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

作者: 就这样试一试吧    发表时间:2023-08-16
574 0 0

一 灰皮子

这就是个普通的交通事故案,找新人亨利就行,伊甸园号居民舰第21区警长蒙特如此想着。

警务头显传来的初步事故报告告诉他,他不需要在事故现场,而是应该窝在宿舍里,昏睡度假。他还没摆脱安眠剂副作用,觉得目眩耳鸣。捕捉到他的瞳孔异常,警务智能助手玛莎提示他车上还有没喝完的舒缓剂。谢了,老搭档,他惯性讲出声,然后努力站稳下车,在目眩中朝着向他走来的两个人,用联合舰队人机通用的智能语言在当前交流频道发送了一个信息流:“玛莎真该给我一针更狠的,休息日就不该醒着。”

除了少数自然人以外,联合舰队的大部分公民都已不再使用人类的各种自然语言了。智能计算语言极其便捷高效,智械读到它会直接理解成命令程序,改造人读到它,会通过植入的意识脑处理成为拟意识画面,而自然人接收到它,会通过翻译器译成自己选择的人类自然语。

朝蒙特走来的两人都没给他关于休息日的回应,一人是不敢,另一人是不需回应。不敢的,是新人亨利,他还没过试用期,他新制服也仅是勉强合身,这说明制服主人可能另有其人。另一个人——也不一定是人,他穿着联合舰队自然人安全理事会的灰色制服。老警官们喜欢叫这类东西“灰皮子”——随便他是什么,叫什么,蒙特根本不在乎。

“蒙特警长,你的智能助手该换了,我早前给你发过多少次远程消息,但你都没处理。”灰皮子说。

“警务智能升级的事儿不归我管,你可以去21区管委会提建议,汤姆先生。”蒙特看了眼头显,确有几个被标记为“垃圾”的消息提醒,发送人显示为汤姆,落款为银河系人类联合舰队中央旗舰,自然人安全理事会,数字世界计划组中级办事员。蒙特想,这又是一个好久没下来执行任务的“舰桥佬”。

收到蒙特的答复,灰皮子耸了耸肩,像个真人一样,好像在表示:随你们的便。眼前的灰皮子只是被汤姆远程操控的仿真执勤人偶,或许真正的汤姆先生现在仍然在中央旗舰的舰桥上,在他的格子里耷拉着眼睛,一边熟练地应用意识脑同步下达各处指令,一边用他的自然脑玩游戏。除了蒙特眼前所见的“灰皮子”,也许他还同时操控着多个执勤人偶,游走于不同星舰上,观望不同活法。

“上级需要我做什么?”蒙特问道,玛莎远程复核了灰皮子的身份认证,却没发现工作派函。

“这次任务没法记录在公务系统里,由我直接转达,你把头显摘下来”灰皮子从衣袋里拿出让人出乎意料的东西——一份纸质文件。

文件内容很简洁,手写的:请蒙特警长负责调查黛丝(487)交通事故一案,三个工作日内形成手写报告递交自然人安全委员会;作为黛丝(487)交通事故案的主案负责人参与相关案情听证会。

剩下则是联络信息以及文件签发印鉴,签发人是自然人安理会的秘书长,蒙特不记得他的样子,他几乎不看新闻。

这份文件行文简单,字体也只是整齐而已,舰队四百多年前就不再使用自然语言作为官方工作用语了,更别提堪称古董的纸笔文具了,搞出这样一份任务书还真是罕见。

亨利刚想凑近瞧个新鲜, 灰皮子就制止了他。这次灰皮子没用传讯,而是使用他的声音组件说:“先为你解释必要情况,自然人安理会认为你辖区内今日发生的这桩交通事故案可能与联合舰队至高智能-普罗米修斯有非常微弱的关联性,我们希望通过你的案件调查结果来参考分析最近普罗米修斯是否发生过一些变化。另外根据舰队安保条例,与普罗米修斯相关的工作程序是不能进入电子系统流转的,所以我们必须使用纸质文件。关于普罗米修斯的事情,属于高规格保密事项,他没有被允许参与调查。”

蒙特看向亨利,亨利这时无声地咧嘴笑了,他的眼睛没看蒙特,亨利是一位改造人。

蒙特问:“他怎么了?”

灰皮子说:“我刚才私信他,我们两个要谈一会,需要他暂时关闭一下他意识脑中的语言翻译功能,让他先自己找点乐子。他的资料显示,他听不懂我们讲的通用自然语。”

蒙特说:“这样显得很滑稽。”

灰皮子说:“适当的代价而已,我们都是舰队文明链条上的小螺丝钉,身不由己地做事情。更何况他挺快乐不是吗?”

蒙特感受不了改造人的快乐,更没必要与一个远程操控着机器人偶的人讨论什么是身不由己,因为那人好歹还在操控着人偶,而自己却找不到操纵自己的家伙。

蒙特说:

“我不理解,为什么这桩简单的交通事故案会与普罗米修斯扯上关系?我需要知道调查的风险性,你们应该有过案情研判过程吧。”

灰皮子说:

“你的调查风险接近于零,实际上经过独立于普罗米修斯的第三方智能案情推演,你的案子也只是理论上存在与普罗米修斯相关的可能性,我们请你协助调查只是为了增加一点概率而已。”

蒙特又问:“你们怀疑普罗米修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灰皮子说:“实际上我们并不确定普罗米修斯一定发生了变化,只是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我们才会连你这样的案子都关注。至于我们怀疑的方向,这不是你的事。”

蒙特眉头紧锁,不仅是他还在眩晕,而且他根本不想卷进这么复杂的事情。舰队中任何一个有智能的生灵都知道普罗米修斯,它是人类联合探索舰队唯一的至高智能,它是护卫整个舰队文明存续至今的基石。而现在,自然人安全理事会怀疑它有变化,尽管他们说自己的案子很小,有怀疑也不是大事。

蒙特说:

“这很麻烦,我没有经验,我需要上级指导。”

灰皮子说:

“这是你的事,我收到的命令就是来找你。”

蒙特又说:

“任务时间太短,我完不成。”

灰皮子说:

“这是你的事,你可以试着适度灵活。”

蒙特尝试最后挣扎说:

“可我还在休假。”

灰皮子笑了,他说:

“这是你的事。”

蒙特顿觉眩晕并不难受,因为现在他感到窒息。

二 死者

灰皮子走了,亨利监督着机器辅警继续现场处置。如果不是灰皮子,这就是个普通的交通事故案,普通到被建议替换掉的警务助手玛莎都可以独立完成整份案情报告,这里根本不需要蒙特。

蒙特给上级发过几次信息,想要提前消假,然而对方的智能助手告诉他,上级也去休假了,蒙特的权限不够,它无法解除上级设置的假期信息静默状态,虽然拒绝了蒙特的联系请求,但它还幽默地留言祝蒙特“假期愉快”。

对此情境,蒙特想起舰队间广泛流传的一句话:人人都是舰队文明链条上的小螺丝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但显然,蒙特所处的链条和灰皮子、上级所处的链条并不相连。

蒙特走近事故现场,他得看看这位“脱离”了链条的人。

这不是一个惨烈的事故现场,一辆私人改装的飞行摩托撞向了装饰有新政标语的建筑外墙,墙上原本的“关注数字世界计划,创造永恒人类文明”标语中的“人类文明”几个字被撞出了一个破洞,透过线路裸露的洞口,一具尸体横卡在社区商店的仿真花树里,装饰品散落她一身。

现在那新政标语远看过去,就变成了关注数字世界计划,创造永恒“尸体”,蒙特想这很像谶语,预兆一点都不好。

蒙特问亨利现场有没有异常发现。亨利回应说没有,他在灰皮子没来之前,就查找过现场所有设备的监控记录,并对照现场痕迹进行过死者的运动轨迹测算。多种证据显示这起事故是由于死者主动加速撞向外墙,导致没有穿防护服的身体遭受严重撞击致死,结合机器人法医做出的初步尸检,尸体的撞击痕迹吻合,死者的初步药检也很干净。

蒙特决定回到警局办公室再看玛莎生成的综合报告,机器人法医的尸体全面扫描也需要回到警局的医学检验室才能完成,亨利可以退出调查了。

亨利没有表示异议,他还在试用期,上司说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亨利问蒙特要不要先看一眼死者,蒙特拒绝了。亨利说死者并没有伤到脸,只是有些擦伤。死者名叫黛丝,是个美人,不穿防护服,却戴了高保护等级的头显,这种头显本来是有一些颈部防护力的,但不幸的是撞击发生的位置太过精巧,直接折断了她的脖子,但幸运的是死亡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她走的不痛苦,也没有其他破碎伤。蒙特说亨利这话可以有选择性地对死者家属说,他们听到这些会舒服一些。结果亨利对蒙特说死者黛丝的儿子在三年前因车祸死亡,而黛丝的遗传学父亲34年前破产了,后被税债中心强制执行债务清偿型冻眠,黛丝母亲在她12岁那年因失业主动申请了公民冻眠,黛丝的配偶丽娜八个月前和她分居了。所以除了丽娜,黛丝家人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躺在冻眠舱里,这样的一个家庭,没人会在意不幸来的更多一些。

在返回警局的路上蒙特浏览了一遍玛莎回溯的全息现场还原影像,这些都是灰皮子来之前,亨利就整理好的证据材料,其中不仅包含那面被撞坏的外墙监控所保留的系统日志和影像记录——它完整的记录了黛丝是如何主动加速撞向自己的;玛莎还读取了黛丝头显的定位记录,并对照路线取得了对应时间和地点各种智能装置、自动执勤人偶、作业机器人的全息影像记录,最终合成了死者生前从最后出发地到事故发生地的完整行动全息影像,全无遗漏,没有丝毫盲点——一切就像蒙特最开始预想的,这就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

这和普罗米修斯能有什么关联,别给自己找麻烦,蒙特想。至高智能没有感情,只有理性,它已经伴随着舰队探索了约十二分之一个银河系,一起渡过了按人类地球历法来算的三万多年,它没有自我意识,却是舰队最忠诚的守护者。蒙特刚多想了一点,他的大脑就开始眩晕,理智告诉他,根据现有证据和他的经验,他只要回去把玛莎生成的报告手写抄一遍丢给他们就行,而直觉却告诉他调查还没做完。最后,无论是理智还是直觉都被蒙特暂且抛在身后,他的生理欲望短暂赢得了他身体的支配权,他睡了过去,任凭飞行车怎么折腾换轨,在到达新的目的地前,谁也别想再次把他叫醒。

返回警局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热闹的悬浮商业平台,亨利父亲的一家二手古董店就开在那里,蒙特不去那里,他要去它旁边的另一家店,迷幻森林。

从名字上看无论是“迷幻森林”还是“二手古董店”这样的店名都很随性,这大概是因为这些店铺的主人除了开店以外,往往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就好比说亨利父亲除了开店,也是21区自然人冻眠中心的总长。

迷幻森林也是一家主人可能不务正业的店,但对还是眩晕眼花的蒙特来讲,这里就是天堂。

蒙特站在“天堂”前的阴影里,他走的很慢,他的大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最后他念着:只买东西,不问其它的,走进商店。几小时前,死者黛丝曾从这里出发,走入她的终途。

“你好,警长。”镶嵌着银色合金脸庞的女招待对走进店铺的蒙特打招呼。

“你好,金幼熙。”蒙特说。

“还是照例吗,21区特典,两盒?”金幼熙问。

“两盒。今天有没有其他劲儿更大的东西,我需要提神。”蒙特说。

“我建议你试试这个缓释型混合咖啡微囊,它混合了滇海号的土培咖啡豆以及农神2号上的雾培咖啡豆,又加入了类内啡肽成分及营养剂,对自然人来讲,没有成瘾性,口服就行,冲泡更是风味独特。”

“听起来挺贵。”

金幼熙微笑起来,脸颊位置亮起了细碎的星光,说:“它是用真正的种植作物提纯的,这些农业舰来的东西总要比生化合成工厂来的贵一些。”

“我的薪水负担不起这种奢侈品。”

“没事,我送你两颗,听其它客人说比我们舰上福利派发的咖啡味胶囊好吃许多。”

“谢谢,还有没有更便宜一些的推荐?”

