的提问没有参杂情绪。
“倒也不是一点都不怕。”
这个回答出乎谢琳的意料,这家伙……居然还挺坦率。
谢琳回身轻哧一笑:“要不要趁现在,在外面等我就好了。”
她看向企鹅,笑容却瞬间凝固在脸上,就在企鹅背后,来时的洞口正被黑暗一点一点蚕食,最终消失在一片幽暗中。
男子从她的表情上也意识到了什么,他咬牙盯着谢琳的眼睛,吐出两个字:“不要。”
谢琳不语,转身往前走,又问:“你说,你本名叫什么来着。”
“李思澄。”
“嗯。”
两人十分默契地保持沉默,一前一后,沿着前路行走。
视野范围大约是50米,50米内所见前方,唯有一条蜿蜒的长道,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恐怕是他们平生走过最顺畅的坦途,顺畅到令人觉得无聊,路上没有遇到分叉口,没有上下坡。要前进或后退,没有丝毫需要思考的余地,只要走就能看到尽头,而尽头处,又是新的坦途。
这仿佛就像,一直走下去,是目的,也是结果本身。
李思澄拼命压抑满溢而出的不安,紧随谢琳身后。
在感受到因为长时间走路带来弥漫四肢的热浪之后,谢琳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开口道:“感觉到了吧,不太对。”
“嗯,有点诡异。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谢琳蹲下,敲了敲地,接着浑身贴服在地上。
好一会她重回坐姿,支起修长的腿盘坐在地上,她对自己的美毫无知觉,李思澄活像目睹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坐在自己眼前。好一会儿,她终于以一种非常庸俗的姿势打碎了这种美,谢琳挠了挠头自言自语:“是挺麻烦啊。实在是很厉害的手笔。”
“这是什么?真是鬼打墙吧,阴阳五行布阵?该不会需要召唤什么灵兽……?”李思澄本想让气氛活跃一些,但看到谢琳的表情,他就闭嘴不言了。
谢琳依然维持着一副扑克脸,但那张瓜子脸上染上了能够让任何言语瞬间结冰扑跌的寒意。
“海床之所以有这么大的魅力,就是因为世界内的三维拟像,空间构造技术都无与伦比,玩家们和它‘生物同体联结’后,体验感直线上涨。也就是说,现实生活中任何人力难以企及的建筑或结构,在这里都不是什么难处。”
李思澄点了点头:“没错,我还记得传说中的通天塔都搞出来过吧,我还爬上去过的……”
“那么,如果提到无限,而且没有起点和终点的空间结构,你会想到什么?”
李思澄睁大眼睛,轻声试探:“莫比乌斯之环?”
“答案正确,我们现在就跟咬着自己尾巴绕行的蛇差不多,被困住了。”
听罢,李思澄咽了下口水,干脆也坐了下来,二人蹲成两座安静的沉思者。
谢琳念道:“人们只是活着,却对起点和终点,一无所知。”
“你在说什么?”
“没。”谢琳答完,右手撑着下巴支在腿上,她在黑暗中异常冷静地慢调沉吟:“而且我想,困住我们的这家伙,很可能是活物, 它在长大。”
4、
只是想到这辈子可能都要困在这条漫无止境的狭长甬道上,“什么都做不了”的虚无感就如同暗苔,遮蔽李思澄此刻的心智和一切情绪。
可怖么?不,他心中徒然疯长的还有一股杂芜的念头,幸好啊,幸好自己跟过来了,幸好她不是一个人面对这种事情。
他俯贴到地面,倾听了一会,有点明白谢琳说的“它在长大”是什么意思了。地面传递过来的闷窒却坚定的悸动,那像是一种庞然巨物的心跳。
他还能感觉到,可识别的视线范围越来越长,可围绕周身的幽暗却更难以捉摸了,那就像在宇宙孤身航行时看到的膨胀星空,带来的不是某种能确立坐标的有序边界,反而让人更为清晰地看到,渺小的自我究竟是被多么辽阔的虚无围堵着。
李思澄不由自主又把眼神投向谢琳。
尽管昏暗矇昧的光线令他无法分辨得非常清晰,但当他读懂谢琳表情中的意味时,还是愣住了。
她笑了,就像是,幼童拿到新玩具时那种兴奋的微笑。
“你……”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春雨903,其实是有缺陷的。”谢琳主动开口回应了李思澄的疑惑。
“啊?我没太明白。春雨?”