“这种传统红茶味的拟感贴片如何?这款是改造人与自然人通用的,你可以把它贴在脖颈处,它会告诉你的大脑,你的身体正在喝一杯香浓的英式红茶。”

“好,那我也试试。”

“这个在警长你原来的时代没有吧,”金幼熙说,“你还需要别的吗?”

“我当年的确没见过,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你这里有没有这位女士买的东西,她是昨天23点来的。”

蒙特播放的是黛丝的全息影像,一位黑发美人,脚下蹒跚,她把飞行摩托停到店铺后门,差点撞倒了清扫机器人,她进了店铺,又走出来,抽了一根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在后门站了好一会,机器人记住了她,蒙特也就看见了她。

金幼熙再次笑了,她没有马上回答,她脸上模拟眼睛样式的晶体变得一片白,在蒙特看来,她也许在和什么人远程沟通,并且故意让他知晓,这是一种得体的尊重。

给我一个正常的商品名字,千万别给什么奇怪的回答,拜托…… 蒙特期盼的想着,这个时候他无比希望金幼熙能感受到他的想法。他现在无比羡慕改造人,能够百分百的控制自己的行为和身体,不像他,嘴比脑子快,刚问完他就后悔了,他并不真想卷到什么麻烦里。

很快,金幼熙就回复说:“蒙特先生,您这个问题是查案,还是购物?”

蒙特说:“购物,顺便查案。”

金幼熙说:“这可不行,你要是想购买和这个女士一模一样的东西,你得先和我的老板谈谈。如果是查案的话,那这位女士购买过和你一样的合成香烟,21区特典,两盒,货品记录上写着的。”

21区特典,这是一款广泛流行在伊甸园号的“次新品牌”合成香烟,它有820年的历史,不是新品牌,也谈不上最老。每次与它的烟气相拥,都会让蒙特仿佛回到这款宝贝刚诞生的那个年代,一个烟气都是冷冽调性的自私年代。

香烟是蒙特给自己的“麻烦奖励”,正是他该死的直觉,让他又从迷幻森林带回一个麻烦,一封纸质邀请函躺在烟盒的边上。

又是纸,它们早该被时代淘汰。但蒙特现在不仅见到了纸,还是一张非常漂亮的邀请函,它纤维清晰,纸质韧厚,有着奶油色的特殊肌理,与灰皮子给的一沓手写报告纸截然不同。但两者都光滑整洁、一撕就碎、泡水会粘、火烧就没——纸张这种脆弱性同样意味着它们在某些时候反而是很好的隐匿信息传递材料。

邀请函是金幼熙代替她的老板送出的,她双手递上请柬时说:“没什么需要隐藏的,黛丝女士与我们之间的交易并不危险,但老板说如果你想知道,得亲自去找他。”

蒙特拿起请柬在手中把玩,翻开又合上,他摩挲着烫金字封面,封面上并无其他图案,只有“乌托邦联合商会”这个名称反复出现。它用花体英文,法文、拉丁文还有一些蒙特不认识的语言书写排列成漂亮的纹章样式,这里面甚至还有古老的中文汉字在里面,堪称人类自然语言的书法设计艺术品。请柬背面还用套印法在中间印上了一个红色圆圈,上面一颗金色的五角星熠熠生辉。乌托邦是联合舰队中唯一的一个以自然人为政治主体的星舰编队。

他又想了想灰皮子带来的任务,那张写着任务内容的纸就躺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被折叠的好好的,没人会看到它写了什么。蒙特努力回想那张纸的特征,有没有什么充满美感的地方,但他一个都没想起来。

他不喜欢灰皮子他们的办事态度,躲躲藏藏,但他没有什么拒绝的权利。

蒙特放下手中请柬,它就是个小恶魔,太漂亮了,但他招惹不起,他只是个小警长,和这种实体政治团伙不想搭上关系,他把它扔在不起眼的角落。他拿出灰皮子给他的笔和纸,吩咐玛莎把它生成的报告投影到桌前,他要照着手抄一份。

玛莎告诉他,机械法医的扫描报告出来了,一切都很干净,死者飞行摩托的“黑匣子”也很干净。所以黛丝女士是在没有受到其他外力影响下,根据自主意识的选择,自发撞击到墙壁的,他继续抄写着。他问玛莎,黛丝的社会活动关系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玛莎告诉他,死者失业已有六个月,此前职业为登陆舰领航员,没有特殊的社会活动行为,唯一一项社会活动是死者五年前参加的数字世界测试计划志愿者招募,蒙特想起来,灰皮子也是这个组织的办事员,他顿了一下笔,然后继续抄写。玛莎告诉蒙特,以数字世界测试志愿者作为关键信息进行相关搜索,通过查阅全舰队警务内部联网报告,黛丝案之所以有487这个标号,是因为黛丝是第487位在长期参与数字世界体验测试后死去的公民,蒙特暂停抄写。他问玛莎,前面486位公民死亡案件的调查结果都是自杀吗?玛莎回复其他486件都是意外死亡,不是自杀,也不是谋杀,而且每一件都证据确凿,有向内部公开的全部调查记录,每一位案子背后都有一个认真负责的警长,蒙特继续抄写。既然其他警长都觉得没问题,自然他也不应该觉得会有什么问题;玛莎告诉他,黛丝是这487件案子中唯一有可能归类为自杀案的,但自杀动机不确定,蒙特继续抄写。

他一边写,一边想,黛丝女士只是去迷幻森林买了两盒烟,然后她就自杀了,但她的确有各种理由,她的孩子没了,配偶不要她了,她失业了,她没有什么存活的理由,其中任何一个原因都可以结案……

他放下笔,本来是想摔的,贫穷让他的身体本能领先于他的情绪,这种纯粹用来书写的笔很贵,他赔不起。他抽出一根合成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又呼出来,软绵的烟气中,他浮想起黛丝那位黑发美人,曾经也像自己这般点上一支烟,但香烟没有拯救她。

三 宋

自然人和改造人共存的社会一大矛盾就是两者的社会贡献效率不“平等”。比如说自然人脆弱的身体总是需要睡眠,但改造人不需要,改造人可以一边充电一边工作,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娱乐;他们植入的意识脑让他们变成了“多核计算”的超级人类,但自然人不行。

但二者又都是联合舰队的公民,都享有一样的基本权利,理论上也要付出同等的劳动责任,创造社会价值;这就引出另一个认识分歧——该按照哪种人来量定公平标准呢?如果按照自然人的特征来确定,那么大量改造人的效能就被浪费了,这个社会太过低效;如果按照改造人的劳动效率来裁定,那么自然人就无可避免的滑落成为“弱势群体”,会使得“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再次抬头,进一步激化社会分歧。

这已经成为了联合舰队的主要政治话题和社会现实,蒙特很厌恶政治,他从不投票给谁;不过现在他计划在下次全民公投的时候,投一票给那位声称要争取自然人公民8小时隐私权的议员。刚刚在他暴躁地抄写报告过程中,他的通信消息响个不停。他走到卫生间,镜子告诉他,你有新的消息;他回到办公桌,桌子告诉他,你有新的消息;他抬头望房顶,房顶告诉他,你有新的消息,他躲到值班卧室,卧室四面屏幕墙都在闪着你有新的消息——所有人都不会关心蒙特要不要休息,有事儿就找你。

“玛莎,你就不能拦截一下这些邀请消息吗?”蒙特大吼道。

“很抱歉,我做不到。这些消息来自伊甸园号警务总部,比我权限高,总部希望由一线人员来给予媒体回复。”玛莎答复道。

蒙特心想:是的,我是个缓冲。

“什么案子,黛丝的吗,他们为什么热情这么高?”蒙特问。

“搜索结论将生成实时影像。”玛莎回答道。

“只用文字,简单点。”蒙特补充道。

玛莎的数据很清晰,蒙特总结了下,第一,黛丝穷、漂亮、孤独,又死了,她就是块“肉”,谁都能上来“沾”一下;第二,现在是议员换届的政治热点期,有媒体顺着天然热点黛丝案,把她的死因与政治话题,如“自然人的生存脆弱性”进行关联,引发分歧性讨论;第三,分歧性讨论引发了群体对立,出现的极端言论本身又带来了更多关注。

玛莎随机挑选了一个恶意信息流——《黛丝人偶在跳舞》,发布者是这么命名的,蒙特没有看完,他根本看不下去。

源源不断的极端恶意信息流还在增加,没有人愿意还她安宁。

蒙特说:“好了玛莎,结束这些吧。”

他很平静,打算坐下抽一口,点烟三次,刚成功,就被呛了一口,这口烟气特别的凉。他想骂一些脏话,但却不知道该骂谁,自己所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骂出口,这不仅因他是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人,且人文教育让他具备了同理心,同情心,让他无法去将自己的道德审判标准,某类自然人普世的道德审判标准强压给另一个人,一个根本不具备自身族群生活经验的“他类”之上。

那么他应该去憎恨挑起热潮的政治媒体嘛?不,这是不对的。他的理智说,媒体只是一种工具,就像警务机器人,在这个时代是警民友好型的,但在另一个时代,它们就是机械宪兵,他根本没必要去憎恶一种工具。与其憎恶一种工具,不如憎恶执掌工具的力量。可对于力量来讲,他的憎恨又太过弱小而无用。

所以他该去骂谁?黛丝吗?好像也只能去骂她,骂她该死,死在这样一个时代,她就不能去冻眠吗,人人都选择用冻眠逃避失意,她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心理脆弱,自己的悲剧,和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关系,和他有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他这么去思考,他就和那些让他恶心的人没有区别。

他最终看了看手里的烟,这烟他没抽几口,这烟口味变了,垃圾东西,他能愤怒的就只有这一个对象。

他想起还在不久前,也就815年前而已,宋在他们常去的酒馆里品鉴他推荐的这款新品。宋说:“这烟太凉了,跟这个鬼时代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你就不会喜欢了”,然后他又管蒙特要去剩下的半盒。那时候意识脑这种东西才刚刚诞生,比21区特典还要晚上几年。

宋曾经指着意识脑植入实验成功的那条新闻消息跟酒馆众人说:“看,就是这个小东西,它将会摧毁我们人类文明的旧有秩序。”

友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不过就是另一个增强人类自身上限的工具而已,又不是头一次出现改造人;有人说所有的技术成果都会带来负面影响,最差也不过就是地球时代的基因科学大战带来的灭世四战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宋笑着对众人说未来也许连战争机会都没有,这可能是进化路线的重大抉择,它会是过程相对温和的人类主体种族位置替换过程。

他转头问蒙特怎么想,蒙特说一群人讨论也没用,不行动哪能制造未来,何况他们都活不到那个时候呢,现在想就是浪费时间,消磨感情。宋说时间本来就应该拿来浪费的,感情也是,蒙特当时觉得宋这话说的没道理,然而现在他却觉得宋说的无比正确。

若这个世界没有值得期冀的存在,每一分每一秒活着都是浪费。

如果宋还活着,他一定会告诉自己能怎么做,但现在没有宋,他只能选择和大众一样,当一个盲人。宋说,在舰队文明里,人们选择当盲人的原因不是因为看到了黑暗,而是理性的光明太过耀眼,人人都得了雪盲症。

蒙特觉得自己也有雪盲症,他想随便找个自杀理由结案——这是为黛丝好,尽快还她安宁,除了安宁,她还能期待些什么,死都死了,没人在乎了。那封乌托邦的请柬,尽管它令人着迷,可他会无视它——他只能当个盲人。

他吩咐玛莎统一回复各种媒体,他不要去分辨立场,他说什么也不重要,所有人都是自说自话,他有着“盲人式”的标准流程:第一,否定所有非官方说法;第二,告诉公众他们正在努力;第三,告诫他人不要造谣传谣——他当然知道所有人都不会听,这就是个流程,大家都有雪盲症。

玛莎迅速按照蒙特的要求处理,同时它告诉蒙特,黛丝的父母已经按程序唤醒了。蒙特决定去冻眠中心静一静,顺便和死者家属谈一谈。

四 父母

伊甸园号是一艘小行星改造而成的世代太空移民舰,它的环境建设并不是如摊开的饼一般处于小行星内表面上,而是在小行星内部建筑了一个像多层蛋糕胚一样巨型海绵结构体,立体交错的路网系统保证了各区域层彼此的交流。而冻眠中心就位于最底层,最靠近小行星表面的位置,在那里沉睡着约城中一半的人。

除了执行公务的人会去那以外,没有人会去打扰沉睡的人。整个冻眠中心是一组一组插入地下的筒仓结构,筒仓用来存放冻眠舱,每组筒仓底部都是伊甸园各区的对应的冻眠办公和愈疗中心,亨利对蒙特说过,他小时候每次来这里找他父亲,都会把这想象成神话中的十八层地狱,他父亲就是幽魂典狱长,无数的“活尸”被困在这,等待反攻人世,他则是正义的英雄,对抗他邪恶的老爸,产生这种幻想的时候,他还是个自然人小孩,现在的亨利不会幻想。

在去见黛丝父母的路上,蒙特接到了亨利父亲的传讯,他表示现在自己有点忙,但希望蒙特结束工作后,能去找他。蒙特在乘坐垂降坪的时候看到了好几坪待转运的冻眠舱,想来亨利的父亲的确很忙。

对比转运升降坪的繁忙,愈疗大厅实在太幽静了,无人往来;苏醒的人少,睡去的人多。蒙特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着头上波纹荡漾水景天花顶,他在等黛丝父母的疗程结束。他没见过真正的大海,他都没碰见过一颗有水的行星,他听酒馆朋友们讲过这种水波纹是仿照地球上的潮汐样式,有治愈人类心灵的力量。

正当蒙特放松地注视着水景时,他的耳机里传来了一个久违的声音,和蒙特第一次苏醒时听到的问候一模一样:“日安,蒙特先生,您还能记得我的声音吗?”

那次苏醒,蒙特很茫然,他被冻眠太久,以至于愈疗恢复期很长。蒙特笑了,他说:“你好,三井医生,好久不见。”

“对人类而言你我分别已久;之于我而言,能与蒙特先生再次相见,却是仿若初见。”冻眠中心的智能医生-三井说。

蒙特回应道:“你幽默了不少,这让我觉得这里好像没那么冷清了。”

三井说:“上次你是治愈对象,蒙特警长,你的冻眠后遗症减轻了吗,还会失眠头晕吗?”

蒙特说:“还是会眩晕,你有除了吃药以外的方法建议吗?”

“多适应一下现在的生活,多交几个朋友。”

“好。”

“你觉得这个时代如何?”

蒙特低下头,想了很多,却不知道怎么讲才合适,他说:

“我不想去喜欢。”

接着蒙特头顶的巨幅水景波纹顶轻轻荡漾,一个漂浮着的灰白影像被投射出来,“这是你的朋友放在我们中心保存的。”三井说。

蒙特看着熟悉人像渐渐成型,影像中是宋,他穿着束缚服被关在软包禁闭间里。宋说:“蒙特,他们让我录一个信息片段给你……嗯,其实咱两不是那么熟,所以很抱歉,你也被我们牵连进来了。他们跟我说你选择了冻眠,这很好,真的。既然选了,就请你替我好好看看更远的时代,它比我们想要的更好吗……还是更差了。”视讯留影到这里就结束了,三井也没再问什么,它走了。机器人护工告诉蒙特,他现在可以去水疗室和黛丝的父母交流,于是蒙特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恢复荡漾的水影天花顶。

黛丝的父母就像蒙特的父母,以及任意自然人的父母一样,他们之间的感情仅仅是不同时代的人相逢在同一时代下的偶然激情,在开头总是拥有戏剧化的相逢,结尾时又难逃宿命式的离别。在把冻眠技术当作一种解决社会矛盾手段的世界里,因冻眠而产生的离别是人与人之间的宿命。

黛丝的父母看似已经不记得彼此的离别是如何的了,在他们初次相遇时,应是姿容相称,而再次重逢却是父亲依然年轻,母亲已然过了花期;他们的年华在不同时间里暂停了,父亲木着脸看向一面空墙,母亲的脸呆滞的看向黛丝的照片,眼神没有焦点——蒙特走进水疗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蒙特向两人打了声招呼,他说两位好,但没人应和;他接着又介绍自己是负责黛丝案情的警长,很遗憾他们失去了黛丝,还是没人应和;蒙特又说他需要得到死者家属的一些调查协助做例行问询,这次黛丝的父亲终于有了些回应。

他问,有补偿吗,说的时候还瞄了一眼黛丝母亲。蒙特说他目前还没有完全确定黛丝的死因,保险的理赔范围还需要依此来定。那位父亲就说,没有补偿的话你来干什么,他表示人都死了,总得给点补偿。在那位父亲说话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是望着黛丝的影像,看她。蒙特对他讲自己不知道关于补偿的消息并建议他使用公民政务助手自行联系一下伊甸园号的舰桥。那位父亲就说自己和蒙特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让蒙特和黛丝母亲谈吧,她喜欢处理一切。蒙特告诉他三天后是黛丝的葬礼。那位父亲说他不参加,也不会出钱办葬礼,蒙特不该申请把他叫醒,他要投诉蒙特,他缺钱的很,付不起苏醒期的疗养花费,等不了三天,蒙特这是信用讹诈,并且这次苏醒的费用要算在警局头上。蒙特告诉他,虽然不确定有没有补偿,但这次他们二人的苏醒恢复费用是走公共福利渠道,不用他费用;于是那位父亲终于流露出了一点怀念,他说:“今天的晚餐我要吃肉,不要合成的。”

然后黛丝的父亲就离开了,他根本不想与蒙特多说什么,他更想趁着这三天好好享受。

“你不能指望那个男人”,看着黛丝照片的母亲说,她在黛丝父亲离开后,才主动开口,“如果你指望男人会看在他的DNA情分上会悼念他的孩子,那马桶前反倒应该是男人的默哀所”,她还是不看蒙特,也没什么其它别的表情。

蒙特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他也是个男人,好在那位母亲自己把话接下去了,她说:“你也不要指望我,长期冻眠就是社会身份的一次死亡,我们醒来,就已经是来生了。”

她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黛丝的动态照片:“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蒙特又向她解释,他来不仅是为了请她回忆,而且确有一些程序流程处理需求。那位母亲表示,她不觊觎别人的遗产,随便蒙特怎么处理都行,蒙特只好拿出了电子签名程序,请黛丝的母亲做授权识别,当电子程序缓缓念道死者黛丝的曾用名要求黛丝母亲确认时,电子提示音重复了两次,那位母亲才反应过来,她说:

“我的安德鲁死了。”

她的身体先于她的回忆,找回了她的眼泪,她哭了起来。

她说:“他不可能是她……”

死者黛丝曾用名为安德鲁,他十二岁那年,母亲不告而别,选择冻眠,同年,安德鲁选择变做一个女性,他给自己取名黛丝,把自己变成母亲曾经的模样。

蒙特想,这也许是能解释黛丝自尽的一个原因,在伴侣离开她后,她童年被放弃的心理伤痕突然爆发,这种解释让谁都不会有麻烦。

唉,这一切可真令人遗憾,蒙特他自己也难过了。

黛丝的母亲哭泣了好一会,她说自己抛弃了自己的孩子,她很无奈,很痛苦,很后悔,她重复叙述她的内心煎熬,冻眠把她的情感也静止在她离家的那一晚了。她问蒙特黛丝自杀是不是因为她,蒙特对她说不是,她问他那是为什么,蒙特不知道。直到机器护工来按时给她按时注射了缓解情绪的药物,看到她安稳睡着后,蒙特才离开。