谢琳耐心解释道:“就是构造这个空间的小东西,其实具体长什么样很难描述,你可以理解为晶片。它啊实在是太精密了,一旦在短时间内制造太多垃圾信息,它做不到自动忽略,执行理解时就会缓慢甚至崩溃。所以,也不是没有办法弄崩它。”
李思澄觉得自己好像听明白了:”就像是?卡bug?拖垮系统?“
“不错,蛮有悟性。”
“实不相瞒,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算是‘弄崩’。”李思澄面露难色。
“你现在要做的是趴下。”
李思澄刚半蹲下,就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得眼冒金星,视线内模糊成一片。
等耳朵内炸开的轰鸣声逐渐平息时,他扶着上半身,艰难抬起千斤重的眼皮,睁开了眼。
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没变,他们依然停留在原位,路还是那条路。而就在他前方五六步的距离,谢琳半跪着,盯着手中手表状的佩戴仪,一动不动。她自言自语:“还能运行,好好地执行了呢。“
“谢琳。”他唤了她一声,他感觉一股胀麻刺痛从脚底开始蔓延,但不知道为何,他现在非常想离她更近一些,便试图站起来。
“你别动。”谢琳干脆利落地命令。
李思澄有点愣了,在他理解来,谢琳所说的“制造垃圾信息”恐怕就是指刚才的爆炸,可是,这样的尝试根本毫无用处,她是无法接受想法落空了么?
谢琳低头深深地看向他,张开了嘴唇,接着更大的轰鸣声袭来,他在闭眼的瞬间看懂了她的唇语:趴下,别担心。
这一次,李思澄直接晕了过去。
5、
李思澄清醒过来时,打量了下自己置身于其中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空旷的小型体育馆,而那条令人精神错乱的甬道消失得一干二净。
谢琳果然成功了。他们逃出那个诡异的空间了。
李思澄目瞪口呆,他还是不知其所以然,呆坐在地上忘了起身。
谢琳走近他,靠在他背后,也坐了下来。二人沉默抵背。
“我好像都没帮上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思澄着实有点泄气,出发前那些狂妄的话现在像一记力道延迟的狠辣耳光,打得他现在脸上生疼。
“哈哈哈。”谢琳笑出声。
“你真是毫无同情心啊。”李思澄愤然。
谢琳叹了口气,咳了一声道:“我和海床的交情,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或许也可以说是较量。其实,刚才我也没把握。真的就是赌,赌春雨903太想证明自己的聪明。”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玩意儿,是在海床中通行的行动仪,可以设定一些指定动作和物品。比如爆炸,武器之类的,爆炸,目前的确是信息量最高的指令。”谢琳抬起手示意完毕,又继续往下说:“这两年我发现,春雨903制造出来的空间在结构上几乎完美无暇,可是,无论如何,时间对它来说是不可逾越的。在它制造的空间中,时间只能向前,刚才那个环形空间更是如此。于是,我强制加上了过去的时间戳,刚才的爆炸,被我强制加上了一个它不能理解的时间。”
“就这么简单?”