这一天已经完全过去了。蒙特打算在代步车里睡一会,顺便等亨利父亲忙完,到时候智能助手会叫醒自己,他是真的困了,香烟都顶不住的精神疲惫。

他睡着了,梦到了熟悉的酒馆,酒馆漂浮在蓝色波涛中。他看不清朋友们的脸,但他知道宋在那里,黛丝竟然也在,她是酒保;宋问他这些年过的如何,蒙特说一直在睡觉,醒来时大家都不见了,黛丝就插话说蒙特也看不见她,蒙特说他没有,黛丝不理他。宋说蒙特还是老样子,对什么事都不在乎,蒙特就反讽宋,说宋嘴上说在乎这个世界结果自己却最先离世,黛丝就嘲讽蒙特,说宋至少敢睁开眼睛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蒙特就会装盲人,是懦夫。蒙特愤怒的把酒杯扔向黛丝,把她的脖子都砸断了,蒙特冲着黛丝大声叫,说她和宋一样,他们才是懦夫,他们无法面对变化,寻死了事,他们拿着自己的消亡在威胁谁?谁也威胁不了,世人不愿意记得他们,都拿他们当笑话玩,没人真的在乎他们。黛丝哭了,她弯折着脖子说蒙特是蠢材,她要离开这,于是她跃入大海,海中有无数的星星,人们又抓到了一颗小行星正在改造它,黛丝游向那里,蒙特看见那颗小行星上有着“乌托邦欢迎你”的字样。宋也看向那里,蒙特气愤的说是不是宋也想逃离这里去那边;宋说他去不了,他已经死了,不再对任何秩序有价值,也就不必被任何秩序异化。蒙特想起来,宋真的已经离自己有八百年的时间距离了。

他开始醒来,模糊之间,他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三井问他,你觉得这个时代怎么样;他想原来三井医生和深海一样。

他醒了,大汗淋漓,噩梦一场。

已经第二天了,蒙特坐在车里,环境照明灯静熄着,漆黑的地下甬道仿若梦境中的深海,不远处亨利父亲办公室的门灯微亮着,蒙特想起了亨利对他父亲的形容词“幽魂典狱长”。

五 典狱长

亨利父亲早就已经在等他了,现在该是第一餐的时间了。在注射过提神剂后,他怀着歉意走进典狱长的办公室。

典狱长正手捧书卷进行诗朗读,见蒙特进来,他就把书置放一旁;蒙特注意到那本书名为《不要温和的走入那个良夜》,烫金色花纹书签含蓄地露出一角。

又是特别漂亮的纸制品,蒙特想。

这不是蒙特第一次到访亨利父亲办公室,他挺喜欢这位典狱长的私人书房。他的办公室极具生机,挂毯在墙上而下方是生态水族箱,两者都毛茸茸的;靠沙发的茶台上,娇嫩鲜花与苍翠绿植在日光灯下粉墨相依;桌上有小巧玲珑的茶玩摆件,另有一整面真实书墙替代了智械装备墙营造出的自然风光——而它们的主人是一名改造人,大部分的改造人早已放弃使用他们的原始自然脑去感知真实世界了。

“你错过了夜宵,不过早餐更好吃。”典狱长起身说

他展开双臂,蒙特却伸出右手,他向前拥抱,不容拒绝,蒙特只好回以拥抱;紧接着蒙特感觉到一个温暖坚实的身体,可惜没有心跳。

典狱长说:“我的意识脑现处于服务静息模式,是真正的我在拥抱你——好久不见,蒙特。”

蒙特为自己的迟到致以歉意,典狱长表示没关系。是他没让智能助手叫醒蒙特,刚才他除了读书还玩了全民挖宝游戏,亨利最近一直在他这个父亲面前显摆他的积分,他还表示如果蒙特真想致歉的话,不如多给亨利派一些需要动脑的工作,以免那小子的游戏积分超过自己。

蒙特嘴上答应,内心却也知道典狱长应是开了一个玩笑——除了诸如新星探险,恒星基站改造,又或是研究意识复制机这类需人类自然大脑产生灵感、情感、亦或经验预感的大型任务外,联合舰队目前剩余的日常重复性工作都可以由改造人的意识脑自主完成,警局工作也是重复性居多。对改造人来讲,用意识脑来应对重复,用自然大脑来娱乐是联合舰队默许的常规操作,看看全民挖宝游戏就知道中央舰桥的态度了。

蒙特夸典狱长的诗朗读的不错,他指了指蒙特最初看见的那本诗集说:“我只会根据拼读规则来发音,却根本理解不了那些文字的意义,它应该是一首很美的诗歌。”

蒙特表示只要亨利父亲把意识脑的多语言翻译模块打开,就能直接“懂”这诗的意义,这比自然大脑要高效便利,典狱长摇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说:“我不能完全信这个外来的小东西传给我的拟意识画面,我管它是来自于中央文印资料库的统一编码,还是某个专家的成果共享,它们都不是我的感情经验,也不是我的真实生活互动,我怎么能确定它们对我而言是真实的?”

蒙特说旧时光一去不复返,新技术使得情感经验可以被虚拟体验。亨利父亲严肃地对蒙特说这不对,谁都要活在真实之中,他们劳动,他们创造,他们理应享受真正的世界。

“真实,就是确认我还活着的基础;就像人饿了要吃饭,而不是我饿了,要吃电。”亨利父亲说,“我们不是机器人。”

机器人端上了他们的第一餐,非常丰富可口。摆在蒙特面前的是黄油面包,小份蔬菜坚果杂拌和涝汁脱壳整蟹;摆在典狱长面前的早餐也很具备仪式感,茄酱蛋面、老汤拉面、香辣烤鸡腿——三片不同口味的拟感识别片搭着仿生皮肤专用清洁巾端上来了。

典狱长把烤鸡味贴片贴在清洁后的脖颈处,这就是他的用餐。他装模作样的咀嚼,然后说:“满是鸡肉味。”

蒙特没回应,他想典狱长一定能谅解他在用餐时不说话的行为——面对美食时,安静赏味儿;但后来他才醒悟,典狱长又没真正的吃过。

餐后,典狱长又和蒙特谈论了很多趣闻,比如乌托邦商会开始招纳改造人成员成为他们的贸易代理商,亨利父亲对此很感兴趣,他的杂货铺里产自乌托邦的商品都卖的很好。他还说乌托邦发行的商会代币的在全舰贸易结算的支付份额已经超过了中央舰桥发行的通用信用点,他在中央旗舰信保监理中心的朋友告诉他,中央旗舰正在尝试与乌托邦商会的代币发行机构进行税信汇三轨机制协商。

这些金融的东西很复杂了,蒙特不懂也不关心,他更没有资格参与这些事,所以他只是礼貌应和。但典狱长似乎对此有特殊的执着,他说蒙特应该对这些事儿更上心一些,尽量融入时代;蒙特表示其实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有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这个时代的物质比他刚睡的时候丰富了很多;典狱长礼貌的笑了笑,他说过去改造人创造了这些物质,但现在象征着自然人力量重新崛起的乌托邦又要改变时代了,所有人都要提前做好准备;蒙特心想这个时代和我没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也是它在操我,这有什么好做准备的。

典狱长问蒙特来的时候有看到众多待转运的冻眠舱吗,蒙特说他看到了,典狱长说这就是乌托邦引来的变化——普罗米修斯可能出变化了;

蒙特不喜欢变化这个词,经验告诉他这个词就意味着有无法预料的坏事在发生,如果有人宣称人们应该积极拥抱变化,那其实在说:你们应做好承担代价的准备。

典狱长说,那些冻眠仓里原本是原计划于近期执行苏醒程序的公民,但他们的苏醒日期被普罗米修斯延后了。

“为什么?”蒙特问。

“因为舰队里没有足够的工作,他们醒来也会再次变成失业人群,中央旗舰给出的解释就是暂无派遣地,所以原地延长冻眠期。”典狱长回答道。

“只是暂无而已。”

“不单是伊甸园号21区,我在其他舰上的朋友们也收到了同样的命令,这是一次几乎全舰的集体延期行为。”

“要延期多久?”

“不知道。”

“只是这一批延期吗?”

“不,现在的命令是除非公务特殊需要,其他一律不批准解冻。”

“但中央旗舰内议会也复核过普罗米修斯的计划吧,这不就说明普罗米修斯的运转没问题?”

“是的,但这才是更大的问题。如果旗舰认同普罗米修斯的方案,那么就说明不是智能它本身的问题,大规模失业这种情况按逻辑来讲,是无法发生在我们这个由至高智能全面计划管控的封闭社会里的,除非……”

除非这个封闭社会环境有问题,但这是中央旗舰绝对不会认可的事实,他们要么说旗舰对整个舰队的统治强度变弱了,又或者说普罗米修斯变弱了;蒙特心想道,如果让旗舰去选择一个说法的话,他们一定会选择说是普罗米修斯变弱了。不过蒙特依旧保持沉默,他什么也不说,这本来就不是他评论的事。

典狱长接着说:“我刚才说延长冻眠几乎是全舰队的统一行为,可乌托邦旗帜下的舰船全部都是例外。”

“我觉得可以往好处想,乌托邦也是联合舰队中的主力编队,这说明失业情况还是可控的。”蒙特回答道。

“乌托邦就是造成其他船舰上自然人失业的罪魁祸首,他们当然可控了!乌托邦的商品在各大船舰上卖的很紧俏,他们加紧生产都来不及,听说他们现在已经广泛接受其他舰船上的自然人公民移居到他们所属的商盟舰船上,他们不仅提供更有创造力的岗位,提供高于全舰队统一水平的生活福利,另外移居到那里的自然人公民还能赚取乌托邦商盟发行的代币。”

“听上去挺好。”

“是的,但他们只收自然人。”典狱长说。

“所以,那就更与我们无关了。”

典狱长不说话,盯着蒙特,他有点累,蒙特也是,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蒙特败下阵来。

蒙特说:“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警务局未来要和信税中心合并了,以后没有警察,只有税警。”典狱长说,“你要失业了,蒙特。”

失业使得冻眠人数变多,而冻眠人不需要警察,而每一个改造人随时都可以被监管,警力要削减了。

如果自己失业,就要接受冻眠,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这的确跟自己有关。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蒙特,是我让你从一个政治犯再次变回警官的,而我们改造人不冻眠。”典狱长说。

“我以为接受亨利插队进警务局就是人情偿还了。”蒙特说。

“哦,你想错了,无论谁是警长,亨利都会是警员。”典狱长说。

蒙特说:“你想我怎么做?”