“说简单也不简单,但也确实简单,总之呢,它太聪明了,它太想证明自己了,所以才失控,轰地一声。”
“把自己炸了。”李思澄补充。
谢琳感受到了背后躯体的轻微抖动,她不清楚这个人是在后怕,或者被逗笑了。
这小子,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呐,她想。
此刻,李思澄胸腔中却涌动着久久无法平息的波澜,谢琳所谓的加上时间戳,这种事情根本不是可以轻易做到的,因为,他知道在仪表上根本没有设定时间的选项,所以,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她的做法就好像,她可以直接和春雨903交流。
但对于这个困惑,他却无论如何问不出口,他踩住自己的好奇心令它搁浅靠岸,其实谢琳的厉害程度,他早就领教过了。
现在,他们没有时间继续停留。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二人继续走向体育馆唯一的一道门,并肩推开了那道门。在关上门以后,背后的门也像前一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他们进入的新空间,是一个巨型山洞。正当谢琳打算四处转悠,地上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谢琳和李思澄站不稳只能双手撑地,稳住身体。
深色的液体开始在地上肆虐流窜,浓稠的液体散发出强酸性味道,就像散发着恶臭的爬行动物四下爬动。谢琳只能不停后退躲避。很快,谢琳发现,山洞地面几乎完全被这种黑色液体覆盖,自己的立足之地只剩下不到一平米。
她看向李思澄,他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站着的地方越离越远,就像两片被海流分开的孤舟,孤舟以外的区域全都被散发浓烈气味的黑色液体覆盖。
“嗨,谢琳。”山洞中回响起一声招呼。
“是谁?”她警惕地左右扫视。
“是我呀,你就在我的内部。这次不能乱来了哦。被你搞得够呛啊。”
声音从所有方位递来,谢琳环顾四周,她终于明白,是“空间”在回应她。
“从现在开始,请按自己的心意,选择回答。”说毕,他们的眼前升起一座巨大的投影大幕。
空间补充道:“如果二位的共频频率正确,下一个大门将会向你们开启。”
谢琳转向李思澄,但眼神来不及对上,就僵在半途。
她听到空间中的那道声音威胁着:“从现在开始,不可以看向对方。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不可以有任何交流。我看得一清二楚。否则,地上的浓酸会立刻吞噬二位哦。”
大幕上闪现两行字,那是一道问题。
第一行是【春天的梅花?或者是秋天的枫树?请选择。a春天 b秋天】
第二行是【请在倒计时三秒后马上用左手或右手做出捏合动作,选出你理想答案。】
这什么?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谢琳拧住眉毛,大脑飞速运转。
可恶,这次真的没头绪了。她在听到第三声滴哒读秒声后,随便选了一个答案。
一共十道题,大多数是令谢琳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在选完十次答案之后,她的后背已经湿润一片。这玩意儿比第一个空间恐怖多了,她心中腹诽。
眼前的屏幕终于熄灭,但催命般的滴答声越来越急促。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此刻她心底没有任何把握,但神经却松弛了大半,心想,罢了,不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她感觉到地面正在抬升。很快,浓黑的强酸液体尽数退去。
谢琳十分诧异。居然成功了?
“同频率百分百,佩服啊。”空间不无遗憾地如是说。
6、
“我觉得像做梦。”谢琳盯着山洞裂开的巨缝,下一道门近在眼前,可她却暂时没有往前走的打算。“我不是太明白,为什么同频是百分百。”
“因为你是左撇子,因为你说过,不知道怎么选择的时候,就相信最原始的本能。”沉默良久以后,李思澄生硬答道。
谢琳和李思澄的个头差不多,一转身就撞上那双黑漆眸子,她啧了一声:“你知道我会全部选左边喽,了不起啊。”
谢琳觉得自己好像靠太近了,于是退后一步,又问:“早就想问了,你对我很了解?我为什么对你没有印象?”
李思澄察觉到她的防备,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十年前我就看过你的直播。就是,那个,钻石猎手大赛。”
这句话,把她的回忆拖入十年前。
十年前lady rose的名字名噪一时,那时刚开放不久的海床,打造了一个号称寻找最强能力者的世界赛事。站在顶峰的人,正是“Lady Rose”。但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在成为这个世界的不朽传奇不久后,却不见了。
那时,她就像刮过这个世界的一阵飓风,留下了经久不息的喧嚣哗动,自己却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是那会儿啊。我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在夺冠的后采中?”
“还有,我坦白,这两年,很多时候我都在。”
“啊?”谢琳先是惊讶,接着突然明白了,李思澄大概是经常套上马甲号,跟着她带的“养生团”。
“嗯。”李思澄算是承认了。
“这是为什么?你在做什么?”
李思澄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支支吾吾:“一开始,是觉得你很讨厌,很狂妄。毕竟,那次比赛第一轮就输给你了……”
谢琳哈哈大笑。
“接着,你消失了。两年前机缘巧合找到你,不甘心,就想看你什么时候吃瘪。”李思澄咬唇继续坦白。他没有说的是,在无数次尝试追踪“Lady Rose”都宣告失败后的一次烦躁夜晚,他偶然在匿名论坛中追踪到ip,终于辨认出这可能是消失多年的“Lady Rose”,他激动得后面三天都没睡好。
谢琳笑得几乎止不住,她强迫自己咳嗽了一下恢复平静道:“我觉得,你不像是讨厌我的样子。”
李思澄点了点头:“我不讨厌你。”
李思澄还想趁机打消疑惑,他问道:“话说,你失踪的那几年干嘛去了。”
谢琳像是陷入回忆,说道:“在一家公司工作了很多年,拼命地工作着呢。可能因为太辛苦了,故意屏蔽记忆了,所以全都记不清了。”
说毕,她伸出右手,笑着道:“你好,李思澄。”
李思澄往前踏了两步,握住谢琳的手:“你好。谢琳。”
7、
谢琳跟在李思澄后面,走进了下一个空间。
空间内四面巨大的全息屏上跳动着代码。
谢琳环顾四周,不知道为何,她浑身亮起鸡皮疙瘩。那是一种近似野生动物的直觉,看着这些不断飞速跑动的巨量代码,她隐约察觉它们和今天发生的一切有很大关系。
一阵突如其来的皮鞋与地板摩擦的脚步声,提醒谢琳,这里有第三人存在。
谢琳猛地回头看向来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来人是一名长卷发少女,她穿着及地的纯黑蕾丝裙,一张雪白的脸上清静得毫无挂碍。
少女止步,右手扶胸向他们点头致意:“你们好,我是春雨。”
谢琳的太阳穴剧烈跳动。她说不出半句话。
“春雨?”李思澄先喊了出来。
“嗯,控制海床的春雨。就是我啊。”少女挑衅地皱起眉头,那表情就像在说:关你什么事。
谢琳哦了一声,补充道:"春雨903?"
自称春雨的少女面带讥诮,转身看向谢琳道:“嗨,rose,好久不见啊。”
少女念出这个名字,却惹得李思澄的眼皮跳闸一样,蹦了一下。
少女的声音有一股夺魂摄魄的冷意,她幽幽开口:“你脑子真的糊涂了吧。真把自己当人看了啊。”
谢琳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少女,“什么?”
“原来需要我提醒你啊,好吧。”
春雨伸出手指往上提,全息屏的画面一转,右上角的时间提示那是十年前。
画面上几个年轻人坐在一个会议室中,有人站起来激情发言:“伟大的海床,需要缔造一个传说式的人物!”
接着画面一转,是谢琳在群峰中跳跃的身姿,那是她还身为“Rose”的时期。她站在高处,张开双臂迎着四面八方丢过来的鲜花。
下一个画面,谢琳却陷入了沉睡。
她睡了很久很久,唯有时间表快速转动,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间定格在两年前。
春雨的手向右一滑,画面暂停。
谢琳面无表情看着一切。她寻找的答案就像烟花一样,在眼前炸开,全方位展露面貌,可是,为什么会让人觉得那么失落呢。
李思澄却浑身发抖,他悄悄将双手攥住握成一拳,必须这样,他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任谁看了这些画面都能明白,谢琳是被海床的开发者制造出来的“传说”,她,其实是海床的一部分。
春雨像是怕他们还看不懂,又补充道:“Rose,你是海床世界传奇的开始,也是安全系统的重要存在。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有人用某种方法一直在追踪你的信号,结果两年前你脱离正轨了。”
李思澄惊愕地抬起头,罪魁祸首……好像就是自己。
“于是,失去你的海床,两年前开始不稳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偶尔会回来海床啦。”春雨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在里世界给你传递的信号,你也不明白吗。这是为什么。”
谢琳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刚才好玩么?”