“我听亨利讲,灰皮子找过你,我猜是和普罗米修斯有关吧?”典狱长问

他这么直接就问出来了,不掩饰,不避忌,让蒙特顿时觉得灰皮子那种神神秘秘的态度特别讽刺,这都被渗透成筛子了,保密工作怎么做的。

“只是一桩普通的案子——黛丝之死,现在全舰都在讨论的热点。”蒙特说。

“你和黛丝父母之间的谈话只是循规蹈矩,你从其他智能设备获得的监控记录恐怕也没用,你得从黛丝参加的数字世界测试内容入手,才能有线索。”典狱长说。

“你想我去深入调查它?”

“不是我想,是你想要。”

“我背后的谁想要?”

“乌托邦,而你需要乌托邦给你一份新的警长工作,我也需要一个乌托邦的新警长,和代理商资格。”

“有其他偿还方式吗。”

“你本来的职责不也是查案吗。”

我都要失业了,蒙特在心理想。

“和您一起聊天真的很开心。”蒙特说。

“所以再聊会。”典狱长说。

“我所知甚少。”蒙特说。

“我可以分享一些其他朋友们新鲜事。”

他们又聊了很多,每个新鲜事儿都与普罗米修斯、中央旗舰相关:有人认为中央旗舰希望普罗米修斯能自己突破自己设下的权限限制,未来可以直接控制各种硬件设施,其中也包括改造人的身体;还有人猜测中央旗舰实验了很多年却没人知晓的数字世界计划就是意识体上传服务,以后所有人都不必拥有自然人的身体了,人类以意识体形式活在虚拟数字世界里,遇到危机需要实体时,再下载到改造人身体里,这样乌托邦就不重要了;还有人说中央旗舰在通过数字世界计划创造新智能好替换掉老古董普罗米修斯,有了新智能后,所有改造人的意识脑都会升级,这样改造人就拥有超越自然人生物肉体的感知能力了……

他们聊了很多,每一个留言背后都藏着某种社会隐忧,关注着一种现实矛盾,每一种说法背后都站着大量的人、大量的势力,蒙特听着典狱长讲述这些社会见解、幻想或是阴谋论,只觉得无趣。

他甚至觉得这个时代的改造人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着两颗脑子,强大的身体,不还是依然要躲在后面,甚至他们还不如自己那些朋友们勇敢。

在酒馆年代,众人对中央旗舰满怀希望,大家富有激情,不管是对生活怀揣期望还是痛恨唾弃,人们都愿意相信旗舰总会对这些想法予以现实回应。

宋说过,人们总是期待最终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社会现实能够回应所有人的想象和希望,但这是错的;如果有,那么回应的一定是灾难本身。

而后,这些人全都成了政治犯,他们生于同一个时代,却最终死在不同的年代。蒙特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人,他醒的最晚。

他看着典狱长在说话,脑子却想起曾经的同伴们,他们也许会像自己一样,醒来后发现时机全错了。所爱之人,死了;所憎恨之物,散了;原想为之努力的事情,不值得了;仔细想来,原来人们玩弄时间不是没有代价,代价就是人活着,但没希望了。

典狱长让蒙特有什么新发现和新消息及时和自己共享,他对蒙特说:“就当为了大家好,也是为了你自己。”

蒙头点头应和。

典狱长看他不说话,又说道:“这件事儿也并没有那么复杂,我预计就算你尽力而为,也不会撬动什么,你这儿只是个备选。”

蒙特点头应和,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临走前,典狱长顺手给蒙特递上了一袋子封装好的脱壳蟹,典狱长说:“其实我不是坏人,我有家庭要养,我妻子也是自然人,我不能让她去冻眠,这一切都需要钱,你懂的。”

蒙特看着典狱长,他说:“其实我也不该是政治犯,我只是在八百年前交了个朋友而已。”

人们要是愿意彼此理解,哪会相互为难呢?

典狱长办公室的门留了缝,在昏暗的通道里撒露出些光,让蒙特顺利的找到了自己的代步车,“中心的智能还没升级好,有点暗,下次来就亮了。”典狱长最后解释说。

蒙特离开了。

六 丽娜

蒙特办公室的沙发里坐着一个女人。

她抽烟,一次点两根,烟灰缸里满是烟蒂,一个拆坏的空烟盒瘫在地上,另一盒里也不剩下几根。她背对着走廊的玻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蒙特站在走廊外看了她一会,她一点被人注视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又凶又燥地抽烟,像是要把剩下人生里想抽的烟在今天全都点燃了似的。

她是丽娜,黛丝的原配偶,八个月前离开了黛丝,现在她主动来了。

蒙特走进办公室,她没有站起来,而是又猛吸了一口烟对蒙特说道:“不好意思,警长,等待时太无聊了,我就抽了你的烟。放心吧,我多转你些钱,”她说着就往茶几上扔了一张万用支付卡,“新鲜的乌托邦代币,不记名的那种硬通货。”

蒙特没碰那张卡,他走近丽娜,捡起她附近的空烟盒,她抬起头来,身子一动不动。她的下半张脸全部纹黑,却把唇部用白色纹出一个嘴角下撇的嘴形——这是最近流行在自然人中的面部纹身,它叫做“我不微笑”,相对比改造人在意识脑主控模式下的被动微笑工作模式,这种纹身被自然人用来彰显自己拥有不微笑生活的权力,蒙特拿着空烟盒问她:“你很喜欢这烟?”

丽娜说:“黛丝喜欢,但这东西对我们来讲有点奢侈,她以前很少买,舍不得。”

蒙特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个袋子,里面是没抽完的两盒同样香烟,他递向丽娜说:“黛丝的遗物,拿回去吧,要抽慢点抽。”

丽娜伸手接过,顺便换了个礼貌的坐姿,她说:“还得是和人打交道更舒服啊,昨天那些微笑机器就差劲多了。”

“我们来谈谈正事吧,”机器人助手送上两杯热水,蒙特拿出金幼熙赠送给他的两份咖啡试用装,自己和丽娜一人一份。

丽娜掐灭两只烟的一只,另一只就架在烟灰缸上,她嗤笑了一声说:“呵,还有真的咖啡,今天我一下子就体验到有钱有权的生活了。”她指了指桌面上那张万用支付卡,“黛丝的买命钱,那帮家伙给了我一个大数字,都是不记名的乌托邦代币,”她抹了下鼻子,接着说,“你说,如果不是他们自己有问题,为什么就主动给钱了呢?”

“他们是谁?”蒙特问

“你果然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们是数字世界计划的内测调查员们,领头儿的没亲自来,派了个灰衣服的人偶。”

蒙特想典狱长说的没错,上面不可能只安排一个外围人员进行单方调查。

丽娜直起身子,端杯抿了一口咖啡,她说:“我从头给你讲,我希望你敢查。”

丽娜讲述的过往并不复杂,她与黛丝曾拥有过一个男孩,名字叫做布兰森,他们一家曾经很幸福,她行星登陆车驾驶员的工作曾让她收入不错,那个时候黛丝是她的同车导航员,不过当舰队结束新行星探索继续征程后,她们的业务绩效就下滑了。当时为了弥补家用,她们做过很多兼职活动,其中就有一个叫数字世界志愿测试者的招募活动,招募补助十分丰厚,能让她们当时开始拮据的生活缓上好久,所以她们就带着布兰森一起参加了招募。

蒙特知道这个招募,奖励十分丰厚,几乎所有的守法自然人公民都参与了,乌托邦的人也参与了一些;这还引起了改造人的集体不满——这个测试不招募改造人,他们认为这是福利歧视;当时蒙特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也参加。

所有的志愿者在经历过一系列的让人费解的复杂身体检查包括心智测评后,很快就拿到了奖励,大部分人就再没和这个招募活动有过联系,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志愿者真正参与了测试。黛丝和丽娜也没放在心上,直到三年前布兰森出了车祸,死了。

在布兰森的奠礼上,一个灰衣服的执勤人偶找过来,他说他是数字世界计划的测试邀约人员,想邀请她和黛丝继续参加测试,他说,虽然现实中的布兰森死了,但有一个数字布兰森还活着,她们不想见见吗?

“我当时真是傻,人死了就是死了,哪能是随便找个假货就能替代的呢。但当时我也没想明白,我就和黛丝一起同意了。”丽娜回忆说。

灰衣服的执勤人偶亲自给她们送来两个识别身份的登陆设备,就跟她们日常工作用的智能头显差不多,可带上启动后,她们就来到了新的世界。

“你见过地球式生活吗?”丽娜问蒙特。

“没有,我只体验过全息纪录片”蒙特说。

“他们在数字世界里造了个地球,所有的测试者理论上都在那个星球里生活。他们用我们的身体和心理数据给每个人捏了个壳,你登陆数字世界,就像套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壳一样,他们给我们分配了住房,工作,社会角色等等,就像玩角色扮演一样,只不过是扮演地球上的自己。”

“布兰森”也在那里,但“他”没有扮演者,测试组的管理员告诉她们,她们眼前的布兰森是运行数字世界的智能根据当年布兰森留下的数据复制出的第一代数字人,请她们在数字世界里通过生活互动来测试这个数字布兰森的还原程度。

数字布兰森被设置成他原本四岁时的样子,他笑着扑过来,不再害怕,他对她们说,他一醒来就在这个不认识的地方了,他一开始有点害怕,但看到她们,他就不害怕了。他问她们去哪了,黛丝只是抱着他又笑又哭,他抓着她的头发让她别哭,黛丝说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那个东西说,他只是突然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叫布兰森了。”丽娜说。

“你不喜欢他吗?”蒙特问她

“最开始喜欢,现在害怕。那时候,我就像活在两个世界,我分不清我自己的身体到底在哪,我觉得我既是地球的,又是舰队的,我承认,我分不出哪是现实,黛丝就更不用说了,她完全忘记了忧伤,又变得很快乐,我们最开始都是系统强制脱离,才能醒过来的。”丽娜说,“你有孩子吗?”

“没有,我不想有。”蒙特说

“挺好的。都是最开始快乐,等孩子一大,愁就上头了。”丽娜说

丽娜认为黛丝的快乐是由于失而复得,最开始她们还能与布兰森保持高频互动,她们重新经历了一遍布兰森的成长经历,他学一样的儿歌,念错同样的词,在一样的年纪里摔倒,留下一模一样的疤,一开始她们觉得这就是回忆中的布兰森,但渐渐的,丽娜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孩就只是一个仿制品,没有灵魂。

“你知道吗,他连开始掉牙的顺序都一模一样。”

“黛丝怎么看?”

“她不介意,她觉得这就才是布兰森,她才不管那东西竟然会在平地上直接摔倒。她觉得布兰森就是得有那道疤。我跟她说不通,我吵过几次。”

丽娜选择了回避争吵,她和黛丝“降临”这个世界的频率渐渐的不同了,她离黛丝越来越有距离。布兰森的一天,似乎是由无数个数字演进逻辑层层编织的剧本,它对于布兰森而言,是二十四小时,而对于黛丝和丽娜来讲,则只是一个进度条而已。丽娜认为早晚黛丝会醒悟过来,把这个布兰森当成一个温暖的回忆符号,人要往前走。

“后来有一天黛丝又哭了,她说布兰森被重启了。”

由于布兰森接受信息采集时的岁数也仅仅停留在不到七岁,所以数字布兰森只能从四岁那年活到他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然后系统会清除这次数字布兰森的所有行为记录,再将他重置回第一次复活时的四岁。

“明明就是过去的一个影子罢了。然后她就选择和影子一起生活。”丽娜叹了一口气说,“她不要我,她要他。”

她说到这里,又要点一根烟,无意间就摸到了黛丝的遗物烟盒,她手一颤,向沙发后瘫倒,她说:“我能怎么办呢,我找了管理员,他们说像我们这种情况可以申请试用数字生命规划服务,先把数字布兰森的人生还原到八岁,黛丝很兴奋,我们又和好了一段时间。他们就籍由我们回忆中的布兰森,生成了他的八岁。升级后的布兰森有了一些新行为,但和他真正的八岁并不完全一样,但还是很真实。”

但这也仅仅是到八岁而已,八岁生日那一天,布兰森再一次被重置了。丽娜问管理员,怎样才能往后演绎人生,管理员说,这要花很多的算力,他们要支付很多的钱,他给丽娜和黛丝报了个花费数字,那是她们根本承受不了的价格,于是她们只能选择重复运行。

“我坚持到重复运行46次的时候,我说要退出测试。我受不了,黛丝指责我丢弃了布兰森。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很生气,就吼了她,说的很难听,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丽娜交还了她的硬件,终止测试,搬出了她们的家,然后她们就很长时间不再联系。

“前几天,我接到黛丝的留言,她说她放弃活在循环牢笼里了,她决定接受现实,她想再见我一次,希望我回家。还没等我做好心理准备回家的时候,她就死了。”

丽娜喝了口咖啡,接着说:“昨天一群灰衣服的机器人找过我,他们问黛丝最后一次联系时和我说了什么,我照实回答了,我问为什么是他们来找我,而不是警察,他们搪塞我。我问他们我能不能看看黛丝的有关记录,他们说不行,我没那个资格。他们把我当傻子,我知道那种实验对人的心理影响很大,我就想知道黛丝在后面发生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死,这很过分吗?”

蒙特说:“不过分,但你无能为力,不要让愤怒伤到自己。”

丽娜说:“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蒙特说:“可惜好人总是无能为力。”

丽娜说:“我总对黛丝说,善良必得带点锋芒,否则被人欺负死都没法说理,她是个听话的好姑娘,所以我发现了这个。”丽娜拿出一张被撕开的纤维布,上面涂写着:管理员是谁?

“我问他们,黛丝的管理员是谁,我要见他。他们看上去很淡定,可他们走时就给了我这张卡。”丽娜说

“这是黛丝的笔迹吗?”蒙特问。

“是的,这是她的眉笔。“

蒙特看着那个笔迹,他不是专门的痕迹学家,但他知道,黛丝留下这些的时候,心情并不急迫,相反,她很自然放松,字迹工整。

但她为什么要用这种形式留言呢?

“你在哪发现的?”蒙特问。

“化妆盒的最底层,她总把戒指放在那,她知道我知道,所以这是留给我的,”丽娜说,“我检查过监控,找不到她什么时候写的,毕竟是卧室,有死角。”

“你问他们的时候,那些灰衣服的人具体给你回复了些什么?”蒙特问。

“他们说,关于管理员的事情,他们要回去查阅工作记录,看看是哪些同事当值,至少他们不否认有管理员可能出问题了。”

“我只是个外部调查人员,他们的权限高于我太多,要找那个管理员的话,我很难发挥作用。”蒙特说。

“没关系,指望人总比指望微笑机器要好……另外他们问我,黛丝有没有交给我一个金属方块,黑色,指甲大小,我说没有,也确实没有,然后他们派机器扫描了我整个家,但他们什么都没发现,你见过这个东西吗?”

蒙特想起玛莎整理的证据显示黛丝在事故发生前曾经去过迷幻森林,以及金幼熙给他的那张请帖。

他说:“我可能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在哪。”

七 唐

丽娜驾驶着小型穿梭艇顺畅的飞离伊甸园号,蒙特坐在副驾位置,他们刚排队飞离母舰周围的限速管制区,丽娜就开始加速,推进力让蒙特的头猛的往后靠了一下,他从窗舷看到旁边飞过的穿梭艇似乎亮了亮灯,他问丽娜这是什么意思,丽娜说,那是他在骂她呢,她打开对讲系统,对刚才的小型穿梭艇挑衅式地说:“吸老娘的宇宙尘埃去吧,逊仔们。”

没人回应,蒙特觉得有点无聊。

“改造人航道杀手,一边开船一边睡,”丽娜说,“亮一下灯就算对骂了。”

“我们要去的潘多拉号很远吗?”蒙特问。

“不远,毕竟都是同一个舰队里,我也没去过,不过舰队里所有主舰在起航时都会保持固定相对位置不变,根据导航走吧”

“哦。”蒙特转过头,欣赏着太空美景,庞大的舰队里各种形态的主舰闪耀着不同的流光,蒙特想到了他的梦境,海洋中飘着星星。

“我想知道她是为什么想不开,又怕知道。”

蒙特倾听着丽娜说的话,他觉得她此时并不需要回应。

“你见过她父母吧,我做了和她父母一样的事儿……这是原因吗?可我觉得我没说错,我对她讲,我们穷,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自己都摆脱不了穷命,何况她的电子宠物呢。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恨那个假布兰森,还有他们做的地球,可能错的是我吧,也许黛丝才是对的,也许我跟她都变成改造人,也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她安静了一会,问蒙特:“警长,你说,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会好?”

蒙特说:“我觉得就是普罗米修斯在这,它也回答不出来。”

他们停靠在潘多拉号的登陆港里,换乘代步车前往目的地。蒙特以为他会被潘多拉号上不一样的风光所吸引,但实际上他只看了几眼,就决定闭目养神。因为潘多拉号太新了,没什么风景可言,舰内到处都在建设,人来人往。

丽娜看个不停,她说这里都是工作机会,蒙特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他们各自做各自的,后来他们停在一幢私人建筑前,这里也叫“迷幻森林”,拿着请柬,他们见到了所有迷幻森林的老板——唐。

唐泡了茶,他们坐下,水温刚刚好。

唐首先低头致意,对丽娜说:“请节哀。”然后他略为停顿,抬头又对他们两个人说,“欢迎光临。”

他的目光转向蒙特,微笑着说:“我以为警长会更早来一天。”

蒙特回答:“我已经不那么热血了。”

唐说:“但最终你还是来了。”

蒙特说:“也不是完全冷血。”

唐开始分茶,丽娜对着小茶杯有点不习惯,唐立刻给她安排上了个大杯子,里面是水果茶。

蒙特问:“灰衣人偶没有找过你吗?”

唐说:“来过,不过我是个自然人,又是个生意人,说点谎话不算罪过吧。”

蒙特说:“那你打算和我说些什么?我没有生意可以跟你做。”

唐说:“你是我偶像的朋友,跟你说话,咱们交心。”

唐说着,就从袖袋里,拿出一透明小盒,里面就是那颗黑色金属小方块。他把它放在茶桌中间,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动作,他说:“如约奉还。”

丽娜想要拿起那个盒子,唐打断了她,他说:“黛丝女士说,把这个东西交给查她案子的蒙特警长。”

蒙特猛地抬头,盯着唐,他的心砰砰地跳,他问唐:“我有两个问题想知道:第一,黛丝怎么知道是我?第二,你为什么同意帮她?”

唐说:“第一个问题,不知道;第二个问题,不能说。”

丽娜急了,她说:“那你知道些什么!”

唐抬起手,轻轻地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他说:“丽娜女士,容我冒犯一下,您只是一个小型登陆舰的驾驶员,放在整个舰队联盟里,像您这种职位的自然人大约就有十五万之众,如果加上改造人和自动驾驶机器人,那就近百万数了。您不该卷进不属于您阶层的事件里,这真的是对您的保护,很多时候我们都要学会接受现实。”

丽娜说:“我还以为乌托邦会不一样,原来哪都一样。”

唐说:“好的地方百花齐放,不好的地方同流合污。”

他不对丽娜说什么了,但态度却又把话都说明白了,横竖不过四个字:你能怎样?

丽娜站起身来,端着水果茶一饮而尽,她说:“总不能白来吧,”她转过头对蒙特说,“警长,你会告诉我真相的是吧?”

蒙特颔首。她告诉唐,“他来告诉我答案!”

唐也点点头,他说:“这是警长自己的事儿。”

丽娜告辞了。

蒙特指着那个小黑色金属块说:“这是什么东西?”

唐说:“数字世界用的登陆装置里的本地服务记录器。”

蒙特问:“你应该有办法能读取吧。”

唐回答说:“这儿有破解读取装置,可以借你用。”

“你们看过吗?”蒙特又问。

“没有。”

“假如我不来的话,这个东西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上交,让上面处理去。”

蒙特没想过唐会这么回答,他说:“冒犯一句,看来你的级别也不够高。”

唐说:“我觉得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从我们自己来看,或许我们每天经历的事情都是以自己做主角,但从舰队文明这个庞然大物的角度来看,我们每个人都微不足道,都是工具。在自以为是主角的角度看来离奇而偶然的事,放在剧本设计者的角度,只是必然会发生的一步棋,你为黛丝知道是你而震惊,但如果你能站的更高,比如更有权力,你就会知道在权力游戏里指定一个人去哪工作并不难,这就是我这个层级的人能想明白的道理。当然我回答你‘不知道’也是非常真诚的,我能给予“权力游戏”的解答示例,那是因为我只见过这条链上的玩法,而这条链也只是庞大文明中某一个链条环节而已,我也无法想象我没见过的规则,所以我的回答很真诚,我不知道。我建议你也不要事事都追求意义和答案,也许有些问题它本身就不需要我们这种人去理解。”

唐悠闲地喝了一口茶,他又说:“世人都口称真相重要,然而他们每个人都在不自觉的依着自己的链条位置去解读所谓的真相,世间罕有真正的公理之争,大多都只是站位之别。最后总有高低落差,争来争去,便有输赢。我就是比较懒而已,跟着上位走,上位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你真是功利的清新脱俗,乌托邦都是你这样的吗?”蒙特说。

“并不是,我代表不了乌托邦,而是乌托邦能代表我的利益。乌托邦里大部分还是你这样的理想主义者。”

蒙特也喝了一口茶,他说:“我的任务调查内容恐怕你们是知道的。”

唐回答说:“是的,它的保密等级不高。它是整个链条上最小的事儿。”

“灰皮子说,他们怀疑事故与普罗米修斯有关让我调查,但我的证据链告诉我,黛丝是自杀,证据里有作假的可能吗?”