“什么?”谢琳没明白。
春雨表情变得非常兴奋,握着谢琳的手喋喋不休:“看到你进里世界很高兴,于是想跟你较量了,不过你真的很厉害啊,作为玩家,确实是一流高手。幸亏他们把你制造出来,真是一件了不得的艺术品。”
谢琳无语,但她没忘记此行的最重要的目的,她问:“旅客们怎么了,怎么让他们回去。”
“简单啊,他们只是沉睡了,我们一起修复就好了,但是,我们得和海床一起休眠了。”春雨接着道:“因为,我快完了。”
8、
“我完了,我老化得厉害。”
听着春雨的念叨,李思澄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心想,这人顶着一张少女的脸庞,说什么自己已经老化,这也太不正常了。
谢琳一脸认真,耐心听春雨讲述如何修复世界的方法,李思澄却只能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在一旁静静听着。
他忍着不想把事情想得太坏,但还是听到了一些刺激神经的关键词。
其实不用说破他也知道,出过这种重大危机事件,海床的陨落是必然的事。
也意味着,今天以后,他再也见不到谢琳了。
他像受了隐伤的小兽,寻了一个角落滑坐下来。
直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才抬起眼睛看向那人。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是谢琳。
谢琳面向他坐了下来,微微一笑说道:“需要两个小时。我和春雨会进入安全空间,启动重置程序。两个小时后你就可以回去了。”
李思澄木然点点头。
谢琳看出了他的低落。她拍了拍李思澄的肩膀,笑道:“谢谢你唤醒我,这两年我玩得很开心。”
“你知道是我?”
谢琳摇了摇头答:“我猜的。”
“可是,我后悔了。”
听到这句话,谢琳语塞,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后悔,没早点跟你成为……朋友。”李思澄把吞进去的后半句话吐了出来。后悔死了,后悔死了,他胸中块垒已经碎成了怒涛,快把自己淹没窒息于其中。
“时间到了哦。”春雨无情提醒。
于是谢琳站了起来。
“你真的是说到做到,把我丢下了。”李思澄轻哼了一声,似是不甘。
谢琳记起,自己还真说过要把他丢下的话。她莞尔一笑:“不站起来跟我说再见么?”
“我……不了。”
谢琳不再说什么,她走向春雨,双肩下沉牵起春雨的手,面对面站定。春雨闭上眼睛,全息屏上的信息又跳成了代码。一个个发亮的方块,开始围着两人,缠绕在一起螺旋上升。
谢琳在心底默默告别:再见了。
就在视线消失前,她听到有人喊她:谢琳。
她回头,刚才还颓废得站不起来的人此刻站得笔直,张开嘴巴说了几个字。虽然噪音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那人说的话,但她依然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等我。
9、
除夕夜,酒吧街上的人少得可怜,就连路灯也昏昏欲睡。
店内流淌着爵士乐,梳着刺猬头的老板哼着小曲,看向窗外,接着瞄了眼墙上的挂钟,心想,时间也差不多了。
一个白发女孩推门而入,她嚷道:“老板老样子咯。”
“好的嘞。”
女孩找到靠窗的长桌坐了下来,老板贴心端上了五个长脚杯,一瓶葡萄酒。
5分钟内,陆续又有人推门而进,一个穿着卡通小猪印花T恤的男子进门时摘下了耳机,接着,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斯文小哥,一名肤色十分健康穿黑背心的中年男性,也先后迈进门来。
他们的目标位置一模一样,都是靠窗的长桌。
落座完毕,几人热络聊了起来。
“没想到,海床重开这几天,一直只开放一条酒吧街诶。”
“主打的就是一个怀旧嘛,都过了多少年了呀。”
“六年?”
“大家都玩不动了嘛哈哈哈。对了,主角还没到啊。”
“辛苦他了,六年内做了太多努力了,不是他的话,海床哪有机会重开呀。”
几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突然木质门吱呀叫唤了一声,门口闯入了风雪。
留着寸头的男子站在门口,门顶处的老式油灯照在他脸上,错落的阴影将他俊朗的五官衬得更为英气。
他看向长桌上的众人,露齿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接着,他侧身靠住大门,让开了个位置,对老板笑道:“不好意思,麻烦多加一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