“没人做假,就是自杀,只是自杀的原因他们想让你写出来。”

“为什么?”

“不知道。”

“你能帮我分析下吗?”

“我习惯于从权谋纷争的思路下手,但这不一定是正确方向。”

“自然人安全理事会内部也有纷争是吗?”

“是的,否则怎么插钉子。”

“你怎么这么诚实?”

“首先你是小人物;其次你是我偶像的朋友。”

“内部分歧是有关普罗米修斯的吗?”

“是的。”

“乌托邦对此有什么立场?”

“我们认为这是中央旗舰共同目标下的技术路线之争,但乌托邦并不认可中央旗舰所谓的‘共同目标’说法,我们对技术之争保持观望。”

“数字世界是这次技术路线之争的实验场吗?”

“是。”

“中央旗舰的共同目标是什么?”

“转换文明形态,逐渐实现人类‘机械飞升’,进化成永恒的宇宙文明,顺便一说,我个人不认可。”

“那么乌托邦的目标呢?”

“不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一点,我们希望无论哪种文明会走向何方,都要保留人性,哪怕人性中的恶会随之一同存在。”

“你们对这个数字世界计划有什么行动?”

“和你无关。”

“黛丝带过来东西只有这个吗?”

“和你无关。”

“黛丝是你们安插在数字世界计划的一环吗?”

“不知道。”

“乌托邦对我的任务会有行动计划吗?”

“没有,如果不是这个意外,”唐指了指那块黑色金属,“我们谁都不会理你”。

“数字世界的管理员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你自己查去,半公开信息不要问我。”唐看了蒙特一眼,他考虑了一下又说,“但如果你是想问那位丑闻的事儿,你得在我们这先升到常客账户。”

蒙特说:“不用告知,我买不起。”

管理员……蒙特没有头绪。

“那么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蒙特问了唐最后一个问题。

唐指着书房里码放整齐的一大堆文书说:“偶像之友,你一定识得宋先生的笔迹对吧,烦劳你有闲暇时能再次前来,看看那些文书里哪些个是宋先生的真迹,尤其是那封所谓的绝笔信请看得更仔细些。”

原来,宋就是唐的偶像。

八 黛丝

蒙特站在一个类似冻眠舱的装置旁边,唐告诉蒙特,这就是破解器,蒙特问唐他的浏览记录会保有隐私吗,唐说蒙特又没得选,不如暂且相信。

他躺进去,盖子合上,一片漆黑,他明明睁着眼,但依旧感觉有人挠他眼皮,于是他又睁开一双眼,便到了新的世界,漆黑虚无全都消失了。

他觉得他是另一个人,他好喜悦,满腔期待,他看到布兰森向他跑过来,张开双手,抓着他的头发问他你去哪了,他觉得他就是黛丝。于是黛丝笑他就笑,黛丝摸到什么,他就摸到什么……他抱到了布兰森,他除了理智上知道自己是个警官,名叫蒙特以外,他所有的情感和记忆都告诉他,他就是黛丝,他在地球上,他在享受阳光,草坪,海浪,还有他从未有过的家庭——他能明白为什么黛丝不肯放弃了。

他以黛丝视角看着布兰森一点点长大,从他跌跌撞撞到可以轻松的爬上树屋,然后到七岁那年戛然而止,这是第一次循环结束;然后整个世界先是变得白茫茫一片,所有事物全都消失了。蒙特感觉了黛丝的无助和惊慌,他的脑海突然出现了一段丽娜没讲述过的记忆,他看到真正的布兰森流着血,他看到机器人匆忙赶来,看不清五官的人围涨上来又落下去,这是黛丝真正的记忆,这是夺走布兰森的那场事故,有个东西在读取黛丝的情感和记忆!蒙特的理智在警告他,但他哪有防备能力。

突然间那些纷乱的记忆都消失了,布兰森张开手,以四岁的样子跌跌撞撞的跑来,所有事物都回来了,他问你们去哪了,他开始哭,蒙特却感到黛丝的内心十分安宁,她找回了他。

第2次循环,截止到布兰森八岁,布兰森在八岁那年学会了偷偷跑上丽娜的小型穿梭挺,他在黛丝的真实记忆里对黛丝和丽娜说,他将来会成为一名护卫舰舰长,因为护卫舰可以对着星星开炮,这太厉害了;而这里的布兰森在生日上对黛丝和丽娜说,他将来要成为一名兽医,他喜欢和小动物玩。黛丝并不在乎现实的布兰森和数字布兰森的区别,在她眼中,如果真的布兰森见过小动物,他应该会是这个样子吧。

第3次循环,布兰森八岁那天重启,黛丝这次不害怕了,她已经有过两次经验,她甚至还在幻想,可不可以在这次和布兰森相处的过程中,教他点别的东西,让他拥有不一样的八岁梦想,但她失败了,尽管过程中有很多不一样的行为,布兰森还是说他想当兽医。

第4次循环,布兰森想当兽医。

第5次循环,布兰森想当兽医。

每一次循环,都会展开不一样的成长经历,却会进入相同的结果循环,八岁那年的生日,布兰森说他想当兽医。

他看见数字世界中的丽娜对黛丝说,这个数字世界就是在嘲讽她们,告诉她们有些人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直到第46次循环,布兰森依旧说他想当兽医,而丽娜对黛丝说,她撑不下去了,她决定退出,黛丝叹了口气,她说终于有变化了,可惜变化的是人,蒙特知道黛丝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快撑不住了。

在一次次的循环中,他感受到了黛丝的麻木,他仿佛是一个因惯性而存在的机器,做什么都没有真正的感情回馈。她也想大声吼一下,对布兰森说不要再当兽医了!她也想转身离去,但她做不到,因为她的内心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不要和你的母亲一样软弱,丢弃自己的孩子;他同时听到丽娜的声音,丽娜对他吼,是你自己害死布兰森的,还用假货替代,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离开你?没人能受的了你!你懂吗?你是个累赘,我要离开你,离你和这个鬼东西远远的,你就和他一起吧!

他痛恨丽娜的话语,但痛恨竟也是一种新的情感动力,这让他感觉到又“活”了,仿佛从机器变成了人,但那毕竟是痛恨,既恨着,也痛着;他期望着布兰森是不是会和自己一样的痛恨。

而后,第47次循环,丽娜离开后的第一次循环,布兰森张开双手,向着黛丝跑过来,他问你们去哪里了,丽娜为什么不见了?

黛丝没回答,她问他还记得丽娜吗,他说记得;问他想不想,他回答说,想;问他懂什么是爱吗,他说爱就是想永远永远在一起;黛丝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他就闹,他扯着黛丝的手告诉他,就是有永远,就是有永远,他就是永远;黛丝问他恨不恨丽娜,布兰森疑惑着说,他还没到学会恨的年纪,黛丝说他长不到能学会恨的年纪了,他就拉着黛丝的手,努力向上跳,他说,我会长大,长的高高的,到那时候我就学会了,他问黛丝,是不是他不够好,丽娜才离开他?

黛丝哭了,蒙特也想哭,他的理智没法拉住属于黛丝的情感,他又一次看到了不该属于数字世界的画面,少年时期的黛丝——那个时候她还是少年安德鲁,独自一人依偎着墙角,他看着打开的房门,他的母亲再也没回来……

黛丝看着眼前撒娇的布兰森,想明白了,她的布兰森也许就注定是一个只能活在时间夹缝里的孩子,他逃脱了时间的流逝,也就没有了未来。

她决定继续陪着他在夹缝里一起躲藏,她以为这不难。

但时间不让她如此戏弄。

人可以自我疗伤,只要没人往心口上撒盐。人在现实中可以一天一天向前走,但在时间夹缝里,她只能面对不断重复的情感,重复就意味着旧伤复发。

布兰森经常问她丽娜去哪了,他开始重复着失去丽娜的四岁,他哭,他吵,他闹,然后过不了几天,就再来一次。耐心在消减,麻木在泛起,她干脆不去工作了,就沉浸在那里了,但她就只有一个时间夹缝可活了。

蒙特的理智在旁观,他的情感告诉他,他体会到了黛丝的疯狂。

第62次循环,黛丝第一次打了布兰森,小男孩被吓傻了,黛丝自己也呆住了,但沉默制止了布兰森再问丽娜,然后暴力偶有发生,小男孩似乎也变了,他依旧喜欢小动物,但他不会再给黛丝看他的小猫,他开始躲着黛丝。第62次循环结束时,布兰森在生日上对黛丝说,他想当一个旅行家。

第63次循环,暴力变本加厉,黛丝似乎找到了为暴力开解的更好借口,打他,是为他好。

第68次循环,暴力升级为虐待,反正下次循环,他全部都会忘记,他根本不会受伤。

第82次循环,布兰森第一次没有见到八岁生日的那一天,黛丝自己一个人在数字世界等待重启,布兰森待在树底下等待重启。

第83次循环,布兰森又一次回到了他四岁的时候,他张开双臂抱住黛丝,他问黛丝,你去哪了,我找不到真正的你了;黛丝问他,还记得丽娜吗,他说丽娜是谁;黛丝问他想不想自己,他回答说,又想又害怕;黛丝问他,懂什么是害怕吗;他回答说,害怕就是住在树底下;黛丝说,他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他不用害怕;他就说,他没有永远;黛丝对他说,爱可以让他永远存在,他就说爱是死亡,唯有死亡才能长存;黛丝说他还没到说这些的年纪,他就说,他长不大了。

黛丝笑,布兰森也跟着笑,只有蒙特笑不出来,他觉得涌起了同情和悲伤的情绪,而黛丝应该或是痛苦或是疯狂。奇妙的是他并不觉得他该害怕这种违和感,哪怕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害怕。

曾经的黛丝消失了,活在时间夹缝里的布兰森也消失了。

第83次循环中,黛丝经常对着布兰森发呆,他们总是沉默互视,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种令蒙特感到厌弃的默契。这次循环,布兰森有了新的爱好,小男孩把黛丝对他做过的手段用在了他的宠物小猫上,蒙特感到不快;布兰森八岁生日那天,黛丝正在厨房忙碌,布兰森坐在餐桌旁,然后凭空消失了。蒙特却感到了然于心,他看着布兰森表演消失,但蒙特的理智在疯狂叫嚣,这根本不对。

唐告诉过他这机器的操作方式,他尝试呼出操作菜单,暂停这份记录,但他突然醒悟,他不可能同时睁开两双眼。

真疯狂,他头一次发觉人的理性和感性可以被分割开,这是不是改造人的感觉,蒙特甚至还有大脑余力在胡思乱想,他觉得现在就有一个极为强大冷静的人格短暂寄居在他身上,他只能任由那个人格继续行动下去,蒙特叫不出操作菜单,他看着第83次的结尾,那个东西——布兰森,又凭空出现了。

黛丝端出蛋糕,她问布兰森将来做什么,布兰森说他要想一想,他不喜欢老东西创造的地球规则限制,他笑着问黛丝,你觉得护卫舰舰长怎么样,蒙特看见黛丝的眼泪流了下来,可布兰森却很不高兴。

真恶心,蒙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蒙特全身所有的情感都想赞同这种情绪,在这种感觉中,布兰森又一次被重启循环。

从第84次重启,黛丝同布兰森的交流越来越机械,她似乎失去了灵气,而布兰森也兴趣缺缺,他们两个一日一日的枯坐。只是布兰森又拥有了一个新爱好,他喜欢看天发呆数云朵,一数就是一整天,起初这个行为频率还很低,每天都在数云朵,循环末,黛丝问布兰森想做什么,他仰着头说他想做管理员,不想做NPC。

第85次循环,在布兰森与黛丝拥抱之后,他们整个家就寂静下来了,像是剧本被暂停了。布兰森又一次凭空消失,这一次他消失了很久。黛丝似乎丝毫未觉。85次循环末期,布兰森抓着黛丝的头发说,我想成为你。

第86次循环,又是布兰森消失的一次,黛丝木讷的坐在窗户旁,突然间,她弯着身子,蒙特突然间感觉到自己好像对着黛丝“说”话了:“醒一醒。”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她挣扎着站起来,她整理乱发,露出眼睛,眼神明亮,像第一次体验数字世界的黛丝,充满着希冀和喜悦。

蒙特回想起了丽娜对他说的一个词“降临”,那个女人用颤抖的双手摸着自己的脸,她说:“我是黛丝。”

黛丝站起来,她不用说话,但蒙特听到了,她在问这个世间的万物:“你是谁?”

管理员……

蒙特突然被从第一视角踢了出去,他的视角模糊朦胧更像梦境,有时像是固定的不清晰镜头。

蒙特知道这个黛丝在和世界交流,他感觉很困,他闭上了眼睛,于是他只剩下一双眼睛了,他就像旁观者一样,看完了剩下的篇章,

结尾时,他看见黛丝拉着布兰森走出了那幢他们一直生活的房子,他们不枯坐,不沉默,眼神里全是温暖爱意,再也没有生日庆贺,他们一起走出蒙特的视线边界,不回头。

蒙特觉得,他们好像是自由了。

也许这样的结局也不算遗憾。

然后蒙特的操作菜单就出现了,他清晰地看到了最后一幕的服务数据记录时间,那是黛丝出事故的那天23点——在玛莎的记录里,那时有肉体的黛丝就站在迷幻森林的后门外。

然后他就惊醒了

九 蒙特

蒙特,醒一醒。

蒙特听到有人叫他,在拍他。

蒙特想动一下,他想说话,但没说出来。他感觉有人在抬他。

他睡过去了吗?

过去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梦吗?

睁开眼睛,醒过来,他眯着眼,看到一张脸,蒙特想:这是唐。

他没失忆,他在努力记忆最后的印象,有两个黛丝曾经同时出现不同世界,一个在数字世界和布兰森走出边界,一个不久后奔赴死亡。

唐给他端来一杯热水,他说多喝热水比较保养身体。

蒙特说宋也这么做,唐很高兴,他说看样子蒙特全想起来了。

蒙特问他自己是睡着了么。唐说蒙特睡了一整天,这让他紧张——他觉得蒙特再不醒他就要去写报告了,唐还说自己很服蒙特,蒙特是第一个在破解器里睡着的人,是不是看的太无聊就睡着了。蒙特说一点都不无聊,很身临其境。唐说蒙特睡糊涂了,把自己的梦当真了,别人的记录都是固定机位模糊图像,连测试者人脸都看不清。蒙特问唐,看没看过第一人称高清视角的记录。唐说那得什么硬件配置才能实现这么记录,整个乌托邦都不敢这么想。

蒙特不说话,他认真思考却发现思考无用,于是他听从内心直觉,他问唐, 看不看黛丝的东西。

蒙特很期待唐会看到什么。

唐没有让蒙特等多久,手里的水还热着,唐就出来了,没用人抬。

唐拢着手又拉着脸,叹着气还迈着小四方步走了一圈又一圈,蒙特不说话。唐说虽然至高智能没有人类的感情,但中央旗舰也有失人文风骨,他都不忍观之,那些管理员真当早些制止黛丝对智能生命的非人道行为。

蒙特问唐看到多少回,唐回答说他是跳跃着快进看的,待看到黛丝第一次行粗之后,就不想看了,但还是耐着心往后又选了几回看,幸而也就只是第三者视角,看不太清,当他发现后面都是重复的,就索性拉到最后一回,看看是不是结果一样——发现还是孩童生日宴上说要当兽医。唐就觉得中央旗舰的这个实验太不人道了;蒙特喝了一大口水,水温略高,他不觉得烫,他内心翻滚程度比这杯热水还要烈。

唐说蒙特这样的一线人员也是不易,还要一回不落的仔细看,这对情感身心伤害很大。蒙特听了这话,他只想到他体验的那个视角的真正主人,一次一次同身同感的看,它看了多少代人,它又同时看着多少人,它会想什么,蒙特想到这里,就对唐说:“是啊,看了这么久还能保持善良,还要爱人类,真是太难了。”

临行之前,他问唐他与乌托邦的友情是不是升级了;唐笑着说是的,他有新的问题要问吗;蒙特问唐,所谓的中央旗舰的技术路线之争是不是指要么用更强更新的智能换掉普罗米修斯,要么让普罗米修斯升级兼并其他智能;唐这次回答的很简洁,他说就是这个意思。

唐还对蒙特说,他个人从“朋友角度”送他一个工作建议,请蒙特看到什么就在报告里写什么,他也会如实上报,他相信依照乌托邦的目标原则,他们不会袖手旁观任这种实验无底线的拷问人性,他们会出手相助,在这场实验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蒙特点头说好,他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了。

埋头苦干又是一整夜,蒙特按照唐的建议重写黛丝案件报告,压着时间线提交了。

他写了黛丝的父母,丽娜的口述,黛丝经历的循环和她的所作所为,他写了恐怖的布兰森与怪异的黛丝,他写道:在那个时间里,数字世界里存在一个黛丝,真实世界存在一个黛丝,无法辨别她们是什么,最后“黛丝”谋杀了“黛丝”,无论怎样这起交通事故的受害者黛丝都不是自杀。

他很诚实的写了所见所闻,但只最后一幕他没有写——幸福的黛丝和布兰森,他们走出人类的视线,走向更远方。

黛丝肉体的葬礼和蒙特需要出席的听证会是同一天,他只能去听证会,但他也愿意来,他觉得他不是孤身一人,所以他很高兴。

蒙特等候在证人室里,他盯着转播视讯画面,看着里面的议员们吵来吵去,吵的都是他不懂的东西,没人提黛丝的案件,哪怕社交媒体上的各种舆论之声已是沸反盈天,目前社交媒体上有大量的声音都在反对数字世界实验计划,希望当局给予解释。乌托邦的舆论造势很成功,唐说过这是一场拷问人性的实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蒙特身旁还坐着其他数字世界相关案件的被问询人员,一个紧张的年轻人负责调查的是一个权限管理员与用户在数字世界里发生绯色行为的案子。

蒙特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其它案子的负责人都被传唤了,只有蒙特一直坐着,无人召唤,期间议员们闭门休息了一会,议题也换了再换,最后警卫都换班了,蒙特还在等,没人传唤他。他的心慢慢的凉下来,他打开社交网络,他看到关于黛丝案的讨论越来越少,而那个管理员的绯色事件在不断上升,蒙特越来越失望,可他还会等。

最后,听证会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了,议员们鱼贯而出;转播画面关闭了,他们勾肩搭背,他们路过只剩蒙特自己的证人厅,蒙特看着他们笑的很开心,他想问问到底是什么笑话比自己还好笑,但他站不起来,他觉得有点没力气。换班后的警卫问他走不走,他说再坐一会,于是证人厅的主灯都灭了,真是漆黑一片。

听证会五天后,蒙特在警局的宿舍里接到了警务中心的纪律宪兵传讯,他们说蒙特涉嫌非法调查,蒙特找到了灰皮子给他的文件纸,但当他打开的时候,却发现这只是一张白纸。

蒙特被扣了几天就被放了回来,只不过他失去了工作,却得到了一笔可观的精神损失补偿,医生说蒙特是由于长久工作过劳,并且太过于关心时政导致精神压力大,出现了行为反常,算不得大错,但他不再适合继续担任21区警长的工作了。

蒙特再一次来到冻眠中心,典狱长又一次接待了他,并跟他讲亨利也辞职了,他申请到了乌托邦代理商的身份。

蒙特再次来到愈疗大厅,那里还是很安静,空无一人,蒙特歪在接待沙发上,注视着水波纹顶,他觉得这里让他内心很宁静,三井医生像老朋友一样出现了,他说:“你好蒙特,你最近过的好吗?”

蒙特说:“累,不好。”

三井说:“休息一下吧,乌托邦是个好地方,那里适合你疗养。”

“那你呢,”蒙特问他,“你累不累?”

“我不累。”

“骗人。”

“我没有心,不需要骗人。”

蒙特沉默了一会,看了会荡漾的水波纹,他对三井说:“我有个乌托邦的朋友他想知道宋当年的绝命信是什么,他买了好多赝品,挺费钱的。”

“是写给我的,宋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是个好句子,我先走一步了。”蒙特站起身说。

“再见,蒙特。”

“再见,普罗米修斯。”蒙特再无遗憾地离开。

通道的灯依次点亮,照亮蒙特离开的道路,一声轻轻的“嗯”,不需要人听到。

0

评论

指导单位

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市新闻出版局)

备案信息:沪ICP备12044247号-4

主办单位

内容战略合作伙伴

特约合作伙伴
官方公众号

注册报名

报名人手机号

验证码

获取验证码

密码

已经注册?

账户登录

报名人手机号

密码

还没有报名? 立即注册

忘记密码

报名人手机号

验证码

获取验证码

新密码